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意象下的角色互动
——论《人生》中的物性诗学
2022-02-05任现品
杨 理,任现品
(烟台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一、引言
路遥的《人生》自1982年发表以来就备受学界的关注,1985年李劼曾断言:“《人生》也会因此成为一部足以跻身世界名著之体的杰作。”[1]这一富有包孕性的文本,在此后的时间内被不断重温与解读,解读内容涵盖了多重性主题的探讨、人物形象内涵的阐释、地域文化的独特影响、才子佳人的情节模式、知识话语的崛起与危机、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以及鲜活生动的小说语言等,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也显示出《人生》经久不衰的话题性。2020年李建军重读《人生》,探求其成为杰作的根源:“为什么说《人生》是不多见的杰作呢?因为,它第一次把叙事的焦点集中在了长期被整体遮蔽的个人身上,第一次真实地写出了个人与社会的尖锐冲突,第一次以含着悲剧意味的叙事调性,写出了农村青年在差序格局下的困境与焦虑、无奈与屈辱。”[2]并明确指出高加林的悲剧性质:“主要是一种社会悲剧,具体地说,是差序格局下的二元结构户籍制度模式造成的社会悲剧。”[3]其论断可谓一语中的,揭示了《人生》所带有的社会时代色彩与作家个人生命体验,其中的差序格局即新时期以来的社会职业分化;这种分化既是观念的、抽象的,更是具体的、物质化的,体现在衣食住行等全部物质细节之中。近年来,人文研究领域出现了“物质文化转向”,文学批评也开始探讨物的诗学呈现,注重分析一直被作为故事背景的物质描写,“从物入手拓展至物物关联、物人关联,挖掘作家编织在这些琐碎物质细节中的意义网络和文化结构”[4],使文本中习以为常的、长期沉默而不被重视的“物”重新焕发出生命活力。路遥虽未接触过“物质文化理论”,但为逼真地反映现实,《人生》中有大量的物质意象描写,准确再现了社会变革转型、新旧价值更迭的时代样貌;况且“在中外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物质性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的外在参照系和价值依据”[5],从物性诗学批评视角切入,有助于挖掘文本中“物的文学生命”,呈现物质细节描写如何参与了典型人物的文化心理身份建构,以探讨“物”怎样映射了当时社会地位交叉的复杂形态及深层根源。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农村的社会结构不再是阶级间的对抗,而是社会职业分化,即农业劳动者、农民工、雇工、农民知识分子、个体劳动者和个体工商户、私营企业主、乡镇企业管理者、农村管理者八个阶层[6],并因其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占有状况的差异而地位不同,共同构成复杂交错的差序格局。诚如路遥所说:“随着体制的改革,生活中各种矛盾都表现着交叉状态。不仅仅是城乡之间,就是城市内部的各条战线之间,农村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人的精神世界里面,矛盾冲突的交叉也是错综复杂的。各种思想的矛盾冲突,还有年轻一代和老一代,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之间矛盾的交叉也比较复杂。”[7]在矛盾冲突的交叉背后,则是社会各群体的利益交叉。这种社会群体的分化与交叉并非局部的、平面的,而是整体的、立体交错的,它不只存在于城乡之间,也存在于乡村内部、城市内部,还与男女性别差异等相叠合,是一个多重复杂的交错结构。《人生》以富有时代地域色彩的感性生活建构文本,烟、服饰只是日常消费品在文本中留下的物质痕迹,并非彰显主题、营构情节的核心要素,但回顾、梳理这些物质意象,却能显示“日常生活的意义结构和物质变化”[8],既关联着文本角色的社会地位与心理内涵,又呈现了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结构与文化形态。
