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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影响的媒介演化与社会的偶像焦虑

2022-02-03解迎春

当代青年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偶像媒介青少年

解迎春

(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一、问题的提出

偶像与崇拜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偶像崇拜一直是外界针对偶像影响的典型指控,国内关于偶像影响的研究也主要聚焦于青少年的偶像崇拜。[1]偶像的建构与传播具有高度的媒介语境,媒介语境下的青少年偶像崇拜一直是国内学者研究的重要视角。卜卫较早关注到媒介对偶像崇拜的影响,指出媒介推出的偶像往往是理想化的,为了吸引青少年、儿童,媒介极力渲染偶像与儿童的联系,渲染他们的个性和情感,结果产生了偶像崇拜。[2]青少年是个体成长的关键时期,对媒介人物的依恋尤为明显。此时,大众传媒提供正面的媒介人物形象对青少年的健康成长意义巨大。[3]偶像是被建构出来用以影响社会个体特别是青年群体的文化符号,对其选择和宣传受到媒体传播环境和不同时期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影响。[4]同时,媒介化社会的偶像是一种商品,是大众媒介和娱乐工业用来盈利的工具。[5]随着媒介技术的演进,数字时代的偶像崇拜引起了学界关注。在虚拟形象形态和性格设计中以各种手法赋予拟人化特征,使其由简单视觉符号转变为拟人化偶像文化符号,粉丝型受众对其的迷恋与推崇表征着数字时代的偶像崇拜。[6]已有研究主要集中于大众媒介对青少年偶像崇拜以及偶像建构与传播的作用,但对不同媒介下偶像影响的演化及其对青少年社会情绪影响的讨论与研究不够。当互联网全面渗透进青少年日常生活后,新媒介建构了与个人命运密切相关的社会场景。在这一背景下,偶像焦虑日益彰显,深刻影响着网络社会中青少年处理与偶像关系的社会心态和文化实践。

偶像焦虑这一概念最初用来表达对某种宗教仪式或文化实践的憎恶,这种憎恶与偶像崇拜一样,源于偶像的影响力,反映出对偶像影响的担忧和警醒。偶像崇拜标示着一种焦虑,但总是向外针对另一个群体的焦虑。[7]偶像崇拜是一种针对异族或敌对文化的神圣物品的典型指控,偶像焦虑转向内心,表达对一个群体与神圣接触的自身技巧和目标的担忧。[8]国外学者有关“偶像焦虑”的研究成果集中于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名为《偶像焦虑》(Idol Anxiety)的论文集,收录的11篇论文分别从宗教学、哲学、心理学、艺术学等角度讨论了个体处理与偶像关系的自身技巧与现代社会精神目标困境等议题。偶像崇拜和偶像焦虑本质上都蕴涵着由偶像影响引发的焦虑情绪,区别在于,作为一种外在指控的偶像崇拜影响了青少年的精神寄托和情感依附,而作为一种内隐情绪的偶像焦虑则引导着青少年的精神目标和文化实践。本研究探讨的偶像焦虑指的是个体在接触偶像时精神目标迷失与错位所引发的焦虑情绪。人们在不同媒介语境下,通过偶像破坏、偶像歧途、偶像威胁、偶像越轨等指控,表达了对偶像崇拜的担忧。而偶像焦虑因其内隐性,使社会往往忽视了其导致青少年精神目标的迷失与文化实践的扭曲。对于偶像焦虑的学术讨论,且将其嵌入偶像影响的媒介演化之脉络中去探讨网络社会的偶像焦虑,能够重新发现偶像与媒介勾连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并为当前网络社会的偶像文化现象提供一种解释框架,以期揭示网络社会中青少年典型的行为模式、普遍信仰、社会心态、偏见和欲望。

本研究尝试将偶像影响放置于社会文化变迁的语境下,从媒介演化的视角去梳理不同媒介主导下多元偶像类型的产生与演变,分析不同媒介下对偶像崇拜的典型指控,以及偶像影响从偶像崇拜到偶像焦虑的转向,探究作为实践的偶像文化引发网络社会偶像焦虑的媒介因素、现实表征与社会影响,并试图从英雄偶像作为精神目标出发,寻求偶像的精神资源与偶像焦虑的消解路径。

