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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历史向度
——兼论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

2022-02-05郑家昊陕西师范大学国家安全学院政法与公共管理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行政论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语词中心主义话语

郑家昊 [陕西师范大学国家安全学院(政法与公共管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一、引言

长期以来,“政府”被看成是政治学和行政学学科的中心问题,同时又是很难解答却又不能不解答的问题。近代以降,随着政府治理权辐射范围的不断拓展,关于政府行为和制度的理论研究成为明星课题,推动了世界范围政府理论话语的丰富与发展。众所周知,就政治学、行政学学科发展而言,西方先发工业化国家要比中国早近百年,因此西方的政府理论话语形成与发展历经的时期要长一些,话语的相对影响力更大一些。这就使得中国的政治学、行政学学科在改革开放初期恢复发展的时候,需要不断向西方学习和借鉴先进的成果与经验。

发展至今,中国的政府理论话语已经迈入快速发展的阶段,进入新时代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关键时期。“每当社会大变革时代呼唤思想理论学术的创造性发展时,人们发现,思想理论学术自身要做的基础性工作,却是首先清理战场、打扫灰尘、拨开层层迷雾,从头出发,重新研究基本理论、基本问题、基本概念”[1]。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伟大征程中,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的创新也应做好“基础性工作”:一是解放思想,告别过往对西方政府理论话语的“迷信”,改变将西方理论话语奉为圭臬的研究习惯,警惕“西方中心主义”的不利影响;二是独立自主,坚持以中国为中心的研究原则,树立起话语自信,彻底改变“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尴尬情况;三是反思批判,对政府理论话语中的核心问题、原则遵循、研究方法等作出全面的反思与批判,以探源和革命的精神重新阐释政府的基础性理论、问题和概念。当前,国内政治学、行政学学科领域的学者正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投入这项“基础性工作”之中,但工作视角更多的是揭示当下、规划未来,对历史向度重视不够,尤其是鲜有在人类文明发展史和中华文明史的意义上对政府基础理论、问题、概念的生成与发展的反思性研究。

事实上,在人类文明史的意义上审视政府理论话语的生成,将有助于我们科学地看待所谓的“西方现代性政府理论”的贡献问题:西方现代性政府理论仅仅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政府理论话语谱系中的一个构成部分而已,因而“将西方现代性政府理论作为政府理论源头或终点”的观点是不科学的。“中华文明已有五千年的历史,具有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底蕴,与古代埃及文明、两河文明、印度文明并称为历史最悠久的世界四大文明。与这三个古文明相比较,能够清楚地看出中华文明的延绵不断”[2]。中华文明五千年延绵不断的历史资源是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财富资源。相较于向西方取经,在中华文明中去探寻政府的基因传承、演进规律和作用原理对于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而言意义更为重大。

基于此,笔者首先对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基础性问题——“两个政府”的历史生成问题展开了反思性阐释,对既有的政府理论话语中存在的“西方中心主义”进行了批判,主张告别“西方中心主义”、在人类文明史和中华文明史的意义上建构起一种“以中国为中心”的政府理论话语创新路径。需要说明的是,本项研究是在历史向度下规划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一项初步探索,更为精致的工笔画式研究尚有待学界同侪共同推进。

二、“两个政府”的历史生成问题

从人类社会的演进历史来看,人的社会性本质是全部社会生活最灵动的体现,是人类社会最为本质的方面[3]。因此,人的交往活动及其凝结的复杂关系是推动社会演进的最为本质的部分。可以说,正是人的交往与信息交互的频繁性促进了社会文明发展,但同时也加剧了人与人之间及其派生的组织与组织之间的关系日益复杂化。而人是天然地排斥复杂、向往确定与简单的,当人面对日益复杂的社会及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便自然地会选择依靠“外力”来寻求确定与简单、安全与平稳的生活。在现代政治学、行政学的学科视野中,这种“外力”通常被认为是公共组织与制度。“凡社会上各种制度的起源,一半是因为天然的缘故,一半也是由于人力的。在最初的时期,人民并不晓得要有社会、要有国家,不过因为当时的种种情形,不得不要有一种组织”[4]93。而且,“很多事物并没有创始者,也没有确定的开始的日期,只是‘就那么成长’,缓慢地、不为人知地成长着,没有确切的成长记录”[5]。政府的历史生成问题也可能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在人类文明史上,我们万不能指定一个时期就断言这是政府起源的时候,但是“我们需要文化自信,历史还是本来的历史,但解读历史需要一个现代的开放的眼光”[6]。运用现代的开放的眼光来解读政府生成的历史,可以不去讨论(或者暂且搁置)古代政府的有无问题,而是基于学术界关于“政府是行使治理权的组织”这一认知共识,在人类文明和中华文明演进的复杂历程中去诠释政府组织演进与概念话语的一般规律,进而“借古鉴今”、与时俱进地精准推动新时代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的自主性发展与高质量创新。

