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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手抖的人

2022-02-08傅菲

青年文摘 2022年10期
关键词:戒律肉饼针孔

傅菲

沙沙在微信里说:“你给我的签名照有些糊,再拍给我。”

我又发了四张照片给沙沙。

沙沙说:“还是糊,是不是手机有问题?”

“可能是手机镜头不好。”我说。

不是手机有问题,而是我的手有问题。我抖,拍不了不糊的照片。但我没把这个实情告诉沙沙。是的,我是一个手抖的人。手机在轻晃,如水波在涌动。我没办法控制手。我越想控制令手不抖,手抖得越厉害。手以轻微的抖动,在和我的意识较劲。较劲的结果是我溃败而逃。

我从小就是一个手抖的人。我奶奶做针线活,叫我穿针。我左手握着针,右手握着线,眼睛看着针孔,看出斗鸡眼,线头还在针孔外左晃右晃,怎么戳也戳不进去。我握笔写字特别用力,不用力写不了字,字会歪歪扭扭,如一团蚯蚓。毛笔字写不了,一笔一画如锯齿。有一次,班级举行毛筆字比赛,每个人必须写,还要张贴在文化墙上。一节书法课,我只写了一个“人”字。书法老师把我的田字簿展示给全班同学,说:“同学们认真评点一下,这个字像什么?”

像两把挂在墙上的镰刀。像燕子的尾巴。像芒草的叶子。像我的两条小辫子。

同学们竞相发言,随之哄堂大笑。老师也笑,说:“我觉得像两条斗水的泥鳅。”又是哄堂大笑。我真是羞愧难当,涨红了脸,站了起来,自嘲说:“像阿凡提的两撇胡子。”

我不是一个爱和自己较劲的人。但我还是练毛笔字,一个人在家里练,照着字帖练。家里有很多废报纸,我一天写八张。练习了一年多,我彻底放弃了。无论我多么专注地去写,每一笔落下去,还是锯齿状。我的手在抖。我控制不了。

我还端不了汤菜,菜汤会溢出来。有一次,家里来客人,蒸了一碗肉饼。妈妈在烧菜,使唤我:“你把蒸锅里的肉饼端上桌。”我拿了一条毛巾垫在手上,端上肉饼,走了五步,把碗扔了。肉饼蒸得太多,汤汁淋在手背,烫得我受不了。我忘记了自己手抖。

我在青年时期,天天与一个摄影师朋友混。我们去信江边拍鸟,拍渔人,拍落日;我们去铜钹山拍森林,拍春天的野花,拍湖泊。有时,他把相机给我拍,我会推辞,说:“胶卷那么贵,还是省省吧。”他说:“你跟我玩了这么多年,怎么拍不来相片呢?”

怎么回答呢?我不能说,我是一个手抖的人,拍不了。这是我的隐私,从无外人知道。我妈妈也不知道。这与脸面无关。就好像一个气质非凡的人,没必要露出胸口的红胎记。

我持有生活戒律。戒律可以换成另一个说法:魔咒。魔咒贴在额头上的条文,就是戒律。我像僧人遵守寺规一样遵守条文,像河流敬畏河道一样敬重条文。

我是低血糖患者,必须准点吃饭。我是失眠症患者,我不熬夜,不喝咖啡,不喝浓茶。我还是一个很容易口腔溃疡的人,溃疡似乎能在短短几秒内爆发,不可抑制。

人体,即我们的肉身,和宇宙一样神秘,有非常多奇异的现象无法解释。我每次看经脉图、穴位图,就会生出神圣感——人体简直就是一个星空,经脉和穴位就像星河和星座。

肉身就是自己的大地,河流交错,山峦起伏。我们作为普通人(非医学专业),对肉身的了解是非常有限的。我们不知道哪条河流在哪个峡谷因为阻塞形成了堰塞湖,不知道哪个季节会来一场龙卷风,不知道身体的潮汐会引起多大的海浪,地震在什么时间在哪个脏器发生。我们处于灯下黑。暴风雪来临,我们手足无措,来不及防备。

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大多么有智慧,面对自己的肉身,都必须承认作为个体的有限性,承认自己无限的无知、局促、恐惧。恐惧就是敬畏。在很多时候,我们得学会原谅自己,别和自己较劲——人在某些方面努力是徒劳的,哪怕是干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我拍不了一张不糊的照片。

因为手抖,我有很多事干不了。我学不了医,做不了内科手术。我学不了发动机修理,接不了线路。我当不了射击运动员,射出的箭不知道会飞向哪里。我也学不了画画,入微的神采和气象不会在我的笔下诞生。但是,干不了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一位女士和我共进晚餐,我给她夹菜,她看到我手抖,会以为我非常激动。她会暗自甜蜜,我不会告诉她真相。

因为恐惧深渊、恐高,有很多神奇险峻的地方,我去不了、玩不了。我无法领略悬崖的风度,无法攀岩,无法跳伞,甚至摩天轮也坐不了。我不遗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肉身边界。人在自己的边界之内生活。从这个角度上讲,任何人都很渺小。当我这样想,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活得十分坦然无畏,我不会觉得孤独,即使我天天窝在家里。无论好的坏的,属于我的,我都欣然领受。或许,这就是顺从肉身的命运。

(摘自《雨花》,蝌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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