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国别学科建设中的知识追求和学科建制
2022-02-04周方银
周方银
内容提要:随着中国实力的快速提升和国际影响力的扩大,中国面临更准确了解外部世界的迫切需要。在此背景下,区域国别研究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中国的国际问题研究有重视区域国别的传统,相关方面的研究总体较为繁荣,但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建设存在明显滞后。作为一门交叉学科,区域国别研究在发展的过程中面临某些特殊挑战:区域国别学科建设中要追求整体性知识还是选择性知识,是追求特殊知识还是一般知识,建立独立学科建制还是建立混合学科建制?区域国别研究需尽快形成自身的基础理论群、主要研究范式和相关中层理论,增强研究人员的学科归属感。要通过区域国别的学科建设,推动中国区域国别研究在知识探索、社会服务、人才培养等方面的进步。
近年来,随着国家实力快速上升、全方位外交深入开展、海外利益不断增大,中国越来越走近世界舞台中心,政府和社会层面对区域国别研究成果的需求明显增大。与之相应,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呈现较为繁荣的局面。虽然学界近年对区域国别学科建设的重视显著增强,并对此进行了颇为热烈的探讨,但区域国别学科建设滞后于区域国别研究的情况并未明显改观。由此,如何在区域国别研究较为繁荣的背景下,有效地推动区域国别学科建设,是学界当前需要积极回应的问题。
一、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建设与学科归属感
在中国的国际地位不断提高、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而复杂的背景下,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在过去十余年总体呈现颇为繁荣的局面。“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深度参与全球治理以及国内企业大量走向海外,显著提升了中国政府、企业、公众深入了解外部世界的兴趣与需求。在此推动下,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呈现快速发展、全面开花的态势。与此相应,区域国别的研究队伍也快速扩大。
“区域国别研究”和“区域国别学科建设”是密切关联但性质不同的两件事。“区域国别研究”的重点是探究区域国别的相关知识,“区域国别学科建设”则需确立区域国别学在知识体系中作为一个独立学科门类的地位,明确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定位,其内容涵盖学科建制与平台、学术梯队、学术研究成果和人才培养等方面。中国的国际问题研究有重视区域国别研究的传统,不仅现代中国如此,古代中国也表现出对理解外部世界的浓厚兴趣。《史记》中的《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是中国早期的对周边及世界其他地区的认识和相关资料收集整理。(1)参见李安山:《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历史、目的与方法》,《云大地区研究》2020年第2期,第172—196页。在未设立专门的区域国别学科的背景下,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领域也长期开展着高水平的美国研究、欧洲研究、东南亚研究、日本研究、俄罗斯研究等区域国别方面的研究。这些研究的推动力,更多地基于维护中国国家利益的政策需要,以及一定程度上服务于企业和公众了解外部社会的需求。
与区域国别研究的相对繁荣相比,中国区域国别的学科建设显著滞后,这对区域国别研究的长期可持续造成不利影响。一个重要方面是,目前从事区域国别研究的人员很多经历了中途转行,不少是从国际关系、世界历史、外国语言文学(尤其是非通用语种)、社会学、经济学等学科领域转入区域国别研究,他们对区域国别研究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受原有学科训练的影响。其结果,即使长期从事区域国别研究的人员,对区域国别作为一个学科或研究方向的理解也存在很大差异。这直接影响了本领域研究人员的问题意识、努力方向和学术评价标准。对学科理解上的巨大差异,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区域国别领域缺乏核心研究问题、研究方向分散、难以形成研究合力、学术评价标准难以统一甚至相互冲突等问题。