任何一项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尝试都绕不开“两个政府”的问题,准确地说,就是客观存在的政府与主观认知的政府的关系问题。“对于政府的研究必须回应好‘两个政府’的问题——实践中客观存在的政府(客观的政府)和观念中人们认知的政府(主观的政府)。对于实践中的政府,它的性质难下定论,但它在发挥作用;而观念中的政府性质,是根据‘研究者的判断和政治需要’展开的。‘两个政府’问题是深刻理解政府本质不能绕开的关键问题,分别涉及政府性质的客观表现与主观体现等方面。任何试图绕开解答这两个问题而去开展对政府研究的尝试,在理论逻辑上都是存在重要缺陷的”[7]。用哲学语言的表达方式,客观的政府与主观的政府的关系可以表述为“实”与“名”的关系。“一切名都是人造的。名若是还在创立过程中,为什么这个实非要用这个名而不用别的名,这并无道理可讲。比方说,这种已经叫做‘狗’的动物,如果当初不叫它‘狗’,而叫它‘猫’,也一样的行。但是,一定的名,一旦经过约定应用于一定的实,那就只能附属于这些实。正如荀子解释的:‘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8]127-128如此,主观的政府与客观的政府之间的关系可能存在“名不符实”或“名实相符”的情形。其中,“名实相符”是政府理论话语创新所遵循的重要原则或目标。它要求我们在历史向度去诠释政府的历史生成,要避免脱离特定时空的“历史—社会—文化条件”而陷入“在具体的事件中去看问题、模糊不同历史阶段的界限”的重大误区。“每个时代又都有属于自己时代的问题,即使是表面上看来相似或相同的问题,所在的背景也是不同的,如果在一个系统中看,参与互动的因素更是不同”[9]。所以,“我们不可以把一个名词的内涵,与某个时代的人们所了解的这个名词的外延,混淆起来。就外延说,它限于当时的人所掌握的对事实的知识;就内涵说,它是个定义的问题”[8]153-154。

长期以来,国内外学者在政府理论研究方面付出了极为艰辛的努力,这些努力所收获的成果汇聚到一起构成了“主观的政府”的范畴。“主观的政府”本质上是一种对“客观的政府”的“经验性构想”,大都是循着政府的语词而展开的。以中文和英文中的政府研究为例,中文的政府理论话语是以“政府”语词为基础构建的,英文的政府理论话语则是建立在“government”语词之上。省察当今的政府话语,学者们基本上搁置了中文的“政府”与英文的“government”在原初语义上的差别以及它们在语义上的共识达成问题,便将中文中的“政府”与英文中的“government”等同起来研究。中国的学者受西方研究话语的影响,甚至还放弃了古代汉语中“政府”的语词探源问题而简单地将“政府”的现代语义定位到“government”这个语词上。这种处理方式的科学性和逻辑性,都是值得怀疑的。

就语言的交流互通而言,中文与英文中的语词互译是发生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而且存在程度上的差异。在将英文译为中文的较早阶段,学者通常会面临中文语词“匮乏”的问题,出于译介的需要会选择两种处理方式:一是发明许多原本汉语世界中并不存在的词语,如社会(society)、经济(economy)、哲学(philosophy)、信息(information)等;二是直接拿来主义地用古代汉语中的语词来指谓,如政治(politics)、民主(democracy)等。用“政府”来翻译“government”属于后一种情况。

