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与资本的纠缠:审美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及批判
2022-02-05穆佳滢
崔 健 穆佳滢
内容提要 20世纪中叶以来,伴随着消费主导型社会取代生产主导型社会,审美景观不断涌现,“视觉经济”愈发兴盛,以审美与商品双向互动为主要特质的审美资本主义应运而生。审美资本主义从审美与艺术中汲取灵感和动力,将审美要素纳入资本运作过程,以时尚与想象机制为中介,实现由公开的、赤裸裸的剥削压迫向隐蔽的、伪装起来的压榨和征服转变。审美与艺术本具有的自由与解放意蕴在审美资本主义运作中消失殆尽,沦为资本的附庸,不可避免地造成“消费自由”与审美操纵的矛盾、感性的压抑与审美主体之缺失、反抗能力的异化与精神世界之痛苦等困境。审美资本主义只是资本借以克服种种危机来获取延续发展的内驱动力,无法使人们摆脱资本逻辑的统治而实现真正的解放和复归。唯有在生产力极大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才可迎来人的感官丰富性的复归,迎来大众审美意识的解放和整个人类社会的新生。
20世纪中叶以来,在消费社会的推动下,审美因素逐渐成为当代经济发展的动力。资本通过低调的、隐喻的、间接的审美粉饰传统的、直接的、赤裸裸的剥削压迫,这是资本主义在到达个人基本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市场濒临饱和状态的阶段后,为实现资本增殖,进一步获取经济利益的需要而展开的全新探索。近年来,审美资本主义这一概念开始进入学界视野,成为国内外资本主义研究、美学研究的新关注点。西方学者对审美资本主义研究较早,美国社会学家托斯丹·邦德·凡勃伦(Thorstein B.Veblen)与德国社会学家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将奢侈与资本相联系,从对奢侈的研究出发对审美经济展开研究,这可以视为审美经济批判的开端。以德国学者格诺·伯麦(Gernot Bohme)、法国学者奥利维耶·阿苏利(Olivier Assouly)、澳大利亚学者彼得·墨菲(Peter Murphy)等为代表的西方学者追溯了审美这一因素在资本主义发展中的作用,共同指认审美资本主义的到来,掀起了审美资本主义的研究热潮。他们以审美为核心,从审美与美学的角度分析和探讨了当代资本主义思想路向的新转向。国内学者对审美资本主义的研究较少,散见于若干论文。如向丽的《审美资本与审美资本主义批判》,该文通过区分“审美资本”与“审美的资本化”,指出审美资本主义批判既是对审美资本在当代社会转型和变迁中所发挥作用和意义的显现,也是基于审美资本的特殊性对审美的资本化提出的批评与重构[1]向丽:《审美资本与审美资本主义批判》,《思想战线》2021年第6期。。连晨炜、王杰在《消费主义时代的审美资本问题探究》中指出,需要引导审美资本在社会生活中的实践,发挥其对审美的正向作用,避免其陷入商品拜物教的负面价值[2]连晨炜、王杰:《消费主义时代的审美资本问题探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曹卫东、汪尧翀在《审美资本主义批判》中揭示了资本主义积极诉诸传统资源,在价值层面上不断地自我理解和自我建构的特点[3]曹卫东、汪尧翀:《审美资本主义批判》,《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段吉方在《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生产转向及其理论意义》中洞悉了审美资本主义之来源,认为审美资本主义的理论内涵及其发展与当代社会文化转型过程密切相关,这是当代美学走向新的理论发展不可回避的问题[4]段吉方:《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生产转向及其理论意义》,《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
总之,国内学者对审美资本主义的研究,多偏向于美学领域,且与社会文化紧密相关。同时,这一新的理论概念在国内尚未形成系统、全面、细致的研究体系。因此,本文尝试立足于哲学视域,通过对审美资本主义演变、运作逻辑的分析,透视其引发的诸多社会悖论,如审美在为经济发展带来动力的同时引发的品位泛化、审美自主权丧失等问题,对其进行批判性考察。
一、审美与资本从对立走向融合:审美资本主义的到来
审美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新的研究对象,其概念尚未明确。西方学者对审美资本主义的研究多侧重于其与美学经济的关系,如德国学者伯麦、法国学者阿苏利旨在从美学的角度理解资本主义制度的演变,将审美资本主义看作美学与西方资本主义体制相结合的产物;中国学者更倾向于关注审美与经济的关系,较少涉及“主义”问题。从审美与资本/经济关系的角度审视审美资本主义是对其进行深入研究的出发点和前提。