二、偶像及其影响的媒介演化

“偶像”(Idol)一词源自希腊语,是形式之意。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曾感慨道:“看来世上没有人想被称作偶像崇拜者,这词是一种挑衅,一种辱骂。”[9]西方关于媒介的理论认为,形象与现实的关系是不断变化和转化着的,先是媒介中的形象反映现实,进而是形象扭曲现实,然后是形象改变现实,最后是形象创造现实。[10]媒介语境下的偶像及其影响的演化是一个反映、扭曲、改变和创造现实的过程,折射出社会文化的变迁。媒介推动了偶像类型的多元化,不同媒介时期的偶像在精神信仰、抽象思维、行为示范和心理情绪等不同维度发挥着影响,引发社会对偶像影响的担忧。这种担忧可概括为:雕像时期的偶像破坏、文字时期的偶像歧途和偶像威胁、图形时期的偶像越轨,以及互联网时期的偶像焦虑。

(一)雕像崇拜与偶像破坏

早期的偶像可视为人类窥探未知力量的媒介。洞穴可能是留存至今最早的人类传播活动,且深刻影响着我们对传播媒介的理解。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洞穴之喻”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些从小就困在洞穴里的囚徒,只能借助投射到洞穴后壁的影像认识他们所处的世界。而这些影像来源于另外一些人,“有携器皿者,有携偶像者,有手牵木制或石制之动物者乎”[11]。泥塑木雕作为偶像实体投射到洞穴之壁,形成影像呈现在囚徒眼前。囚徒看到投射在墙上的阴影,误认为影像即真实,其心理产生了对模糊形象和未知力量的某种评价。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借助这种心理投射的方式认识自我、他人与社会。法国学者让—路易·博德里认为,现代社会的影院重现了柏拉图的洞穴之境,“放映机、黑暗的大厅、银幕等元素以一种惊人的方式再生产着柏拉图洞穴的场面调度”[12]。传播学之父威尔伯·施拉姆在其生前最后一本巨著《人类传播史》中指出,或许不用等到电影的发明,人类便已从法国南部及西班牙北部发现的近两百座洞穴壁画中,得到了动画的感觉。这些壁画是群体策划的证据或带有某种社会目的。施拉姆认为,洞穴艺术更可能的解释是为了教育:这些画作或许是成年礼中,部落将神话(mysteries)、图腾(totems)及仪式(rituals)传递给年轻族人的媒介。[13]人类制作偶像体现了人与偶像之间的一种内在联系。人类在远古时代已经开始使用雕塑和壁画等方式再现生存环境中的模糊力量,并对画中所绘之人或物产生崇尚和敬畏的评价。

随着偶像不断地渗透进现实生活,这种对偶像的崇尚和敬畏发生了异化。美国社会学家E.弗洛姆指出,人消耗自己的精力、艺术能力建造偶像,然后崇拜它。然而人们崇拜的偶像不是别的,只是人类自己力量的结果。他的生命力量已经涌流进了一个“物”中。偶像崇拜者向自己手里的产品卑躬屈膝。[14]早期宗教传播过程中,利用造像的方式来推行和扩大宗教的社会影响成为一种惯用手段。当人们无力借助抽象思辨的方式时,便会寻求形象、具体、直观的方式来认识自我、他人与社会。雕塑和画像成为彼时真实的幻象,信仰和偶像便借助诸媒介游走在抽象和具体之间。西方社会进入八九世纪时,社会大规模地塑造神的图像引发了偶像破坏的神学辩论。图像因其具有更为强大的吸附力和召唤效果,使得社会对偶像崇拜产生了严重的焦虑情绪,触发了偶像破坏运动。偶像破坏运动认为,偶像是偶像崇拜之源,通过破坏偶像对偶像崇拜进行有力的反击。一般认为这是“一场关于正确再现上帝的方式的争论”[15],也是一场图像与文字两种不同媒介的较量。随着宗教将偶像作为教育工具和帮助记忆的工具,用以启迪无知人的心灵,社会才逐渐停止破坏偶像,慢慢走出图像崇拜的禁忌。

