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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茄子

2022-02-08达达令

青年文摘 2022年10期
关键词:木木晚餐茄子

达达令

在初中念寄宿學校的时候,有次很偶然地被同学木木邀请去她家里过周末。她的妈妈热情而温柔地接待了我,随后就到厨房里准备做晚餐的食材。过了一会儿,她的爸爸下班回家。我跟叔叔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绍后,他也直接去了厨房。

不久之后晚餐就开始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人生中吃到的为数不多算得上极致、精美的家常菜。其中,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茄子煲,软糯鲜香,入口爽滑,极为过瘾。这是我在自己家从来没有吃到过的一道菜,也是我第一次结识这道菜,以及在后来的人生里喜欢上茄子这种食材的契机。

也是在那晚的餐桌上,我知道了木木的父母是同一家单位的员工。木木的妈妈是一名文员,爸爸则是单位饭堂里的掌勺大厨。在平时,因为爸爸上班的时候已经在厨房待得够久了,所以都是由木木的妈妈来负责做饭。但是我去她家里的那个周末,饭菜都是由木木爸爸来掌勺。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被尊敬和被关照。我像一个幸运的闯入者,吃到了一位大厨亲自烹饪的家常菜,也开启了我跟茄子的缘分。

之所以提到茄子,是因为那个周末我相继吃到了几种不同的由茄子加工的菜:鱼香茄子、炸茄条、蒜蓉肉末蒸茄子、凉拌茄子、糖酥茄饼。在我们周日晚上准备回学校时,木木的妈妈还打包了两份酿茄盒,让我们晚上当夜宵吃。在后来的人生里,这是一个让我无比怀念的周末。

过了一段日子,木木再次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餐。这次还加入了另外一个女生——凉子,她是我们同年级隔壁班的同学。后来我才知道,凉子的爸爸跟木木的爸爸在同一家单位,凉子的妈妈是一位小学老师。因为家里老人生病,凉子的爸妈需要回乡下一趟,所以就把她送到了木木家里度过周末。

那同样是一个愉快的周末,除了木木的父母给我们烹饪的精美饭菜之外,还有很多水果和小吃。在那个夜晚,我们三个女孩交换了彼此的一些秘密。如今想来,无非是一些很小的哀愁,或者一些琐碎的快乐。

木木说在她家有一个原则,叫作“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每次不管发生什么不愉快,比如,考试考砸了或妈妈的工作不顺心,木木的爸爸都会召唤一家人先吃过晚饭,再讨论那些忧愁的事。

而凉子的家庭景象却换了一个样板。凉子有一位严格的母亲,除了在学校认真工作,下了班回到家里对凉子没有半分松弛,反而是加倍督查。有时遇上考试成绩不好,凉子的妈妈心情糟糕,那天的晚饭也跟着遭殃。凉子的爸爸是个性情中人,不会指责妈妈,但是也不会站出来为凉子说上几句。用凉子那天晚上跟木木的“对联呼应”来说,她家的原则是“天大地大,功课最大”。凉子说不上不喜欢自己的爸妈,但就是隐隐约约地不大愿意回家。即便周末回到家里,她总是祈祷着父母有安排,这样她就可以暂时躲到同学家里,或者干脆自己去小吃街把饭解决了。

那个夜晚我讲述自己的版本是:我的父母跟凉子的爸妈很像,父亲是个老好人,母亲则掌管家里的大小事情;但是跟凉子的妈妈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在自己的学业上受到多少被监督的施压,我是自己唯一的负责人。

到了后半夜,我们三个女孩依旧还在畅聊。木木的妈妈敲了房间的门,给我们送来几杯酸奶跟一碟核桃仁。我跟凉子都连连羡慕加叹气,换作是我们两个人的母亲,早就说我们不听话,不早睡觉,对身体不好。

那个学期里,这样的夜晚在后来还有过几次。如今想来那真是一个无比幸福的学年,即便处在学业压力之下,以及青春期里的诸多烦恼环绕,但是因为有了木木、凉子,外加上那些口味不同的茄子,以及午夜里的彼此倾诉,都成了旧日回忆里为数不多的珍宝。

初中毕业后,我考到了市里的高中,木木和凉子留在县城里的高中就读。再后来,木木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师范学校,准备成为老师;我则是考到武汉的学校,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新闻系。至于凉子,是的,凉子太厉害了,直接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外语学院。在那个年纪里,在别人的眼里,我们都前程似锦,会拥有美好的将来。

大学期间,我们三个人在某个寒假约着碰了一次面。木木照旧邀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饭,由她爸爸亲自下厨,她的妈妈对我们依旧温柔友善。我从来没有见过凉子的家人,只是在这一次的交谈中,越发知道了凉子的心境比起我们的少女时代,忧伤了很多,也稳重了许多。

眼看着就要大学毕业,凉子的妈妈已经开始走动人脉,安排她回到县城的事业单位里工作。凉子没有回应母亲,她想去国外读研,或者留在北京做同传翻译,但这是她的母亲无法接受的。

木木倒是如常,像从前那样松弛。我们三个人当初的高考成绩她是最差的那一个,但她的心境和个性却是最为自在的那一个。她留在了省内的学校,照旧每个月都想办法回家,吃爸爸亲自做的饭菜。不像我和凉子,路途遥远,只能在寒暑假才能回家,并且这样的假期,我们也没有那么想回到自己的家中。我留在武汉的报社实习,凉子在北京的一家培训学校当英语老师。

