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羽林借机贪横墨 文长将功补大过
2022-02-03
张伯祖以生命为张机的逃亡争取了数个时辰。此时,行走在风雪中的张机已经来到岐棘山下,穿过黑石峰隘口,便可进入山势险峻、沟壑纵横的八百里桐山之中。至此,张机已经逃出生天。
天色渐暗,风雪暂歇。诸人驻马隘口。
“歧路在前,终会殊途同归。虽有不舍,终有一别。”邓芝在马上欠身拱手,“我这就折返宛城,也好知道朝廷消息。”
“邓廷掾舍身相救,张机没齿不忘!”张机跳下马车,举目四望,辨了方向,“我多次随师父采药来过,熟悉此地。一路东去,过岐棘山黑石峰后,便入八百里桐山中。”再望涅阳城方向,忧心忡忡,“只是,担心师父因我再受牵连。”
“放心,”邓芝面色沉着,“你师父颇负民望,又非你宗亲,谅苏章文不敢造次,以免激起民变。加之,我身为郡中廷掾,負纠察乡事之责,自当小心卫护济世坊!”
“有劳廷掾!济世坊乃病民最后之所,更是涅阳唯一净土,万不能失!”张机伤感不已,“歧路相别,无以为赠,一张素琴,赠予知音。”从马车中取出一张古琴赠予邓芝,“我曾为君把脉,知君性情中直,难免有焦渴之症,可以素琴调和,涵养生津。”
“音律入药,医我心性。”邓芝接过古琴,仰望天空,“期待风清月明,与君操琴!”
“天高地阔,山水不隔,就此别过!”张机登上马车,马车“咿呀”着,渐渐远去……
直到目光被苍茫的山色遮断,邓芝方拨转马头,催马上路。途中也不歇息,赶在宛城城门关闭前,裹着风雪,进入城中。按照太守指令,他必须要于酉时前,回到郡衙点卯。
邓芝匆匆进入郡衙廷掾房,换上一身干净行头,前去郡署二堂点卯。二堂由正堂、东西厢房和耳房组成。堂内点着几根粗大的羊油烛,两盆暖炉里的炭火正旺。邓芝伸头探视大堂,不见昔日同僚于此议事,只有太守褚贡陪着朝廷上使在喝酒把话。邓芝于门口低声向门禁小军打听,才知朝廷上使是中常侍赵忠。他正要悄然退去,却被匆匆而来的苏章文、魏庄撞个正着。
“这不是邓廷掾吗?”因廷掾监察乡事,亭长魏庄自然与邓芝熟悉,扭身对苏章文介绍,“邓廷掾乃南阳郡名门望族之后,文武全才,颇得褚太守青睐。”
“噢,也是巧了!”苏章文与邓芝有一面之缘,却记得,“今岁秋日,我曾陪褚太守于城南白土岗上祈禳,尚记得邓廷掾文不加点,写下祈天好词。”
邓芝无法躲避,只好施礼:“微末见过苏天师!”
听见门外声音,太守褚贡已经在堂内招呼:“果然南阳地灵,说谁谁到。快请苏天师!”
邓芝转身欲去,被苏章文扯住:“邓廷掾,你主管乡事,何不随我一同见过太守和朝廷上使?”
“请!”邓芝不好推托,跟随着苏章文、魏庄进入堂内。
外面虽风雪紧烈,堂内却温暖如春。赵忠端坐,太守褚贡和右羽林军郎将袁林侧坐,条案上置满酒食,身后各有两个妙龄官伎佐酒。青烟袅袅,丝竹萦绕,显然正值酒酣耳热之时。赵忠装作未曾看见有人进来,更不看苏章文等人屈身施礼,依然举杯笑着:“果然是风雪天,喝酒天。老夫似乎记得已饮酒七盏,果然是一盏喉吻润,二盏破孤烦,三盏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盏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盏肌骨清,六盏通神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生风欲成仙!”
“赵常侍可不就是神仙?”褚贡媚笑着,“赵常侍亲自前来,代陛下安抚南阳臣民,驱散风雪伤寒,正如神仙下凡一般!”
“为陛下分忧,是老夫分内之事!”赵忠放下酒盏,“老夫听闻,此地‘前有召父,后有杜母’,召信臣、杜诗皆是爱民之官,父母官由此而来。”看着褚贡一眼,“不知诸太守是谁父母?”
“下官也听闻,陛下称张君侯为父,赵常侍为母,二常侍皆是社稷重臣,太平景由此而来。”褚贡琢磨着弦外之音,“故而,下官不敢为父母!”