(二)作者偶像与偶像威胁

“文字的孕育很可能是一个漫长期和一个短暂期之结合,前者是多种视觉符号形式(包括陶符)的呈现期,后者是文字系统的初创时”。[16]文字出现后,才在文学中强调作者的地位并奉之为偶像。印刷技术的发明与社会识字文化的推广,孕育了新的媒介环境。美国媒体文化批评家尼尔·波兹曼指出,有无阅读能力是区分成人和儿童的标志,“印刷术发明之后,‘谁写了什么’这个问题变得很重要,跟‘谁干了什么’的问题也变得一样重要。后世变成了一个活的概念,哪些名字可以合法地流芳后世,是一件值得奋斗的事情”[17]。文字促进了社会思想的活跃,以文字为业成为可能,催生了大量概念的、抽象的偶像类型。“在作者作为文化偶像的因素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人的文化对于文字、对于书面话语发话人的尊崇”。[18]这些偶像有的是存在于文字里的人物形象,有的是以文字为业的作者偶像。

文字媒介扩大了偶像的类型,丰富了偶像的概念和内涵。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把围困人们心灵、导致人们容易误入歧途的原因归于四类偶像的影响,他在《新工具》中列举了四类偶像(族类偶像、洞穴偶像、市场偶像、剧场偶像),认为崇拜这四类偶像不利于科学的发展,是人获取真知的障碍。[19]有学者坚持认为,培根提到的偶像保留了偶像这个词在古希腊人使用语境中的含义,代表了一种与现实相对的形象,一种与事物的真实本质相对应的假象。[20]这些“假象”很容易因其具有的影响力,导致他人作出错误的判断。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一书中批判了一大批以文字为业的文化偶像,这些偶像均是被承认、代表某些思维立场和价值设定的权威人物的形象。[21]英国学者E.H.贡布里希循着培根的思想,也列出了四类偶像(数据偶像、新奇偶像、时代偶像、学院偶像)。贡布里希认为,这四类偶像会把人文科学引向邪路,越来越具体的偶像使得我们文化中的理想始终承受着非理性、僵化的来自偶像的威胁。[22]偶像歧途论和偶像威胁论取代了偶像破坏论,成为文字媒介主导社会中警惕偶像的重要论调。20世纪60年代,法国作家罗兰·巴特提出“作者已死”的观点,指出作者作为一种文化偶像的形成有其特定的社会成因,这一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体现消解作者偶像个人魅力的思想,引起学界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三)消费偶像与偶像越轨

大众媒体的出现引发了社会文化的巨大变迁。美国文学社会学家利奥·洛文塔尔在《大众偶像的胜利》一文中考察了1940—1941年间书籍与杂志上刊登的各类人物传记,并对1904—1941年近40年间的人物传记主题进行分析,指出大众的偶像不再如过去一般来自生产领域,而是频频出现于电影、球场与夜店里,大众媒体推动了偶像文化从生产偶像进入产业化制造消费偶像的时代。生产偶像是具备改造社会能力的偶像,消费偶像是随着大众媒介发展而被塑造出的偶像。[23]生产偶像通过劳作树立榜样为社会创造新的价值和观念,大众将生产偶像视为引导自己、教育自己和社会动员的方式。消费偶像无法为人们提供道德上的引导与教育,仅是满足大众对偶像的多元需求,向人们展示其特有的消费行为和生活方式,诱导那些将价值观寄托于他者的人困囿于充斥着肤浅快感的消费社会。简言之,过去的英雄人物为我们指明了社会流动的正确道路;而当下的娱乐英雄却通过将自己变成一件消费品而取得“成功”,最终结果是令我们背离真正的社会流动,在歧途上渐行渐远。[24]

大众媒体推动了偶像作为“形象”而非具备某种精神或能力的鲜活个体出现在公众面前,这些形象满足了人们肤浅的消费需求。偶像工业有意识地结合消费者的需求,通过塑造消费偶像的越轨行为和越轨人格来满足大众媒体对反常性信息的偏好。人们对越轨人格普遍感兴趣,大众媒体便会满足受众的需求,提供越轨内容。有研究者指出,偏差、异常的概念在偶像工业中的表达参与了现代人格的塑造及对越轨理解的转变,消费偶像在创造或预防社会问题方面产生了背离社会有序运行的负面影响。[25]大众媒体在批量制造消费偶像的同时,也在推动人们对反常、异常,甚至是失范的接受。消费偶像在大众媒体中所展示的反常性内容,往往是一些越轨行为(如酷儿、吸毒、酗酒、偷逃税、代孕、出轨、自杀、家暴等)。赋予消费偶像较高的社会地位,是偶像在大众媒体产生影响的作用机制。消费偶像的媒介地位越高,其越轨行为和越轨人格的模仿范围越广。