二、烟、服饰意象下的角色互动
作为物质意象的烟、服饰贯穿文本始终,在多个情节、场景中如信号般反复出现,不仅起着勾连各角色生活状况的通道作用,而且彰显着相互之间的身份差异与心理较量。
(一)烟与乡村男性群体的角色分化
《人生》中的烟大抵不过三种:承载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烟锅、代表现代工业文明与先进生活方式的品牌机制过滤嘴香烟和处于两者之间的无过滤嘴卷烟。烟草制品的种类伴随着生产方式的演变逐渐丰富,不同种类的烟在文本的特定时空中依旧共存,其种类与使用方式的差异既传递着角色的身份信息,也蕴含着不同群体间貌合神离下的较量。
西方流传着“烟斗如妻子,香烟如妓女”的谚语,其实中国的烟锅与西方的烟斗有异曲同工之处。烟斗(烟锅)是妻子,不仅因烟斗(烟锅)长期陪伴使用者,需要精心的护理,而且长远看,烟斗(烟锅)的使用成本比一次性的香烟低很多,犹如终生陪伴自己的妻子,因此烟斗(烟锅)被倾注了很多感情,甚至已融入使用者的生命。吸烟锅还是香烟,并非只是外在景象,其内在则蕴含着吸食者的身份地位、经济状况与心理诉求等文化密码,已成为人物独特的表情符号。“谦逊的物质客体,以潜移默化的形式与主体建立联系,同时也建构人的文化秩序。”[9]《人生》中使用烟锅的人物共有两个,一是高加林的父亲高玉德,一是村中德高望重的德顺老汉。两位都属于传统农业劳动者形象,面对改革浪潮他们持守着对自身地位的固有认知;在农村人口迫切渴望涌向城市之时, 他们希望通过自身劳动改善生存状况,将农田耕作视作个人生命的有机部分,体现了对乡村、土地与传统价值观的坚守。但在思想认识层面,德顺老汉比高玉德更具有一定的包容性。身为普通农民,他坚守土地、积极劳动,却不为权势、金钱威力所裹挟,因而,无论是大队书记高明楼所代表的组织资本,抑或是村中“二能人”刘立本所代表的经济资本,都没有给他造成什么身份挤压。在与他们交往时,德顺老汉反而表现出长者的包容与引导,面对高明楼递来的纸烟,他并没有嫌其“没劲”,而是欣然接受,正如他接受并支持高加林与刘巧珍的自由恋爱一般。而高玉德则被自我身份限制住了思维,他完全认同社会地位的等级差异,主动处于生物链的最底端,不仅在“两大能人”面前自觉矮人一等,甚至将高中毕业的儿子高加林也高看一眼;他吸着使用了多年的烟锅,也固守着村里的差序等级与传统道德规范,害怕得罪高明楼而被报复,担心儿子因自由恋爱而坏了名声。“全村人现在大概都把加林看成个不正相的人了。可怕啊!一个人一旦毁了名誉,将来连个瞎子瘸子媳妇都找不上;众人就把他看成个没人气的人了。”[10]同样的吸食烟锅,不同的身份认知使二者成为差异对照的文本角色,共同构成一个互补互证的乡村伦理文化整体。
“香烟如妓女”体现在香烟单体价值的廉价性,它似乎随处可得,用后即弃,无需花费时间装填与保养,更合乎商品经济时代的消费趋势;而从长远看,香烟却是三种烟草消费品中成本最高的,除附加的消费税外,仅是它的商品性质就已决定了其极高的消费频率;这某种程度上透露了香烟消费者的某些共性:注重便捷与生活享受。高家村抽机制香烟的主要人物也有两位,即高明楼与高加林,尤其是后者对机制香烟表现出一种固着的追求。高加林出身农业劳动者,却在县城上中学时养成了非香烟不抽的习惯,这与他的经济状况很不相符。故事开头,因被组织资本挤压而丧失民办教师身份后,高加林失去了文化资本在农村享有的身份特权和经济独立性,被迫像其他村民一样学着“开始卷旱烟吃”,但他依然渴望机制香烟。此时,他对机制香烟的执着,既是对组织与经济资本拥有者的模仿,更是对自我文化身份的坚守;他拒绝一般农村劳动者的消费物品烟卷、烟锅,其实是拒绝认同自我的社会身份。不止高加林自己,父亲高玉德与恋人刘巧珍也将他高看一等,当他因香烟耗尽而“屈尊”抽起烟锅时,父亲及时制止了他,将烟锅从他手中“夺过来”,说“劲太大”。而恋人刘巧珍更认为像他这般的“文化人”,根本不适合集市卖馍、农田耕地等与其文化资本代表身份不符的工作,于是她替他处理蒸馍,为他买了一条“云香”牌香烟,既解了高加林的燃眉之急,更维护了其农村文化人的身份与自尊。“物质作为一个话语系统,它首先是对物质与人的关系进行沉思,然后是对人和人关系的沉思,最后是对人自身的存在进行观照。”