就美学研究的学术史而言,审美与资本的关系是暧昧而复杂的。二者的关系在对立与融合之间不断漂移,从对立逐渐走向融合。一方面,审美与资本的对立鲜明表现为两个价值体系的对立,即非逐利性与功利性的对立。在这种对立关系中,艺术与审美被看作有独立游戏规则的领域,与资本相互抵牾,意味着对庸俗日常生活的超越、对资产阶级市侩的对抗,与追求实用性与功利性的人类活动毫无瓜葛,即“有一种从垂死的、惯例的、工具化的文明的常规形式中使经验回复的广泛的热望”[5]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734页。。艺术的原初意蕴是“可见之美”对“不可见之美”的象征,即借助艺术品的可见性帮助人们寻求具有超越性的“不可见之美”,通向更高层级的美与和谐之域,最终到达自由王国。“美的艺术”被架设在高置的“供奉台”,时刻展现着与众不同的美感。人们有距离地审美,并将美视为最高价值标准,接受艺术的教育和教化,赞同“只有作为审美现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的理由”[6]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75页。。西方早期审美主义者,诸如康德、席勒、叔本华等人崇尚“审美无利害”[1]“审美无利害”是指关于美和审美本质的一种观点:个体在审美活动中获得的审美知觉或经验,同审美对象的实用功利价值无关,和主体的任何欲望和功利观念无关。,强调审美的自律性,即“为艺术而艺术”[2]“为艺术而艺术”是对康德与席勒美学的一种粗浅而通俗的表述。,将审美看作超越感官满足与生理欲求的高级精神活动。康德在其《判断力批判》中申明审美的自律性立场,强调“在这三种(美、快适与善)愉快里只有对于美的欣赏的愉快是唯一无利害关系的和自由的愉快;因为既没有官能方面的利害感,也没有理性方面的利害感来强迫我们去赞许”[3]伊曼努尔·康德:《判断力批判》,韩水法译,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6—47页。。在康德看来,审美的自律性在于非强制性及自由特征且不受制于利害关系。
另一方面,伴随宗教形而上学的衰落加之现代工业文明与科技文明的发展,审美与资本的关系被改写,二者逐渐从对立走向融合。18世纪末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促使城市规模大范围扩张并出现新的阶级分化,科学理性带来的“撕裂感”使人的生存充满焦虑。18世纪末到19世纪,以华兹华斯为代表的浪漫派主张以“诗”的意蕴重塑与自然的关系;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创设了“浪荡子”[4]“浪荡子”是对法语“flaneur”一词的意译。在法语中,它指“散步者、闲逛者”,尤其指19世纪巴黎城里有钱财支撑而不需要劳动的人士,他着装考究,气质儒雅,闲来无事,漫步街头,悠悠哉哉。的意向,先知般地感应到资本对人类感知方式的影响和改变;20世纪,德国思想家本雅明更为敏锐地洞察到资本与审美之间的暧昧关系,认为游走在“拱廊街”的“闲逛者”[5]“闲逛者”是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美学家本雅明在对19世纪法国抒情诗人波德莱尔的研究中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且影响深远的概念,特指那些因为现代性城市的兴起而可以游荡在城市各个角落,观察、体验都市生活的人。与橱窗前的商品交互观看,冷眼旁观社会的“物欲纵流”“川流不息”“人情淡薄”。而资本家想方设法地赋予商品以“美感”,诱使“闲逛者”处于迷醉状态,以实现资本增殖之需要。德波在其景观社会中看到了资本在视觉文化层面的演变,认为“景观只不过是独立的发展中的经济”[6]高建平、丁国旗主编:《西方文论经典(第六卷):后现代与文化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08页,第412页。,“当积累达到如此程度时,景观也就是资本”[7]高建平、丁国旗主编:《西方文论经典(第六卷):后现代与文化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08页,第412页。;此外,法国学者阿苏利认为,审美并不意味着与资本的对立和与日常生活的距离,在某种程度上,审美成为资本主义“长盛不衰”的重要动力。他在对早期欧洲封建社会的分析中,指认宫廷贵族已发展出一种以审美品位为特征的生活方式,品位的调控“就是政治等级的调控”[8]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品味的工业化》,黄琰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36 页,第36页。