(四)流量偶像与偶像焦虑

在不同的社会场景中,个体会产生不同的行为模式,进而引发社会秩序的变化。电子媒介改变了社会场景,为不同社会角色的展示提供新的平台。美国传播学者约书亚·梅罗维茨认为,电子媒介影响社会行为是因为角色表演的社会场景进行了重新组合,对权威的质疑是电子媒介影响下社会变化的维度之一,表现为“政治英雄降为普通百姓”[26]。互联网及其引发的社交革命,有力地佐证了这一论断。2003年下半年起,中国互联网开始流行的博客,汇聚了草根平民、学术精英、作家文人、演艺明星等多元身份,掀起了一场泛偶像化运动,制造了人人皆能成偶像的媒介奇观。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短视频与直播,进一步降低了展示的门槛。人们不再需要具备抽象思维能力、读写能力,以及专业的才艺才能,只需借助一些简单易上手的技术与设备,通过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便能获得关注和拥有流量,产生与明星偶像一样的社会影响。流量偶像成为点击率、浏览量、转发量、评论数等评价指标下的商品,人人都能参与到创造偶像的文化实践中,也有机缘成为流量偶像。

创造偶像就是创造权力。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流量偶像让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参与到创造和消费偶像,以及成为偶像的文化实践。偶像崇拜逐渐演变为应援打榜、在线打赏、刷量控评、消费周边产品等具体实践活动。青少年在虚拟现实等技术的加持下,参与到偶像工业的平民造星运动,开展了更加丰富的创造新偶像的文化实践。虚拟偶像被认为是为了突破真人偶像诸如疲劳或人设崩塌的限制,才被创造出来。[27]但实质上,真实和意义的内爆及其引发对真实的模拟才是创造虚拟偶像的根本原因。这种在超终端的虚拟结构里新出现的虚拟偶像改变了现有的身体和身份的概念,“无器官身体”的出现和“灵晕”的消失,消解了作为真实人的主体性。[28]虚拟偶像是流量偶像在虚拟社会的化身,实现了所有人在偶像权利上的平等,颠覆了传统社会里偶像身体和文化都被垄断的现状。流量偶像让偶像变成身体雷同、身份模糊、精神空虚的符号,偶像泛化影响了青少年的精神目标。偶像从被人颂扬和崇拜的对象,变成可塑造的身体和可拥有的身份。流量偶像的出现,使得偶像的精神内涵被遮蔽甚至是剥离,偶像被物化成数字和商品。每个人都有机缘成为互联网社会里的偶像,这种前所未有的际遇蕴含着巨大的诱惑。在这种巨大诱惑面前,青少年成名的欲望被激活,精神目标开始迷失,沉迷于成为偶像的内心焦虑与文化实践。

三、网络社会偶像焦虑的具体表征

偶像一般通过两种途径对青少年施加影响:一种是偶像向青少年传递某种信念。这一过程有的依靠成就和能力,有的依靠权威和宣传,有的是积极主动地影响他人,也有的是消极被动地影响他人。另一种则是偶像向青少年传递某种欲望。这种欲望能吞噬青少年的心智,使得青少年心悦诚服地接受欲望的奴役。不论是传递信念还是传递欲望,前互联网时代偶像产生影响往往依赖于距离感和神秘感。时至今日,在人们的日常表达中,依然习惯性地将偶像与神放置于同一语境之中。当惊叹偶像的社会影响时,称之为“神一样的存在”;当艳羡偶像的爱情时,称之为“神仙伴侣”;当惊艳偶像的演技时,称之为“神级演技”;当感慨偶像之间难分伯仲的才能时,称之为“神仙打架”。“在神话已经失去力量的后乌托邦的时代,明星取代了神灵的地位而成为世俗的乌托邦中的新神。”[29]图书阅读的衰落[30]和图形革命的到来[31],加快了作者偶像的失落,明星偶像成为影响青少年的主要偶像类型。随着互联网对距离、神秘和权威的消解,明星偶像走下了神坛,“民星”偶像、流量偶像登上历史舞台。互联网重新组合了角色表演的社会场景,提供了实现成名想象的技术和平台,激活了青少年展示自我和成为偶像的欲望。这种欲望诱导青少年群体将快速成名和成为偶像作为其精神目标,并在这一目标追逐过程中产生了焦虑情绪,主要表现在理想身体、身份认同和快速成名想象等层面。