[11]香烟对高加林而言,不只是日常消费品,而是个人身份的表征。同样吸机制香烟的高明楼,则无需借香烟标识自我身份,作为拥有组织资本的农村管理者,附近乡镇谁人不识,因而他更注重物质生活方面的自身享受,会因“太硬”拒绝没有过滤嘴的卷烟。至于拥有经济资本的刘立本,则对外表体面、实则浪费的生活没有太多兴趣,他更多注重的是实惠与回报率,不会将附加价值过高的纸烟纳入自己的日常消费;当然,这并不表明他不注重自我的社会身份,而在于他认为个人身份并非体现在日常消费品上,而是体现为财富积累与家庭声誉,“在他看来,人活着,一是为钱,二还要脸。”[12]这些有关烟与人物关系的物质描写,虽对情节、主题的表意功能意义不大,却展现了已知角色的交错关系与性格特征。
《人生》中,烟不仅传递着人物的身份信息,还紧密联系着角色之间的暗中较量,并由这种对人与人关系的审视而导向对人自身存在的观照。作为现代工业与商品经济发展的产物,机制香烟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与消费观念,这对拥有组织资本的高明楼与拥有经济资本的刘立本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消费。他们有着相似的生活方式与相交的共同利益,因而结为儿女亲家,以期所得利益最大化;但他们之间也存在着分歧,最大的分歧表现为对高加林的评价。在刘立本眼里,高加林只是个“文不上武不下的没出息穷小子”[13],而在高明楼看来,高加林的才能远在自己与刘立本之上,“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里真正的能人是他!”[14]因此,不同于刘立本所代表的个体工商户对文化资本拥有者高加林的单纯打压,组织资本拥有者高明楼对高加林则尽力维持着利用与打压的平衡状态。如“卫生革命”后,高明楼主动到高加林家表明支持态度,将他和自己置于同一层次,从而与高家村其他“意识就是落后”的“榆木脑瓜”农业劳动者做切割;还以安排去县城拉粪肥这“苦轻营生”向其示好,极力修复与高加林的关系。尤其是得知高加林与刘巧珍恋爱的消息后,高明楼对此表示特别支持,这自然不是为了成全当事人的感情,而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他很愿意加林和他大儿子成担子,将来和立本三家亲套亲,联成一体,在村里势众力强。这样一来,加林和他成了亲戚,也就不好意思因为下了教师而恨他了。”[15]在高明楼偏袒高加林的背后,实际却隐藏着他维护自身农村管理者地位的真正动机,其内在逻辑与古代统治者的“和亲”行为如出一撤。而刘立本则对两人的恋爱持坚决反对态度,“加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16]两人对此事的意见相左,刘立本想借高明楼所拥有的组织资本“收拾一顿”高加林,高明楼却选择庇护高加林,甚至不惜以代表组织资本的“公安局的法绳”来威胁刘立本,以致“两亲家今天第一次没把话说到一块”[17],两人之间的冲突在物质话语中表现为拒斥对方的烟,“两亲家先让了一番烟。明楼嫌卷烟太硬,立本嫌纸烟没劲。两个人只好各吸各的。”[18]这既表明了二者所代表利益群体的追求方向存在差异,更意味着双方对待文化资本的态度完全不同;这看似两人之间的隔阂,而在社会层面则折射出组织资本、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三者之间的复杂关联。在人与物的交互关联中,乡村缩略版的官、商、学三方错位关系、人自身存在的不自主性等都得以彰显。
在其他文本角色的交往中,烟同样承载着一定的心理内涵与利益关联。如刘巧珍的父亲刘立本与高加林的父亲高玉德就双方子女恋爱一事交谈时,通过烟的礼让与拒绝表达自己对此事的立场:“他俩圪蹴在土崖影下,玉德老汉把旱烟锅给他递让过去。立本摆摆手,说:‘你吃你的,我嫌那呛!’”[19]刘立本拒绝了高玉德递来的旱烟锅,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四川出的‘工’字牌卷烟噙在嘴里”[20],旱烟锅与“工”字牌卷烟,作为特定历史阶段的消费品,显示了双方社会身份的差距,而刘立本的摆手动作则表明了他对这一恋爱关系的否定态度。随后,高玉德与德顺老汉商量加林和巧珍恋爱一事,“德顺把肩上的锄头放下,……他接过高玉德递过来的烟锅”[21],临走前,“德顺老汉把烟锅交给高玉德,站起身一肩锄就走了,嘴里还有上气没下气地哼起信天游小曲。”[22]只这烟锅的一递一交,就完全呈现出了两人关系的和谐融洽。这些不容易被人识别或重视的物质细节描写,既生动呈现了人物日常交往的逻辑,也使烟因介入人的社会生活与文化秩序而获得“物的社会生命”。