古代汉语中是存在“政府”作为独立词的表达的。根据考证,在中国古籍文献库中,作为连续词的“政府”最早出现于东汉。东汉时期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蔡邕曾著《京兆樊惠渠颂》,文中记载:“光和五年,京兆尹樊君讳陵字得云,勤恤民隐,悉心政事,苟有河以惠斯人者,无闻而洗焉。遂谘之郡吏,申于政府,佥以为因其所利之事者,不可已者也。”(《蔡中郎集》卷六)这篇文献中的“政府”可能的释义有两种:一是朝廷(中央统治机构),二是治理京畿地区的地方官府。不论是哪种释义,“政府”都具有“承担治理功能的组织(或处所)”的意涵。自唐朝开始,作为连续词出现的“政府”频率陡增、被广泛使用,唐宋时期“政府”多被视为“宰相处理政务的处所”,后来,“政府”也被用来指称“地方行政机关”。总体而言,在古代中国,“政府”与王朝治理紧密相连,被当成是履行权治统治职责的机构[7]。《牛津英文大词典》显示:直到12 世纪晚期,government 一词才出现,而且它的原初语义并不是指组织,而是指管理行为。可见,中文中的“政府”与英文中的“government”,在语词溯源及原始语义方面是客观地存在差别的。可是,就是这样两个有差别的语词,在历史的某一时刻经过译者的努力而发生了联系,以至于今天当我们谈起“政府”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government”,并且将“政府”和“government”语词下的研究等同起来看待,然而,我们不能因为现在的这种等同而忽视“政府”和“government”的语词生成与原始语义的客观差异。政府理论话语创新只有在承认这种差异并在历史向度持续揭秘它们之间的语义共识达成历程,才能解开指向“客观的政府”的语词的历史生成的谜底。

值得注意的是,政府理论话语创新中的政府探源不仅体现在“名”的方面(聚焦于对政府语词或概念的历史生成的探索),还体现在“实”的方面(聚焦于对政府组织形态之历史生成问题的考察)。我们应当承认,“历史的真实的‘自然的世界’与人为的建构的‘规范的世界’存在很大的差异。而从真实的‘自然的世界’出发,是学术研究的第一要义,从而也可以实现与原有的‘规范的世界’对话”[10]。相较于对政府语词的考察而言,对客观存在的、发挥着政府治理功能的组织进行溯源更需要一种持之以恒的探索精神,因为发挥着政府治理功能的组织存在的历史是要长于政府语词生成的历史的。总而言之,今天,我们将“government”和“政府”对等起来,用这两个词共同指代“承担治理功能的组织”,应该是中西方文明互通交流中政府理论话语发展的一次重大进步,但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的进步,而忽视了在历史向度对“两个政府”的历史生成问题的探源,毕竟这涉及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源头问题,而要真正解答好这个问题,只有在人类文明和中华文明演进的复杂历程中去上下求索。

三、警惕“西方中心主义”的危害

如前文所述,“两个政府”关系问题可以转述为政府组织与政府理论研究之间的名实关系问题。“名实相符”是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的重要原则和目标,换言之,政府理论话语的科学性体现在能够客观地反映政府组织的自然成长与促进其更好发挥作用之上。应当看到,在既有的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建构历程中,国内学者已经在推进政府理论话语的科学发展方面作出积极贡献,然而,在揭示当下、规划未来的政府行为和制度时,一些学者却存在将西方政府理论话语奉为圭臬,将西方政府理论话语当成政府研究的历史源头的错误倾向,在对其中的一些研究结论的适应条件不加考量(或考量不足)的情形下直接采用“拿来主义”的做法。比如,套用西方关于“狭义的政府”(行使行政权的组织)和“广义的政府”(行使行政权、立法权和司法权的组织)的观点,却忽视了这种观点提出和适应的前提是西方先发工业化国家的权力分立与制衡的多党制政治制度。而且,随着政治学、行政学等学科领域大量引介西方学者著述的文献,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建构潜在地受到了蕴含在这些文献中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突出表现在国内学者将欧洲或美国的发展当作标准来衡量或评判中国政府的发展,认为政府理论话语起始于并终结于西方。这不仅违背了扎根中国大地、服务中国政府治理的研究原则,而且更无科学性可言。