(一)理想身体的焦虑

在大众传媒的视觉形象生产和消费文化的身体美学实践影响下,理想身体的焦虑与操控身体的欲望日渐明显。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基于非病理因素,按照自身的意志和欲望,对其身体采取整容、纹身、穿孔和塑形等方式进行规划和改造。英国社会学教授克里斯·希林指出:“近几十年来,人们越来越操心自己身体的外表、尺码、体型、气质和表现。而身体在消费文化中所占据的核心地位更加剧了这种趋势。在这种文化中,青春朝气、有型有款、性格十足的身体似乎被偶像化为蕴含神圣意味,只想暗示我们,其实我们人人都有可能做到这一点。”[32]偶像工业已经形成一套成功的身体控制和操纵系统。偶像工业并不鼓励青少年去追求审美的独立,而是借助商业广告、影视作品、个人写真、体育运动等方式在大众媒体上展示偶像的“完美身体”,这种长期的身体“涵化”引诱青少年尝试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理想化改造。身体的理想化改造通过大力突出某些特征,导致身体“个性”的磨灭,将身体物化为千篇一律的商品。

人格心理学认为,身体与精神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身体特征与心理构成互为影响。偶像引领了身体的时尚,也引发了理想身体的焦虑。互联网被视为主要与青少年的身体而非心智对话,偶像身体的全方位展示比抽象的偶像精神更有吸引力。偶像身体的诱惑引发了青少年的身体焦虑,理想身体的焦虑推动了健身塑形、医美整容、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融合等身体范式和审美观的接受。互联网对偶像身体的展示及对身体改造的示范,为青少年提供了可复制的身体范式。青少年看似按照主体性理想打造的身体范式,实质上被模式化地打造成标准化的概念。现阶段身体的标准化概念,主要集中在纤瘦身、大眼睛、高鼻梁、苹果肌、花瓣嘴、尖下巴等概念上。除了通过医学整容等方式改造身体,青少年在网络上自我展示时也频繁使用变脸软件来满足理想身体的想象,并将理想身体的媒介呈现简化为若干个模板。虚拟偶像的出现,更是将青少年对身体的操控推向了极致。当青少年无力改造现实身体以实现理想身体的想象时,虚拟偶像成为他们操控偶像身体和偶像人设的对象。

(二)身份认同的焦虑

身份焦虑是当代社会欲望的伴随产物,偶像或精英崇拜是身份焦虑起因之一。英国学者阿兰·德波顿指出:“身份的焦虑是一种担忧,担忧我们处在无法与社会设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险中,从而被夺去尊严和尊重,这种担忧的破坏力足以摧毁我们生活的松紧度,以及担忧我们当下所处的社会等级过于平庸,或者会堕至更低的等级。”[33]在网络社会中,身份的多重性和可变性导致了身份不确定性加剧与归属感的丧失。美国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指出,网络建构了我们社会的新社会形态,流动的权力优先于权力的流动。[34]不同的社会身份在互联网中被成列展示,供大众认知、选择和消费,身份的流动成为网络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偶像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身份,在互联网里呈现出可操控和易拥有的特点。新身份的渴求不断地冲击着对现有身份的否定,偶像的影响从精神膜拜转向身份追逐。在一定程度上,人对身份转变的欲望一方面能唤醒和激发个体的潜能,另一方面也会导致因对主体认知改变的迫切渴求而处于身份认同的焦虑之中。

电子屏幕是欲望的屏幕,为青少年摒弃固有身份提供了通道,而社交媒体和短视频社区平台正在决定谁将成为下一个偶像。2001年,英国电视台推出选秀节目《流行偶像》(Pop Idol),开启了普通人成为明星偶像的一条捷径。自此以后的十多年间,以《美国偶像》(American Idol)为代表的选秀综艺成为全世界竞相模仿的综艺范本,国内的达人秀、梦想秀、创造营等选秀节目应接不暇。偶像选秀综艺通过直观地呈现“草根—明星—偶像”的身份转变过程,唤醒了个体对身份转变的欲望,激发了青少年采取行动来改变原有身份。随着Z世代影响力与日俱增,短视频社区平台为互联网原住民提供了更多的展示机缘。在社会化媒体与商业利益的合谋下,制造冲突、贩卖悲情、操弄舆论等成为青少年实现身份流动的惯用伎俩。从电视媒体到社会化媒体,从真实身份到虚拟身份,从“远观”偶像到“亵玩”偶像,从各生欢喜到饭圈之争,青少年与偶像的互动方式不断地发生变化,这些变化总体上体现为消解了旁观者与偶像的距离感和神秘感,重构了旁观者对偶像的想象,旁观者转变为被观者。网络社会的流动性使得青少年正在遭遇一场身份认同的危机,并在流动中主动地寻找意义,建构新身份。