这些问题的形成,与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特点有很大关系。与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历史学等根据研究领域来划分的学科不同,区域国别研究的研究对象是一定地域范围的实体,包括国际区域、次区域以及国家。地域和领域是性质明显不同的学科划分方式。虽然对研究对象进行了地域上的分割,但就每一个具体地域而言,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外交等,都是区域国别研究涉及的内容。这使得区域国别研究容易与现有其他一级学科产生较大交叉。这样的交叉既为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发展提供了相对良好的基础和出发点,也造成它与相关学科的关系切割不清的尴尬,使区域国别研究在学科建设过程中呈现出复杂多样但主体性模糊的特征,使其作为一个知识体系的吸引力难以充分彰显。
由此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许多区域国别研究人员的学科归属感不强。部分从事区域国别研究如非洲研究、拉美研究、东南亚研究、大洋洲研究等区域国别研究的学者,对其在学术训练过程中所属的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国际关系学等学科有更强烈的归属感。不少人认为自己主要是基于求职考虑或所在单位的工作安排,才转而从事关于某个特定区域、国别的研究,他们更希望发表具有更强原有学科属性的高水平学术成果,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其研究能力,其学术水平才能更好地得到学界认可。这样一种心态的存在,造成区域国别研究学术队伍的不稳定性。近几年,很多高校纷纷设立区域国别方面的研究机构,这在短时期内推动不少研究人员的跨学科转入,但多年以后还有多少人能继续保持对所从事区域国别方向的研究热情,在很多机构仍是一个未知数。
现实需求转化为学术需求,学术需求牵引学术探索,学术探索推动学科建设,学科建设持续服务现实需求与知识探索,这是人们在区域国别学科发展过程中希望看到的良性循环,但它能否实现并无有效保障。实现这一良性循环的关键在于,通过区域国别的学科建设,尽快夯实本学科的知识基础,建立本学科的知识特色,明确本领域知识创新的主要方向,从而既有效回应政策需求与社会需要,也强化其在知识上的吸引力,这对于成体系成规模成建制地培养合格的区域国别研究后备人才,是必不可少的。
二、追求对研究对象的整体性认识还是选择性认识
区域国别研究以国际社会中存在的区域和国家行为体为研究对象,这一问题并不存在明显争议。但对于作为特定研究对象的区域和国家,具体要研究它的什么,学者们存在不同的理解。
这方面可以分为两种大体不同的理解。一种理解认为,区域国别研究须对研究对象进行全面完整的研究。如钱乘旦认为,区域国别研究的一个重要特性是它的全面性,“区域国别研究试图对具体地区和国家做全方位研究,通过研究整理出完整的知识谱系,构建整体认识论”。相比之下,从原有的学科领域出发,则“难以形成对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全息式理解”。(2)参见钱乘旦:《以学科建设为纲 推进我国区域国别研究》,《大学与学科》2021年第4期,第82—86页。罗林、邵玉琢认为,区域国别研究“在方法论体系上坚持以实体研究对象为核心的整体观”,它努力聚合各学科研究力量,形成整体性知识体系。(3)参见罗林、邵玉琢:《国别和区域研究须打破学科壁垒的束缚——论人文向度下的整体观》,《国别和区域研究》2019年第1期,第147—165页。
对整体性的强调是区域国别研究领域不少学者的看法。基于这一认识,聚合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外交、语言甚至自然科学领域的学者,通过多学科协同努力的方式,不断积累关于某一区域、国家的知识,进而获得对该区域或国家的“整体性认识”,似乎是区域国别研究应追求达到的一种理想状态。为了更好地达到这一状态,一些区域国别学者在人才培养过程中强调通才式教育,认为“通才”式的培养更契合区域国别学科建设的需求与方向。
