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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能量”:基于概念史的考察

2022-02-09庞自立王中伟

传媒论坛 2022年11期
关键词:建设性正能量心理学

庞自立 王中伟

伦敦奥运会前夕,“正能量”一词开始进入公众视野。多名草根火炬手参加了火炬传递,这些火炬手大多是通过自己平凡的行动诠释大爱的普通人,他们的参加给予了大众精神上的鼓舞和引导。随后,许多受到感动的网友发表了以“正能量”为标题的微博。很快,网络空间中充满了带有“正能量”标签的帖子和故事,并快速扩散到了传递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类似故事,“正能量”这个词语在中国很快成为流行语。随后,国内学术界对于这一概念的研究在2012年陡然增多,在2014年达到顶峰。一个网络词汇在极短的时间里深刻融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情形是较为少见的。但是,对于如此重要的词汇,目前的研究相对集中于传播载体选择、传播影响以及传播方法等外延层面,对其概念的具体内涵尚缺少学理性探究。对其进行考察和追溯,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其自身内涵以及与相关概念的联系。

概念史研究由昆廷·斯金纳和考泽莱克开创,旨在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探讨重要的、多义的概念如何接受、转移和扩散,即对概念进行历时性和语境化的考察,从而揭示它们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 国内诸多新闻传播学者曾运用此方法对于“电视”“舆论”“互联网”等概念展开研究,这为本文提供了借鉴。本文将从三个维度对于“正能量”一词进行考察:一是厘清“正能量”在进入新闻传播领域前后经历了何种变化;二是探讨“正能量”概念进入新闻传播研究前后的社会背景;三是探讨“正能量”概念延展的可能性。

一、进入新闻传播领域前的“正能量”

(一)概念的产生:作为物理学领域的专有名词

“正能量”(positive energy)一词由“能量”(energy)演变而来。 “能量”在物理学中得到广泛认可经过了较长的时间,直至“动能”“势能”等名词的产生以及能量守恒定律的建立,“能量”这一表达才逐渐被人们所重视。一般认为,“正能量”的概念由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量子力学的奠基者保罗·狄拉克于1933年提出。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明确使用“正能量”一词,而仅仅是在一些猜想中有过类似表述。狄拉克在青年时期就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产生了浓厚兴趣,在剑桥求学时又受到以玻尔为代表的哥本哈根物理学派思想的影响,接触到了原子理论。1928年狄拉克在量子力学领域引入了相对论,并给出了著名的狄拉克方程式,这个方程包括两种解,一种是正能态,一种是负能态。为了解释负能量存在的合理性,他于1929至1931年进一步提出了“空穴猜想”,认为他的方程不仅适合于人们熟知的正能量电子,也适合于带负能量的电子。狄拉克由此成功预知了正电子的存在,并在这一猜想中对“正能量”进行了初步描述。

随后,物理学中以positive energy为标题或为关键词的研究开始不断出现。如1968年,迪特·R·布里尔和斯坦利·德塞尔在《物理学年鉴》上发表文章研究了广义相对论中“场能”的“正”“负”问题。詹姆斯·内斯特等三人于1994年探讨了可能的“正能量”证明。另外,还有大量的研究集中于“正能量定理”(Positive energy theorem)的证明和发展。2000年,物理学家史密斯指出关于潜在能量的正负界定,取决于当物体发生变化时,与既定的标准能量相比,比原来产生更多能量的为正能量,而比原来产生更少能量的则为负能量。[1]至此,“正能量”一词在物理学中才有了比较确切的表达,通常用来说明能量转换和能量消耗时的能量状态。

由此可以发现,在概念的生成阶段“正能量”并无确切的表达,随着学者研究的不断深入才逐渐确立了“能量状态变化”的明确内涵,即总体能量的变化是由输入能量和输出能量之间的差额体现的,当输入能量高于输出能量时总能量为正,反之则总能量为负。

