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
——“医学化”概念建构的反思
2022-02-03张震
张 震
一、问题的提出:如何定义疾病
“没有全民健康,就没有全面小康”。“健康中国”战略是国家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2016年《“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明确指出,健康治理将着力改善生活行为方式、生产生活环境以及医疗卫生服务等多种健康影响因素,国家致力于提供全人群和全生命周期的健康服务和健康保障。(1)《中共中央 国务院印发〈“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2016-10-25,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6-10/25/c_1119785867.htm,访问日期:2021-09-26。然而“健康”是什么,其判定标准又是什么呢?人类的“健康行为”被等同于对“患病行为”的控制,而“患病行为”被界定为“那些感到病痛的人们为确认并摆脱该疾病而进行的活动”,这些“活动”常常表现为“大多数人在患病或受伤时会向医生寻求帮助”。(2)威廉·考克汉姆:《医学社会学》,高永平、杨渤彦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8页、第138页。由此可见,在人类的生存状态中,健康与疾病是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分关系。1989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将“健康”定义为“身体、精神以及社会活动中的完美状态”。随着健康范畴的延展,疾病范围也随之扩展,从而使全世界陷入一种“病态”。同时,疾病与医学相关联,从而赋予了医生在任何地点干预一切事务的合法性。(3)Joel Greenberg, “The Ethnics of Psychiatry: Who is Sick?”Science News, Vol.112, No.21, 1997,pp.346-347.
构建“健康—亚健康—非健康”的健康序列,以亚健康作为健康与疾病的过渡状态,意在打破“健康—疾病”的二分结构,缓解人们的疾病焦虑,强化健康管理从而弱化医疗服务。(4)唐钧、李军:《健康社会学视角下的整体健康观和健康管理》,《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8期。然而,在中国,亚健康概念从其产生开始便助推了集体性健康焦虑,这种焦虑如干柴被科学火种点燃。(5)景军:《公民健康与社会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83页。随着生命科学和医疗技术的发展以及医疗可及性的提高,人类的身体和生活日渐被科学所形塑,并被纳入医学的控制之中,“医学帝国主义”兴起。在此背景下,人们日益反思并批判医学对身体行为和生活进程的过度控制,并将这种过度控制描述为“非医学问题的医学化”(6)Conrad, P., The Medicalization of Society: On the Transformations of Human Conditions into Treatable Disorders,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7.。本文首先顺着“医学化”的思考,来反思疾病的科学界定,其后反思“医学化”概念,从比较文化和社会互动的视角来探讨疾病界定以及医疗选择的社会性。
二、“医学化”:疾病的社会建构
伴随近代科学的发展,尤其生物学领域的突破,西方医学由经验医学转向实验医学,成为疾病诊断的普遍性话语和卫护人类健康的利器。医学与社会的关系成为社会学研究中的重要议题,研究一般从两个维度展开,即医学中的社会学(sociology in medicine)和医学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medicine)。前者意在挖掘影响某种特定健康问题的社会性因素,如性别、年龄等社会性变量与患病率的相关关系;后者将医学视为一种人类行为方式,研究医学实践中组织角色关系、规范、价值观和信仰等因素。(7)威廉·考克汉姆:《医学社会学》,高永平、杨渤彦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6页,第109-124页。面对“健康与疾病的边界如何厘定”这一问题时,前者认为没有探讨的必要性,在现代医学知识框架中,健康与疾病均被视为客观的自然事实,生病是医生在科学知识指导下进行的理性判断;后者则将健康与疾病本身作为反思对象,考察社会性因素如何建构疾病与健康的边界。两者反映了医学领域中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张力。早在1951年帕森斯就在《社会系统》中提出“病人角色”的概念,当越轨行为被视为疾病时,医学就成了对越轨行为进行社会控制以维护社会系统整体秩序的重要手段。戈特弗雷德森(Gottfredson)延续帕森斯的思考,并借鉴贝克尔的“标签理论”提出,区分各种病人角色的依据是“合法性”概念,疾病问题的各个方面均与社会环境相关联,越轨行为的相对性决定了疾病的相对性。(8)威廉·考克汉姆:《医学社会学》,高永平、杨渤彦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6页,第109-124页。发现“疾病的相对性”标志着疾病的社会学分析实际上已经带有了建构主义的色彩,但此时“医学化”概念尚未提出。
