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疑“娜拉走后怎样”
2022-02-03刘纳
刘 纳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6
《娜拉走后怎样》有副标题“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此文内容密度很大,浓缩了鲁迅当时对民族、社会、变革、群众、人生……的独到观察和深沉思考。
在2021年重读以前读过很多遍的《娜拉走后怎样》,我有些领悟,有些困惑,有些疑问。
一、何谓“经济权”?啃老?
鲁迅设问“娜拉出走”的准备:“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者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①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7页。
鲁迅恳挚而实在地提醒青年:“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②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7页。
如果能带着足够的钱出走,当然可以减少出走的风险并增加出走后的自由度。那么,怎样弄到钱呢?
鲁迅指出:“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③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但他却又说:“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④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这里存在一个悖论:欲效法娜拉出走而包包里没钱的青年,须待别人以长期“剧烈的战斗”争得所谓“合理”的经济权再稳当地出走吗?待到那时,曾经想走而未走的“娜拉”们也老迈了吧,该没有足够的体力、心态和激情出走了。再说,如果大家都等待,由谁去战斗呢?
鲁迅释经济权:“第一,在家应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①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
鲁迅所说的“家”显然指原生家庭。原生家庭是美国心理治疗师萨提亚在1950年代提出的概念,相对应夫妻组成的新生家庭。易卜生剧《娜拉》(《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从夫妻组成的家庭出走,按照现代国家的法律,她应分得夫妻共同财产中的一部分,而当时欧洲各国的法律尚不支持妇女的经济权。
鲁迅设想了取得经济权的比较“平和”的方法,即“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将财产平均地分配子女们,使他们平和而没有冲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经济权,此后或者去读书,或者去生发,或者为自己去享用,或者为社会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请便,自己负责任”②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
鲁迅设计这方法时,或许想到三年前震动新文化界的北京女高师学生李超之死。
胡适为李超“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作传”,是“因为她的一生遭遇可以做无数量中国女子的写照,可以用做中国家庭制度的研究资料”。胡适摘引李超书信,评说:“看这信所说李超的家产要算富家,何以她哥嫂竟不肯接济她的学费呢?原来她哥哥是承继的儿子,名义上他应得全部家产。”胡适愤怒地写道:“即如李超的父母,有了李超这样的一个好女儿,依旧不能算是有后,必须承继一个‘全无心肝’的侄儿为后。诸位读了这篇传,对于这种制度,该发生什么感想?”③胡适:《李超传》,《新潮》第2卷第2号,1919年12月1日。
亲生女儿得不到父母遗产,以致求学受困,积悲成疾,郁郁而死,引发新青年们共情的愤怒。而鲁迅所主张的“将财产平均地分配子女”并非指遗产继承,而是析产分家。
父母年老、多子已婚时,将财产分给诸子各立门户,这是中国自古以来乡民社会的“析产分家”。费孝通说到他间断调研几十年的江村:“按江村的习惯,分家时,上一代就得把财产的所有权移交给下一代。老一代把财产交出后,当然还可以使用,但这是算作下一代赡养他们的义务了。”④费孝通:《家庭结构变动中的老年赡养问题》,《美好社会与美美与共 费孝通对现时代的思考》,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第66页。而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析产分家,还要看财产掌有者的意愿。鲁迅是不是希望有钱人尽早分家析产呢?当然,他强调的是无论儿子女儿都应得到同样的份额。
鲁迅讲演《娜拉走后怎样》六年之后颁布的《中华民国民法典》承认男女平等的继承权——是父母逝后的继承权,并非父母在世时的析产权。
直至当下,任何现代国家的法律都没有要求本人健在时就析产分给成年子女。
五四时代的新青年已抛弃“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他们中的多数人由父母提供求学费用才得以“远游”,才得以接触新思潮。古训还有后半句“游必有方”,而新青年与父母对何为“有方”的认知往往相悖。新青年奉宣布“首先我是一个人”⑤易卜生:《娜拉》,罗家伦、胡适译,《新青年》第4卷第6号(易卜生专号),1918年6月15日。的娜拉为榜样,审视父母并叛逆父母,那么,他们有理由要求父母平分财产吗?联想到现今很多中国父母省吃俭用地攒钱,供子女留学或者帮子女购房,如果是心甘情愿的,子女当然可以用这个钱,但这并非父母必须履行的义务。觉醒的新青年揣着父母分给的钱出走、去独立、去自由,很可能去做父母反对的事,硬气吗?