“知道就好!”赵忠敛起笑容,缓缓起身,“该说正事了!”
若似风卷残云,侍酒的下人已是匆匆收拾起酒菜杂物,悄然退下。赵忠这才看一眼跪地叩首的苏章文:“赐座,起来说话!”
“多谢义父!”苏章文起身入座,又探身拱手,一副久旱盼甘霖的表情,“义父,你可来了!”
“事情办妥了?”赵忠声音冰冷,“原本是等你一起喝庆功酒呢!”
“张松寒畏罪自杀,乱贼都已处死!鹰愁涧战场也已打扫干净。”苏章文回答,“这一夜风雪之后,也许,就什么也没发生过。”
“好,好!”心有余悸的褚贡率先松了口气,“什么也没发生过。”
“留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赵忠看着堂外风雪,“可有漏网之贼?”
苏章文有点儿结巴,“跑了……三个!”
“还跑了三个?”赵忠微微皱眉,“何以逃生?”
“山匪魏延本已招服,却心存图谋钱粮之心,被我拒绝,怀恨离去。校尉张曼成带伤逃跑,张松寒之子张机不知去处。”苏章文看一眼赵忠,连忙表态,“不过,我已让柳九带着几个精干之徒前去追踪,谅他们也逃不出天罗地网!”
“魏延?当年,他家翁在老夫手下任职,坏了朝廷规矩,该杀。”赵忠有些不悦,“魏延聪明,答应为老夫做事儿,这才逃过一死,隐匿山林,暗中随时为我所用。这下倒好,你把他也给逼反了!”
苏章文连忙离座,叩首:“魏延确实心存图谋钱粮之心!”指着魏庄,“其堂兄可以做证!”
魏庄愣了一下,马上醒悟:“对,微末可以做证!”
“魏延好本事!”赵忠呷一口茶,缓了口气,“这可怎么办?”
苏章文咬牙:“魏延武艺高强,又天生逆鳞,断不可留!”
“杀人倒是我儿能耐!料想他逃不出你的手心!”赵忠冷笑着看一眼苏章文,“算了,老夫不关心这些,只关心赈灾钱粮在哪里,那都是陛下的心血!”
“钱粮无恙!”苏章文信口雌黄,“除了被乱贼焚毁十几车草药粮食之外,其余钱粮全部由羽林军抢了回来!”
“错了!钱也被魏延山匪掠走了五百万!”右羽林军郎将袁林接话,“前夜,羽林军将士死伤近百人,尚无抚恤!”
“什么?魏延竟敢趁机发财?五百万钱!”赵忠心疼得跳了起来,看着褚贡,“你说,你是此地父母官,该怎么办?”
“我亲率郡兵讨贼!”褚贡心里明白,这次朝廷赈灾的钱粮已被赵忠、袁林暗中贪墨了,“夺回朝廷钱粮!”
“好!老夫相信褚太守一定能马到成功!”赵忠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时间紧迫,这十几车粮草还有五百万钱,还需要太守费心筹集。”紧盯褚贡,“要补齐了!陛下设西园、宫市挣钱,把钱看成命根子,陛下的钱咱们可不能少一分!”
“何时?”褚贡面有难色,“赵常侍,总得等开春去剿魏延,夺回钱粮。冬日大雪封山,郡兵根本无法进山。”想了想,干脆把话说开,“再说,毕竟是赈灾钱粮,朝廷既然剿灭了乱贼,这些钱粮也应该留在南阳郡,以救伤寒大疫中的百姓啊!”
“刚才酒宴正酣时,是谁告诉我南阳郡疫情也就是芥癣之疾?”赵忠眉头紧皱,压低声音,“莫非褚太守要欺君?”
“下官不敢!”褚贡马上变脸,赔笑,“只是请赵常侍宽限几日!”
“老夫倒有耐心,就怕陛下不肯等!”赵忠起身,“我身不由己,这就要冒雪回宫复命,只好让假子在此督办此事。”见苏章文有些迟疑,便低声安抚,“我留下一百羽林军听你调遣!”这才边走边叹,“唉—,陛下父母更不好当啊!”
“那是,那是,”褚贡点着头,和苏章文等人恭送赵忠。赵忠边走边道:“褚太守,你已经耍了一次滑头,这次绝不能留下后患!”加重语气,“升迁进退全在你一念之间!”
“下官明白!”褚贡看着赵忠在右羽林军的卫护下,渐渐远去后,又折回郡衙,商议对策。
再看苏章文一眼,褚贡就气不打一处来:“苏医师,你乃四旬开外之人,与赵常侍年龄相诺,何时竟当了赵常侍的假子?”语气充满嘲讽,“也不给本父母官说一声,我也好道个喜!”
