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设计中的现代意识探究
——以菊纹样为例
2022-02-07耿榕泽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
耿榕泽 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
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中具有鲜明特点的一种花卉,菊花自古以来就是绘画创作、手工艺产品以及日常用品常常用来表现的题材。现在,这一传统题材在视觉艺术表达中更是得以推陈出新,并在丝绸图案设计方面出现了一批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菊花纹样。
一、传统菊纹样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蕴
中国是菊花的原产地之一,早在三千多年前就有了种植栽培菊花的记录。最早关于菊花的文字记载是春秋时期《尔雅》中的“鞠,治蔷”。到唐朝时,菊花的种植已经十分普遍。宋朝著有《菊谱》《百菊集谱》等菊花专著,其中《百菊集谱》中记录的菊花种类达到131种,清代陈淏子所著的《花镜》一书中则达到154种,可见人们对菊花的钟爱与培育菊花的热情。
在纹样表现上,我们看到清代的织物上就常常出现菊花的身影。这不仅是由于菊花姿态优美、种类繁多,更因为和我国许多其他传统纹样一样,菊花纹样有着其特有的象征性及寓意,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其一,菊花的花期与大部分春季开放的花不同,它盛开在渐冷的秋季,具有耐寒的特性,常被文人比作高尚人格的化身,与梅、兰、竹共称“花中四君子”;晋代陶渊明独爱菊,多首诗中均借赞美菊花的坚贞品格来表达自己的淡泊名利与对高尚品格的追求。其二,菊花具有花期长的特点。如秋菊在11月前后盛开,花期1个月,寒菊则从12月开至来年元月,观赏期比较长。这在人们看来就寓意着长寿,是祥瑞吉祥的象征。而在表达这种寓意时,菊花纹样常常与一些其他纹样结合,如与松树、蝙蝠等纹样结合来表达对“松菊延年”“福寿”等的美好祝福。其三,讨个口彩。“菊”与“居”发音相似,鹌与“安”发音相似,于是菊纹样也常与鹌鹑纹样组合被用于表达对安居乐业的美好期盼。
中国人对菊花的喜爱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近邻日本。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的日本,沿袭了中国重阳节赏菊的风俗;同时菊花纹样在日本艺术中也有广泛的使用,如胡枝菊花纹样等。与中国一样,日本的菊花图案也是文学叙事性及意识观念的产物,反映着吉祥、长寿、富贵。[1]
到了近现代,受到西风东渐的影响,菊纹样的内涵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转变。我们知道,在意大利、西班牙、德国、法国、比利时等地,菊花象征着悲哀和痛苦;而在拉丁美洲,菊花被称作“妖花”,在这些地区菊花都不能作为礼物相送。在西方文化习俗的影响下,菊花在中国也逐渐开始和丧葬仪式等关联起来,在某些特定场合甚至被人视作“晦气”之物。但是无论如何,大多数时候(尤其是艺术创作中)其本初的文化内涵还是被很大程度地保留了下来,这也使得菊纹样能够延续其古代传统,并在现代图案设计中占据一席之地。
二、菊纹样表现中的题材拓展
在本篇论文研究的过程中,笔者整理出的73张菊花主题的丝绸图案,其中单独的菊与菊叶纹样有13幅,菊纹与其他纹样组合的有60幅。在这60幅组合纹样中,包括其他种类,如花叶纹、动物纹、文字纹、器物纹、风景纹。具体来看,其他花叶纹中频频出现的有牡丹、兰花、梅花、竹叶、莲花、枫叶、玫瑰等,动物纹有凤凰、孔雀、蝴蝶等,文字纹主要有寿、喜等,器物纹主要有杂宝纹、博古纹等,风景纹主要是风景古香缎中菊花与风景的结合。总的说来,这些题材大多是对明清以来优秀传统纹样的延续和应用。
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不少在此延续基础上的拓展和创新,其主要表现为对外来纹样的适当借鉴。整体来看,丝绸设计采用寓意着吉祥、喜庆、欢快的题材,能够使人们联想到美好的生活和光明的未来,使人产生积极奋发向上的情感。[2]
