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彩艺术家莲羊:用岩彩缤纷一片天
2022-02-07李冬
李冬
莲羊是一名青年艺术家。她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进过文化部,画过国画,给游戏公司做过不少CG插画海报。她一度为美术在这个时代的位置感到困惑,也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寻找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位置。
2013年,莲羊接触到了岩彩。岩彩是一种用矿石为颜料来创作的艺术,起源于中国,随宋代水墨画兴起后而边缘化。许多当代中国人不再了解它。
让莲羊意外的是,这几年,新国潮、新国风开始流行。机会来临了。她用岩彩给南派三叔的小说画封面,又和《王者荣耀》合作了杨玉环飞天皮肤的敦煌壁画。越来越多的人找到了莲羊,希望她能够将最古老的传统文化元素融入最现代的互联网语言当中。
下凡
2017年,莲羊发了一些个人可见的微博,自我消化迷惘的情绪。
学习岩彩三年了,她很担心,“什么时候这个画种才会被更多人关注和认可?岩彩艺术什么时候才能在中国回归和复兴?”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莲羊是一名青年艺术家。岩彩是一门古老的绘画技艺,你可以理解这是一种用矿石为颜料来创作的艺术(这种技艺最为出名的也许是敦煌石窟里的壁画)。这种绘画技艺起源于中国,在唐代达到鼎盛期,随宋代水墨画兴起后而边缘化。后来,岩彩随着佛教绘画传入日本,对日本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许多当代中国人却不再了解它。
莲羊在2014年开始学习岩彩。在这之前,莲羊有过很长一段的困惑期。她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进过文化部。后来,她创办工作室,尝试了许多方向:漫画、国画、烧瓷、电脑CG插画(即Computer Graphics,用计算机绘制图形的总称),但总是没能在商业市场和艺术创作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机会意外降临了。
2018年,《王者荣耀》团队联系上她,说希望她能用岩彩创作一幅游戏人物的出场动画。刚开始聽到这个想法,莲羊一直想拒绝。“用岩彩来画游戏CG,之前都没有人干过,会不会画出来不伦不类?”
后来,《王者荣耀》团队和莲羊见面,系统地聊了聊他们的想法。莲羊才知道,《王者荣耀》是较早想在游戏里推广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团队。他们去敦煌研究院取经,给许多老的石窟拍照留档。现在,他们想通过新媒体的方式让敦煌的艺术为更多人所知。他们开发了一些和敦煌相关的游戏,还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给《王者荣耀》里的热门角色杨玉环设计出来了一套飞天造型。但用电脑画,怎么都感觉差一些味道,他们又去找了敦煌壁画修复师,效果也不尽如意。
“会岩彩的画不了CG,会CG的画不了岩彩,同时会这两个,也和游戏打过交道的,他们就想到我了。”莲羊说,她同意和王者荣耀团队一起做一次尝试。
收到杨玉环的形象后,她开始构思人物的姿势、人物所处的环境。那时她还在东京,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三个月的时间,她待在工作室,面对着一幅长90厘米,宽30厘米的画板。通常来说,岩彩习惯在大面积的画板上创作,不要求细节,更在意色彩和冲击感(就像敦煌壁画给画师的空间是极大的)。这是莲羊第一次在这样小的画板上作画。
岩彩的原料很丰富。莲羊的工作室里放置了几百来瓶矿石粉末:玛瑙、朱砂、青金石、雄黄雌黄、孔雀石、珊瑚。材料随着颗粒度不同生成颜色的深浅。绘制一幅岩彩的过程是:先选定一种基底(木、绢、纸、石壁等),再将颜料用胶水粘贴上。通常来说,岩彩有许多胶的种类,比如桃胶,猪皮胶。动物的胶会更为牢固。工业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工业胶太容易发黄了。
在反复搭配与考量后,《王者荣耀》团队最终确定了用最能体现莫高窟壁画风情的蓝色系(石青、青金石)与橙色系(铅丹、铁红)的配色方案。莲羊于是在云肌麻纸上大量运用珊瑚、雌黄,在杨玉环的衣服上绘制了不少火焰纹,脖子上戴着璎珞,手持无弦琵琶。点绛唇,红粉妆。
杨玉环就这样下凡了。