(二)概念的兴起:心理学领域的转用和扩散

positive energy在心理学领域于1990年代末开始出现。早在1998年,蒂莫西·J·休斯曼等探讨了特质情绪的测量问题,明确把positive energy作为其中一个测量的维度。随后,positive energy更多地和积极心理学产生了联系。例如朱迪思·奥洛夫2004年在其著述中指出要激发身体内部的positive energy,因为它能调整个体的心理状态,排除外界消极情感的干扰,使自己从心理阴影中走出来,建立起信心,用积极、健康的生活态度对待生活中的各种压力和挫折,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形成积极的人生观。类似表述显然受到了“希望理论”“表现原理”等积极心理学概念的影响。

“正能量”一词在国内的走红,除了与社交媒体中“正能量”博文和帖子的广泛传播有关,还与2012年英国积极心理学家理查德·怀斯曼的Rip It Up一书在中国的翻译和出版息息相关。[2]怀斯曼的书是一本积极心理学的自助手册,该书倡导通过运用积极的态度在生活中获得更大的幸福和成功。然而,英文原版中并未提到“正能量”这一表述,是译者直接将“Rip It Up”翻译为了“正能量”。可以说,积极心理学的推广和“正能量”一词的潮流地位共同推动了该术语的普及,一方面,怀斯曼书中所述内容与国内草根火炬手行动背后的逻辑是一致的,“积极的、正向的好事给草根们带来传递火炬的机会”;另一方面,出版商借助当时的风潮,使得该书成为畅销书,也有着自身的经济利益动因。

由此可见,心理学领域中“正能量”是一种个体层面上“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强调通过一定的训练削弱负能量,激发自己体内的正能量,用乐观、积极的态度和情绪克服困难和苦难。心理学成功地把“正能量”这一物理学抽象名词运用到大众心理领域,实现了自然科学含义向社会科学含义的转变和传播。

二、进入新闻传播领域的“正能量”

(一)作为积极的因素:建设性新闻的应有之义

自现代新闻业诞生于西方以来,已经过数百年的历史。从早期赫斯特与普利策的“黄色新闻大战”,到林肯·斯蒂芬斯掀起的“扒粪运动”,再到对“五角大楼文件泄密”和“9·11”事件的报道,西方新闻界逐渐确立了一种从报道中挖掘对立和冲突,着重突出负面影响的批判式报道理念。这种理念给新闻实践至少带来了两重负面影响:一方面,强调冲突与对立的确能够唤起大众的关注与思考,但过分强调冲突忽略了事件的处理措施和后续结果的跟进,虽然容易夺人眼球却无法满足受众对事件全面认知的需求;另一方面,过度批判使得受众对社会的认知产生偏差,进而对媒体产生了信任危机。同时,伴随着网络媒体的迅速崛起,大众成为网络领域中的重要行动者,传统媒体的精英垄断地位遭到挑战。新闻报道中单纯的揭露与对抗已经不能得到大众的认同与支持,新闻业必须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与意义。在此背景下,一些学者提出了“建设性新闻”的概念,并将其与积极心理学的研究成果相结合,探讨如何从曝光揭丑、放大反常和矛盾,转向挖掘新闻事件的正面意义,强化新闻问题的报道导向,[3]从而重构新闻业的发展道路。

密苏里大学新闻系的创立者沃尔特·威廉姆斯早在20世纪初就曾在其《报人守则》中提出:“我们相信成功的新闻业是……建设性的。”[4]2008年,丹麦国家广播公司新闻部主管乌尔里克·哈格鲁普正式提出“建设性新闻”一词,认为评判新闻的标准应当有所转变,即要有建设性,用以平衡报道中的冲突、苦难。[5]其实,“建设性新闻”是一个包含了众多新闻实践、边界十分宽泛并且具有包容性的概念。由于国内外对建设性新闻的概念尚未形成统一、明确的定义,暂且归纳为:建设性新闻是在遵守新闻原则的前提下,以更积极和更具建设性的报道方式构建新闻环境,在报道中强化问题解决导向,并引导受众对新闻事件的看法趋于积极。[6]