但客观上,对任一区域国别的整体性认识、全息式了解从知识上是不可能的,从应用层面也不一定可取。当前我们处在一个信息爆炸时代。在信息绝对量十分巨大且仍在快速增长的背景下,依靠有限数量的区域国别学者去积累“整体性”的知识,客观上难以实现。对任一区域国别的全面了解实际上不可能,不仅就一位学者来说做不到,即使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学者群体也基本无法做到。以中国学者对中国社会的全息式认识为例,目前虽然存在大量研究中国经济、政治、外交、社会、文化、民族等问题的中国学者,这些学者研究中国问题不存在语言和文化理解上的障碍,但即使我们从全国聚集数十名最优秀的相关学者,也无法完全达到对中国准确的整体性认识和全息式了解。对本国的研究尚且如此,关于世界其他地区和国家的相关研究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其上限可想而知。今天即使存在关于某个国别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由于形势的变化,以及知识与信息的快速更新,这样的人物对该国的最新发展也往往难以准确把握。
不仅如此,在对信息的有效选择变得更为重要的时代,对研究对象的全息式理解意味着会产生大量过剩信息,这在很多时候实际是信息资源的浪费。在这个意义上,区域国别研究中整体性知识的追求,或许应该理解为对研究对象有一个总体良好的把握,“通才”的培养代表的是希望使这一领域的研究者具有较为宽广的知识基础和社会接触面,而并非追求真正字面意义上的“整体性知识”。
由于基本无法做到对研究对象的全面了解,因此,对区域国别研究的另一种理解,即在研究过程中对研究对象的问题和领域的选择就变得十分重要。针对区域国别的特定问题、领域和方向开展持续研究,可能是更为现实的,也是从长期角度更为合理的选择。只有明确取舍,才能避免区域国别研究变成大杂烩,变成各种信息、资料的简单堆积。
取舍过程中,有两个比较重要的方面:(1)根据现实需要进行取舍,重点研究那些对本国利益具有重要关联的区域国家,对这些区域和国家,也重点研究其与本国利益相关的具体方面。这是世界各国开展区域国别研究的普遍情况,如美国在冷战时期特别重视对苏联的研究,当前则特别重视对中国的研究,而澳大利亚、新西兰则一直重视对太平洋岛国的研究。(2)根据学术研究的需要,根据其在知识体系中的价值进行取舍。如果关于某个区域和国别的研究具有比较突出的学术价值,特别是如果能通过相关研究深化关于区域国别的认识,推动区域国别知识的系统化与体系化,或者能由此提出有价值的研究问题,那么即使该区域、国别没有显著的利益重要性,也因其学术价值而不能忽视。
三、追求特殊知识还是追求一般知识
在知识追求方面,是侧重于一般知识还是特殊知识?一般知识与特殊知识之间是什么关系?这对于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以领域为主的学科来说,已经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共识。但这样的问题,对于当前中国的区域国别学科建设来说,仍然是需要直接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
(一)区域国别研究具有强调特殊知识的传统
区域国别研究已经形成某些约定俗成的传统。在区域国别研究中,人们往往高度强调对对象国语言的熟练掌握和在对象国深入实地调研的重要性。(4)参见:David L.Szanton, ed., The Politics of Knowledge: Area Studies and the Disciplin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5;任晓、孙志强:《区域国别研究的发展历程、趋势和方向——任晓教授访谈》,《国际政治研究》2020年第1期,第134—160页;钱乘旦、胡莉:《区域与国别研究视野下的“欧洲研究”——关于欧洲研究发展方向的讨论》,《欧洲研究》2020年第4期,第138—150页。与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不同,区域国别的研究者不仅要接受专门知识的训练,还须在对象国生活一段时间, 建立起联系网络, 以便在整个职业生涯中不断更新知识。(5)参见F .福山:《学术界何以有负于国家:区域研究的衰落》,《国外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第90—92页。