(二)服饰与城乡男女之间的角色改造
在乡村男性的社会群体中,高加林所代表的农民知识分子虽受到了组织资本与经济资本的双重挤压,但作为文化知识的代表,其对传统农业劳动者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卫生革命”即是明证。其中乡村姑娘刘巧珍因不识字而热烈暗恋着文化人高加林,并以出众的外貌、真挚纯粹的感情打动了他,二人确定了恋爱关系。但农民知识分子高加林对“不识字”“没文化”劳动者的歧视从未消除,再加上农业劳动者代表刘巧珍因崇拜文化而对他言听计从,使他得以凭借自身知识分子身份对其进行有意识地改造。小说借助服饰等物质意象,含蓄地映射了这种角色改造背后所蕴含的身份歧视逻辑及失败结局。
高加林对刘巧珍的改造是多方面的,比如生活习惯上的“刷牙”风波。《人生》最初的题目叫《刷牙》,足见此事在作者情感记忆中的深刻程度,而巧珍刷牙在村里引起的轰动不亚于鲁迅《风波》中的七斤剪掉辫子。此外还有服饰方面的“红头巾”意象。“物和主体之间的身体接触常常是物从无生命向有生命转换的一个过程,也是主客体融合的重要标志。”[23]作为与人物密切接触的物品,文本中的服饰不只是蔽体保暖,还映射着人物的社会身份与性别心理,成为具有社会生命的符号。在刘巧珍帮他卖完馍回村的路上,高加林发现她的侧影特像一幅油画,“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和巧珍一样的姑娘。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画。好像是一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画面上也是一片绿色的庄稼地,地面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苗条美丽的姑娘一边走,一边正向远方张望,只不过她头上好像拢着一条鲜红的头巾……”[24]对于“红头巾”这一意象,研究者有多种阐释。如有研究认为:“高加林之所以会喜欢上巧珍,某种程度上,亦是投射了自己所喜欢的苏联油画的形象,而似乎都不是真实的对象本身。”[25]这一观点指出高加林喜欢的并非真实的巧珍,而是他想象中的巧珍。刘禾则由这一细节得出:“他和自己情感上最亲近的这个人之间隔着多么大的一个壕沟。”[26]还有研究认为,“高加林从刘巧珍联想到油画,又从油画回返到刘巧珍,这其中是艺术品在起着审美的连接作用。”[27]这些阐释都有一定的文本依据和合理性,但都未明确指出其中所暗含的正是知识青年高加林对乡村姑娘的强烈改造意愿,即借助俄罗斯油画这一西化意象将刘巧珍在想象中改造为“洋派”女性,并虚幻地爱上她;高加林不爱眼前的、真实的刘巧珍,而爱被他艺术化的虚幻刘巧珍。后来,“高加林飞快地跑到街上的百货门市部,用他今天刚从广播站领来的稿费,买了一条鲜艳的红头巾。”[28]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礼物,足见这一虚幻形象在其恋爱中的重要程度。“因为他第一次和巧珍恋爱的时候,想起他看过的一张外国油画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很象巧珍,只是画面上的姑娘头上包着红头巾。出于一种浪漫,也出于一种纪念,虽然在这大热的夏天,他也要亲自把这条红头巾包在巧珍的头上。”[29]为了让巧珍与自己内心想象的形象吻合,高加林不仅特意买了红头巾,而且不顾夏天的炎热把这条红头巾包在巧珍头上,其态度的执着与季节的不合时宜构成鲜明对照,“红头巾”由此获得了自身的社会生命。