“建设性新闻”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将积极心理学的相关内容引入到新闻实践当中。有不少媒体工作者都持有这一主张,如丹麦的凯瑟琳·戈尔登斯泰德因不满当下的新闻工作,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了积极心理学的博士学位,提出应主动借鉴积极心理学的相关理论,从而减少新闻报道中的冲突、偏见与愤怒。建设性新闻的倡导者借鉴了积极心理学的核心理念,强调新闻业一方面应当提供准确和富有吸引力的报道,另一方面需要用希望取代愤世嫉俗,用积极的公民参与取代冷漠,用辩论减少两极分化,从而增加社会福祉。[7]

由此可见,“正能量”的心理学内涵和建设性新闻的积极面向具有内在一致性。前者强调的是个体的心理状态,乐观、积极的态度和情绪,有助于个人克服困难和苦难;建设性新闻则是通过提供富有希望的报道和积极的理念来影响读者,使读者也成为积极的人,进而成为公共事务的参与者,推动社会的发展。建设性新闻将个体层面的“正能量”拓展到了新闻工作层面上,不仅成为报道中的积极因素,也成为调动公众参与公共事务的一种策略。

中国早期的新闻实践中虽然没有明确出现“正能量”一词,但其理念已存在于新闻实践之中。有学者在探讨建设性新闻的中国化时,指出了其与中国本土新闻理念之间的关系,民生新闻、公众新闻、参与式新闻、暖新闻等中国本土新闻实践,实则属于建设性新闻实践的一部分,也必然统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实践当中。[8]

(二)作为新闻工作准则: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与时俱进的必然要求

“正能量”一词虽然是在2012年进入国内大众视野的,但在此之前也零星出现在一些新闻报道和网站消息中。如2003年一篇宣传股票交易软件的文章挪用物理学的含义解释股市的涨幅:“正能量表示处于上升趋势,而负能量表示下降趋势。”[9]此外,正能量还存在于一些港台明星的娱乐新闻报道中,如用“正能量”来面对人生中的消极和低沉的时刻。[10]可以看出,这两种用法都还停留在物理学和心理学的层面,并无新闻舆论引导的含义。

在国内新闻传播学界,发表在《东南传播》上的《电视节目娱乐价值观》一文最早运用了“正能量”一词,该文指出:娱乐节目即使没有站位较高地传播主流价值观,其内容也应该是积极向上的,给人以正能量的。随后,2011年在《今传媒》上发表的《微评的力量与温度》一文指出,名人在公共突发事件中的微博评论汇聚了更多正能量,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尤其是时评人士的评论,更具有思辨性和参考价值。可以发现,这时的“正能量”已经和舆论宣传引导产生了联系,认为激发正能量有助于塑造社会价值观。2012年底,习近平总书记在广东考察时使用“正能量”了一词,随后又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再次强调了“正能量”对于党群关系、对于实现中国梦的重要意义。至此,“正能量”上升至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在社会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一方面,“正能量”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历史传承和发展。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指出无产阶级党报工作的一系列要求,认为主流价值观话语建构的主体是思想理论工作者,要使报纸成为人民维护自己热情和自由的喉舌。列宁集中阐述了党报的宣传、鼓动和组织作用,要通过“灌输”的形式影响青年和广大劳动人民。从毛泽东的“政治家办报”,到邓小平的“思想中心说”,到江泽民的“舆论导向论”,到胡锦涛的“舆论引导能力建设论”,再到习近平总书记的“新闻舆论观”,这些论述都体现出党对于新闻舆论工作的重视,都强调了“正面、积极”的核心内涵。

与传统自上而下的理论建构有所区别的是,“正能量”在中国的流行依托于网络及其所代表的草根阶层。虽然“正能量”缺少明确的官方定义,但是,由于其植根于人们的朴素情感,理论上内涵的模糊性反而为实践中外延的扩张性留下了较大的空间。例如,传统“以正面宣传为主”的方针是对新闻工作提出的要求,而“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则不再局限于某一特定行业或领域,而是渗透于个人修养、社会文化、国家治理等多个层面。如果说“以正面宣传为主”是基于行政倡导的主导价值观,那么,“正能量”则因其大众性、层次性和包容性而成为真正的主流价值观。