牛可基于对美国区域国别研究的考察,认为区域研究的智识偏好和特性是:它是特殊性取向而不是普遍性取向,归纳而不是演绎,经验性而不是理论的,质化而不是量化的,描述、叙述和阐释而不是归约论和解释性的图式和模型。他认为,区域研究更注重历史文化的整体性和“情境具体性”,更容易导向历史的和文化的相对主义和多元主义,更讲究和擅长浸入式的经验观察和实地研究。(6)参见牛可、刘青:《区域和国际研究:关于历史和“原理”的思考——牛可副教授访谈》,《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5期,第145页。
与一些社会科学倾向于从外部对对象的各项特征、指标进行观察和测量不同,区域国别研究强调深入对象国社会,从其内部了解研究对象。(7)参见刘鸿武:《中国区域国别之学的历史溯源与现实趋向》,《国际观察》2020年第5期,第53—72页。如从事美国研究,需要研究者从美国的视角去了解美国,而不是从中国的视角了解美国,研究非洲问题则需站在非洲大地上做非洲的学问。
区域国别研究对每一区域国别特殊性的强调,有其内在合理性。区域国别学的设立本身建立在一个潜在的假定上,就是大多数国家或地区是特殊的,需要用不同于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文化学的方式进行研究,以更好地把握各区域国别的特性,进而深化对世界各区域国别的认识。如果各区域、国别没有特殊性或者特殊性不显著,就无需动员大量研究人员去开展大规模的区域国别研究,只需由一部分人进行更为一般化的分析,把研究结论套用到不同的区域和国家上即可。从这个角度,经济学不认为大多数国家在经济学意义上是特殊的,它把主要精力放在对更具普遍性的经济学原理的提出和检验上,而不会发展针对每个区域国别的经济学。
与既有以领域为主的学科不同,区域国家研究反对过度的抽象化和一般化。区域国别研究人员在其成长过程中,接受的高强度对象国语言训练,以及在方法上对实地调研的高度重视,进一步强化了其对研究对象特殊性的强调,并由此形成一种普遍性的学术倾向,认为准确认识一个地区或国家的特殊性,是区域国别研究的特殊长项。他们认为自己的学术使命以获得对某一区域国别的地方性知识为宗旨,并不以获取普遍性知识为目标。(8)参见赵可金:《国别区域研究的内涵、争论与趋势》,《俄罗斯研究》2021年第3期,第121—143页。区域国别研究重视“情境”和“地方性知识”,强调研究者的立场性和反思性,要求研究中的“经历在地”和“参与在地”。在区域国别研究内部有比较强的多样性,涵盖不同路径、不同取向的研究。(9)参见程多闻:《国际学界对区域研究的反思与再定位》,《国际论坛》2019年第2期,第125—139页。
(二)学科建设对一般性知识追求提出新要求
从政策研究、社会服务的角度,学者们对各区域、国别特殊性的强调,长期以来并不被视为重要的问题。但在区域国别学科建设的背景下,对区域国别研究中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的再认识仍有其重要性。
对一般性知识的探索,是为了更好地奠定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理基础。经过长期的建设,现有社会科学一级学科都形成了基于一般化理论的学科内核。相比之下,区域国别研究由于长期形成的强调特殊性、本地化的传统,虽然积累了大量有价值的认识,但很多研究难以超脱资料收集整理和单纯描述性研究的层次。
区域国别学成为一级学科后,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是,它对区域国别研究会带来什么实质性变化。换句话说,学科建设后与学科建设前有什么实质性区别?区别显然不应该只在于是否可以授予区域国别学的硕士、博士学位,更在于推动区域国别研究面貌的变化,特别是推动区域国别研究学术水平的提高。
一级学科的设立,要求区域国别领域的研究人员进行“具有更强学科意识的区域国别研究”。区域国别研究绝不能只是为社会科学理论贡献“原材料”,而须有自己独立的基础理论。这要求在区域国别研究的基本理论、基本原理方面产生一批重要成果,改变不同区域、国别研究的共有知识基础不够深厚、共通性知识不足的现象。