直到20世纪7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左拉(Irving Kenneth Zola)描绘了在美国社会中越来越多的社会生活问题被转换成临床医学问题的社会医学化进程。在这一进程中,医学潜力与社会需求一拍即合,人类日常生活的更多方面被“医学化”,现代医学将“健康”与“疾病”标签赋予了越来越多的人类境遇,从而成为继宗教和法律之后又一种主要社会控制机制。(9)Zola, I. K., “Medicine as an Institution of Social Control, ”Th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20, No.4, 1972, pp.487-504.但是左拉的分析局限于对社会现象的宏观研判,康拉德(Peter Conrad)真正地将社会医学化进程具化到对美国多动症儿童的经验研究中来,并明确提出“医学化”概念,即“非医学问题被界定成医学意义上的疾病问题(illnesses)或障碍问题(disorders)并对其加以治疗的过程”(10)Conrad, P., The Medicalization of Society: On the Transformations of Human Conditions into Treatable Disorders,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7.。在过去的四十余年间,西方医学化范畴的发展和深化所染指的对象包括特定的社会越轨行为,如青少年网瘾行为等,以及人体的某些自然生理过程与功能状态,如孕产行为等。(11)韩俊红:《医学脱嵌于社会——当代西方社会医学化研究述评(1970—2010年)》,《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2期。无论其对象为何,“医学化”分析的目标皆在于批判性反思现代医学介入人类生活的进程,这种反思的产生既有现实关切又有理论基础。
从现代医学的本身特点来看,现代医学仅仅探讨分类疾病的因果机制,而未能从宏观上和整体上提出疾病理论,这使得疾病边界难以判定,从而为过度医学化提供了深入探讨的空间。(12)Lemoine M., “The Naturalization of the Concept of Disease,”In Huneman P., Lambert G., Silberstein M. (ed.), Classification, Disease and Evidence,2015, Springer, Dordrecht.同时,医学化探讨是对现代理性深刻的哲学性反思。自17世纪启蒙运动以来,二元对立的现代性话语奠定了西方道德和社会秩序的基础。从二元论的立场出发,所有的思想和知识本身都被看作自我和他者、身体和心灵、人与动物、健康与疾病、自然与文化以及诸如此类范畴之间的区分。传统生命伦理学有效复刻了二元对立的现代性话语,维持了作为道德主体的超验自我和身体之间的分裂。身体或涉身主体与另一身体或涉身主体的物质、概念的分离,是自治自我的现代性道德的构建基础。这种传统的道德评价模式来源于一种信念,即固定的规范模型对所有新知识都是适当的。在这一体系中,不变的生物学主体成为自主自我的主体的基础,人的本质被视作确定的和固定不变的。在此基础上建立的生命伦理学体系并不认可不确定性、易变性和暂时性,而是把自身引向明晰与果断。(13)周丽昀:《现代技术与身体伦理研究》,上海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9-150页。然而,当代社会的多元性和流动性特征日益明显,二元对立的现代话语已经越来越难以解释当代社会现象的复杂性。因此,人们谋求对现代理性的突破,形成反结构主义的建构主义,解构趋向将建构主义发挥到淋漓尽致从而从根本上瓦解结构的束缚。(14)赵万里:《科学的社会建构: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理论与实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页。
在医学领域,对现代理性的反思明显表现为“健康—疾病”界定的话语斗争,人们开始深刻反思现代医学知识和医疗技术的科学基质。在马克思的视野中,科技是推动生产力发展和社会变迁的进步力量。然而,新马克思主义却认为,在现代工业社会中,技术和科学具备了意识形态功能。(15)李忠尚:《第三条道路: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崛起之真谛》,人民出版社,第274-278页。哈贝马斯明确提出“技术意识形态”的概念,医学技术也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操纵着个体理性。福柯从尼采的“身体”概念出发构造社会理论(16)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前言第7页。