关于“西方中心主义”潜藏在西方学者的文献之中,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连西方学者也会坦诚承认这一事实:“经典现代化理论,倾向于把欧洲的发展当作标准,只探寻其他社会为何偏离……中国是开发国家制度的先行者,但西方的政治发展史解说,却很少提及此一创新。”[11]“西方中心主义”是在18 世纪末期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与世界落后国家不平等的交往中,逐渐形成的一种以西方国家创造和主导世界历史为圭臬的政治观念、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以及话语系统,它以扭曲的形式反映了西方国家在18 世纪末以来在世界历史中的领先地位[12]。西方中心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其实是一体两面。西方中心主义是西方对待自己的方式,西方发达国家像爱惜羽毛、爱护眼睛一样珍视自己的历史;历史虚无主义是西方对待他人的方式,是西方为自己的野蛮行为辩护的战略工具[13]。可以说,正是因为受到这种“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国内从事政府研究的学者才习惯于“以西方经验为榜样或模板”,并以此来评判中国政府的行为与制度,甚至产生政府理论话语起源于并终结于西方的错误观点。这显然违背了中国政府理论话语创新应当“以中国为中心”的初心,同时也忽视了对“西方经验是否适合中国国情”的科学之问。

关于在忽视或违背适应性条件下对所谓的先进经验及其文献加以错误引用所诱致的危害,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进行过专门的批判,即“德国的哲学家、半哲学家和美文学家,贪婪地抓住了这种文献,不过他们忘记了:在这种著作从法国搬到德国的时候,法国的生活条件却没有同时搬过去。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它必然表现为关于真正的社会、关于实现人的本质的无谓思辨。这样,第一次法国革命的要求,在18 世纪的德国哲学家看来,不过是一般‘实践理性’的要求,而革命的法国资产阶级的意志的表现,在他们心目中就是纯粹的意志、本来的意志、真正人的意志的规律”[14]。事实上,自“西方中心主义”被人们认识的那一刻,它就遭到来自国际学界的批判,这种批判在20 世纪60年代曾出现过一波高潮。在中国,直到20 世纪90 年代,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才逐渐成为一个热点,“其范围几乎包括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领域,其成果也值得肯定。不过,吊诡的是,至少对我国学界来说,‘西方中心主义’非但没有随着人们对其批判的持续而祛除,反而似乎让人一不小心就陷入‘西方中心主义’的陷阱”[12]。

就当下国内的政府理论创新而言,虽然在反复重申“以中国为中心”的立场,且有些学者正在致力于西方概念、理论和经验的“中国化”,但西方中心主义的危害依然存在。有些人甚至以中国的政治学和行政学等学科起步晚为由,理所当然地认为当前义无反顾地学习西方更为重要,而完全不在乎西方中心主义的危害。这种做法是一种典型的饮鸩止渴的行为,必将导致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丢失“特色”与“自信”,而屈从于西方话语的严重后果。

事实上,任何一个后发展国家在建构起适应于指导自身政府治理实践的政府理论话语的时候都必须重视国外理论学说的“本土化”问题。例如,19 世纪末,美国的政治学、行政学发展处于起步探索时期,相较于法国和德国在相关问题研究中的发达地位而言,美国处于“后发展”的状态,因此,美国在建构政府理论话语时必须向法国、德国等欧洲发达国家学习与借鉴。美国行政学草创时期的学者伍德罗·威尔逊较早地提出了将法国和德国等国外理论学说“美国化”的命题。他在1887 年著文认为,“它(行政学)的目标、事例和条件,几乎都是以外国民族的历史、外国制度的惯例和外国革命的教训为依据的。它是由法国和德国的教授们发展起来的,因此,其各个组成部分是与一个组织严密的国家的需要相适应的,并且是为了适应高度集权的政府形式而建立起来的。因此,为了与我们的目的相符,对它必须进行调整,使之适合于权力高度分散的政府形式建立起来。如果我们要应用这种科学,我们必须使之‘美国化’——不只是从形式上或仅仅从语言上美国化,而是必须在思想、原则和目标方面从根本上加以美国化”[15]。可以说,威尔逊在美国行政学草创初期的这种判断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是科学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即使他的这篇文章“半通俗地介绍了行政研究”,却毫不影响其在差不多百年之后被美国行政学会认定为是美国行政学的开端之作[16]。也正是因为美国人对国外理论学说“美国化”的坚持,才成就了美国在政治学、行政学发展方面的重要影响。美国的发展案例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因为起步晚而放弃将国外先进的经验学说“本土化”的原则;相反,更应该树立起将国外经验“本土化”的意识。因此,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必须坚守将西方理论“中国化”的立场与原则,并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一以贯之地坚持与遵循。