在近年国内学界关于区域国别研究学科意识明显增强的背景下,北京语言大学于2017年开始出版《国别和区域研究》,北京大学于2020年开始出版《区域国别研究学刊》。这两本学术集刊的出版,不只是为了在已有的《美国研究》《欧洲研究》《日本学刊》《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西亚非洲》《东南亚研究》《南洋问题研究》《拉丁美洲研究》等区域国别刊物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传统意义上的区域国别刊物的数量,而是为了更好地从学科建设角度探索区域国别研究的发展空间,并发表更多超出传统国际问题研究含义的区域国别研究成果。这些努力,一方面为区域国别学科建设提供了更丰富的成果发表和交流平台,另一方面也推动了区域国别学科发展进程的加速。
学科建设必须在一定范围内强调普遍性,必须有最基本的普遍性知识,这是学科内部学术交流的基础,也是从学科角度进行大规模人才培养的必然要求。基础理论层面的一般化是各学科发展的必然要求,区域国别研究在这方面没有理由成为例外。在区域国别研究特殊性很强、一般性不足的背景下,更需在当前加强一般化理论的建设,弥补这方面存在的短板。
可喜的是,区域国别研究的推动者已经有明确的学科意识,并做出了一些恰逢其时的重要努力。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山东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张蕴岭教授推动编写的具有区域国别学教材性质、同时又体现很高研究水准的“区域国别学丛书”的第一本《国际区域学概论》已于2022年初出版。(10)参见张蕴岭主编:《国际区域学概论》,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22年。该书的出版是一个有价值的尝试。从一般性知识的角度,区域国别学既涉及区域学的一般性知识,也涉及国别学的一般性知识。《国际区域学》从区域学的专门知识入手,努力回答国际区域是什么,国际区域怎样构成,以及国际区域如何运行的问题,试图就此提出整体性基础分析框架和一般性理论观点。(11)参见张蕴岭主编:《国际区域学概论》,前言第1—2页。就区域国别学的主要知识板块分别尝试构建一般性知识,这是形成区域国别研究的总体性一般知识的重要路径,中国区域国别学者在这方面的努力已经取得重要成果。它也说明,在强调区域国别研究知识具有特殊性的同时,推动一般性知识基础的形成是可行的。
(三)跨学科合作背景下特殊知识与一般知识之间的平衡
对于区域国别研究相关知识如何进行一般化,不宜简单从事,需在坚实学术研究的基础上,在准确把握各区域国别性质的基础上进行知识的一般化。不能为了追求一般化,导致“重理论、轻现实”的倾向,避免因此导致对区域、国别的认识出现很大的失真。也就是说,既要追求对区域、国别事务的准确了解,也要在此了解的基础上,推动更深厚的一般化知识的形成。
对特殊性和一般性不宜采取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态度。一般性是在研究单元特殊性基础上提炼出来的。特殊性在不同单元比较的过程中可以更好地呈现,在对同类事物的一般性有深入认识的基础上,人们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其中各个个体的特殊性。不同区域、国别的特殊性是一个程度问题,并不存在绝对特殊的区域和国别。(12)从这个角度,阿查亚对比较区域研究的推荐,是一个有价值的调和一般性与特殊性的研究路径。参见:Amitav Acharya, “Remaking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Doubt, Desire and the Promise of Comparisons,” Pacific Affairs, Vol.87, No.3, 2014, pp.463-483。在特殊性到一般性的光谱中,存在性质与程度的区别,包括本体上的特殊性、重要性质的高度特殊性、重要性质的有限特殊性、次要性质的高度特殊性、次要性质的有限特殊性、整体低特殊性、高度一般化等不同类型。