,其运用知识考古方法考察了“身体”概念的历史,其权力谱系学则探讨了现代国家权力通过对身体与话语的多重控制与惩戒,从而完成对个体的规训。(17)Scambler, Graham., Contemporary Theorists for Medical Sociology, New York: Routledge, 2012.福柯以精神病在西方的历史、临床医学的诞生、性史等作为批判西方现代文明的切入点。在其笔下,近代西方文明的医学知识结合着政治权威织造了一个天罗地网,人在其中无所遁形,无从维护身体自主。医疗的历史不再是英雄式的、标榜科学进步的历史,而是一本充满悲观与无力感的历史。(18)梁其姿:《面对疾病:传统中国社会的医疗观念与组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代序第1页。
知识社会学与科学社会学之后的科学知识社会学开辟了另一条反思路径。身为知识社会学鼻祖的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和马克思一样均对资本主义有所批判,但舍勒不同意马克思的社会进步观点,即通过以“发展生产力、进行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运动就可以消灭资本主义社会而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舍勒认为,这样的运动是无法根本改变上述基本价值观和主观体验结构的。从根本上说,人类用来克服“内驱力”与“抵制”的二元对立状态所产生的痛苦的技术以及这些技术所表现出来的针对自身和世界的态度分为两种:一种是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和自然科学技术所包含的,试图从概念角度说明和征服实在并使之技术化的倾向;另一种则是隐藏在宗教神秘主义背后的技术路径,它与现象学相贴合。(19)马克斯·舍勒:《知识社会学问题》,艾彦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3-20页。由默顿开创的科学社会学传统局限于科学体制研究,并未将反思触及科学知识内容本身。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的科学哲学的相对主义思想为科学知识社会学奠定了基础。科学知识社会学打开了知识黑箱,反思既有科学理性,主张知识的社会建构。(20)赵万里:《科学的社会建构: 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理论与实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页。这一理论也介入对于医学知识的探讨。建构主义的医学知识社会学主要关涉三个主题:医学知识是社会情境的产物;社会实践由医学知识调节;医学知识的创新产生于一种社会的而不是技术的、逻辑的发展过程,即所有新医学理论都受到形塑、阻碍其发展和传播的社会因素的影响。(21)Collyer, F M., “Understanding Ulcers: Medical Knowledge, Social Constructionism, and Helicobacter Pylori,” Annual Review of Health Social Sciences,Vol.6, No.1, 2014,pp.1-39.无论沿着上述何种思想脉络,医学化研究均指向对现代科技理性的反思,“社会建构主义”成为反思现代医学的常用话语。这种反思的根本目的在于使个体从现代理性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从而寻求更为本质的自我。
三、比较文化:疾病的多元理解
现代医学通过现代生物学、化学以及病理学的发展逐渐找到了其科学根基,因此克拉克(A. Clarke)将21世纪医学化现象概括为生物医学化。然而,在不同地方社会中,由于身体观和疾病观的不同,医学呈现出多元主义面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医学多元主义的基础上,如何客观探讨医学化问题,如何理性对待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之间的张力?在《地方知识》中,格尔茨(Clifford Geertz)表述了社会现象阐释路径的转变,从“试图通过将社会现象编织到巨大的因果网络之中来寻求解释”变为“尝试透过将社会现象安置于当地人的认知框架中来寻求解释”。(22)克利福德·格尔茨:《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杨德睿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9页。在21世纪,医学化现象从西方蔓延至全球,中国学者竭力在中国本土寻觅医学化踪迹,并尝试对网络成瘾等越轨行为和孕产、绝经、死亡等正常生理过程的医学化进行案例研究和跨文化比较,但它们往往与西方研究遵循同一的社会建构主义研究范式,强调国家干预、科学主义和市场驱动等多重力量形塑疾病边界,并且同样对此抱持着批判态度,(23)韩俊红:《无疾生病——网络成瘾医学化的建构与实践》,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杨蕾、任焰:《孕产行为的医学化:一个社会建构过程的反思》,《开放时代》2014年第6期。而没有顾及中西文化中身体观和疾病观的差异,以及在此背景下医学化范畴本身是否一致,没有预先考虑到“医学化”概念是否普遍适用于不同的地方文化。