如图1所示,在此纹样中菊花、牡丹、孔雀、小提琴构成了其主要部分,周围装饰着一些其他的花叶纹样,整个画面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具体分析而言,图像中菊花、牡丹的形象较大,是花卉中的主体部分,奠定了图案吉祥、富贵的基调。
除了菊花和牡丹外,值得一提的是图案中出现的另一物象——“孔雀”。孔雀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种象征吉祥的鸟类,其形象常出现于诗词中,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古人认为孔雀开屏是吉祥如意的征兆,南宋缂丝紫鸾鹊上就绣有对称飞舞的孔雀及环绕四周的鸾鸟、练鹊,暗含着前程似锦的含义。孔雀头部呈白色,常被认为寓意着白头偕老,因此也代表了爱情。总而言之,孔雀在我国是吉祥如意、前程似锦、美好爱情的象征。但是笔者发现,在中国传统民间纹样中孔雀形象却很少出现,这可能是因为中国古代虽有孔雀,但它的栖息地仅在云南一带,不能生存于寒冷地区,因而只有宫廷以及富贵人家才会接触到孔雀,普通人比较难见到,故其纹样不像喜鹊、画眉等鸟类纹样运用那么广泛。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满足人们精神文化层面的需求,各地都开始建设大型公园,很多公园里会辟出专门的地方进行动物的饲养和展出;除此之外,一些有条件的城市还建设了专门的动物园。到1983年底,我国建成的动物园以及具有动物展区的综合公园共计有135处。[3]由此开始,孔雀更多地走入老百姓的视野,人们也对孔雀优雅美丽的形象逐渐熟悉了起来。
另一个更加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小提琴”的出现。事实上,作为纹样的小提琴在中国传统丝绸中不曾出现过,因此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一时期特有的时代产物。无独有偶,这一时期的丝绸纹样设计中还出现过军号的形象(如图2),其被抽象几何化成三角形加线条的组合,颜色上使用红白两色,军号 成横条状整齐排列,整排朝向左或右,单个小型图案重复连续排列成条状,显得图案活泼有节奏。乐器题材的频繁出现,是否暗示着新中国丝绸图案设计在某一阶段当中出现过的某种潮流?有关这个话题还需后续研究加以进一步探讨。
图2
回到小提琴的话题上。小提琴是17世纪以来西方音乐中最为重要的乐器之一,被誉为“乐器皇后”,传入我国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小提琴起源于西方,音色优美,常用来作为传递爱情的媒介,所以也蕴含着优雅浪漫的情感。但是在新中国成立前,由于社会现实条件的制约,普通民众并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一高雅的舶来艺术,因此小提琴并未在民间真正普及。新中国成立后,在党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针引领下,文化艺术的普及性获得了空前发展。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7年里,我国建立了9所音乐学院及6所艺术学院,其中均设有音乐及小提琴专业,许多综合类大学也设立了音乐系,这使得我国的小提琴艺术发展更具规模性与条理性——这一方面体现在作为音乐专业的小提琴在我国的蓬勃发展,另一方面则是普通群众较之从前能够更多参与到对优美浪漫的小提琴的欣赏和审美活动当中。没有这样的普及发展,很难想象“小提琴”可以作为一种表现对象出现在丝绸这种日用品的纹样设计当中。
如果我们再从一个整体的角度来审视这件丝绸品上的纹样:传统的、象征着吉祥富贵的菊花和牡丹作为主体,加上绚丽的孔雀和富有文艺性的小提琴。这样一个看似“混搭”的创新组合,实际上是丝绸纹样设计中对题材表现的拓展——如果说孔雀的出现还多少能够在传统题材中寻求到一些联系的话,那么类似小提琴这样现代乐器的出现,毫无疑问称得上是一种十分大胆的尝试;而这所反映出的恰恰是一种新时代的特质。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创意设计中,原本传统的菊花纹样等也因为有了新元素的加入,一下子彰显出与传统大不一样的现代气息。