《娜拉》剧中的娜拉出走时告知丈夫:“我把你对于我的一切责任一齐取消。”①易卜生:《娜拉》,罗家伦、胡适译,《新青年》第4卷第6号(易卜生专号),1918年6月15日。
《伤逝》中的子君分明地、沉静地宣布“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②鲁迅:《彷徨·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5页。“他们”指“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既然没有干涉的权利,当也没有析产给她的义务。因而子君从原生家庭出走时,只带着“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变现后全数投入新家庭作为“股份”。做个假设:如果她的父亲“将财产平均地分配子女们”,并且随她用这钱做什么,那么,她和涓生的新家可能比较阔气,至少不那么拮据。她便不必以“吃了筹钱,筹了吃饭”为“功业”,不必在乎涓生丢了那份小职员的工作,涓生或许不会想“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③鲁迅:《彷徨·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3页。。以鲁迅笔下涓生的品性,估计可以在自嘲并发牢骚的同时把软饭吃下去。
鲁迅建议将财产平分给子女,“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④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属“颇远的梦”,也即“只能从觉醒的人开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这后一句话出自他写于1918年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那篇文章中有庄重的宣告:“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⑤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45页。将《娜拉走后怎样》和《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放在一起读,我心生疑问:把财产平分给子女是“解放子女”的要义吗?拿得父母分给的钱,随自己怎么用,“都请便,自己负责任”,这算是“合理的做人”还是“啃老”呢?再说,如果父母没什么财产可供分配呢?
出走的行动力是内心强烈愿望的外化。如果在出走之前,须从父母那里分到足够的钱,须多看几步棋,稳妥地计划好下一步、下几步,并思虑周全地做好风险评估、称衡得失,那么很可能就不出走了。没有面对风险的勇气,哪来的行动力?
二、走,“只得走”
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⑥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6页。所谓“无路”,当指没有通畅的、明亮的、目的地确定的路。
之前,鲁迅在小说《故乡》的结尾处写下被几代人铭记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⑦鲁迅:《呐喊·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10页。
走,是因为“醒了”。
在风云激荡,后来被视为历史分界线的1919年,鲁迅写道:“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间应有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老的少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①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鲁迅全集》第1卷,第337页。只“叫”是不够的,还须“走”。
五四新思潮点燃了出走的青春。 被时代激情感染着,“人之子”不但知道了爱情,也知道了自由,知道了个性解放,知道了世界很大,于是出走了,去求学、去求职、去漂泊,或者像子君那样去与异性同居。
“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②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7页。——去寻新的梦,走新的路。
“梦”和“路”成为五四新文学的高频词。
想当年,17岁的鲁迅决定“走罢!”理由充分:“S城人的脸早已看熟,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③鲁迅:《朝花夕拾·琐记》,《鲁迅全集》第2卷,第303页。他走到南京,进了南京水师学堂,然而这里与他的想象差距太大,“乌烟瘴气”,于是半年后退学回家,而后再次走到南京,进了矿业学堂。赴日留学后,走到仙台、东京。回国后,走到杭州、绍兴、南京、北京。
鲁迅日后回忆:“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 8元,不多、不足,他还是只带着这8元走了,而后,一走再走,不断地“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④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37页。。
“走罢!”——生活在别处。
1969年米兰·昆德拉完成了书名为《生活在别处》的小说,“是一部青春叙事诗”。昆德拉在《序言》中写道:“‘生活在别处’是兰波的一句名言。安德烈·布勒东在他的《超现实主义宣言》的结论中引了这句话。1968年5月,巴黎学生曾把这句话作为他们的口号刷写在巴黎大学的墙上。”⑤[捷克]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年,第1页。很多读者到《兰波作品全集》中去搜索这句名言,只在《地狱一季》找到近义句:“真正的生活缺失了,我们不在这个世界上。”
“生活在别处”传达着对此处生活的否定。敬慕着别处的人物,向往着别处的风景,怀着高飞远举的志气,一拨拨年轻人出走寻找“真正的生活”。在中国的五四时期,因出走而出现了新青年和新女性。