另一方面,“正能量” 又是对当下舆论生态的有效回应。互联网的快速发展改变着媒体生态和舆论环境,给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带来了新的变化和挑战。一方面,互联网的交互性使得传播权力下放,普通群众、意见领袖在众声喧哗的场域中各持己见,同时各种社会思潮泛滥,给舆论引导带来了一定困难;另一方面,国际舆论环境态势日趋复杂,互联网空间成为新的战场,意识形态斗争日趋激烈。对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网络已是当前意识形态斗争的最前沿”,“互联网已经成为舆论斗争的主战场”。[11]在2013年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宣传思想工作“必须坚持巩固壮大主流思想舆论,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激发全社会团结奋进的强大力量”。将“传播正能量”纳入党的宣传思想工作视野,是对“正面宣传为主的方针”的创新发展,为网络宣传思想工作的开展提供了方向指导。[12]

三、对“正能量”的进一步思考

经过行政和媒介的双重赋权,“正能量”已成为一种流行的象征符号。需要注意的是,个体的期望与“正能量”的流行地位相结合,容易导致一个传播的误区,即大众倾向于将“积极的”“催人奋进的”“令人感动的”事物归为“正能量”范畴,乐意去传播和接受,而把“负面的”“消极的”“怀疑性的”事物归为“负能量”,将其从传播实践中排除。但是,“负能量”的存在未必是不合理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必要的,或者至少可以说,应辩证地看待“正能量”与“负能量”之间的关系。

作为建设性新闻的要素,“正能量”包含在建设性新闻之中,后者也成为前者的载体。虽然建设性新闻倡导将积极心理学的理论运用于新闻报道中,用以消除报道中的偏见、愤怒,给人以希望,但需要指出的是,建设性新闻并不追求空洞而不切实际的期望,更没有替代西方语境中的“看门人”理论,而是继续保持着媒体批评的专业理念。建设性新闻倾向于挖掘“绝望中的守望”,挖掘新闻的正面力量,以真实、有效、负责任的方式,改变传统的负面报道的负面效应,从心理上促使人们主动投身于社会公共事务中,以推动事件的解决。所以,建设性新闻的“正能量”,是建立在改变负面报道、促进公众参与的基点之上的。

作为“以正面宣传为主”方针的创新发展,“正能量”继承了“以正面宣传为主”的核心内涵。习近平总书记曾强调,正面宣传不是只能讲正面,不能讲负面,而是要顾及主流和支流、局部和全局的关系。舆论监督也不是一味地进行无原则的批评,而是要将负面报道落脚于“激浊扬清,针砭时弊”,不能仅仅停留在向民众报道负面新闻的层面,而是要通过报道负面事件达到正面宣传的目的。可以看出,“正面”和“负面”是一体两面、辩证统一的关系,在新闻实践中,可以通过揭露“负能量”的手段达到传播“正能量”的效果。

除了辩证地看待“正能量”“负能量”之间的关系外,还须注意的是,“正能量”本身也需实现自身的话语更新和与时俱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拉克劳、墨菲将话语理解为试图在特定的符号领域内固定一个意义的网。[13]符号被认为是自由浮动的,具有多种可能的含义。在符号的意义被固定之前,符号被称为“元素”;当它们的意义被固定时,它们就变成了“时刻”。话语是建立元素之间关系并稳定它们彼此之间意义的实践的结果,“话语固定了关于节点的意义之网”[14]。一个话语建立了一个试探性的结束,暂时停止了符号意义上的波动。“正能量”一词,从物理学领域的专业术语,到心理学的扩散推广,再到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经历并覆盖了不同的“时刻”。然而,由于符号意义的自我生长和延展,话语的闭合不会一劳永逸地宣告结束,如当下各种“低级红、高级黑”现象,在一定程度上便是利用了符号本身意义的波动性,借“正能量”之名,行“伪正能量”之实。正因如此,对“正能量”及其所处社会、历史、文化、符号等系统的探索才有着持续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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