岩彩画拥有一种立体的语言。矿石层层叠叠,积累到一两毫米后,竹签一勾轮廓,基底的白、金便显露出来。它也是一种追求永恒的艺术。这幅飞天杨玉环如果保存得当,也许千年都不会变色。
紧接着,王者荣耀团队将这幅作品变成3D效果。最后,每当玩家使用这款皮肤时,都能看见杨玉环从这副岩彩壁画中轻盈地飞出来。
这成了当时王者荣耀最受欢迎的一款皮肤。岩彩和游戏的合作也被更多人所知。最后,杨玉环这幅岩彩作品还被法国国家博物馆联盟旗下的吉美亚洲博物馆收藏了。
艺术之路中被特别关注的时刻来得并不容易。
“我还是定位我想做一名艺术家。”
莲羊的工作室里有一面屏风。屏风高约两米,长约四米,正面是一幅岩彩画:一条黑龙盘旋在空中。天空是由动物骨皮熬制的胶液混合矿物粉末绘制。龙的身体由黑曜石和铁粉构成,龙角处用了铜箔。用灯光照射屏风,这条黑龙的皮肤亮晶晶的——那是黑曜石的粉末反射的光。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在于,岩彩的材料有时并不完全受画家的掌控。这幅画刚刚完成的时候,龙爪是灰色的,随时间流逝,铁粉氧化,龙爪慢慢变成了黄褐色。
这条龙便是莲羊在日本多摩大学学习岩彩时的毕业作品。那时,她在日本逛一家博物馆,看到了许多有绘画的纸屏风。她说,自己的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中国唐代的(艺术)。”
但在国内,很少有博物馆储存这样的屏风,更多的是木艺雕刻的类型。“所以我们不得不去海外看一圈,把它重新拿回来。”
莲羊给这条黑龙取名“东昊”。她早年以画龙出名,有“造龙师”的称号。她的习惯是,每一条龙都需要有自己的字辈和名字。以前,她在王府井办过绘画工作室。那期间画的龙就叫“心”字辈。后来她取了道家的一本字辈谱,接下来的龙就按照谱的顺序命名。不过,当她来到日本后,她觉得这趟旅途就像是唐代的“东渡”,在日本画的龙就都纳入“东字辈”了。
“其实都是古人留下来的东西,但我们的美术史太笼统了,一说中国画大家以为只剩水墨和工笔了,其实还有很多东西。”莲羊说,“我们现在做的事儿就是把落下的东西再找回来。”
在去日本学习岩彩之前,莲羊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寻找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位置。她很小就对传统文化产生了兴趣,常常会搜寻阅读佛家、道家的经典。她也很早开始画龙,起初是那种“只有四个爪爪”的简笔龙。后来,她考上四川美院附中和中央美术学院,接受了系统的美术教育,素描、水彩、国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自由生长着。
她考上央美时,中国的设计专业正在快速发展。那是在2004年,北京奥运会之前。她因此选择了设计专业,成为了第一批接触到CG(即Computer Graphics,用计算机绘制图形的总称)、开始学习用Photoshop画画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接触游戏、插画、编程,也很早开始和游戏公司合作,和《寻仙》、《大话西游》这些新兴的游戏合作画插画,设计角色。
渐渐地,她在游戏圈子积累了一些声誉。莲羊毕业时,有游戏公司给她开出了三万一个月的报酬,在当时已算高薪。但她渐渐觉得,行业发展太快、需求太大。Photoshop迅速升级,先是能够做插画,后来又能做动画。插画师速成班出现了,早期是线下班,一个班两百人,后来变成线上班,一个班变成了几千人。大量的插画师涌入了插画、电影、游戏、文创行业。
她意识到,自己数十年的美术基本功,被一个PS的按钮轻轻松松地解决了。美术只是一种技术吗?她产生了疑问。
那时她也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去寻找答案。她先进入了文化部,白天,她按部就班,做着一个文书和行政要做的工作。休息的时间,她仍然在画画。除了持续接一些插画商单,她还想过做漫画家。那也是漫画行业火热的时代,全国各地涌现大量的漫展。她参加了一些《漫友》杂志举办的比赛,还有金龙奖(国内知名的动漫比赛)。但莲羊逐渐发现,在漫画里,美术同样只是一个用来辅佐的工具。评判一本漫画好不好,更重要的是剧情,而不是某一幅画的画面好不好看。
她放弃了做漫画家的想法。不过,在文化部待了两年后,莲羊还是辞职了,她还是想做一名艺术家。她在王府井开了一个工作室,试图全身心投入美术。她尝试了许多种类:国画,烧青花瓷,油画。
但很快,她需要面对现实。传统的中国美术圈对一个年轻人并不友好。以国画为例,如果一名年轻人想做出一些名堂来,他唯一的选择便是:拜师,熬资历,加入美术协会,将作品送进画廊和展览,拍卖。这个行业的话语权早已固定。每当莲羊试图将自己的作品送展或是送去拍卖,对方的第一句话总是,“你从哪儿毕业?你的老师是谁?”
