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 望(上)
2022-02-03张雨荷
张雨荷
麦冬的愿望是住进新房子,村官小张的愿望是让麦冬一家早日脱贫,过上好日子。
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十三岁的麦冬正挽着裤脚在稻田里割稻子。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松松垮垮的灰白色长袖棉毛衫,一条破洞长裤,弯着腰,熟练地将水稻握成一小把儿,继而用生锈的镰刀来回割。他要抓住八月的小尾巴,赶在开学前将水稻收割完。
泛着金黄的稻田层层叠叠地在山间错落排列,用一阵阵清甜的稻香犒(kào)赏辛苦劳作了半年的农民。麦冬家的稻田不足半亩,只要放学回家,他就会代替有腿疾的爸爸去稻田里走走。好像走进葱郁的稻田,望着满眼的金黄,他才觉得自己家没有那么穷。
“麦冬,快回来,家里来客人了!”爸爸的声音越过稻田,钻进麦冬的耳朵里。
麦冬知道家里来的客人是小张姐姐,所以听到爸爸的喊声,他就放下手里的稻穗,提着镰刀,沿着湿滑的田坎飞快地跑了回去。
麦冬到家时,看到小张姐姐正站在他家门口和他爸爸说话。他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旁跑过,短促地喊了一声“小张姐姐好”,就躲进了房间。
“嘿,麦冬,你躲什么呀!快出来!”小张清脆的声音响起,麦冬有些措手不及,他扶着门框,偷偷地看着她。
小张是村里来的大学生村官,有知识,有文化,村里长辈都叫她小张妹,孩子们则喜欢唤她小张姐姐。两年前,小张刚来村里时,村民们都觉得她只是来体验生活的,可不到两年,小张就彻底融入了他们。她经常穿着胶鞋走田坎,赤脚帮村民种水稻,骑着摩托车帮人们解决纠纷。现在,她还要带着大家一起脱贫致富。麦冬知道,他家就是村里最困难的。
“我没躲,我不出去。”麦冬说着,往门内挪了挪脚。
“我还没问你呢,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小张走进堂屋,探头寻找麦冬的身影。
“不知道。”麦冬语气生硬。
“不知道?新学期都要开学了,你居然还不知道上学期的成绩,学校不是发信息了吗?老实说,你是考差了不敢说,还是真的不知道?”小张半开玩笑地说着,不自觉地将文件包放到了木桌上。
“老师都是在微信群里告知成绩,我爸爸用的是老年机,只能打电话,没有微信。”麦冬故意把“老年机”三个字说得很重,他想要告诉小张姐姐自己真的不知道成绩。可是这句话刚说出口,小张就发现麦冬爸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跛着脚坐在长凳上,紧张地用手擦了擦额头。
“看不了就看不了呗,等开学去学校就知道了。我相信你肯定考得不错,到时候给你爸一个惊喜。”小张回应着,冲麦冬爸爸笑了笑。
麦冬爸爸知道小张是在缓和气氛,说了句“对,开学给我个惊喜”便不再说话了。而屋内,麦冬也只是小声应答了一句,就再不说话了。好在院坝里圈养的鸭子不喜欢安静,它们疯狂地叫了几声,这才打破了宁静。
“鸭子叫得挺开心啊,看来是个丰收季,今年水稻种得不多哈。”小张侧过脸,望着门外的金色稻田说。
“种了半亩,脚痛,种不得了,腰也弯不得。以前五亩地,大部分荒了,送人了,留半亩,留个盼头。”麦冬爸爸慢吞吞地说,又伸出手指了指身后两个挂满蛛网的铁皮圆桶,“这里面还有去年和前年的谷子,加上今年半亩的收成,够吃。”
“够吃就行,要是不够,回头我给您提点儿来。”小张说着,打开文件夹,拿出了里面的文件,“叔,上次我问您的问题,考虑好了吗?”