当然,我们在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时候也要避免出现另外一种极端的做法,那就是完全贬低或者否定西方,甚至封闭起来、完全拒绝与西方的理论交流。譬如,肇始于黄宗羲、方以智和王夫之等明末知识分子的“西学东源”之说,“借西方科学与中国典籍中的某些相通之处,便称中国文化是西方科学的源头,实是抱残守缺、贬低西方科学的讨巧之法”[17]525。我们应当承认,西方的现代政治学、行政学学科历经一百余年的发展,确实在政府理论话语建构与发展方面作出重要贡献,而且西方的学者确实很好地讲述了政府的故事。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伴随着中国政治学、行政学学科的恢复发展,西方的政府故事飞入中国学者的桌案,对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建构发挥了一定的指导作用,但是我们在学习西方的政府故事的时候,必须对西方故事中的理论学说的前提作出科学的判断,防止在“断代史”的意义上错误地认为政府理论话语起源于和终结于西方。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告别“西方中心主义”,才能理性地看待和学习国外学者讲好故事的方式方法,进一步讲好中国特色的政府故事。

四、倡导“以中国为中心”的历史比较

西方现代性政府理论话语中蕴含“西方中心主义”,它试图通过实施观念、价值、思维和话语等方面的规训而让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学者匍伏在其面前,进而阻碍后发国家独立自主地建构和创新本土化的政府理论话语。西方中心主义内蕴承认18 世纪以来形成的西方文明的“模范”地位,把“西方的独特”泛化为衡量人类普遍进步的尺度。它之所以能够产生,离不开西方国家在18 世纪以来率先实施工业化、市场化和城市化,确立起了世界领先的发展地位。可以说,18 世纪以来西方文明发展历程取得的进步成果催生了西方中心主义并为其广泛传播提供了合理的证据。虽然西方文明发展历程仅仅是人类文明发展史的一项内容构成,但是因为它在人类文明的海洋中“异常闪亮”,无形地放大了其地位和影响,所以让人们产生了“人类文明终结于西方文明”的错觉。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要告别“西方中心主义”,就必须科学认识“西方中心主义”产生的这一前提及其可能带来的危害,在人类文明史和中华文明史的维度下科学看待西方文明发展问题,规划好“以中国为中心”开展历史比较的话语创新路径。

长期以来,国内外学者特别注重运用历史比较的方法去探究事物的源头,在事物发展的历史背景中去揭秘事物产生与发展的真相。因为,“科学的方法虽然在考求往事,科学的目的却在发明真理。往事是我们发明新理的工具,并不是多识前言往行,把古人由经验得来的老法子记熟了就算了事”[4]11。“一切的社会现象决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瞻往可以察来,这是一切科学的预言的根本”[18]。“只有追溯到一个事物的源头,才能正确地理解它。只有正确地理解事物,才能划清正确与错误的界限,并且让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个界限”[19]。

就连美国的学者也提出或主张在历史比较的视域下开展政府探源的工作。“政府的可能起源是一个事实问题,有待解决,而不是凭空猜测,它的答案是在原始社会史遗留给我们的痕迹中寻找的”[20]。“年代久远的古代社会就像一些馈赠给我们博物馆的马赛克拼图:支离破碎且杂乱无序,或者是被重塑过一番了,但原始图案的各部分依然清晰可辨。当今天的政府官员在计算选票或者发表公共演说时,当人们投票来选举‘参议员’或‘总统’时,当联合国争论着如何在一个饱受战争摧残的社会中建立起法治时,我们发现古典的模式与现代的反思、古老的观念与它们的新实践方式在同时起作用”[21]。只不过,美国学者的探源工作脱离不了以欧洲或美国为中心的叙事风格,妄图以西方先发工业化国家的历史来遮掩或替代更久远的人类发展史。就如同美国人著写美国的历史、寻找美国历史的起点时首先想到的是美洲新大陆的发现却忽视印第安人历史的重要性一样。因而,类似的研究蕴含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认为西方文化高于或优于非西方的文化,人类文明发展会围绕西方展开。类似的情况不仅体现在政府研究领域,还存在于历史学、国际政治、文学研究等领域。翻看西方学者编著的《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 世纪》[22]《历史:地图上的世界简史》[23]《文件中的历史——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100 份文件》[24]等书籍,可以发现,它们几乎都将人类文明历史起点定位在欧洲(或者至少从欧洲讲起),而将其他区域的发展历史安排在极为边缘的地位,比如,将古代的和现代的中国仅仅作为一个地理因素的存在,对中华文明史论述的篇幅非常稀少。