疾病的界定不仅是医学领域本身的重要问题,还是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透视医学领域的重要视角,“躯体化”便是重要例子。在现代医学中,“精神疾患”与“身体疾患”的界定具有模糊性。在不同族群中,躯体化倾向不同。中国人在就医过程中往往强调躯体疼痛感和不适感,运用现代医学诊治后难以查明病因,最终病情往往被认定为精神疾患。而在西方社会中,人们多直接指出自己精神上的不适,而较少叙述躯体病征。凯博文(Arthur Kleinman)从文化心理差异角度解释上述现象,社会成员对病痛共享的文化含义形塑了在诊疗过程中医患的话语表述以及共同的疾病认定。(24)凯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会根源:现代中国的抑郁、神经衰弱和病痛》,郭金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45页。在不同地方文化中,不同的疾病观和身体观导致疾病叙述和诊治过程的差异,中国传统的“象思维”使中国人有着与西方人完全不同的因果理解方式,即中国人强调偶然因,而西方人多强调必然因,这造成了中国人在疾病诊治过程中呈现出较强的躯体化倾向,现代医学又难以解决躯体化困境。(25)吕小康、汪新建:《因果判定与躯体化:精神病学标准化的医学社会学反思》,《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3期。在医学社会学领域中,“躯体化”研究真正开辟了比较文化的研究路径,即从身体观和疾病观的角度尝试对西方“医学化”概念进行本土化阐释与本土化理解。
“身体观”是指人们对于身体的基本认识与看法,是我们通过理解与反思身体经验而形成的一组基本观念。由于身体是医学研究的基本对象,任何医学体系都奠基于特定的身体观,而医学问题的提出与解决也都要基于特定的身体模型来展开。因此,身体观是医学范式以及整个医学世界图景的核心构件,身体观研究在医学哲学中具有基础性的重要意义(26)刘胜利:《推进中西医身体观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7月28日。。中西方医学传统分别重视穴道和肌肉,它们所彰显的文化差异不可否认,讲述西方人关于身体结构和机能的观念不可能不提及肌肉以及肌肉活动,而中国医学概论若不提“脉”和“穴”便称不上完整。(27)栗山茂久:《身体的语言:古希腊医学和中医之比较》,陈信宏、张轩辞译,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9年,前言第3页。因此,医学化研究首先需要辨识不同地方社会语境下的身体观和疾病观。医学化现象不仅局限于现代医学世界,也存在于印度和南美的传统医学之中。(28)韩俊红:《无疾生病——网络成瘾医学化的建构与实践》,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4页。中国传统中医理念中的“治未病”说明,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人们就将医学介入前置视为一种积极行为。忽视地方文化而仅仅重视疾病的社会建构的医学化分析,其缺憾在于难以辨清主动医学化与被动医学化,以及何种医学介入应该被批判。
四、社会互动:疾病作为架构
“医学化”概念的建构及其后的探讨虽然批驳了“医学帝国主义”,但其与现代医学一样并没有提供明确的疾病边界,疾病边界问题仍然悬而未决。有研究强调以经济理性来厘定疾病边界,即一项疾病是否应该被纳入医学领域,应进行成本和收益比较。(29)Emilia, K, “How to Distinguish Medicalization from Over-medicalization?” Medicine Health Care & Philosophy, No.22, 2019, pp.119-128.当然,这仅仅是一种经济理想,在实践中难以贯彻。同时,医学化强调医生、医院和国家等利益主体对疾病的建构,个体往往被描述为在科学话语面前的失语者与顺服者,这一观点在此类研究中被着重强调,甚至陷入同义反复。那么,以何种标准来检验“医学化”概念建构及其医学批判本身的合理性?除这些社会因素外,个体主体性又在其中发挥何种作用?医学化概念的建构是批判话语还是描述社会实在进程的中立话语?若是批判话语,我们该如何界定和评价医学的积极意义?(30)陈翀宇、甘代军:《国内医学化研究现状的文献计量学分析》,《医学与社会》2019年第5期。回答上述问题需要从社会互动视角出发看待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这一视角更加关注个体对疾病的真情实感,以及在不同层次的共同体中,个体围绕身体不适与他者展开互动界定疾病并选择医疗方式,疾病界定及其治疗又反过来影响共同体内部的社会互动。
(一)医患关系中的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