“考虑着呢。”麦冬爸爸看了看小张,许久才开口,“小张妹,能不能不改,这房子……还可以住。”
“叔,是这样的,您要是不改,我也没话说,可是……”小张抬头看了看房檐发霉的角落和裂开缝隙的墙体,心里很不是滋味,“您看咱们屋,好危险嘛,房子的裂口已经可以塞下一个拳头了,而且整面墙都在透水,夏天雨水多,冲垮了怎么办?”
“不会的,这房子,我知道,裂口口,小事儿。”麦冬爸爸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却不住地闪躲。
“叔,您到底在担心啥?”小张锲而不舍地问,“您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上次我来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您家的房子已经是危房了,改造后会有补偿款的。”
麦冬爸爸摇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
“是考虑到改造房子期间没地方住吗?您和麦冬可以住村办公室的。村办公室离学校近,麦冬读书也方便。”
“也不是。”麦冬爸爸依旧摇摇头,他拿起桌上的药瓶,抖出一颗比指甲盖还大的白色药丸放进嘴里,然后昂着头,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子,“止疼的,不吃脚痛得厉害。小张妹,你先回去吧,等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麦冬爸爸下了逐客令,这让小张有些为难,一边是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被大雨冲垮的危房,一边是麦冬爸爸的执着,连续五次登门做工作,小张却始终没能说服他。
“好吧,叔,既然您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这里有一箱牛奶,记得喝。”小张收拾好文件,起身准备离开。她走到门口,听见卧室的木门吱嘎响了一声。她料想麦冬肯定正躲在门后偷听,便故意停下来,朝门内看了一眼,继而抬脚离开了麦冬家。而此刻,躲了许久的麦冬推开卧室木门,慢慢地走进了客厅。
麦冬知道爸爸在犹豫什么,所以他只是慢慢地走到客厅,然后拿着门边的镰刀向稻田走去。
往后的很多天,麦冬都待在稻田里,他故意放慢割稻的速度,只为给爸爸和前来劝爸爸改造房子的叔叔阿姨留足空间。可是直到稻穗割完,摔打成粒,爸爸还是没有松口。
“爸,明天他们还来吗?”麦冬端着最后一筐稻粒进屋,失落地问。
“来不来又怎样,反正我不改。”爸爸硬生生地说着。他点燃了桌上放着的半截香烟,烟头微微闪着亮光,释放出难闻的味道,呛得麦冬有些难受。
“好吧,我知道了。”透过迷蒙的烟雾,麦冬看见爸爸惆怅的脸。他强忍着已到嘴边的话,转身进屋,蜷缩到床边,用潮湿发霉的被套盖住了自己的脚踝,忍了很久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哭过后,麦冬还是照例准备晚饭,简单的一菜一汤一碗饭,这已经是麦冬能做出的最好的晚餐。和爸爸默默地吃完,麦冬又自觉地开始收拾。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前,看着远方。
“看什么呢?”爸爸试探着问道。
“稻田。”麦冬把头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爸爸,我想妈妈了。”
“提她干吗?”
“我听村口的婶婶说,在镇里看到她了。”麦冬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说错了话。
“嗯。”爸爸闷生生地应了一句。
“可是……”麦冬顿了顿,“她为什么就是不回来看看我们呢?”
“可能太忙了吧。”爸爸心虚地回答着,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太忙了?”麦冬重复着爸爸的话,无助地挤出笑容,“对,太忙了,忙到不回家,忙到不打电话,忙到快忘了这个家。”
“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知道。”麦冬兀地起身,扭过头来看着爸爸。
麦冬的眼神有些犀利,那是爸爸从未见过的眼神。爸爸知道麦冬心里已经堆满了不满和怨言,于是趁麦冬还没把心里的不满和盘托出时,他率先站了起来,在说完那句“睡了”后,就跛着脚一步步地朝里屋走去,只留下瞪着一双发红的双眼的麦冬。
爸爸一进屋,麦冬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地板上,晕出一朵满是灰尘的泪花。末了,他用棉毛衫擦干眼泪,关上门进了屋。尽管天还未彻底黑透,但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家里,他只能选择躺在床上,伴着爸爸的鼾声艰难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