,人们借用品位的权威,“以一种和平方式巩固自己的权利”[9]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品味的工业化》,黄琰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36 页,第36页。。资本的介入使审美的功利性作用日益突出,审美与艺术从自律的“神坛”跌落至“自由”的人间,其传统的、具有“不可见之美”的神秘面纱被撕毁,将审美艺术等同于纯粹精神性的幻想也已告终。在这一现实冲击下,即时的欲望与快感的满足成为人们的热切追求,精英文化与民众文化、审美活动与大众生活、雅与俗的界限被抹平,审美与艺术活动不再局限于博物馆、展览馆、艺术馆等特殊场地,不再具有在现实中被需要的崇高地位,成为人人都可接触、接受的对象[10]陶东风:《日常生活审美化与新文化媒介人的兴起》,《文艺争鸣》2003年第6期。。审美转而成为具有利润导向价值的文化产业,唯有幻化为具有买卖价值、可以赚钱的商品,才能在竞价中受到追捧,真正实现其艺术价值。审美艺术的肌体被充斥着“铜臭味”的商品浸透,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因。由此,审美不再是商品生产的点缀和附加,而成为商品消费的内核。如此,审美这种超越利害性却又浸淫于资本的“二律背反”[11]指双方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公认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冲突。现象促使艺术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与沉沦。传统的工业资本主义转而成为审美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迎来新的发展样态。
从资本主义自身发展的特性来看,“现代资本主义是一种审美生产方式”[1]Peter Murphy,The Aestheic Spirit of Modern Capitalism,Aesthetic Capitalism,Leiden&Boston:Brill,2014,p.51.,审美从边缘走向中心,被纳入资本生产逻辑中,成为资本借以形塑自身活动的重要介质。审美资本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崭新展演形式,呈现出审美艺术化、视觉景观化、审美劳动非物质化的特征。审美艺术化,强调受众对商品的选择与购买超越其实用价值与功用价值,转而寻求消费品的美感与趣味,资本家也更加强调提升商品的视觉效应,促进商品的消费流通。从而衍生出新的价值形态,即“审美价值”[2]审美价值也可称为“展示价值”(inszenierungswert),既不同于使用价值,也不同于交换价值,而是第三种价值范畴。审美价值出现在商品的流通过程中,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关注重点由生产转变为对生产的展示。:“服务于对生活的展示、装饰及提升”[3]Gernot Bohme,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the Aesthetic Economy", translated by Robert Savage, Thesis Eleven,2003,73(1),p.72.。视觉景观化,意为在审美资本主义阶段,受众对商品美感的要求不单单体现为单个商品的包装与美学展演,更是通过对不同商品的审美化排列与立体化呈现,凸显其精妙绝伦的美感。审美劳动非物质化表明:劳动非物质化,脑体劳动分工界限日愈模糊,审美劳动创造审美价值;商品非物质化,审美体验成为商品的新形式。同时,审美资本主义呈现出审美与商品双向互动的特质,即审美的商品化和商品的审美化。前者是将艺术、审美等经由商品化运作改造为文化/艺术消费品,并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中不断实现价值增殖;后者强调生产的商品日趋超越实用价值,趋向审美价值,审美作为商品的附加价值被疯狂追加。可以说,在审美资本主义时期,并不是“需要什么,就生产什么”,而是“生产什么,则需要什么”,“不是市场试图使自己适应消费者,而消费者的需求和欲望是事先存在的,只是等待发现;相反,它按照消费者所生产的商品形象塑造了消费者”[4]Eva Illouz, Emotions as Commodities: Capitalism,Consumption and Authenticity, New York: Taylor&Francis Group,2018,pp.7-14.。审美的商品化和商品的审美化共存于当前社会,也可以称之为“审美的日常生活化”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审美艺术活动由音乐厅、画廊、艺术馆等特殊场地和特定场所走向社区、街头、广场等公共领域,充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一场深刻的审美化变革正在进行着。