与“红头巾”同等重要的另一服饰意象是“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在两人确定关系前的暗恋阶段,刘巧珍按自我喜好与对时尚的理解来穿着打扮,“漂亮不必说,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草绿的确良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水红的确良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边,使得一张美丽的脸庞显得异常生动。”[30]草绿、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等素雅、不张扬的色调与巧珍内敛而别致的精神追求相得益彰,既得体又时尚。在两人确定关系后的最初几天里,巧珍频繁地换新衣服,“他看见她这几天接二连三换衣服,知道这完全是为他的。”[31]身处恋爱状态的她渴望得到恋人的关注,将功夫下在外表服饰上,以博取他的欢心,巩固两人的关系;再加上中国传统的“女为悦己者容”观念的影响,“男性凝视”早已使巧珍“怕她的走路、姿势和说话在他面前显出什么不妥当来,惹她心爱的人笑话。”[32]由此透露出两人在知识、性别层面的不平等。
服饰作为“物”,在与人的关系中超越其自然属性而获得社会意义,其样式、颜色无不发挥着“物”的施事性,映射着人物的心理活动与精神境界。身为农村劳动者的刘巧珍根本不知怎样穿着才能符合知识分子高加林的心意,显示了两人在审美趣味、精神追求等层面的隔膜。在她根据自己的揣测不断地更换衣服时,高加林问:“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色短袖?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33]那正是他第一次对巧珍萌发爱恋之情时她穿的,“衣服都是半旧的:发白的浅毛蓝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浅棕色凉鞋,比凉鞋的颜色更浅一点的棕色尼龙袜。”[34]这身半旧而色调和谐的装束与油画上的红头巾永远定格在了高加林的脑海中。为此两人对话:“‘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你明天再穿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35]此后,刘巧珍都尽可能地穿高加林喜欢的那身衣服,如两人一起去县城买漂白粉时,“巧珍来了,穿着那身他所喜爱的衣服:米黄色短袖上衣,深蓝色的确良裤子。”[36]后来去县城看高加林,她仍穿那身衣服,“高加林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见她上身仍穿着那件米黄色短袖。”[37]这种服饰方面的引导、改造除缩短两人所处阶层的差距外,还以“女为悦己者容”的传统观念为依据,是农村社会地位、男女性别等级等多重差序格局合力作用的结果。衣服的材料、质地与颜色不仅显示着人物的社会身份,而且表征着人物的心理身份,“它从根本上依赖于表面的意义模式,目的是表达特定文化的潜在信仰和成长于其中的主体的性格。”[38]刘巧珍与衣服亲密接触,而穿什么衣服却要考虑高加林的喜好,服饰的颜色、款式与新旧等“物形”重构、改变了她的心理身份;同时也表明高加林爱恋的并非刘巧珍本人,他始终沉醉于自己第一次爱情萌发时的幻象之中。
而穿在身上的衣服虽可改变人的外表,使其显得现代时尚,也能让人获得视觉的欢愉,但内在精神的改造很难完成,最终高加林在刘巧珍的“狗皮褥子、猪娃”等言语中彻底失望,而移情别恋能与自己高谈阔论国际形势的黄亚萍。正如乔以钢所说:“对‘乡村佳人’的占有,无法真正消除‘乡村才子’处于‘城乡交叉地带’的心灵漂浮体验,并不能使其获得精神拯救。”[39]刘巧珍的服饰选择,不再局限于满足固有的遮羞、保暖功能,而成为社会身份、文化心理的表征,体现了农村知识男性对农村劳动女性的改造动机与效果,隐含着社会地位与男女两性的双重不平等。这在后来高加林与黄亚萍的交往中也得到了印证。