“禇郡守,现在也来得及!别忘了,当今陛下还称张常侍为父,赵常侍为母!”苏章文有十几个羽林军卫护,腰杆也挺了挺,一副狗仗人势的样子,眼皮也不抬,“至于如何道喜,就把你刚才答应赵常侍的钱粮交给我就好!”
“哼!轻巧!”褚贡冷哼一声,“南阳郡乃帝乡,正值伤寒大疫,你还要趁火打劫,良心何在?”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苏章文不屑,“还是说正事吧!”
“正事?你数日前杀了张伯祖,险些激起民变。”褚贡不由大怒,“若非涅阳张明庭处置得当,你就该千刀万剐了!”
苏章文也不甘示弱:“这么说,这短缺钱粮就无着了?看你如何向赵常侍交代!”
“如何交代是本郡守之事儿!”褚贡在刀架脖子时,终于发出怒吼,“你,马上滚蛋!”
“敢让本钦差滚蛋?”苏章文羞怒起身,“好啊好啊!我这就回洛阳告你!”
“本郡守还怕你不成?你擅杀名士、荼毒百姓、贪墨钱财、迷惑圣听,该当何罪?”褚贡冷笑,“你赶紧去京领罪吧!”
“走着瞧!”苏章文冷哼一声,带着魏庄和十几个羽林军,愤然离去。
衙署顿时静寂。
邓芝一直不说话,似乎在看一台戏。此时,悄身过来,拨旺褚贡面前的炭火,并为褚贡端过一杯热茶。褚贡接过,看着邓芝苦笑:“这戏好看吗?”
“好看!”邓芝年纪轻轻,倒是淡定,“魏延不仅是个山匪,更是枚好棋子!”
“阉贼也把老夫当作了棋子!”褚贡一直器重出身名门、智勇双全的邓芝,也不隐瞒,“先是朝廷下旨赈灾,派出素有清名的侍御史张松寒为钦差,而后又言张松寒勾结山匪,要将用于赈灾的钱粮资匪,图谋叛乱,让本官带郡兵配合右羽林军合击乱贼和山匪,一网打尽。”轻叹一声,“也是本官糊涂,明知是阉贼借机铲除异己,却不得不为虎作伥。唉,我还以为能借羽林军之手既剿了山匪,又得了钱粮,谁知上了赵忠阉贼的套!”气恼不已,“在逼死张松寒后,赵忠与右羽林军郎将沆瀣一气,趁机贪墨五百万钱,还要让正在遭受伤寒大疫的南阳郡百姓来出!”
“多谢太守让我去济世坊报信!”邓芝试探着褚贡的底线,“只是张伯祖不愿离去,被苏章文所害。”
“张伯祖、张机不能死,南阳郡疫情还要靠他们来防控。百姓死多了,没人耕田种地、植桑养蚕,没人从事五行八作、跑马走船,郡里拿什么向朝廷进贡?”褚贡能想到这些,说明還有一点儿人性,“若非张伯祖之死,我还在迷梦之中。身为南阳郡守,上不敢实言,下不能救民,惭愧呀!”不由仰天一叹,继而痛下决心,“所以,绝不能放过苏章文。更不能让他带着钱帛、粮食、草药离开。”
“钱粮既然是朝廷用于赈济南阳郡疫灾之用,岂有收回之理?”邓芝点头,“况且这次伤寒瘟疫来势凶猛,南阳百姓急需这些粮草救命!”
“言之有理!”褚贡也明白,“不过,要是明目张胆地阻拦苏章文和羽林军运送钱粮,将来朝廷追责自然难免!”
“若如此,郡守就要把魏延这枚棋子用足。”邓芝压低声音,为褚贡细细筹划……
苏章文离开南阳郡衙,骑马直驱蝗神观。赈灾钱粮虽在大火中损毁了十几车,又被赵忠默许,任由右羽林军贪墨五百万钱,但还有部分钱粮、药草被暂时安置在这里,由赵忠留下的一百羽林军和苏章文的十几个道徒看护。为防意外,那队郡兵已被苏章文遣返回郡。苏章文知道,这次已是彻底得罪了南阳太守褚贡,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毕竟,钱粮堆放的地方就是是非之地,更是危险之地。
苏章文赶到蝗神观后,督促道徒整理马车,和看护钱粮的羽林军一起启程,向洛阳进发。天气开始放晴,道路上虽然冰雪未化,马车行驶缓慢,但路上行人稀少,倒显得安全。
刚过鹰愁涧,眼尖耳聪的魏庄忽然看见前面有雪尘荡起,隐约有马匹嘶鸣之声:“师父,莫非张松寒阴魂不散,前来索命?”苏章文卸下头盔细听片刻,心头顿时一紧:“活见鬼了!”朝着羽林军大叫:“勇士们,留下粮食草药,尔等只将钱袋放置在马背上,速于前面高冈上结阵御敌。”
登上高冈,寒风呼啸。苏章文看见大批山贼呐喊而来,领头的果然是魏延。只是,起运钱粮之事如此诡秘,魏延又怎么得知?“一定是南阳郡守褚贡设下绊子。若真如此,那可就大不妙了!”尽管心念如此,苏章文还抱着一丝幻想,对魏庄吩咐,“你去看看,莫非魏延又反悔了,想随我等一起去洛阳?”