二、审美与资本的暧昧机理:审美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
资本能够与审美在消费社会中暧昧互融的根源,归根结底要从资本本身的运作逻辑中寻找。“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本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页。在马克思的视域下,整个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史就是一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追求剩余价值、实现价值增殖的历史。近年来,伴随资本主义社会的不断发展,“消费主导生产”取代“生产主导消费”,消费型社会悄然登场。在传统生产型社会,资本家采用提高劳动生产率、改进技术、改善管理经验等方式谋求资本的积累和财富的增加,进而推动整个社会生产力的大幅度提高。与之相伴的是消费社会中生产的大量过剩,即过剩的商品远远大于消费者有限的购买能力,消费与商品之间出现张力。如何消化日益丰盛乃至过剩的商品成为资本家需要解决的紧迫问题。同时,资本家疯狂追求剩余价值也有其历史限度,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在周期性爆发的经济危机中显现。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不得不以更新的增殖手段、更广的增殖范围突破发展瓶颈。在追求剩余价值以及转嫁内部矛盾的双重作用下,资本主义一方面积极开拓世界市场,以空间的地理扩张维持资本的高速运转,另一方面重新发现了审美艺术在消费社会中的价值,使审美在一种异化的意义上重新回归了它的社会性。
审美能够被资本主义所利用并成为维持其持续发展的崭新动力,根源在于人性中对美的渴求、对时尚的向往。德国学者西美尔在《时尚的哲学》中指出,时尚的确立是建立于“二重性”基础之上的,而人总是一种“二重性”的动物,既需要普遍性,又需要特殊性,“普遍性为我们的精神带来安宁,而特殊性带来动感”[1]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0页。。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解释,生活于现代社会中的人,既想要通过某种方式引得社会的关注,在普罗大众中脱颖而出,实现个体的独立价值,成为具有“特殊性”的个体,但倘若成为“庸中佼佼”,并不能带来生活的惬意,反而会因众人的追捧感到惶恐与焦虑,对归属感的渴求又成为个体寻求普遍性的直接动机。时尚一方面作为现代社会的风向标,引领潮流文化,另一方面又借助大量的机械复制,创设有着共同时尚品位或寻求某种相同时尚品位的社会共同体,使个体在寻求时尚的过程中找到归属感。从这个意义上说,个体对时尚的追求,一方面基于内在的对于独特性的追逐,另一方面基于固有的从众心理,即对特定共同体的归属需求。此外,处于“潮流前线”的时尚始终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被少数人拥有,而大多数人处于正在接受或追求的路上。社会上层人士的时尚品位将其与较低阶层人士区分开来;而当下层人士开始模仿上层人士的时尚品位时,上层人士便会选择抛弃这种时尚,转而寻求更新的时尚品位。“时尚”一旦被多数人接受,也就不再被称为“时尚”。大众“嗜此不疲”地沉溺于追逐时尚的游戏,审美资本主义也借由缩短商品的“物理寿命”[2]物理寿命指从设备以全新的状态投入使用开始,经过有形磨损,直至技术性能上丧失原有用途不能继续使用为止所经历的时间,又称“物质寿命”。、操纵时尚的更新频次、加快对旧产品的淘汰进而赢得更多的获利空间。在这个意义上,时尚既体现了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同时其“快速流动性”的样态又符合资本对新驱动力的需求,成为资本与审美相互勾连的介质。
