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列车
2022-02-07梅伟
晚上洗漱上床后,妻在玩手机,我捧着一本杂志翻看。突然,妻用胳膊撞撞我:“红色炸弹来了。”
我不经意地问:“谁结婚呢?”
“小丽,我高中同学。”
“哦。她好久办婚礼?在哪儿办?”
妻点开微信上的电子请柬,看了看说:“下周末,在她老公的老家攀枝花。”
“那么远哦?下周末不是要回你们老家,看生病的奶奶吗?”我问。
“是嘛,也只能通过微信红包表示祝福了。”
“要随多少礼呢?我们结婚她随了好多?”我问。
“好像是四百吧,你去拿一下礼单。”
我起身到书房拿来礼单,两个人翻看着,是四百,这样的话,我们就该给她随五百或六百。
“范利荣没给你发红包不说,祝福也没一句哦?”妻突然问,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心虚地小声说:“好像没有吧。”
那是去年四月,在单位举办婚礼的前几天,我打电话将准备结婚的好消息告诉了好朋友范利荣,激动之余,他还不忘调侃我:“哥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抱得美人归,艳福不浅啊!”接着说要上班赶不过来了,我们举办正式婚礼的时候他一定来喝喜酒。这回答倒也在我意料之中,就说:“没事,毕竟离得太远,那正式婚礼的时候必须到啊,我的抢亲团你可是主力哟,到时候我们俩喝他个不醉不休。”
去年寒假,在老家举办正式婚礼的前几天,收到范利荣的微信消息,说他回老家了,年前找个时间大家在县城聚一下,我说年前时间可能太紧,我的正式婚礼时间定在腊月二十七,到时候一定来玩哦。范利荣回道:“好的,到时候看情况,能来一定来。”到了结婚那天,虽然很忙,但我还是时刻关注着手机,怕范利荣来联系不上我。但是直到傍晚,他也没有来,随后几天也没有任何音讯。妻觉得奇怪,问我:“范利荣没来?”我也很纳闷。
第二天,妻翻看手机,统计微信红包。当她翻到范利荣的聊天界面时,突然愣住了,忿忿地说:“你的好朋友怎么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什么情况哦?不是说正式婚礼时你们两兄弟要喝他个不醉不休吗?哼,当时离得远不来倒也罢了,现在在你们老家举办婚礼也不来,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见我没再说话,妻继续念叨着:“那年冬天,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们赶到他家里,送祝福补红包,害得我还大病了一场,太浪费感情了吧!”
我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三年前那段时光。
那是九月份的一个晚上,范利荣打来电话,说他十月一日要结婚了,准备回老家办婚礼。我听了这个消息真心替他感到高兴,并由衷地祝贺他,但我早就计划好了“十一”要和女朋友回她们老家,她们全家人都很期待。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他:“你的婚礼我怕是参加不了了。很早我就和女友说好了,今年‘十一’假期,我这个新女婿准备第一次见‘公婆’,我的终身大事可能也就靠这一哆嗦了。”他表示理解:“没事,见家长更重要,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办喜事。确实离得太远,平时大家也忙于工作,有多年没见了,过年回家一定聚一下。”眼看他的婚期一天一天越来越近,可直到他结婚那天,仍没找到带礼金的人,虽然红包是小,却也承载着满满的心意。当时没有微信,便打了电话祝福他,说明了情况,并再次表示歉意。此后的一段时间,因为这件事,心里一直觉得很遗憾。
那年寒假是我第一次带女友回老家过春节。回到老家后,不知怎么了,那年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远处的山上,近处的田野上,全都盖着厚厚的雪被,北风呼呼地刮着,窗外还不时地飘着鹅毛大雪。女友穿得厚厚的,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粽子,还是直叫冷,一直呆在屋子里烤火,除了上厕所,不敢踏出门外半步。看着女友狼狈又可爱的粽子样,很是心疼,但对好友婚礼未到场的遗憾又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奔涌着,犹豫再三,我跟她商量着说想要去范利荣家,一再给她强调范利荣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婚礼没能到场祝福,心里一直觉得很遗憾,回来了一定要去一趟,并送上心意。女友虽然很怕冷,但经常听我说起以前和范利荣的事情,知道范利荣这个朋友对我的重要性,她也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就说:“那我陪你一起去。我倒是要见识一下,你这个好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我男朋友这么上心。我再穿厚点。”既然女友都发话了,满怀着期待与思念,我拨通了范利荣的电话,问好去他们家的乘车路线,之后,两人冒着风雪,走到村口等车。我是北方人,习惯了雪天寒冷的天气,而女友是南方人,虽然穿得很厚,还是冷得瑟瑟发抖,脸冻得通红,不停地搓手跺脚。