对一般规律的追求是领域性学科的特点,但这些学科并非不承认个体之间存在差异。如何看待特殊性,既是一个本体问题,也是一个方法问题。在区域国别研究中,我们要承认特殊性,尊重特殊性,但不宜夸大特殊性。特殊性不是例外论。特殊性与例外论的区别在于,例外论意味着按照一般的理论从原理上就不能对该现象进行解释,特殊性意味着该现象是对一般理论在表现上的偏离,这种偏离往往可以通过补充相关变量或更准确地把握参数的方式得到解释。不同区域、国别具有特殊性,但是从解释的原理上,仍然具有很大的相通性,在已有知识框架下具有高度可理解性。正如中国在很多方面与世界上其他国家都很不一样,但中国仍然高度可理解,不仅可以被中国人理解,也可以被外国人理解。中国作为国际社会中的一员,是一般中的特殊,而非本体意义上的特殊。
对一般性的承认与重视是进行高水平跨学科协作的需要。区域国别研究属于交叉学科,具有典型的跨学科属性。区域国别研究的推动者普遍强调其跨学科的属性。钱乘旦认为,区域国别研究的最大特点是依靠多学科参与,共同聚焦于一个地区或国家,通过相互配合、彼此融和,激发出任何单一学科无法形成的知识谱系。(13)参见钱乘旦:《以学科建设为纲 推进我国区域国别研究》,《大学与学科》2021年第4期,第82—86页。郭树勇认为,区域国别研究指研究者采取跨学科、多角度、综合方法的路径,对区域、国家或国际关系行为体的具体情况、关键问题、主要动向和对本国影响等方面的问题开展的专门研究。(14)参见郭树勇等编著:《新编区域国别研究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2页。
一些学者视跨学科的方法为区域国别研究的根本方法。如果不承认各区域、国别所具有的一般性,如果用过于特殊的眼光看待每一区域、国别,这实际会阻碍跨学科研究的有效进行。因为与区域国别研究有很大交叉的其他学科如经济学、社会学、国际关系学等,都很重视对一般性规律的探索,这些学科在参与区域国别研究时,不会放下其对一般性的追求。对区域国别特殊性的强调,可能造成一个印象,就是如果不掌握对象国语言,不在当地进行长时期的浸入式生活体验,就无法对当地产生可靠的了解。这样的说法当然有其合理性,但过于夸大这一点,会使从事领域学研究的学者对于参与区域国别研究产生望而生畏的情绪,实际上也会阻碍知识进步和对区域国别认识的深化。
对特殊性的强调,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区域国别研究形成更多具有相对封闭性的学术圈子,如拉美研究、非洲研究、中东研究、欧洲研究、东南亚研究、南亚研究各自形成的学术圈子。研究者在这方面可以持更为开放的心态,如果从事不同区域、国别研究的学者们进行更广泛、更开放的交流,打破不同区域国别圈子的壁垒,应该可以对各区域、国别研究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四、建立独立学科建制还是建立混合学科建制
从学科建设角度,区域国别学的设立对区域国别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由于大学的学科建设需通过具体的部门主要是院系来落实,在此背景下,一些高校的区域国别研究面临一个选择:是建立独立学科建制的区域国别学院,还是采取混合学科建制的做法,把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人员聚拢在名为区域国别研究的学院之下?
目前,国内部分大学设立有以区域国别为方向的学院。如山东大学东北亚学院,其机构设置颇有特色,设有韩国朝鲜系、日本系以及国际政治与经济系。其构成体现了既包括区域国别方面的侧重,也突出特定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重点。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南洋研究院、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都体现出把传统的学科以及重点研究区域、国别糅合在一起的特点。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南洋研究院设有国际关系系、侨务与外交系等偏学科和人才培养的系,同时设有亚太国际关系研究所、东南亚研究所、东盟研究中心、印度尼西亚研究中心等区域国别研究机构。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设有国际政治系,同时设有东南亚研究所、华侨华人研究院。上述建制模式的基本特点,是一方面有开展区域国别研究的实体研究机构,同时在学科建设方面,则重点依托国际政治、外交学、国际政治经济学等政治学下的二级学科方向。