胡适在1921年6月3日的日记中记录了友人卓克(时任北京协和医学院助理教授)对《娜拉》的批评:“易卜生的《娜拉》一剧写娜拉颇不近人情,太头脑简单了。”胡适写道:“此说有理,但天下古今多少社会革新家大概多有头脑简单的特性;头脑太细密的人,顾前顾后,顾此顾彼,决不配做革命家。娜拉因为头脑简单,故能决然跑了;阿尔文夫人因为头脑细密,故一次跑出复回之后,只能做虚伪的涂饰,不能再有跑去的勇气了。”于是胡适做比较:“易卜生的《娜拉》,以剧本论,缺点甚多,远不如《国民之敌》《海妲》等剧。”⑥胡适:《胡适的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5页。
五四时期的“易卜生热”中,“缺点甚多”的《娜拉》(《玩偶之家》)影响最大。“头脑简单”的娜拉因“简单”而具行动力、富冲动性、易效法,成为新青年、新女性追慕的偶像。
17岁的鲁迅离家远行时,未必做好了长远周密的人生规划,即使做了,规划也赶不上变化。外面的世界是动态的,自己也是动态的。每个出走的人都只能在与外面世界的互动中一次次寻觅、一次次探知、一次次选择。
三、牺牲与被牺牲
《娜拉走后怎样》中有一段较少被研究者征引的话:
然而上文,是又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假使她很特别,自己情愿闯出去做牺牲,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阻止人们做牺牲。况且世上也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①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70页。
倘若“闯出去”是“做牺牲”,那么不出走呢?就不必牺牲了吗?1919年鲁迅发表于《新青年》的《随感录四十》借一个少年的诗,控诉家族制度下无爱婚姻的“恶结果”,接连使用“牺牲”这个词:“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②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鲁迅全集》第1卷,第338页。
新青年、新女性出走,不就是为了逃避被鲁迅认定“万分可怕”的“做一世牺牲”么?倘若不出走是“做牺牲”,“闯出去”(没有从父母那里分得足够的钱)也是“做牺牲”,该怎样选择呢?
究“牺牲”本意,指用牛羊猪三牲祭祀,当为“被牺牲”。古今中外历史上,被牺牲的人无数。与战争、屠杀、瘟疫、灾荒中人命如蚁相比,只是在五四新思潮的影响下,知识青年才会如鲁迅《随感录四十》所引诗中那样醒悟到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也属“被牺牲”。
鲁迅明锐地区分“普通”的人和“很特别”的人。拒绝“被牺牲”而主动为自己的信念牺牲,确属“很特别”。说到乐于牺牲的“特别”人物,鲁迅以耶稣举例:“走是苦的,安息是乐的,他何以不安息呢?虽说背着诅咒,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③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70页。鲁迅以耶稣为例,太遥远。而他说到“自己情愿闯出去做牺牲”的“特别”人物时,很可能想到自己的同乡秋瑾。
1940年代,郭沫若作文《娜拉的答案》,遥遥回应《娜拉走后怎样》,他指认秋瑾是“不折不扣的中国的娜拉”,写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易卜生并没有写出什么,但我们的秋瑾先烈是用生命来替他写出了。”“脱离了玩偶之家的娜拉,究竟该往何处去?求得充分的学识与技能以谋生活的独立,在社会的总解放中担负妇女应负的任务;为完成这些任务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做牺牲——这些便是正确的答案。”④郭沫若:《娜拉的答案》,《新华日报》(重庆)1942年7月19日。
当秋瑾离开丈夫出走,如郭沫若所说:“她不愿以‘米盐琐屑终其身’,其实也正是不愿和‘不相能的纨绔子’永远过着虚伪的生活。”①郭沫若:《娜拉的答案》,《新华日报》(重庆)1942年7月19日。她并非直奔牺牲“闯出来”的。
也有并非喻义而真实残酷的“被牺牲”。比如,16岁的白薇被迫出嫁后,遭家暴,被婆婆咬断脚筋,她偷跑回娘家又被押送回婆家。如果不是时代有了些变化,她只得忍下去,有可能被迫害至死。而白薇做了出走的娜拉。聂绀弩在1930年代作《谈娜拉》,即以白薇为例:她“不像剧本上那样自由自在,从容慷慨。在昏黑的天空底下,瞒住家庭,瞒住朋友,孤零零地提着简单的行李去赶车搭船,向生疏的外乡走去,不知有多少机会可以被发见,阻止,弄回去受那禁闭,鞭笞,讥笑等等羞辱。走以前也许迟疑过,犹豫过,走以后也许后悔过,正走的时候,不用说,害怕,惊慌,提心吊胆,心情更是复杂。只要看看《白薇自传》跟白薇在《我与文学》上的表白,我们不难想象一个私逃的人的情景。”②聂绀弩:《谈娜拉》,《太白》第1卷第10期,1935年2月5日。逃走的白薇绝无可能从娘家或婆家分得财产,包包里没有钱,很可能连“紫红的绒线的围巾”也没有,前路荆棘丛生,而退回去是火坑,她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她做过女佣、侍女,勤工俭学。后来,她写作了,恋爱了,革命了。她的人生磕磕绊绊,并不顺遂,而她的出走毕竟逃脱了被婆家的折磨的真实的“被牺牲”。
在做《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一年多之后,鲁迅在《北京通信》中写道:“我们总得将青年从牢狱里引出来,路上的危险,当然是有的,但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险,无从逃避。想逃避,就须度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监狱式的生活了。”③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5—56页。
五四新青年心中认定的“牢狱”首先是旧式家庭。这也是在新文化发难者启蒙下获得的认知。日后,当他们在外面的世界走了一圈又一圈,再回望,或许会反思“牢狱”的界定太粗率,所谓“牢狱”也并非都像白薇的家那样可恶。但在刚刚“醒了”的当时,有几个知识青年能够理性地辨察“牢狱”和“别处”?