她的工作室经营得并不算好。年纪渐长,她总需要寻求家中的物质支持,这让她感到尴尬。在市场那一头,她寻找到经纪公司,靠商业插画维持生计。经纪公司希望她将一本玄幻小说改编成漫画。她尝试画了一册,工作量不小,这个项目最后也夭折了。但在合作过程中,她感到对方始终期待她是一个能够完成行活、可批量生产的角色。她有些抗拒,“我还是定位我想做一名艺术家。”
岩彩是种修行
那也是中国发展迅猛的几年。在北京,她看到美院附近的房子的价格蹭蹭往上涨,有时她都掏不出来下个月的房租。“你就会发现时代的发展快于你的发展。”她开始疑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走错了?如果当时进了游戏公司,现在是不是都可以买房了?
好在父母的支持帮助她打消了一些疑虑。父亲对她说,你再坚持创作几年,不要放弃理想。
2013年,莲羊在网上看到一幅画。那幅画是一只猫,色彩鲜艳,又像油画,又像壁画,但不像是电脑创作的。她联系上作者,问他这是什么。作者告诉她,这是岩彩,他的老师刚从日本留学回来,所以他跟着老师学了几年。
莲羊对岩彩产生了兴趣。相比素雅的国画来说,岩彩色彩浓郁,这更符合她的审美。相比欧美的油画来说,岩彩又具有强烈的东方气息。
她打開百度搜索岩彩,发现一共才40多个词条,而且全是批评的声音。那时候美术界仍然有较重的门户之见,会觉得岩彩不是一个正统的画法。还有一些词条内容是敦煌壁画临摹修复班。她并不满足于只是去修复一幅壁画。
画猫的那个作者也告诉她,学习岩彩后,才发现国内没有人知道岩彩,网络上没有人知道,展览和拍卖也不接受这种艺术形式。他正在考虑去游戏公司上班。他对莲羊说,“不要学岩彩,岩彩太冷门了,我都改行去做插画CG了。”
2015年年初,莲羊一个人来到了西藏。她包了一辆车,让司机带她去当地最有名的寺庙。她去了不少寺庙,哲蚌寺、色拉寺、扎基寺。到了寺里,她走进去看到那些壁画。“不停地掉眼泪”,她说,“哇,这是我想要的东西”。
那些天里,她在这些寺里从早坐到晚,发呆,或者在高高的山上俯瞰草地和羊湖,思考自己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是不是应该要结婚了?是不是应该要老老实实地找个地方上班,过日子呢?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途中,她遇到了一名会汉语的唐卡画师。唐卡是一种藏族特色的卷轴画,手法类似岩彩(颜料也为矿石)。那名画师告诉她,唐卡的绘画需要什么石头来磨颜料,用什么胶水。那时莲羊完全搜寻不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资料。她在画师这儿买了一些颜料。画师还说,西藏应该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学习的话,也许要往国际上走。
离开西藏后,她去到四川,回了一趟美院附中。有朋友说,国内只有几个老师在教岩彩,但那几个老师都是日本留学回来的,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日本?这一句话提醒了她。2015年5月,她下定决心东渡研学考察。后来,她和当时的男友分手,解散了原来的工作团队。
五个月后,她只身一人来到了日本。她不会日语,也没有地方住。央美的一位老师帮助了她,让她住在自己家里过渡。她从头开始,报了一个语言班,备考多摩美术大学,在日本做了一个画廊,让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们的作品有一个周转之地。
与此同时,她将自己学习岩彩、创作岩彩的过程更新在了中国的社交平台上。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莲羊。在日本期间,她创作了近百张岩彩,画一张,在微博上更新后就卖掉一张。“里边80%都卖掉了,支撑了我整个东渡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连画廊运作的钱都够了。”