那资本又是如何使消费者沉浸于审美创造的迷雾中,完成对时尚的追逐,进而推动商品的快速消费以实现资本增殖的呢?表面上看,一方面,资本借助外观的展演为消费者呈现“梦幻城堡”,使消费者在景观的魅惑下不自觉地沉浸于对“美好世界”的幻象中从而完成对商品的消费,简而言之,即视觉刺激。如本雅明描绘的“巴黎拱廊”、德波眼前的“景观社会”、威廉姆斯笔下法国早期的百货商店等,再如当下的迪士尼主题乐园,凭借不断赋予自身新鲜意义与价值“代码”,完成对消费者的魅惑与引诱。纵观当下的人类生活,从衣服、鞋子、帽子等生活用品的设计到家居家电、室内装潢、商品橱窗,乃至生活美学馆等公共场域的呈现,从运动休闲到旅游度假,无一不是各类富有美感的商品堆积而成的“景观群”、极具魅惑力的“城堡”。受众在景观的“轮番轰炸”下产生审美愉悦,自觉参与乃至配合景观的无尽展演,完成对“身披美学”的商品的消费,深陷其中。在整容宣传的“狂轰滥炸”下,哪怕人的身体也难逃被资本掌控的命运,资本成为“真正支配一切、异化一切的‘社会权力’”[3]任平:《马克思资本批判辩证视域的当代启示——对全球金融危机的哲学反思》,《哲学动态》2009年第4期。。另一方面,消费者在受到视觉刺激,自觉沉湎于商品“美学外衣”的同时,更是借助想象机制完成了对商品意蕴的美好幻境的设想。“经济与文化,效用与审美这两种不相一致、原本相互矛盾的东西,通过理性化/想象的过程而形成了共谋关系。”[4]Anders Michelsen, "The Visual Experience Economy: What Kind of Economics? On the Topologies of Aesthetic Capitalism",in Peter Murphy&Eduardo de la Fuente(eds.),Aesthetic Capitalism,Leiden&Boston:Brill,2014,p.83.所谓“想象机制”,即消费者徜徉在充满魅惑力的商品橱窗前时,会产生对拥有该商品后的舒适、愉悦、美好等场景的幻想,以致萌生占为己有的欲望。杨春时认为,在当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受众借由美与艺术弥合“冷冰冰”的现实所带来的创伤:“审美创造了一个主体性的世界,人才找到了一块精神上的‘世外桃源’。在这块净土上,人避免了沦为创造财富的机器、追求物欲的动物的命运。”[1]杨春时:《审美意识系统》,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页,第57页,第57页。诸如当前市场贩卖怀旧之风的小物件、怀旧电影,正是与消费社会中人们寻求情感出口以舒缓现实社会中主观与客观的撕裂感的诉求相契合,从而将部分人的情感体验衍化为整个社会的集体意识。个体借由对怀旧文化的消费,在想象机制的作用下,或是“回到”充满泥土味的家乡,或者“穿越”到无法复刻的青春时光,在过去与现在的对比中进行反思与改变,找到继续前行的力量。
更深层次而言,审美资本主义借助工具理性作用于人的心理层面。资本主义将虚假需求强行灌输到人的自觉意识[2]杨春时:《审美意识系统》,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页,第57页,第57页。层面,利用心理层之间的互通关系压入非自觉意识[3]杨春时:《审美意识系统》,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页,第57页,第57页。。在这个意义上,审美资本主义借由“充盈美感”的商品“符号”,将有利于资本增殖的内容渗透进人的自觉意识之中,通过自觉意识挤压非自觉意识,否定乃至压制非自觉意识的呈现,以虚假需求代替本真需求。由此,人的精神、心理结构成为操纵者的“靶标”,人们在收获幸福感、仪式感、娱乐感等美学体验的同时,心甘情愿地为资本增殖服务,近乎疯狂地购买和消费“无关乎幸福与本真需要”的商品[4]谢·卡拉·穆尔扎:《论意识操纵》,徐昌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页。。
三、颠倒的“景观”:审美资本主义的审思与批判
在现代消费型社会中,资本将目光投射于审美与艺术,将审美纳入资本生产逻辑,成为更新和拓展资本增殖的崭新方式与手段,使资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以维持和发展。作为资本与审美共谋的产物,审美资本主义的兴起包含一定的积极意义。将审美因素融入商品的生产过程,虽是资本主义实现价值增殖、获取发展动力的一种手段,却以满足个体的心理需求为核心,暗含商品经济发展对人自身的关注。资本主义要借助“美学外衣”缓解商品的生产过剩,就势必要在其包装、外观、形象上下功夫,就必然要关注大众的所思、所想、所求,加大对人本价值的关怀。消费者在对商品的购买与消费中,除了占有其实用价值,更是享受其倡导的产品理念、价值观念乃至生活方式,收获了更为自由和自在的购物体验与生活情趣。审美资本主义虽以逐利为目的,却体现了对人的精神与文化层面的关怀,承认世俗欲望与日常生活,将感性从形而上的理性压抑中解放出来[5]崔健、穆佳滢:《虚假的现实:消费幻象中的视觉迷失》,《内蒙古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在一定程度上为人们提供了更为丰富和充沛的审美活动,成为抗衡物化的“艺术利器”,得以疗救生活于急剧变化的现代社会中的个体。
审美资本主义的出现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为现代社会提供了绚烂多彩的“视觉景观”,但值得注意的是,审美资本主义作为资本主义“复活”的“药剂”,将“资本主义”加上“审美”前缀,无法掩盖或美化资本主义,资本的介入和干预反而使审美所具有的原初意义湮灭,存在感遭到稀释,个人的审美化能力被削减,资本家赋“美感”于商品中的做法并未使资本主义逃离其必然走向,反而以更加隐蔽的方式促使资本主义在更高层级、更大范围上趋向灭亡。穿过审美“迷雾”,呈现在大众眼前的或许是另一番景象。