在高家村这一乡村社会中,男性高加林所代表的农民知识分子以自己的方式改造着以女性刘巧珍所代表的传统农业劳动者,虽效果显著却未能如愿;同样,在逃离乡村进入县城后,高加林仍需面临新一轮的角色改造,只不过已转换为被改造者;女性黄亚萍所代表的城市知识分子改造以男性高加林所代表的农民知识分子,“水果刀事件”即是著例。在高加林作为宣传干事到县委大院后,黄亚萍的青睐是他自我建构的基础,也是他不断被改造的来源,这自然不是女性对男权观念的反叛,而是城市优于乡村的又一表现形态,城乡身份带来的地位差异是黄亚萍得以改造高加林的现实依据,其内在则承续着古老的社会等级结构。
和高加林一样,县城女知识青年黄亚萍对农村男知识分子高加林的感情也建立在西化意象的想象基础上,“她现在看见加林变得更潇洒了:颀长健美的身材,瘦削坚毅的脸庞,眼睛清澈而明亮,有点象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或者更象电视剧《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40]只有将高加林与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电影《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联系起来,她的爱才充满想象而富有激情。就此有研究认为高加林是于连式的个人奋斗者形象,至于二者的差异李建军曾有详细论析。[41]在此我们关注的重心是,黄亚萍的爱之冲动很大程度上只是投射了当时青年对保尔、于连等西方文学形象的倾慕,并非真的爱高加林。这一情感依据既表明二人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高加林毕竟不是保尔或于连),只有在艺术形象的激发下,爱情才足以诞生、滋长;又隐藏着黄亚萍对高加林的强烈改造意愿,即借保尔、于连这些西化意象在想象中将其改造为“男性英雄”,并虚幻地爱上他。为让高加林变成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黄亚萍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
这种改造也体现在外在服饰等物质意象上。不同于刘巧珍的百依百顺,黄亚萍对富有才华的高加林爱得既热烈奔放,又更带有一份专断与任性;她的美丽聪慧恰如城市文明的繁盛一般充满魅力,而她的专断任性则表征着城市文明的复杂多变,使高加林烦恼的同时又满怀向往。作为改革开放政策的既得利益者,黄亚萍拥有包括组织资本、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等多重资源,因而她对高加林的追求是透过物质诱惑、外表改造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黄亚萍按自己的审美观点,很快把高加林重新打扮了一番;咖啡色大翻领外套,天蓝色料子直筒裤,米黄色风雨衣。”[42]黄亚萍的审美品位代表着城市知识青年的审美取向,意味着先进城市文明对乡村的改造。在经济资本层面,黄亚萍通过时兴服装、皮鞋等物质对高加林进行改造,“她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给他买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样的时兴服装,还托人在北京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他还没敢穿)。……她还把自己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给了他;她自己却戴他的上海牌表。”[43]这些来自第二、三产业的产品,对平日里只能接触第一产业产品的高加林无疑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冲击;而这些物质意象背后所蕴藏的地位优势,更使高加林艳羡不已,以致完全忽略了这种改造带来的困扰,“很快,他们又进入了那种罗曼谛克似的热恋之中。”[44]
