滥竽充数与灵魂著书
2022-02-05刘才文
刘才文
有则《病书》的故事,说有甲乙二者比邻而居,嗜好噪文,以互贬泄愤。甲贬乙嘴尖皮厚山间笋,乙贬甲有眼无珠草包肚。贬到登峰造极,二者便放肆地出笼“专著”,拿数量当板砖互殴。因这俩角自以为是,读书乏思,行路寡悟,学识贫瘠,“专著”败絮,结果是天资平庸,读者寥寥,沉没成本,痛心疾首。这一双活宝终被自己的“专著”捉弄疯了,日升日落啸叫扰邻。甲:“天负我呀!我之一百零八部专著啊……”乙:“天亏我啊!我之七百万文字呀……”有樵夫邻居说:“苦、苦、苦!吵死人啦。我把你们的书当柴烧,除了熏眼的乌烟瘴气,不生点滴火星。病也?病也!”
古时候没有书号限制,除造反宣言,印出的书尽可市场化。在无读者资助回笼本钱的残局下,印书的数量,须由权力与财力兜底。说到甲乙二者,无权少钱,硬着脑壳互殴败絮,必然啸叫扰邻了。书病也?人病也?《病书》者似乎不知,凡书载五车学识,天助鸿鹄人愿者,没有一个缺少修炼的心灵!心阔能驭四海,灵犀可润五湖。
有俗语说,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这不仅指夫子备查文献和所著经典的量,更指夫子腹中的,达观通世的无限度内涵。一部《论语》的小册子,虽计20篇,其实才15584个字。拿篇数和字数与《病书》比,连小部头都算不上,却承载了放之四海的宏大思想体系。孔门不暇与《病书》者比著书数量;老子五千言《道德经》何时又以册数取胜?凡能世代矗立的经典,贵在贤圣的灵魂火花映辉。
司马迁的《史记》,陈寿的《三国志》,岂有斗胆者,以部头论其价值?推鲁迅七百万字作品,仅拎一个阿Q文学形象,无可争议地佐证了几百万字的含金量。一个人,作品多,多的有内涵;著作少,少的凝精华,多与少都可令洛阳纸贵,那才不愧为等身著作。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读罢《渡易水歌》,有谁会鄙视作者不懂翰墨?静观,荆轲临风易水,悲歌于岸,高渐离击筑;哦!水寒彻骨,仰天吐气化白虹,诗句苍凉,气概悲壮,太子丹被彻底地折服了,跪在地上向荆轲敬酒一杯。非以诗为业的荆轲,有感之萧萧,发声摄魂,艺术的普遍性超越了时空,情真切切,顷刻绝唱千古。溯源历史,诸如超越时空之作,数不胜数!
大汉天子刘邦作《大风歌》,只有三句,仅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即令墨客文人望尘莫及。再看西楚霸王项羽的绝命诗《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气、绝望,撕心裂肺,淋漓尽致。还有虞姬《垓下歌》的和鸣之作:“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美艳柔情,达观悲歌,英雄美人绝唱,成就了《霸王别姬》的史谈,想不传世都不行。还有那曹孟德,一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横扫征尘,诗坛震撼,枭雄是也,诗人万岁!李煜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却是个词作大家。“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笔下神灵跳跃,无形的愁被他顷刻具象化了。宋太宗闻之,怕了,怒了,一壶毒酒灌死了李煜,但李煜美文却茁壮不衰。还有黄巢的《不第后赋菊》:“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陈胜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诸上人物,愁时渺渺,悲时苍苍,愤时情重重,忧时意凝凝,一言俱赋,击碎文学樊篱,一鸣惊人,以我血的沸腾,刷新了历代对无心插柳者的认知。
再看文化人,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以119字托物寓意,吟哦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字若玑珠,馨香绵长。26岁的王勃,一时兴起,洋洋洒洒《滕王阁序》,短短773個字,原创了29个成语。玲玲如振玉,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舒展了一幅缥缈的画卷,被誉为“千古第一骈文”。又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以心灵奏鸣的气势,拨动着世代宦游人的心弦!
“诗圣”杜甫有《戏为六绝句·其二》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诗对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初唐四杰”,开创初唐一代诗风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王勃列之首。老杜远见卓识是:哪怕等到你辈化为尘土时,也不妨碍王杨卢骆如滚滚江水般万古流芳。芳香是作品的魂,力压千钧,绝非数量。芳香可以幽静,可以汪洋恣肆;可以百花争艳,可以一枝独秀。
《全唐诗》48900余首诗作,仅收录张若虚“春江潮水”一景,史评《春江花月夜》累累贯珠,以孤篇压全唐。《全唐诗》收录李白诗作近千首,数量夺魁。杜甫赞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其二者作品量的多与少,并不影响其双壁生辉,丰碑永恒。乾隆皇帝,硬玩诗人范儿,一辈子凑了43630首诗,鸣锣开道,紧逼《全唐诗》,被奉承者捧为前无古人。检索其作,欲求张若虚“春江潮水”的即景,或觅李白“飞羽觞而醉月”,确实是一种奢望。更有甚者高官,学皇帝的范儿,朗朗乾坤,恬不知耻,竟然抄《道德经》,病书《平安经》,弄成遗臭街巷,人病也!皇权重压,封建皇帝的点滴,都被视为政治。那么其随口溜出的只言片语,被逢迎者推崇为绝妙诗篇,不怪呀!假设非皇权护驾,谁鸟戏尔等扭捏的造势。权力与金钱任性的产物,咱无须伤神思议了。
四部古典文学名著的作者,终生著述,呕心沥血,流芳文字,少逾百万,论部头不过三四卷,充其量不过十几卷。罗贯中的《三国演义》64万字,是为章回小说的鼻祖;吴承恩的《西游记》86.6万字,无来者企及;曹雪芹的《红楼梦》73.1万字;施耐庵的《水浒全传》也只有96万字。若将四者相列,绝对的四座文学巅峰。量与质的统一,堪称完美;量虚质无的堆积,当属《病书》。
自然规律,业有专攻。是皇帝得有皇帝的业绩,是著者得有写家的思想。写文章的别名是“炼字”,刘勰的《文心雕龙·练字》有言:“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即善于写文章的人,写万篇不在话下,但却为择取一个恰当的字,而反复推敲。“炼字”这活,义贵圆通,辞忌枝碎。既然是个心灵反刍的专业,写者所表达,笔落不能惊风雨,起码得“缀文者情动而辞发”。“文章千古事”,落笔多心血,成文不求千古,但追惜墨如金。以灵魂点燃火花,解惑释疑,启迪心智,寥若晨星。有内涵的著作,印一册则欣慰,集千卷亦弥足,“得失寸心知。”若《病书》者,为凑数放肆印书,必是滥竽,樵夫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