其一,“消费自由”与受众实际受到的审美操纵相矛盾。在消费时代,人们拥有自由的活动空间,可以自行选择活动的方式与场域,对商品的购买与占有也获取了更多自主权,看似抹平了由于阶级、财富、身份、地位的不平等所带来的差距。同时,审美资本主义的出现使得大量的审美、艺术材料充盈于大众的日常生活,审美泛化在一定程度上为人们审美品位的追求与生活质量的寻求提供了便利。但需要意识到,资本主义借助大量“身披美学外衣”的商品、服务,堂而皇之地宣称“在需求和满足原则面前人人平等,在物与财富的使用价值面前人人平等”[6]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5页。的口号,制造“消费平等”“消费自由”的假象。基于被隐藏的资本逐利性的,从日常服饰、家居、百货超市到工作场所的休憩都被赋予了暗含商品附加价值的审美要素,受众无时无刻不暴露在“视觉景观”的“审美围困”中,受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操纵,看似“自由”,但“个体自由首先是作为消费者的自由,这种消费者自由以高效运作的市场存在为基础,而反过来它又是确保市场存在的条件”[1]齐格蒙特·鲍曼:《自由》,杨光,蒋焕新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1页。,消费社会中声称的“消费自由、民主、平等”存在虚假性。一方面,游走于其间看似“自由自在”的消费者沉溺于“等价交换”的表象,殊不知需要有足够的货币支付能力才能完成对商品中审美要素的享用。资本主义借助支付能力的差异区分暗含不同审美要素的商品,将对商品的占有与“身份、地位、声望”等挂钩,审美的大众化、普遍化转而成为审美的等级化。另一方面,消费者自身的审美意识在审美资本主义的操纵下,不断被杂糅到商品的生产与消费中。人们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有审美操纵的影子。个体被围困于五光十色的“审美规训”中,仿佛置身于“楚门的世界”,在“消费自由化、民主化”的幻觉中丧失自我,成为服务于资本增殖的傀儡与帮凶。
其二,感性的压抑与审美主体的缺失。马克思十分重视感性的解放,将其视为人性解放的标志,但出乎其意料的是,消费社会中“往日的工人阶级”已成为“兴致勃勃的消费者”,“不仅失去了革命性,而且变成资本主义的社会基础”[2]张盾:《文艺美学与审美资本主义》,《哲学研究》2016年第12期。。马尔库塞指出,“发达工业社会中工人阶级的现实状况使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一词成为一个神化概念”[3]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页,第233页,第52页。,“‘人民’,即先前的社会变革酵素,已经‘上升’成为社会团结的酵素”[4]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页,第233页,第52页。。在消费主导下的社会形态中,受众无意识地受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围困,明知身处资本主义的操纵之下,却依然趋之若鹜,甚至奋不顾身,成为与资产阶级共同维持资本主义统治的中坚力量。“审美”非但没有成为解放人本性的推动力,反而使个体沉浸在“消费美学”营造的庸俗狂欢与感性沉沦之中[5]崔健:《消费主义的资本逻辑、意识形态属性及其批判》,《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20年第4期。,沦为资本主义现实的肯定性要素。在消费社会中,商品的使用价值被各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象征“声望”“地位”的审美符号代替,消费者变为幻象的消费者。资本既是审美主体的建构力量,也是其解构力量。一方面,资本将审美纳入资本生产逻辑,通过制定相关法则,创设服务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审美品位”,操纵“时尚机制”,在一定程度上建构了审美主体的自主性;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利用审美资本主义,将自身的特殊利益作为所有受众的“合理利益”兜售,受众无深度地追逐着活跃于社会上的“审美因子”,沉迷于资本建构的“时尚机制”,变为对权威、资本曲意逢迎的工具,而主动抛弃自身的审美判断能力。此外,根据拉康的“剩余快感”[6]在拉康和齐泽克看来,“剩余快感”理论与“剩余价值”理论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同构性。剩余快感“并非仅仅将自身置于某些‘正常’的基本快感之中的剩余,因为快感同样只呈现在这种剩余之中,因为它是一种构成性的多余”(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73—74页。)。理论,受众的情绪,无论悲喜,都可以转移至他者,且在转移的过程中不会有任何毁损。受众并非以“在场”的姿态全程参与审美资本主义的游戏,更是借助“审美的转移”间接体悟感官愉悦,这暗含了审美主体与价值缺失的困境。