(三)“十五分钟成名”的焦虑

网络社会的偶像充斥在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现实社会与虚拟社会、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中。青少年与偶像之间的隔离、划界与封锁在互联网社会已经被解除,对偶像的警醒不再是担忧偶像崇拜的消极后果,而是关注偶像焦虑引发个体精神目标的迷失与错位。偶像焦虑的表征之一便是个体精神目标定位于快速成名带来的焦虑,这种焦虑可以形象地表述为安迪·沃霍尔所宣称的“十五分钟成名”对个体的影响。20世纪60年代,美国波普艺术倡导者安迪·沃霍尔极具前瞻性地指出:“在未来,人人都会成名十五分钟。”后来他又将这一警句修正为“人人都可能在十五分钟内成名。”[35]互联网开放性的结构激活了所有人对文化符码的解释权力和使用能力,带来的泛偶像化运动验证了安迪·沃霍尔的预见。

任何一种媒介在社会中得以广泛使用,总会给普通人提供成名的想象和机缘。20世纪70年代诞生于日本、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改变了亚洲夜晚的卡拉OK,在中国已盛行30余年,成为互联网诞生前中国都市年轻人主要的娱乐活动之一。从卡拉OK开始,文化上对明星偶像的痴迷推动了以个人为中心这种表演形式的形成。在一个“卡拉OK偶像”的世界里,业余歌者梦想着被发现,许多人都渴望成名。[36]大量青春期偶像选秀节目广受青少年欢迎和追捧进一步表明:快速成名作为追求的目标是可实现的。互联网降低了成名的门槛和需要付出的代价,当成名的欲望遇上了“人人都有麦克风”的互联网时,伴随互联网成长起来的青少年通过社交媒体接收了大量关于成名的信息,并把出名或成为一名偶像作为目标。有研究者指出,大多数青春期的网络参与者利用在线视频分享网站来寻找他们周围社区以外的受众,以此来实现成名的价值。[37]互联网时代偶像的内涵和外延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偶像不再是英雄、模范、榜样或情感支持者,而是成就、成功、才华、能力,以及运气、平凡、肤浅、虚拟等多重标签的矛盾综合体。快速获得大量关注已成为移动互联网时代个体数字化生存的重要方式,身体展示、身份伪装、无端谩骂、低俗炒作、以身试法、挑战道德等快速成名的方式被有组织地大量使用,折射出当前社会人们渴望快速成名的焦虑。青少年追求趁早成名、快速成名这种畸形的价值取向,日趋演变为一种令人忧心的社会风向。

四、偶像精神的唤醒与偶像焦虑的消解

偶像的影响在不同媒介环境下、不同社会历程中都备受争议。一种广为接受的观点认为,社会中的精神力量发展成为偶像,偶像的影响作用于人们的心灵,但其精神力量不是为人的生命目的服务,而是对人行使统治权,通过盲目和僵化的偶像崇拜来限制和剥夺人们的人性,破坏完整的社会生活结构。[38]从作为宗教和神学的概念开始,偶像便不断地借助语言、雕像、文字、图像、多媒体、虚拟现实等媒介形式出现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20世纪90年代快速崛起的互联网,深刻地改变了现代人的社会生活。互联网具有强烈的否定距离的特征,消弭和重构了人与偶像的距离。偶像的精神力量在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里正在发生迁移,大量“民星”偶像和流量偶像涌现后产生的偶像焦虑对青少年的社会心态行使了统治权,影响和控制了青少年的精神目标。面对偶像焦虑的侵袭,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学者丹尼尔·西尔弗认为,人们并非通过管理或最小化他们的偶像焦虑,而是需要通过在其中寻找精神资源来解决偶像焦虑问题。[39]社会的偶像焦虑与偶像精神资源的匮乏及偶像崇拜者精神贫瘠有关,因不断涌现且被新媒介平台反复展示的平庸偶像而被释放。因此,偶像焦虑的消解必须回到寻求偶像精神资源本身,去唤醒英雄作为偶像的神圣性,推动偶像的精神力量服务于人的精神目标之追寻。