后来,那幅画猫的岩彩画作者看到了莲羊的报道。他对莲羊说,“没想到你坚持下来了。”
“时代推着我,我也在跟着它走”
对于莲羊来说,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2017年的秋天。一家出版社找过来,希望她能为南派三叔的新书《藏海花》绘制岩彩封面。南派三叔的要求很简单,一座大雪山,一个像蓝宝石的湖泊,墓穴隐藏在其中。出版社觉得,用电脑来画显得太过单薄,用油画又调性不和。他们想要中国传统文化的效果,想到了敦煌壁画,也就是岩彩。
接到出版社电话时,莲羊正和助理在北海道开车游玩。电话挂完,车子“砰”一声,撞上了一头跑着过马路的鹿(北海道有挺大几率会撞到野生的鹿),车子也报废了。“我说这代价还挺高。”莲羊开玩笑说。
她用水晶粉和蓝铜矿绘制了这副封面。南派三叔一稿就过了。照片用于书的创作,原作由南派三叔收藏。
接着是《王者荣耀》。从那以后,莲羊说,她感到自己被一种力量往一个方向推。越来越多的游戏公司找到了她,希望她能为游戏增添传统文化的元素。那恰好是国潮刚开始兴起的时候。中国元素忽然在各个市场上流行起来:故宫的文创、像李宁这样的国货、还有像《国家宝藏》《诗词大会》这样宣扬传统文化的综艺。有媒体评价,“这是年轻一代对中国文化自信的体现,是各方力量汇聚推动的成果。”
游戏公司和莲羊交流时,他们常常说,希望有新的中国风的元素融入到游戏的视觉体系和文化体系里,“《山海经》被太多人用过了,故宫也成为了IP,那其实敦煌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元素。”
有游戏公司请她用电脑模拟岩彩效果,请她绘制岩彩游戏,甚至是岩彩动画。“比如能不能在电脑上把树模拟成银箔效果,或者是水晶粉的效果。”后来《王者荣耀》又请她为白晶晶皮肤绘制了宣传海报。
莲羊说,游戏行业竞争激烈,现在,所有人都希望能找到一个独一无二的视觉体系,“或者叫话语权体系,大家都想抢先定义什么是‘新国潮、‘新国风。”
现在,莲羊仍然要面对美术和商业的关系,或者说,美术在这个时代究竟处在一个什么位置?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她清楚,有一些人在网上批评她,说她太商业化,一会儿和游戏公司合作,一会儿出书、开培训班。也有一些美院的老師批评她。“老先生还是对商业、市场有些怀疑,对游戏的东西也嗤之以鼻。”
但莲羊现在的想法是,无论如何,这算是一个突破,并且,游戏毕竟是一个大众化媒介,“让岩彩以最快的速度破圈了。”她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知道了岩彩,不像几年前,她在网上都无法搜集到岩彩的资料。
对莲羊来说,她找到了一种介于纯粹艺术和实用主义之间的道路。莲羊提起曾在文化部工作的经历。有一次,她和一位领导去看画展。领导先去看前言,而她总是将注意力放在作品上,哪儿构图不好,用色不好。但后来,领导和她说,“只有你们画画的一小撮人是这样看画的,世界上更多人,是通过文字,或是其他的辅助说明来看画。”这对她有一些启发。
她对学生们说,大众对艺术家的想象也许是刻板而单一的,比如不食烟火,清高,不沾染铜臭。但在学生们从美术学院毕业后,首先要面对的仍然是如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
她开办了岩彩教学班,许多学生对她说,岩彩似乎就给了他们一条新的道路。“你把他们引向了这条路,那你要不要负责?”因此,她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定义成行业开拓者,引进岩彩的优质原料,和云南的非遗产地合作生产岩彩画纸,以及通过跨界和各行各业合作。“让学生们看到其实有很多条路,他们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
“我一直在跟着时代走,它也在推我,我也在顺着它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