其三,反抗能力的异化与精神世界的痛苦。在马尔库塞看来,审美与艺术本是“大拒绝”,“即对现存事物的抗议”[7]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页,第233页,第52页。,但在审美资本主义的控制下,消费从“实物消费”走向“符号消费”,资本主义异化“从物品的层次进入到精神的层次,而精神层次的异化是最为深刻的异化”[8]孔明安:《从物的消费到符号消费——鲍德里亚的消费文化理论研究》,《哲学研究》2002年第11期。。审美原有的超越性与批判性幻化为对感官愉悦和审美愉悦的追逐,成为资本运作体系中的一个环节。资本基于受众对感官愉悦的神往制造虚假需求,由此“原初需要的满足被接连不断的伪需要的伪造物所取代”[1]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自身真实需求与审美资本主义刻意激发的伪欲望之间产生断裂、分离。真实与虚假的界限愈发模糊,主体真实自我由劳动异化走向精神异化,醉心于意象符号所构成的“美学盛宴”,遏制了劳动异化中肉体痛苦和受压迫所引发的反抗能力和革命斗争意识,陷入了心灵的沉沦。同时,审美资本主义借助工具理性机制将无关人类幸福的内容灌输到人的自觉意识,构成非本真需求,取代非自觉意识中的本真需求,物质丰裕下掩盖的是人类精神生活中不可言说的痛苦与不堪。原本象征文明进步与人类解放的审美资本主义,“不再有其内在的张力了,剩下的只有各种杂乱无章的兴趣”[2]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页。,进而成为禁锢人性的锁链。
四、资本主义的自我疗救与自我毁灭:审美资本主义的深层透视
资本通过挖掘人性中对商品符号价值与审美价值的向往,成功打造了审美资本主义的“视觉盛宴”。审美资本主义的发展看似蒸蒸日上,这是否意味着资本与审美实现了真正的融合,资本家是否会利用审美艺术的无限性和想象性持续满足其永无止境的资本增殖与利益追求的本性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肌体的透视,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本质、功绩和命运,既赞扬了资本主义对人类社会进程的革命性推动及对人类自由发展的促进作用,也指认了资本主义社会走向灭亡的悲惨命运。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使资本与劳动始终处于对立状态,即生产社会化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不可调和的内在张力,必然引发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以致最终“炸毁”资本主义外壳。然而《资本论》发表至今,资本主义在经历一次次经济危机后依然在当今世界扮演着“重要角色”。资本主义本性中对剩余价值的疯狂追逐及对社会财富的极大吞噬欲望促使其无时无刻不想方设法创新体制机制,转换表现形态以缓解危机,进一步重塑自身发展的驱动力。但在马克思主义的视域中,资本主义场域中存在的依然是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即“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3页。,“资本不可遏制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限制,这些限制在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使人们认识到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因而驱使人们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资本主义表现形态的转换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资本主义历史极限的到来,暂缓经济危机,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偏离其发展轨道,而是必然于更高程度和更广范围上导致自我毁灭与“炸裂”。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论断穿越古今、横跨时空,历经各种理论与实践的挑战,在当下依然显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说服力。