更为重要的是,黄亚萍因其社会管理者后代的身份,资源占有的绝对优势使她还有可能提升高加林的社会地位。在组织资本层面,黄亚萍通过父亲转业回南京一事,暗示高加林可以利用父亲的社会管理者身份,通过关系让他和自己一同落户南京,“让你到报社或者电台去当记者……”[45]黄亚萍以实现高加林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的愿望为筹码,对其施加强有力的改造。因此,尽管高加林发出“她大部分时候是按她的意志支配他,要他服从她”[46]的抱怨,但追求城市文明与地位提升的高加林最终还是对此欣然接受,“时兴成衣”的诱惑与对地位跃迁的渴望都使他心甘情愿成为被改造的对象,并以此建构自我主体身份。“物品进入了人的日常生活,被人赋予某类特殊意义、价值、身份的同时参与了人的身份的建构,他们通过消费某物进行自我表达和评估。”[47]对“时兴成衣”的消费,使高加林的自我表达与评估日渐向城市知识青年趋近。正如高加林对刘巧珍的形象改造一样,黄亚萍对高加林的改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成功的,两人被全城人称为“业余华侨”一事,恰好证明了黄亚萍改造成果的斐然。
虽然外在服饰可以改换,气质也能借助服饰的时髦样式、精良材料加以提升,但黄亚萍忽视与未预料到的是,她难以改变高加林的农村户籍,正如高加林不能改变刘巧珍不识字的现实、丰富她的精神世界一样。在高加林被告发走后门而重返乡村时,黄亚萍也像先前的高加林抛弃刘巧珍一样,痛苦地结束了这短暂的恋爱关系。
三、结语
借助烟、服饰等物质意象,《人生》呈现了改革开放初期与资源分配不均相伴生的社会分化及其强固性。这种强固性既来自于以往政治语境下阶级划分的影响,更承续着古老的社会等级结构,因而农村知识分子高加林所面临的并非高明楼、刘立本等具体个人的压制,而是根深蒂固的官本位、官商学三方交错的等级文化观念,犹如鲁迅笔下的“无物之阵”。
“《人生》的题目最初叫《刷牙》,也曾改作《沉浮》。”[48]正如高加林、刘巧珍两个渴望借助爱情实现地位提升、甘愿被改造的人物形象,经历一番沉浮后又都回到了原点。可见人物的地位流动及其命运沉浮正是隐含作者要突出表现的,而这中间所经历的一切,恰如闪电照亮了其生存处境的盘根错节,个人不可能改变原初的自我身份,文本就此显露出一定的现代主义意味,即个体存在的被动性与外在控制的强大,无论他们怎样反抗、被改造,终也敌不过强固的社会规则。两人的回归是心理身份、思想情感上的,也体现在服饰的变换上。先看巧珍,“这真的是巧珍。她穿一件朴素的印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脚上是她自己做的布鞋;头发也留成了农村那种普通的‘短帽盖’。她一切方面都变成一个农村少妇了,但看起来似乎倒比原来更惹亲,更漂亮。”[49]代表农耕文化的刘巧珍,从外在服饰与内在情感状态都彻底回归自身所处的群体。再看高加林,“他洗了一把脸,把那双三接头皮鞋脱掉,扔在床底下,拿出了巧珍给他做的那双布鞋。……他一下子把这双已经落满尘土的短口鞋捂在胸口上……”[50]鞋子是服饰中最具文化意味的,既指示着人的立足点所在,又常指代两性关系。一心想摆脱农民身份、挤进城市的高加林,脱掉象征着城市身份的三接头皮鞋,拿出手工制作的布鞋,意味着他对自我追求的放弃与对自身农民身份的认同。固然“高加林的出现标志着个人和个性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复活。”[51]而他最后的身份回归,则反衬出新旧交替时代二元户籍制度对个人存在的强大控制力。透过物质话语中的角色改造,不难看出路遥对人才流动困境的深层思考,其中的“城乡交叉地带”不仅指连结着城市与农村的特殊空间,也指新旧思想观念交叉的特定时代,更蕴含着人们的身份认同困境与命运的沉浮不定。衣服、鞋子等物也由此获得了诗性生命。
通过烟、服饰等物质意象的巧妙设置,《人生》在表现城乡交叉地带的复杂交错的同时,引导读者透过社会阶层资源占有不均的客观现实,去透视其深层的生成机制:差序格局及其相应规范的深层制约。个人即使再主动追求也始终难以挣脱其困境,从而揭示出人类存在的被动状态。就像卡夫卡《城堡》中的主人公K始终进不去近在咫尺的城堡一样,高加林无论怎样费尽周折都改变不了农民身份以进入城市,这就触及到了人类被外在规则异化的现代性主题,物的诗性生命也得以呈现。作为富有包孕性的文本,《人生》的丰富内涵依然召唤着更深层次的解读,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