转眼过去多年,木木大学毕业后,在我们家乡的市里当老师。她照旧跟父母一起生活,直到前些年结婚成家,她跟先生商量着,把各自的父母安排在同一个小区里,相互照顾,但也不会有那么多摩擦。木木先后生了两个孩子,交给两边的老人照顾。她热情投入自己的职业,越发有成就,已经成了一所重点高中的教育组负责人。

至于凉子, 大学毕业后,她对母亲的安排做了妥协,在县城里的教育局工作了两年多。在凉子后来的回忆里,那是她人生中最为灰暗的两年。

母亲把她自己满意的许多男生, 逐一推荐给凉子相亲,即便当时凉子已经有了一位大学男友,男友在北京工作。按照母亲的说法,凉子早晚都会在县城里安家,所以提前给凉子买好了在她单位附近的新房。至于后来凉子是如何跟那位大学男友分开,其中母亲的干预比重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凉子失去了爱人,同时生了一场重病。她在家休息了半年,后来借着休养生息的名义,去云南住了一个多月。其间她还去了几趟北京,跟从前的大学同学见面。

旅行结束回到家,凉子说她找到了新工作,在北京一家外企。凉子的母亲顿时大哭起来,那天照旧没有做晚饭。凉子外出去了小时候很喜欢的一家餐館,打包了几样菜,其中有一道茄子煲,一并带回了家里。

凉子跟父母道歉,拜托爸爸照顾好妈妈,然后打包行李去了北京。在北京生活的那几年,凉子很少接听母亲的电话,“她一直在哭,在闹,像个孩子一样”。她试图安抚过母亲,但后来终究确定了,这不是她一个人努力就能解决的事。

凉子并没有留在北京。几年之后,她遇到了自己现在的先生。男生是广东人,出差去北京,在一次展会上认识了凉子。异地交往了两年多,凉子决定跟男友回到珠海安家落户。凉子生了一个女儿,凉子的母亲来看望孩子,很快就被凉子用客气的方式“送走”了。凉子说,妈妈老了,她的那股劲儿还在。“但是我很庆幸,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要努力去主导自己的人生了。”

木木就像是这世上其他拥有小确幸的女性一样,一直生活在自由、友善、开明、彼此坦诚和尊重的家庭屋檐之下。从父母到现在的小家庭,她总是被温馨地呵护着,像个不愿长大、也不必长大的少女妈妈。

凉子则是那一类笃定的独立女性,一边照顾家庭,一边努力工作着。先生是个合拍的战友,但他们各自都有一个强势的母亲。凉子说,其实这也是她跟先生相互知交的部分:像是被围困在同一个井底的青蛙,他们认出了彼此。他们知道余下的人生里,两个人可能都会被原有的家庭模式间接而持续地影响着,但他们还是决定携手同行,试着看看能不能创造一个自己的真正家园。凉子说,她的先生小时候不喜欢回家,因为父母的关系不好,餐桌上的时间是他最难熬的童年时刻。凉子告诉她的先生说,她也不喜欢回家,即便父母的关系并不糟糕,但是晚餐也很不快乐。

“最快乐的,当然是木木家的晚餐了。”这是我跟凉子不约而同打出来的一句话。

我保证,这并非“总是羡慕别人家的幸福就是比自己的要更好更多”的那一类狭隘念头,而是我和凉子都真心感激在曾经的过往年岁里,在木木家的晚餐中,在木木爸爸处理茄子的诸多花样中,在木木妈妈的贴心里——我们曾经见到过所谓的幸福家庭、幸福生活的样子。于是,凉子知道了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母亲,而我也知道了我需要跟自己阴霾密布的过往进行切割。然后我们这样的孩子,才能带着对故乡的眷恋与怀念,但是不必跟为难自己的人和事在一起,而后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那天夜里结束交谈,我再次翻开新加坡作家尤今在她的散文集里写到的一个篇章。她说她的一位朋友曾经诚挚地邀请自己去一家餐馆用餐,并且推荐一道招牌菜叫作“点石成金”。

这位朋友说,许多本来不爱吃茄子的人都爱上了这道菜,因为“它虽是茄子,却全无茄子味”。而尤今却“仿佛听到了盘中茄子委屈的呜咽”——茄子好吃,就是因为它有着无可取代的茄子味。然而现在这种处理食材的方式,无情地剥夺掉茄子原来的本性,刻意将其改造成四不像的东西,居然还大言不惭地美其名曰“点石成金”。尤今说:“如果它生下来是一条茄子,就让它做一条快乐的茄子吧!不要将一己的欲望硬加诸它,更不要以自我的意愿去改变它。”

这世间的茄子,就是这世上的木木、凉子和我。茄子的外表紫色闪耀,形状大小不一。茄子的烹饪方式多种多样,就像是这世间的幸福和不幸也参差不同。而一旦将茄子用适合的方式进行烹饪,它会是这世上口感最为丰盛的美食之一。

而忧伤的茄子不再好看,更不再美味。茄子没法变成冬瓜,或者别的蔬菜。它只能成为它自己原有的本性,在这个基础之上,绽放不同的命运滋味。

木木是留下来的茄子,我跟凉子是已然离开的茄子。我们心中仍有故土,我们仍旧敬重与爱戴我们的父母。我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创建了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故乡,而后安置好“茄子”体内的灵魂。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无家可归的,对吧?

让我们回家,飞奔回到你喜欢的那个家。

(水云间摘自“她在江湖漂”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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