三、菊纹样与其他纹样的组合创新
除了题材上的大胆开拓外,新中国的丝绸纹样设计还十分注重对具有现代特征的新纹样的借鉴组合。依然以菊纹样为例,其实在传统的丝绸设计中就不乏菊花与一些传统纹样的固定组合。如图3所示,这是一幅典型的组合型传统菊纹样,其构图形式为四方连续图案,采用线绘表现的方式,由四个散点构成。在这四个散点中有两个是菊花与灯笼组合,另两个是菊花与茶壶组合。据史料记载,在我国宋朝时就有了“灯笼锦”的出现,也称作“庆丰年”,由莲花、如意、寿字等构成灯笼主体,两侧悬结谷穗作为流苏,周围还有飞舞的蜜蜂。由于“灯”与“登”同音,“蜂”与“丰”同音,故此灯笼纹取“五谷丰登”之意,深受民间群众的喜爱,并流行至晚清。[4]此处图片上的灯笼装饰有钱币,意味着招财进宝;蝙蝠纹则意味着福气,寿纹意味着长寿,元宝意味着如意富贵,与传统的灯笼锦纹在构成上稍有区别,但总体上也是寓意着招财进宝、富贵吉祥。茶壶作为纹样在中国传统纹样中虽不多见,但由于“壶”“福”谐音,因此壶在很多地方也被称作“福器”,所以茶壶在此处也应该是带有吉祥意蕴的,寓意着福气常在。图案中菊花、佛手、灯笼、壶的组合,总体来说是一组传统纹样的组合,体现了人们对长寿富贵、福气绵绵的美好向往。
图3
到了新中国,这种组合纹样的理念被延续到了丝绸图案设计当中。如图4中可见,这一丝绸纹样中出现了菊纹、凤凰纹、佩斯利纹、谷穗纹等的组合。其中,菊纹与凤凰纹均为中国传统纹样。关于凤凰的最早文字记录是《尚书·益稷》篇中的“萧韶九成,凤凰来仪”。凤凰纹样很早以前就出现在图腾之中,被古代人视为神鸟而崇拜,是人们想象之中的保护神,在封建王朝时期是最高贵女性的代表,与帝王的龙相配,所以只有统治者才能使用凤凰纹样。在传说中,凤凰形象类似孔雀,但又有其他动物的特征,封建统治瓦解后,凤凰纹样也进入了寻常百姓的生活,如今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凤凰形象,已经是数千年来逐步演化的结晶,其浓缩和寄寓了中华民族奋发向上、刚强坚韧的伟大精神,图中的凤凰正展翅悠闲飞翔于花丛中,长长的尾羽用精美的花纹填补,体现出人们对光明未来、爱情美满、生活幸福的向往和追求。
图4
再看到图中用作叶片装饰纹样的谷穗形象,这个纹样不免让人联想起谷穗纹。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后,农业现代化一直都是国人追求的重要目标,1949年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明确提出“农业和手工业逐步向现代化发展”的历史任务。而谷穗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粮食的象征,很自然地成为农业题材的某种载体。在此,谷穗纹样象征着万物苏醒、生机勃勃的景象及人们对农业向现代化快速发展的盼望,十分具有新中国在某些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征。
佩斯利纹在中国又被称作火腿纹,是一种起源于古巴比伦的外来纹样,后在波斯和印度大量使用。18世纪时,佩斯利纹传入法国,经改良后风靡欧洲,成为上流社会喜爱的装饰元素。佩斯利纹具有细腻、繁复、华美的特点,极具古典主义气息。它的标志是泪滴形,内外都有精致的细节装饰,图案据说来自印度教中的“生命之树”,也能从切开的无花果、芒果上找到它的影子,似乎还与道家的阴阳八卦图有所相似。这些独特的造型来源为佩斯利纹样增加了神秘色彩,同时也有着吉祥、美好、绵延不断的寓意。
和前一幅图案中诸多传统纹样的组合不同,这一图案中菊花纹、凤凰纹、谷穗纹、佩斯利纹的组合,是新中国特有的产物。这其中既有中国传统纹样,又有外来纹样,还有顺应时宜的谷穗纹,是当时设计师们智慧的结晶,传达了对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幸福生活的美好期盼。