虽然流动性和多元性已成为当代日常生活的现实特征,但对个体而言,他们总要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寻求确定性,医学的目标正是提供一套关于身体的确定性知识结构。当社会建构主义打破了现代医学知识结构的权威之后,个体将面临“确定性”焦虑。虽然在现代医学中健康与疾病的边界模糊不清,但对个体而言,在现实生活中身体随时可能出现不适感,并对生活造成实质性影响,原来某些不适感(如精神上的不适)的疏解能够更多依赖于亲属网络,而现在伴随社会原子化,疏解不适感只能求助于现代医学。在现代医学中,疾病分类的延展与细化便于提前判断个体不适症状,从而遏制疾病病程的发展。同时,只有当不适感被确认时,个体才能在与他者互动中享有特权,而有效确认的途径便是通过赋予不适感以疾病名称。总体而言,在个体生命进程中,疾病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当个体被界定为某种疾病时,他们总要反思逝去的生活,从过去的生活惯习中寻求病因,同时也将展望未来生活,重新界定自己在家庭生活中的身份角色,调整家庭成员之间的权利与义务关系。
无论在何时,同患者的好奇心理一样,医生也总要对患者的不适状态做出解释。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有关身体疾病的典型解释模式有所不同。(31)查尔斯·E.内森伯格:《疾病的架构:疼痛·社会·历史》,薛凤、柯安哲编:《科学史新论:范式更新与视角转换》,吴秀杰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0-95页。纵观医学历史,医学理论从古代希腊的体液说和古代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发展到现代病菌和细胞学说。古代医学知识是经验性的,医生并非权威角色,如古代中国社会既有世医也有儒医,他们的医学知识来源于不同途径,社会公众易于掌握经验性的医学知识,其拥有更多与医生交流的机会。而现代医学知识具有实验科学性,医患之间知识分布的不对称状态加剧,患者完全处于被支配地位。正如马克斯·舍勒所分析的,科学知识原本是下层阶级为了反对宗教特权和贵族形而上特权的武器,然而最终在科学知识上又形成了新的阶级区隔。(32)马克斯·舍勒:《知识社会学问题》,艾彦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19-251页。其实,医学化看似是反对现代医学诊治范围的大肆扩张,实则是反对现代医学诊治方式的冷酷。现代西方医学建基于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人们无法从此中寻求精神慰藉,同时医患间关系是权威性的而不是扶助性的。克雷曼(Arthur Kleinman)的观点具有启示性,“专业化——医学化为其重要组成部分——是世界范围内的现代化进程的中心环节。其实问题并不是医学化与否,而是怎样改变专业化(的内容)以适应中国情境,以使我们提出的问题得到更好应对。”(33)Kleinman, Arthur, Patients and Healers in the Context of Culture: An Exploration of the Borderland between Anthropology, Medicine, and Psychiatry, 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二)集体共识中的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
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不仅仅局限于医患之间的互动,更是社会集体的共识行动。“医学化”分析本身并不能有效解决实际的“医学化”困境,原因在于医学化的形成不仅是疾病的社会建构过程,其背后还有社会结构性因素。现代社会由生产社会转向消费社会,社会研究的焦点也由生产不平等转向消费不平等。健康医疗已成为重要的消费领域,在现代社会中,公民健康的社会分层阶梯存续。(34)景军:《公民健康与社会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3-11页。因此,医学化也呈现出社会分层阶梯的特征,即社会成员的医学化机会并不是均等的。如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对死亡医学化采取不同的措施,在处理死亡后续事件之时,阶层较低的人反而免受医学化的困扰。(35)袁兆宇、高良敏:《死亡医学化的社会阶梯与文化抉择——基于云南省某市2009—2014年人口死亡地点分析》,《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但是,较高阶层地位的人开辟并引领着消费时尚,医学化成为其“炫耀性消费”。较低社会阶层的民众往往为了追求医疗待遇均等化,要求社会公共医疗制度为其埋单,从而不自觉地卷入医学化进程中。民众的从众心理和攀比心理使得整个社会陷入了医学化的再生产,医学化现象日益普遍。
