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形”和“影”的中间
2022-02-06李壮
李壮
《告别之年》的结尾处有一处细节。女主人公“我”同男主人公“宋”的一位朋友聊起这位意外离世的故交,对方提到,宋竟然成功错过了同他们那帮兄弟朋友们的所有合影:“诡异?任何一张合影他都不在。我有时觉得,他像一团什么,白色的烟雾。”
对此,“我”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我想,读者大概也不会。
我第一次看见宋的时候却觉得他如此出挑,和所有人都迥然不同。但他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的,变得更模糊也更抽象了,最终成为一团可有可无的烟雾。
仿佛宋本来便该是这个样子。
可能张玲玲从一开始便已经想好,要把宋按照烟雾的样子来写的。说得更准确一些,不是烟雾,而是幽灵——幽灵,是一种有形体的、可动作的、拥有着似是而非的自我意识的烟雾。但是,如果我们把女主人公“我”再加入这个画面,我们发现,比“幽灵”更为贴切的比喻,似乎应当是“影子”。
某种程度上,“我”与宋可以看作是一对互为形影的组合。在人物关系的层面,两人的确很像是肉身与影子间的状态:总是分不开、总是牵扯在一起,总是以彼此神似的轮廓线相互呼应、却又在太阳高度角(这显然是一个同时间有关的象征意象)的隐秘变化里产生出种种变形。还有一点同样重要:在大多数时候,肉身与影子都有接触面,但那条接触面永远是狭窄、可疑、极其不稳定的,说到底就只有紧贴地面的那一道缝——二者总是接壤,但永远不会有实质性的重叠。
“我”和宋也是这样。两个人在彼此的生命中无疑都是重要的,但他们甚至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在一起过。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的,除了一段没头没尾的青春记忆,便是最世俗性、甚至最动物性的生理需求——他们是性伴侣。当然还有一个词出现过,“友谊”。这种情谊的存在显然无法否认:两人之间确实谈到过许多看似很“内心深处”的话,或者说,的确能够在相处时流露出某种真实。但即便是这种“友谊”,也没能让他们的关系更紧密、更持续一些:他们之间经常失联,在小说中留下了大片的情节空白。“它每次都在滑向某种可能的时候戛然而止。”
其实不只是人物关系。在情节故事的设计架构层面,“我”与宋也像一对“形影”。两条故事线之间,存在着饶有深意的对照/反差关系,如同肉身和影子一个呈彩色、一个属黑白。宋的故事一直在变,他的人生似乎总是动荡不安的。组织兼职、做运尸生意、拍短视频、搞商业企划……每次从叙事中浮现时,宋的处境和状况都不相同,仿佛他就是慌乱的世界(乃至时间)本身——甚至,他连死都是死在车上、死在路上,死在奔波和不确定之中。“我”却长期保持着不变的、静止的状态,孤身,写作,偶尔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人,定期遭遇些哭笑不得的情感关系。在“我”的身上,流动着的似乎只有时间:“我”一点一点地老去。这仅有的流动,使某些最隐秘的恐惧和困扰悄悄凸显,但这一切也只能让“我”更加冷酷地静止下去,仿佛静止带来的威严和淡漠能够让恐惧自行离开。
最终将这一动一静的两人捆绑在一起的,是一种精神性、本质化的“相通”或“契合”。所谓“形影相吊”,迥异的人生轨迹和生活状态背后,是相似的焦虑。宋四处寻觅而不得,“我”拒绝改变又不满。这一对形象、这两线故事,像DNA双螺旋结构一样,一明一暗、分分合合地纠缠在一起;它们织出的基因密码,是对“飘浮”的敏锐感知、是身处人群中时顽固的游离感孤独感、是于恐惧中埋藏着的略帶羞耻的向往——关于彼此,关于生活。
我向宋告别,跑向昌勇,回头看见宋渐渐消失在那一堆沉默的、梦游般的老人中间,那景象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过去在其中,未来也在其中。
……
梦里他们试图去找某个人,某个地方,却发现自己置身于某个陌生之地,怎么也找不到想找的门牌。等他们醒来,看向墙上的旧镜子,会错愕地发现盯着自己的是个更为衰老的陌生人……睡梦中可以清楚看见某种希望的残余,可怕的是醒来发现事情早有定数,自己仍然抱有这种可悲的希望。
“希望”一词的出现多少有些令人吃惊,因为表面上看起来,这个故事和故事里的主人公,本该是不屑于谈论“希望”的:整篇小说都沉浸在一种冷色调的“酷”和“率性”里,至于“希望”在其中的位置,似乎可以借用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有趣之处在于,“希望”最终还是出现了、并且似乎并非是“无所谓”的。更有趣的地方是,“希望”的留存之地是在梦里,而与“梦醒”相关的一个意象,是“镜子”。梦和镜子,都关乎“投射”,关乎行为、形象甚至意识的呈现及改装——这与“形”与“影”的关系多么相似!或许,也正是在这种折映变形的投射之中、在那种被“酷”包裹起来的敏感和柔弱里面,所有最想说的话才得以被顺利地说出:“花了很长时间,做了很多事,最后发现其实也不过想被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