正如资本主义的产生与发展造就了资产阶级的掘墓人——无产阶级一样,审美资本主义的兴起与发展同样在不可逆转的程度上促使审美向资本的对立面转变,造就了审美与资本的分离。曾经,审美与艺术借由“自律”和“自恋”,以及对高雅情趣和审美价值的坚持,保持着一种鲜明的对抗姿态和批判立场[5]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06页。。在审美资本主义主导下,审美借由资本,融入大众日常生活,个体冲破阶级的藩篱,内在的审美诉求和审美意识不断被激发和创造。加之审美与艺术中内蕴的对自由、自律、解放等价值观念的追求与资本逐利本性及工具理性的功利性相矛盾,更进一步引发受众对压抑和宰制人的本性的资本逻辑进行批判与痛击。审美和艺术“凭借其存在本身对社会展开批判”[1]西奥多·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86页。,力图使“感觉”复归人的真正的感觉,“眼睛变成人的眼睛”[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4页。,恢复马克思合乎人性生活的理想状态,也就具有了韦伯思想中的把主体从工具理性的铁笼里救赎出来的功能。此外,审美资本主义将生产与虚假需求相结合,企图制造“美好、安稳、舒适”的生存环境延续资本主义的生命,却不可避免地造成人们内心深处的精神痛苦与反抗斗争精神的缺失,是资本主义在更高层级上趋向更为深重的自我否定和自我灭亡。
总的来说,审美资本主义的发展虽然带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展现了具体历史条件下资本主义的一种自我理解与自我建构,是资本主义在消费社会中的自我疗救与自我修复。但无论其如何幻变,“它并没有直接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49页,第449页。,因为“资本起初是在历史既有的技术条件下使劳动服从于自己的”[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49页,第449页。,是在剖析了全部可能存在的新的经济增长点后,以审美与艺术为手段面向人的精神世界构造的统治术,并没有脱离资本宰制劳动的倾向,并未背离资本主义的剥夺本质。在其后藏匿的是资本主义日益拓展的全景式统治,是资本主义在更高程度上更为深重的自我灭亡。可以说,审美资本主义并没有“打开通往自由王国的大门”[5]Gernot Bohme,Asthetischer Kapitalismus,Berlin:Suhrkamp Verlag,2016,S.45.,自由并未降临人间。
面对审美资本主义这一资本主义的新发展形式,作为社会主义国家,中国一方面应认识到资本主义从未停止过对自身价值资源的挖掘及对资本增殖的狂热追逐;另一方面要在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过程中,了解和掌握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新样态,认识到批判资本主义仍然是时代赋予我们最紧迫的任务。同时,放眼国内,中国的商业实践也已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审美要素融入发展战略,以独具特色的审美因素构筑企业竞争壁垒。面对国内存在的“审美红利”风靡之现象,既要认识到在当代社会,视觉呈现对受众,特别是“Z 世代”人群的消费欲望的重要作用,又要以颇具内涵、底蕴的精神魂魄构筑中国特色审美经济,正确引领大众锻炼审美意识,提高审美能力,培养对审美的敏感力,自觉抵抗西方国家借由审美资本化展开的渗透与侵蚀。随着人类对资本主义社会形式演变的认知日益充分,资本主义的逐利本性及剥削样态也会逐渐被大众察觉。在马克思看来,在西方国家,唯有经历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共产主义才能得以实现,人才能实现本真的复归以及全面发展的愿景,“只有通过最大地损害个人的发展,才能在作为人类社会主义结构的序幕的历史时期,取得一般人的发展”[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05页。。因此,审美与资本在当代的“缱绻”并不意味着艺术的衰落,“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页。,在包括审美资本主义在内的所有资本主义灭亡之时,世界必将迎来共产主义社会,迎来人的主体性与感官丰富性的复归,迎来大众审美意识的解放和整个人类社会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