事实上,中华文明已有5000 年的历史,而且在历史最悠久的世界四大文明中是一个延绵不断的存在。西方学者在政府理论研究中宣扬“西方中心主义”显然是忽视了中华上下5000 年文明延绵不断的客观现实,更没有看到相较于整个人类文明历程而言,西方国家的文明发展只是其中的一朵浪花而已。习近平指出:“中华民族拥有在5000 多年历史演进中形成的灿烂文明,中国共产党拥有百年奋斗实践和70 多年执政兴国经验,我们积极学习借鉴人类文明的一切有益成果,欢迎一切有益的建议和善意的批评,但我们绝不接受‘教师爷’般颐指气使的说教!”[25]这一科学论断既展现了中国领导人的高瞻远瞩,也为我们经由以中国为中心的历史比较路径来推进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指明了方向。

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中,中华文明延绵不断的特点与西方文明的断裂与重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中国的文明进程中,依次出现的社会关系不是简单的断裂和重建,而是长期延续、不断扩展和相互叠加,由此造成制度的重叠式变迁和政治现象的反复性出现,并通过国家治理体系的改进而不断再生产出新的关系模式”[26]2(自序)。“但西方文明和国家有一个重要特点,这就是空间的位移,文明和国家形态不断在炸毁的‘废墟’和开拓的‘空地’上建立。这种文明进程使久远的历史与当下缺乏紧密的关联性”[26]3(自序)。可见,相较于西方文明的断裂与不延续而言,以中国为中心在人类文明发展通史和中华5000 年文明进程中去探究政府的历史生成,将更有利于历史视野下政府组织的意义阐释。

值得注意的是,“天地间无论哪种学问,初发生的时候,总掺杂许多迷信的解释和错误的见解在内,到了后来,越发进步,才达到知识的解释和比较正当的解释的地步。归总一句话,总是后来的解释,比以前的解释越发精密,越发适用,越发近乎真理。所以科学是一种渐渐进步的东西,不是往复循环,毫无长进的动词”[4]11-12。近些年,笔者通过“以中国为中心”的历史比较研究来审视政府语词的历史生成,将学术界普遍流行的一种认识——“政府一词最早出现在古代中国鼎盛时期的李唐王朝”,已经修正为:“政府”作为连续语词出现可以追溯到东汉时期,并且指出“现代社会科学推崇以概念为中心来建构理论认知体系。如果以‘政府’语词的发明作为政府理论自觉启动的标志,政府的研究肇始于中国,而不是西方”[7]。我们相信,在人类文明史和中华5000 年文明发展历程的意义上开展“以中国为中心”的历史比较研究,西方现代性政府理论话语的“神话”将被打破,“西方中心主义”的巫魅将被祛除,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终将取得长远进步。

五、结语

“借古鉴今”一直是中国人的思维传统。“中国人尊重过去的经验,这个传统也许是出自占压倒多数的农业人口的思想方式。农民固定在土地上,极少迁徙。他们耕种土地,是根据季节变化,年复一年地重复这些变化。过去的经验足以指导他们的劳动,所以他们无论何时若要试用新的东西,总是首先回顾过去的经验,从中寻求先例”[8]134,但是在历史向度下规划“以中国为中心”的政府理论话语创新路径,也要警惕“重复古而轻创新”的思维观念——“中国文化历来有尊重传统、推崇古代的理念,往往以与‘祖制’‘定制’‘祖训’‘体制’不合等名义断然扼杀或阻止新事物的产生或传播”[17]523。在历史向度下推进“以中国为中心”的政府理论话语创新,必须与时俱进、持之以恒。只有这样,在处理政府研究的“历史与当下”“中国与国外”等复杂关系时,才能科学地认识“西方中心主义”的存在并防范其危害,进而立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强国建设的最大实际,在人类文明发展和中华文明延绵不断的历程中创造性地推动中国特色政府理论话语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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