(一)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偶像变迁

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为“人类的大众化,平庸之辈的优越地位”这种对精神力量的剥夺感到担忧,他认为这是世界没落的本质特质之一。[40]互联网正在重构青少年的社会生活结构与精神力量来源,制造了“平庸之辈的优越地位”的社会现象。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曾经指出,早期摄影中的“人像”是膜拜价值“最后的避难所”[41],现代摄影技术的出现使得形象的展示价值全线压制着膜拜价值。互联网时代的计算机图像处理技术和虚拟现实技术早已将偶像的“人像”处理成服务于展示价值的同质化脸谱,偶像的膜拜价值日渐消退,丢掉了膜拜价值“最后的避难所”。“按照历史中的偶像标准衡量,当代文化市场中的这些所谓的明星实在没有任何特性值得崇拜。”[42]偶像膜拜价值消退的根源在于偶像的精神资源被遮蔽,这一变化可以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偶像类型的变迁中窥见一斑。

2009年9月,新中国成立60年之际,搜狐新闻在名为“追寻现代中国:偶像进化论”的特别策划中,回顾了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在不同年代典型的偶像类型和偶像变迁,将50年代以来不同年代的偶像概括为:50年代的“英雄”、60年代的“模范”、70年代的“样板”、80年代的“明星”、90年代的“愤青”及00年代的“不精英”。搜狐新闻在该策划中指出,多样化和多元化的偶像崇拜,并没有带来人的解放,而是使人陷入了新的奴役。对象不再向它的崇拜者贡献意义,而是使他的生活丧失意义。[43]中国社会在进入80年代后,党和国家逐渐减少了介入社会主义生产偶像的制造与宣传,从社会主义制造与宣传生产偶像(“英雄”“模范”“样板”)时期,进入制造与消费名人(“明星”“愤青”“不精英”)时期。这一过程并非循序渐进的,而是一种跃进式的,中国社会快速进入了一个由媒体名人替代英雄模范的社会。[44]这场伴随着中国社会转型的偶像变迁,标志着英雄作为社会典型偶像的落寞及明星偶像的崛起。明星偶像的特质往往根据市场需求进行塑造,以供大众消费,偶像工业一步步遮蔽了偶像的精神光环。新媒介的赋权和赋能使得每个人都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参与到偶像文化实践中去,获得知名度和社会地位等世俗标签。一个世俗化的社会使个人能够自由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正是因为它不会将时间冻结为一系列神圣的时刻或事件,也不会将某些人物或生活方式神圣化为任何时代的典范。[45]互联网的出现导致通过传统媒体获取声望和关注的名人文化发生了变化,缺乏精神资源的“平庸之辈”获得了优越地位。偶像不再是一种稀缺体验,而是一种普遍体验。作为互联网原住民的年轻一代,对通过在线平台成为互联网名人越来越习以为常。

(二)偶像焦虑的精神资源

偶像的积极意义在于让人见贤思齐,而不是附骥名彰,更不是诱导人追逐浮名虚誉。偶像体验的普遍性激发了青少年渴求快速成名的偶像焦虑,这种焦虑情绪是公开的、分享的,且具有传染性。MCN机构、偶像孵化基地、网络公会、网红村等组织化批量制造偶像的方式将偶像文化演变为一场闹剧,偶像的精神资源淹没于众声喧哗之中。当我们打开抖音、快手、哔哩哔哩等短视频社区平台时,满屏皆可见追逐名利的众生相,犹如进入了这个时代最大的名利场。伴随着新媒体对日常生活的不断渗透,这种现象不仅存在于青少年群体中,更是快速扩散至其他社会群体之中,甚至出现了低龄化的倾向。短视频时代的手机直播彻底摒弃了媒介表达对读写能力的要求,将传统文化精英、边缘文化群体、社会底层民众、社会弱势群体等纷纷卷入了展示和表达的秀场。人们不再轻易地向手里的产品卑躬屈膝,却为声名所累,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追名逐利。偶像焦虑诱导人妥协于幻象与诱惑,不仅影响着青少年群体,也在其他社会群体中扩散开来。