我看在眼里,心里满是歉疚。天冷路滑,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有去县城的车过来。当时临近春节,车上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上去,没有座位只能站着。汽车晃晃悠悠,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到达县城。接着在县城又转乘去范利荣家的车,过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终点站。终点站在他们镇上,从镇上到他们家没有通公交车,只有再次辗转坐一辆摩托车赶往他家。冬天坐摩托车很受罪,女友坐在我身后,虽然穿着羽绒服,扣上厚厚的羽绒大帽子,冷风却还是直往脖子里面灌。随着车速的加快,刺骨的寒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著,风吹在脸上像被沙子击打着一样,生疼生疼的。女友在身后紧紧地抱着我,但我仍明显感觉到她在不停地发抖。约摸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范利荣家。我们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聊着天,他还是那么健谈,而平时在别人面前沉默寡言的我,遇见老朋友总感觉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回忆着大学时代的趣事,畅聊着各自的生活现状,憧憬着五年、十年后的再相聚,依稀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两人坐在窑洞广场的长椅上,或散步在延河边,相谈甚欢。眼看天色不早了,我和女友告辞。临走,我送上六百块钱的红包,红包虽然不大,但是装着我满满的祝福,承载着我浓浓的心意。范利荣骑上摩托车,送我们到镇上的大桥上等车。这时太阳已经隐去了,在呼呼的北风中,我们聊着天,没有感觉到寒冷,也没有觉察到时间的飞逝,两个小时以后,车来了。到了县城,我和女友草草吃了些东西,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女友因为一天的折腾,不出意料地冻成了重感冒,吃药不起作用,挂了好几天吊瓶,直到过年感冒还没好完全。
经过这件事后,女友总拿它开玩笑,斜着眼边说边唱:“北风那个吹呀吹,雪花那个飘呀飘,摩托车上的我呀,冻得直感冒啊直感冒。”我只能苦笑不说话。
关灯躺下后,黑暗中我思绪万千,回忆起和范利荣交往的前前后后。
我和范利荣相识,是在高三文理分科,班级重组的时候,两人分在了一个班。当时为了能考上心中理想的大学,大家都埋头苦学,彼此之间来往不多。结果那年高考我名落孙山,于是选择再复读一年。命运像是在和我开玩笑,第二年高考分数公布后仍然不是我预期的结果,只超过一本分数线五分,想是一本院校录取希望不大,但考虑到年迈的父亲母亲和家里拮据的经济情况,准备读一所省内的二本院校。而延安大学是综合类院校,中文专业又不错。和一个同学一起填志愿时,我说有意向报延安大学,他说范利荣就在这个大学,他们还有联系,可以打电话问一下学校的情况。电话接通后,我报上自己名字,他说了声:“老同学好。”我向他说了我的打算,他说最好不要选择这个大学,说的原因忘记了。但后来我考虑再三,二本第一志愿还是报了延安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最终,果然一本院校没被录取,二本志愿录取到了这个学校。
大学开学那天,报了名之后,在寝室安置东西时,来了一位大二学生,推销一些日用的小东西。闲聊了两句,得知他是历史专业的学生,我想起报志愿咨询时范利荣说他是学历史的,就问认不认识范利荣,他说怎么不认识,他们还是一个班的,说着给范利荣打电话,说七栋某寝室有你们一个老乡,并把电话给我,我说老同学我来报到了,他激动地说,马上过来。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范利荣进我们宿舍来了,一进门就说:“哎,老同学,好久不见。”他还是高中时的老样子,说话干脆利落,走路风风火火。帮我安置好东西之后,又打电话叫了原先我们高中班上的两三位同学,一起去吃饭。可能是老乡久别意外重逢,加上原先就是高中同学,现在又变成了大学同学,所以尽管大家在高中时关系不算多好,现在聚在一起还是很激动,天南海北地聊着天。结账时,范利荣拦住正准备去付钱的我,抢先把账结了。吃完饭,他带着我逛了一下校园,介绍了学校方方面面的情况,讲了大学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
从此,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我是一个内向、不善于交际的人,和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唯独和他,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大学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多,闲暇时除了去图书馆看看书,网吧上上网,我就没有什么事干。很多时候不是我去找范利荣玩,就是范利荣来找我玩。除了读书上网,我没什么娱乐。外向的他带我去台球场教我打台球。以前不会打台球时,我觉得台球没什么意思,真正会打了,才发现其中的乐趣。那时我们经常去离学校不远的延河边上一家台球场打台球。他有时会叫上其他一两个老乡一起玩,但在一起玩得最多的,还是我们两个。