魏庄手搭凉棚看去,见魏延浑身披挂、满脸怒容,不觉失望摇头:“师父,我看不像!”
苏章文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吆喝:“难道他真敢谋反?”
“他有何不敢?”魏庄苦笑,“他又何曾真正归顺过?”
魏延一见苏章文,纵马舞刀上前:“将钱粮留下,放尔等一条生路!”
“果然,果然反叛了!这个贼子!”苏章文大怒,扭头扫一眼羽林军,“谁能捉拿魏延,赏千金,赐郎将!”
几个羽林军各持军械,策马而来。魏延大喝一声,舞刀如轮,刀光似电,数个回合,已将这几人斩于马下。见魏延如此神勇,那些马背上放置钱袋的羽林军干脆拨马便走。苏章文心急如焚,回首魏庄:“好徒儿,看来,也只有你去堵住魏延了!”见魏庄有些踌躇,“放心,我会为你向朝廷请封,赏三千金,加羽林军校尉。”
魏庄咬了咬牙,只好提马上前:“兄弟,你真反了?你真不考虑令尊的死活了?”
魏延面无表情:“少废话!不留下粮草,人头留下!”到底是远房堂兄,魏延还是忍住一刀将他劈死的念头,“我不杀你,让那狗太医见我!”
苏章文听得真切,再看羽林军蠢蠢欲退,心里虽暗叫“不好”,表面上还是接过魏延的话头:“装满粮草的马车就在后面峡谷里,无人守护。”苏章文见魏延狐疑,连忙解释,“放心,谷中没有埋伏,你尽可去取。”
魏延将信将疑,扭头去向混在山匪中的邓芝求证,却不料苏章文趁机躲在魏庄身后,对着魏延施以冷箭。“文长,小心!”听到邓芝提醒,魏延以刀拨箭,稍微迟缓,拨偏的羽箭正中右臂。
“好一个狗贼!”魏延大怒,抡刀催马过来,苏章文以手中宝剑猛击魏庄战马,魏庄猝不及防,替苏章文挡下一刀,坠落马下。魏延气急,再次奋力举刀向苏章文袭来。
苏章文拨马便逃。羽林军也纷纷扔下钱袋,四散逃命。
魏延欲追,忽然眼前一黑,暗叫:“不好毒箭!”勒住战马,喘口长气。
邓芝过来,拔出药箭,涂上金疮药,并以干巾为魏延束扎箭伤:“真义士也!
南阳郡遭受伤寒大疫之苦的百姓,有救了!”
魏延咧嘴一笑:“若非邓廷掾前来报信,又暗带郡兵相助,恐怕苏章文和羽林军已带着钱粮回洛阳领赏去了!”
“不过,这次朝廷丢失的钱粮就记在你的名下了!”邓芝拱手施礼,“魏延之名该惊动朝堂了!”
“有何惧哉?!”魏延忍着伤痛,依然豪气不减,“魏延之名早晚会名动天下,垂于青史!”
“豪气干云!”邓芝由衷感叹,“你放心,我必将这来之不易的赈灾粮草尽快发给灾民!”
“魏某不信朝廷,不信郡守,信你!”魏延点头,拱手,“就此别过!”
“也好!此地所遗钱袋,就由你与儿郎们安置过冬所用。”邓芝集合混入山匪队伍中的郡兵出列,带着郡兵朝谷中行进,扭头见魏延和几十个山匪未动,“文长,那箭毒猛烈,还是尽快找郎中疗毒!”
“不碍事!”魏延駐马高冈,见苏章文走远,又见邓芝带着郡兵,赶着装满粮草的马车出谷,这才把刀一举,“儿郎们,收拾战场,拿起钱袋,回寨!”
魏延带着山匪,打马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