美国文艺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提出了“影响的焦虑”理论,试图纠正人们普遍接受的一种偏向,即“一个诗人促使另一个诗人成长”。布鲁姆指出,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受到了“前驱诗人”的影响,这种影响变成某种使后人无法摆脱的焦虑。布鲁姆并未将“前驱诗人”冠以“偶像”之名,但依循培根和贡布里希分析偶像的视角,布鲁姆所称的“前驱诗人”与偶像一样,都有意或无意地对他人施以影响。布鲁姆看到了前人对后世产生影响的局限性,即“前驱诗人”拥有“优先权”,限制了迟来者的创新和突破。同时,布鲁姆也看到了“影响的焦虑”所产生的积极作用,“迟来者诗人努力地颠覆破坏前驱者的不朽性,仿佛一个诗人可以牺牲另一个诗人的来世而达到延长自己的来世的目的”[46]。来自前人的影响似乎是后来者不得不面对的宿命,因此,布鲁姆并未去寻求摆脱“影响的焦虑”的方法,而是试图从“影响的焦虑”中寻找能产生积极作用的方法,这与丹尼尔·西尔弗寻求偶像精神资源的方式来消解偶像焦虑不谋而合。网络社会的创造性破坏文化与布鲁姆提出的“颠覆破坏前驱者的不朽性”一样,指向焦虑情绪所能产生的积极作用。曼纽尔·卡斯特借鉴了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和奥地利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的观点,将互联网形成的新文化——制度形态称之为信息主义精神(the Spirit of Informationalism),指出信息主义的精神是“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的文化,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文化,是经验与利益的拼凑,是多重面向虚拟文化。[47]网络社会的偶像焦虑反映了青少年接触偶像时精神上的浮华与虚幻,也蕴藏着后来者处理与偶像关系时的颠覆破坏性和文化创造性。后来者最终成为偶像的颠覆者和超越者,这正是偶像焦虑的精神资源。

(三)英雄作为精神偶像的唤醒

偶像精神资源的寻找、选择和创造必须回到偶像影响的本身去寻找激荡人心的力量,去唤醒被社会时代和媒介所尘封的精神资源。有学者指出,在媒介化时代,缺少聚光灯就意味着旧有名人在受众头脑中的形象将由新的名人形象所替代,媒介由此消解着英雄精神的主体。媒介建构了“人类伪事件”,其带来的严重后果便是英雄被名人取代,榜样力量渐失;成名取代成就而成为成功的标准,进而影响社会公平。[48]互联网时代英雄精神主体的消解,不仅是英雄主体缺少聚光灯的问题,更令人忧心的是英雄精神缺少正确的“聚光”。在后现代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等思潮的影响下,英雄人物、红色经典、传统文化等纷纷成为青少年在互联网上恶搞和解构的对象,对英雄精神主体及内涵进行亵渎、戏谑、贬低、歪曲与戏仿。在追求流量至上和快速成名的刺激下,草根精神的众声喧哗取代了英雄精神的宏大叙事,英雄精神主体的历史感丧失,英雄精神内涵成为娱乐至死的文化快餐。网络社会的创造性破坏文化不再体现为价值发掘与创造,而是体现为对英雄精神的扭曲与破坏。缺失创造性的破坏文化服务于追名逐利的欲望和目标,严重影响了青少年将英雄模范视为偶像,蚕食青少年的精神家园,摧毁青少年心中的英雄模范。

人类社会的发展离不开英雄人物及其蕴含的英雄精神,青少年成长需要有时代英雄来激励。偶像是青少年窥探他人、社会和世界的媒介,一个被社会广为推崇的偶像所承载的精神将决定这个社会的时代精神。曾经的英雄是革命型、斗争型的无畏勇士,现在的英雄是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人民幸福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当前社会需要国家主导的爱国主义教育将英雄视为一种“精神的象征”,通过社会、媒体、学校和家庭的一致性传播,激发和唤醒青少年对时代英雄模范的向心力,确保英雄模范在青少年的想象中仍然活跃,以解决英雄精神主体缺少聚光灯与英雄精神内涵缺少正确的聚光等问题。在处理与偶像的关系时,青少年需摒弃平庸偶像的肤浅满足,开展推动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偶像文化实践。因此,通过向一切激荡人心的英雄偶像追寻偶像的意义,感受英雄作为偶像的时代力量,成为互联网时代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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