周末或放“五一”、“十一”长假的时候,因为离家较远,都不回家。两个人,有时再叫一两个老乡,一起去枣园、王家坪等革命旧址玩,或者骑自行车到市里逛,或者爬宝塔山、清凉山。范利荣有时候会约上一两个女孩子,这为我们的大学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上大学那几年,学校周围的景点、市区,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那时,为了能挣一些零花钱,也为了打发大学无聊的闲暇时光,范利荣代理了一种桶装饮用水,往学生宿舍送水,一桶水挣个三四块钱。这是力气活,有时要扛着一桶水爬上六楼。空闲时,我也帮他送水。有时候送完水,两个人一起去外边吃个晚饭,或者吃个宵夜,我心里过意不去,开玩笑说:“我们挣得怕是还没有吃得多哦,收支严重不平衡。”他笑笑说:“那不一样,怎么能这样算呢?”
有时候,我在学校文学社的报纸《兰蕙园》上发表了文章,被范利荣看到了,就嚷嚷着让我请客,虽然我觉得作为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在学校文学社的报纸上发表文章算不了什么,但每次都必须出去庆祝一下,两人点些菜,要两三瓶啤酒,小酌一番,喝着酒聊着天,别有一番滋味。
大三那年,我和一个女孩恋爱了。说起来,两人也是通过范利荣而相识的。范利荣认识一个退伍军人,两人有一些交往,退伍军人的老婆在读电大,毕业考试准备找人代考,军人就托范利荣帮忙找人。范利荣在学校贴了个小广告,很快有一个女孩打来电话,表示愿意代考。范利荣就叫上我,约那个女孩见面了解一些情况,三人在校园转了几圈,闲聊了一会,最后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接下来,我闲着没事偶尔用手机和那个女孩发发短信聊聊天。那个时候临近放暑假,离校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女孩打电话叫我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她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走近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将袋子塞给我:“这是给你准备的在火车上吃的。”说完转身就跑开了,一看是满满的一大袋零食、饮料。我一向羞怯,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缺少勇气去表白,更别说大胆去追了,难得遇到一个女孩对我这么主动,内心又感动,又得意。回到家,两人还是通过短信聊天,每天盼着彼此的“早安”起床,伴着彼此的“晚安”入睡。就这样,暑假开学后,我们很快便确立了恋爱关系。恋爱以后,和范利荣的交往稍微少些,但并未因此影响二人的关系。
然而,好景不长,我就和这个女孩闹崩了。女孩脾气躁、性子急,而我是一个慢性子,又不善于和女生相处,有些较真,有时候因为一两句争执,互不相让,便开始冷战。后来,终是我认输了,去找她认错,女孩提出分手。我试着挽回了几次,终于无可挽回。面对初次恋爱很快就失恋的沉重打击,我的心跌入了黑暗的谷底,像《静静的顿河》里的格里高利,抬头看到的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太陽,每天无精打采,郁郁不可终日,上课根本没心思去听,常常走神,回忆着和她的点点滴滴,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一直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上一门选修课的时候,窗外是一条女生打热水的必经之道,我一直望着外边,希望能再次看到这个女孩的身影,但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过。有时鼓起勇气,给她拨个电话过去,不是不接就是直接挂掉。不久后,再次看到她时,她身边还有一个拎着包的高瘦男生,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残酷现实,心被痛苦的猛兽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那段时间,能说说心里话的只有范利荣了。范利荣看到我失恋了,心情不好,用各种方法开导我,经常带我到学校周边散心,现身说法,讲自己恋爱失败的经历,说我这是初恋,初恋常常被扼杀在摇篮里,说我现在就是井底之蛙,看到一只癞蛤蟆,就觉得天底下只有这一只癞蛤蟆最可爱,等我跳出了井,比这好的癞蛤蟆多得是,说分了就分了,以后大家各自安好就行了,好女孩还在后边等着你呢。有了范利荣的开导,我才慢慢从失恋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开始备战考研。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范利荣的开导,那段日子会多么难熬。