事实上,中国丝绸设计中现代意识的出现,并非新中国成立后才开始的摸索。早在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尤其是来自近邻日本的影响,像鹿岛英三、斋藤佳三以及陈之佛的启蒙老师管正雄等优秀的日本教师纷纷来到中国教学,并带来了日本的图案教材及工艺技法,为中国现代图案学的萌发埋下了种子。1920年到1930年间是欧美图案教师来中国教学的重要时期,在课程设置及培养目标上更加科学与明确,中国的图案学开始进入发展时期,并且一批学者去到国外深造。到了20世纪30年代,国内已有一批自己的图案师资队伍以及图案学专著。[5]与此同时,大批国外的图案学专著经翻译或借鉴后进入中国,对后来的图案发展也有着深刻的影响。到了新中国成立前,我国已经出版了一大批图案学专著,如陈之佛的《图案》、雷圭元的《新图案学》等。某种程度上看,正是由于这些早期图案学者们的共同努力,中国图案学才得以在较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完整、成熟的体系,并深刻而深远地影响了后续新中国的丝绸纹样设计。
新中国成立后,虽然在一段时间当中这种由外向内的影响出现了一定的中断,但丝绸设计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却未完全中断,这与当时实施的计划经济体制有关。当时吸收国外设计思想和流行趋势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1)外贸公司每季度向工业部门举办外贸情况通报会,包括外商对报样绸缎品种花色的评价与要求以及国外市场的流行趋势,并且中选的设计样本与国外正流行的丝绸样本会被直接展出供设计人员学习交流;(2)从1964年起,上海纺织品进出口公司联合江浙沪的著名设计师成立了绸缎花色品种调研小组,每年都进行市场调研,研究国外流行样本,为下一季的主要品种、花样趋势提供参考;(3)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会定期组织贸易代表团赴国外参加一些重要的纺织品与服装交易会,主要是苏联、民主德国、捷克等社会主义国家;(4)通过中国丝绸公司在香港的分公司——香港华润公司收集国外流行信息,定期再向内地丝绸界反馈。当然,新中国丝绸纹样设计中的“现代意识”并不完全是来自海外的,像上文所述纹样中出现的稻穗、军号等,它们既是现代的,也是具有新中国独特时代印记的。
作为中国传统纹样中占据重要地位的菊花纹样,其从古至今都深受人们的喜爱。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丝绸纹样和图案设计中,菊纹样一方面延续了其在中华文化历史长河中被赋予的美好意蕴,承载着人们内心美好的盼望,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这一时期的菊纹样设计出现了诸多新元素的加入和组合,尤其是将菊花与其他纹样结合构成的多种题材图案是对其传统内涵的极大丰富和拓展,使菊花在长寿、富贵、吉祥等这些美好寓意之外,又有了新的内容表达。纵观新中国成立至今的图案学科发展,在“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针指引下,我国设计出一批以适用、经济、美观为原则的丝绸图案,继承发扬了优秀民族纹样的同时还吸收国外设计中的优秀元素,创造出顺应时代特色的菊花新纹样及新组合形式。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和产业全球化的趋势,如今很多国外的纺织图案类设计产品受到国内消费者的喜爱与争相购买。如何使具有我国特色的设计走向世界,并被更多年轻人喜爱,这成为当今设计师不断思考和探索的一个重要命题。在现代的丝绸设计中,设计师应该把握图纹之中的深层意味,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全面的了解与深思,在设计中有继承、有创新,创造出具有国家文化特色的现代设计,使我国自己的设计产品走得更好、更远。由此而言,通过以菊纹样为例所进行的整理研究,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丝绸设计和生产中所取得的成就,在此基础上总结经验并寻找对现代设计有益的启示,正是本文期望提供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