医学化还映射出社会集体道德观。有研究表明,越轨行为医学化的优点在于将越轨行为归结为个体疾病,缓解了集体对个体行为的道德惩戒,其缺点在于将集体问题视为个体问题以寻求个体化解决方案。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则揭示了癌症和艾滋病等疾病的隐喻,这些疾病被标签化,作为集体表征而接受道德批判。(36)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艾滋病的去医学化进程表明,去医学化的本质并非摆脱现代医学手段的介入,而是去除疾病的道德化标签。艾滋病的去医学化成功的根本在于,人们对于越轨行为的日渐包容和重新认知,即社会认知规范的修正。医学化表面上反对医学帝国主义,其实质是反对社会群体对特定疾病的异样眼光,抵制赋予特定疾病以消极标签与隐喻。疾病的界定不仅关涉集体道德共识,现代疾病分类也是许多集体公共制度的起点和基础,疾病目录与科层治理紧密关联。(37)查尔斯·E.内森伯格:《疾病的架构:疼痛·社会·历史》,薛凤、柯安哲编:《科学史新论:范式更新与视角转换》,吴秀杰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0-95页。社会医疗保险制度最为关键的在于病种目录与药品目录的设置,两个目录界定了公众健康领域的国家责任,商业医疗保险中的疾病范围基于保险精算,从而实现商业利润与社会公益的共融。此外,如在工作中,职工请假事由之一便是病假,职工不得不到医院找医生赋予身体不适以名称,工伤中职业病的认定则依赖于工作过程与疾病发生之间的相关性与因果性判定。在法庭审判中,罪犯是否患有精神疾患也成为确定量刑尺度的重要依据。
(三)国家话语中的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
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同时受到民族国家的影响。在现代化进程中,社会原子化日益加强,个人看似摆脱了国家约束,获得了更多的自主空间。然而,与此趋势恰恰相反的是,个体身体却愈加具有公共性,个体的反常行为有可能危害公共秩序,个体疾病或可蔓延至整个社群乃至国家危害公共健康,个体疾病损耗了市场劳动力从而阻碍国家经济的整体发展。原来人们对身体的关照仅仅局限于家庭和宗族之内,强调身体健康对家庭兴盛与家族延续的道德作用和经济作用,而现在家户内的人口生育和个体的身体健康则关涉社会经济、文化和国家安全等诸多方面,身体愈加从自我指向转变为社会指向。国家与个体争夺身体控制权,现代西方医学作为国家进行身体控制的有效手段而存在,“非医学问题变为医学问题”的趋势由此强化。然而,个体自我与总体国家对偏常与正常、健康与疾病的界定不一致往往会导致他们之间矛盾与冲突的加剧。
在历史上,国民健康成为民族国家强盛的隐喻,卫生行政作为建构公民国家认同的基础而存在。西方医学之所以能为中国社会广泛接纳,并非仅仅依赖其知识基础的科学性,同时也受其公共性的影响。在民国时期的中国社会,中西医并存。1929年,西医余岩提出了“废止中医案”,把中西医从思想到行动的交锋推向了前台,变成了一场有关中西医生死的决斗。但中西医的斗争已不是中西医医理的辩论,而是与当时的社会革命主题相呼应。中医没有资格成为现代“社会医学”的理由是其仅仅面对分散的病人个体,而现代社会医学应以群体体魄改造为基本功能,最终指向保国、保种与民族国家建设的基本目标。具体而言,西医相较于中医具有更加完备的卫生行政能力,以推行群体预防和治疗步骤。(38)杨念群:《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页、第253-254页。在当代中国,随着中医被逐渐整合进现代医疗体制之中,加之中医科学化进程加快,其公共性指向日益增强,且中医知识通过现代媒介技术传播愈加深入人心。在现实生活中,现代商品市场借用中医话语的消费仍然极其广泛。
五、结论和讨论
现代科学知识为人们的生活提供着确定性,然而当代社会流动性与多元性特征日益明显,时刻冲击着科学这种确定性的知识结构。当代社会原子化趋势无法避免,然而个体身体却具有了更强的公共性。在这种张力之中,现代医学一方面成为人们信任的力量,另一方面成为人们批评反思的对象。在现有医学化研究中,疾病的社会建构成为普遍而统一的研究范式,疾病的社会建构分析批判了隐藏在医学还原主义话语之后的权力关系及其控制手段,科学主义、自由市场、国家干预往往成为一致的批判对象,医学化反思促使人们不再迷信现代医学。然而,“医学化”概念的建构一方面忽视了不同地方文化、不同身体观和疾病观背景下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将个体视为科学话语下的驯服者与失语者,忽视了个体与社会的互动。因此,基于比较文化和社会互动的医学化讨论才更有价值。
比较文化视角强调,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身体观和疾病观差异的辨识是对医学化概念进行本土化理解的基础,在疾病的多元理解与医学的多元主义的基础上,医学化的范畴并非一致。社会互动视角则强调,疾病的建构是位于社会系统之中的,疾病是在不同层次的共同体内个体与他者互动之后达成的共识。因此,有必要从社会互动的角度探讨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的结构性规律,比如医患互动中知识的对称性、不同社会阶层医疗消费的平等化、疾病界定的集体道德关照以及疾病定义对集体公共制度的影响、国民健康作为民族国家强大的象征性隐喻,等等。通过这两个方面的探讨,疾病界定与医疗选择的地方性以及在其中多元主体的互动协商才能在医学社会学研究中凸显出来,从而成为完善医疗体制的学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