也有大学采取不同的建设模式,如广西大学中国-东盟研究院就更强调区域国别的研究特色。其下设机构分为两个序列:一个序列是国别研究机构,针对每一个东盟成员国设立一个研究所;另一个序列是专业研究机构,包括国际关系研究所、法律关系研究所、民族与文化研究所、中国-东盟战略研究所、中国-东盟产业发展与生态环境研究中心、澜沧江-湄公河经济带研究中心、中越经济研究院等,其机构设置清楚地体现了对区域国别和对相关人文社会科学学科的兼顾意识,涉及的学科包括国际关系、法律、民族文化、经济等。
当前,国内不少大学的区域国别学科建设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是如何处理区域国别学科与已设立的国际关系学院之间的关系。区域国别学作为一门交叉学科,在研究过程中比较密切涉及的学科包括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外国语言文学、世界历史等,但从大学院、系、所建制的角度,其与一些高校已有的国际关系学院的关系难以有效划清。造成这一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的发展对于国内、国际的区分并不重视,其研究成果对于动态性、时效性也不那么强调。相比之下,国际关系学研究国际行为体的行为,其主要研究对象就是区域和世界其他国家,国际关系学科也长期开展关于美国、欧洲、俄罗斯、非洲等区域国别方面的研究。
由于区域国别与国际关系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有学者呼吁建立国际问题研究的学科门类,认为它主要由国际关系和区域国别研究两部分构成。其中,区域国别研究聚焦各国家行为体或国家集团本身的内政外交研究,国际关系研究侧重国家行为体或国家集团之间博弈互动的研究。(15)参见崔吕萍:《聚焦高水平对外开放,委员问了三个“人事问题”》,《人民政协报》2022年3月15日,第6版。但实际上,这里所说的各国家行为体或国家集团之间的内政外交研究中的“外交研究”,长期以来属于国际关系学研究的范畴,且构成其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
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如果区域国别学科脱离国际关系学科独立发展,可能暂时难以找到推动学科发展的有力支撑,这会增大其在学科建设、人才培养方面的难度。如果区域国别学科紧密地与国际关系学科绑定在一起,又会使其受到国际关系学的过大影响,难以体现其独立的学科属性和学科价值。
这涉及的核心问题是,区域国别学如何处理好与已有学科的关系。区域国别学的交叉学科定位,进一步强化了这个困难。它难以解决的一个问题是,在这个学科下的一部分研究成果,既可能被视为区域国别的研究成果,也可能被视为国际关系、国际政治经济学、世界历史以及社会学的研究成果。特别是,什么样的成果具有最明确的区域国别研究属性,而没有被视为其他学科成果的嫌疑?这需在区域国别学科建设、共同性知识基础奠定过程中加以解决。
五、结 语
在区域国别研究相对繁荣的背景下,当前更重要的是尽快弥补区域国别学科建设的短板。从现实上说,区域国别研究无法实现对研究对象真正意义上的整体性认识,为此需在对研究对象具有良好的一般性了解的基础上,针对不同研究对象发掘有价值的研究问题,开展具有针对性的专门研究。在区域国别研究具有强调知识特殊性传统的情况下,强化一般性知识的探索,在区域国别研究的特殊性知识与一般性知识之间形成更好的平衡,弥补一般性知识不够深厚的不足。在学科建制层面,区域国别研究既要适当依托国际关系学科等在知识上存在紧密联系的学科,又要为逐步成长为真正独立的学科建制创造条件。
为了促进区域国别学科的良性发展,区域国别研究人员需要有更明确的学科意识,建立坚实的学科内核和基础理论群,形成自身在研究方法方面的规范与特色,开展学科内部的范式争论,凝聚关于学科方向的基本共识,建立学科内普遍认可的学术评价标准,建立区域国别的体系性人才培养模式。只有这样,区域国别研究作为一门交叉学科,才不会在学科交叉的过程中迷失自身的领域和方向,才能更好地驾驭学科交叉,使其他学科的理论、方法、范式、手段真正为区域国别研究所用,而不使区域国别研究的很多内容从研究性质上说仅成为为其他学科打下手、收集整理学术素材。也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区域国别的学科建设,推动中国区域国别研究在知识探索、社会服务、人才培养等方面更大和更可持续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