大三快结束时,范利荣面临毕业。他临毕业的那段日子,我很失落,一个最好的朋友就要离开了,心里有一种离别的惆怅和浓浓的忧伤。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请他在外边吃饭,两个人很伤感,都喝得有点多。他说:“兄弟,我毕业后,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好朋友不管离开多久,离得多远,总归是好朋友。即使可能联系不多,但有伤心事时,总是会听你诉说的。有困难时,总是会尽最大力量帮你的。”我低着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
毕业后,范利荣去深圳闯荡。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我大四临近毕业时,范利荣说他要回到这个城市,深圳不好闯荡,毕竟这里环境比较熟悉,还有一些人脉。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
范利荣回来的日子,正是我毕业离校的前几天。那时,我已经考取了西南一所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只等录取通知书了。他到后,我去接他,几个月来,没有大的变化,只是毕竟出去闯荡了一圈,见识更广了。我把他行李先放在我们宿舍,然后和他一起,去我们学校附近找房子租。租到房子后,他看我们学校有很多学生离校不要的东西,就向房东借了一个手推三轮车,两个人装上这些东西,拉到租住的房子里,然后写广告四处张贴出售,还真有一些人去买。我们用卖东西的钱买酒喝,一边喝,一边闲聊。范利荣给我讲了很多在深圳闯荡时发生的事,使一直呆在学校,缺乏社会阅历的我倍感新奇。
毕业后,我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留在学校这边打工,挣点生活费,就搬进范利荣租的房子,和他一起住。那时他准备考大学生村官,一边看书,一边先找事做。我们出去晃荡了几天,没找到什么像样的临时工作,后来找到市里一家批发家电的铺子,我做搬运工,他做会计,但有时也被安排和我们一起去山沟里的仓库搬运东西。虽然是在打临时工,但也是在社会上闯荡,备受冷眼,备尝辛酸,好在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心理上会感到要好很多。临近开学,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休息几天,向范利荣提出分担一半房租和水电费,他拒绝了。那天范利荣要上班,就说好不送我了。走之前,我把一半的房租和水电费放在桌子上,并给他打电话说了一声。他说我太客气了,并开玩笑说,以后遇到啥想不开的事,就给他打电话,只要给报销一些电话费就行。
读研究生时,范利荣已经考上了黄陵县的大学生村官。我们也时常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虽然联系比之前要少了,但还是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丝毫没有减弱。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联系越来越少,偶尔通电话,却都是寥寥几句就没有了话题,彼此就沉默不语了。也许是我从上学到工作一直呆在学校这个象牙塔里面,而他却早已经步入社会,面对现实生活,很多东西都会改变吧。想到这些内心不免有些许惆怅,昔日无话不谈的朋友,同甘共苦的兄弟,由于時间的流逝,和空间的阻隔,两人也最终在电话那头彼此沉默了。
这天晚上,我一夜辗转难眠,心里百感交集,脑海里不断回忆着以前的兄弟情深,再看现在彼此的陌生与淡然,心里真的很难受,为那未到场的不醉不休而难过,为昔日再好的友谊也敌不过时间、距离的考验而难过。妻看我情绪低落,幽幽地叹了口气,安慰我说:“有人说人生就像一场列车,经过一个又一个的站点,不断有人上车,也不断有人下车。生命之旅如同时光般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有你走过的痕迹。有人上车,就会有人下车,谁都不能保证陪你到终点。”我安慰她,同时也安慰我自己:“可能是吧。也许有些人只有在那段时光里才会和你产生交集。过了那段时光,就再无交集了。爱情如此,友情也如此,我们能做到的只有珍惜当下,珍惜眼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顺其自然吧。”说完,我又补充道:“也许,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吧,大学时我们俩关系真的很好。那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梅伟,1986年2月出生,陕西丹凤人,文学硕士,现为阿坝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阿坝州作协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文苑》《散文诗》《阿坝师范学院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