鲁迅1927年2月19日在香港青年会讲《老调子已经唱完》。讲座最后,他又说到“牢狱”:“坐牢实在是最安稳。”“但是,坐牢却独独缺少一件事,这就是:自由。”鲁迅立论时,常会以极端事举证。谁都知道,坐监很难受、很难熬,可能遭种种身心的虐待,因此,中外古今的法律都将坐监设置为较重的刑罚。而鲁迅由坐监独缺自由的立论引出金句:“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总要历些危险。只有这两条路,那一条好,是明明白白的,不必待我来说了。”④鲁迅:《集外集拾遗·老调子已经唱完》,《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7页。
对于五四时期的新青年、新女性来说,不出走未必安稳——因为“醒了”,即使享身的安稳也难有心的安稳。出走则是人生中的一次选择,也可以看作一次赌,赌注是青春、前程,甚至生命。掷骰无悔吗?不。不出走的如果腻烦了庸常人生,可能悔;出走的也可以悔,那便是出走后又回来。
四、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娜拉走后怎样》被研究者征引最多的话是“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①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6页。。
没有第三条路吗?鲁迅说:“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②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6页。——因而,鲁迅在《伤逝》中把子君写“死了”,虽然子君未必是“饿死”。
还有其他的路吗?也有的。
聂绀弩在《谈娜拉》文中描画了出走大约10年后的娜拉:“这样的‘娜拉’,说起来现在该有三十多岁了。形体上大约有一双裹坏过的大脚,扁平而又狭窄的胸脯,耳朵上留着永久长不大的针眼,甚至还有一口未洗白的黄牙齿。”③聂绀弩:《谈娜拉》,《太白》第1卷第10期,1935年2月5日。师陀在《娜拉的下场》中也描述了出走十年后的娜拉:“这次来时,途中曾遇见‘娜拉’,人吃得白胖,很像一位太太了,只是模样也老了许多。她同一个男人同座。男人约四十岁光景,秃头黄脸,像一个办税务局子的。”④师陀:《娜拉的下场》,《师陀全集》第3卷(下),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页。文章题目中有“下场”二字,表明作者认定娜拉的结局很惨。二位作家将30多岁的“娜拉”的体貌描画得很不堪,显露出男人是怎样打量中年女人的。牙黄?鲁迅还牙黄呢。白胖?倘若黑瘦,照样会被男人奚落。人到中年,如不细心维护,总会“老了许多”,体态也会有变化。至21世纪初,中国女人学会了打量男人,将一部分中年男人归之为“油腻”。
1942年,丁玲在延安作《三八节有感》,写到投奔革命却已“落后”的“娜拉”:“即使在今天以我一个女人去看,这些‘落后’分子,也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们的皮肤在开始有折绉,头发在稀少,生活的疲惫夺取她们最后一点爱娇。”⑤丁玲:《三八节有感》,《解放日报》(延安)1942年3月9日。——丁玲为被指认为“落后”的娜拉们不平。
这些牙黄的、白胖的、“落后”的娜拉们没有堕落、没有饿死、没有回来,只是让男人看不顺眼罢了。
偶然地,看到一篇叙述五四女作家庐隐生平的文章,文末做概括:“归结了看,庐隐不能够也不愿意脚踏实地承担属于自己的一份家庭责任的病态婚恋 ,一次比一次表现得更加盲目浪漫,也更加离奇乖张。她任性而为地一再追求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乌托邦式理想婚恋的结果,只能是害人害己,以至于家破人亡。”⑥张耀杰:《民国红粉》,北京:新星出版社,2014年,第224页。
“害人害己”?这通常用于恶人的判词竟被拿来表述作为五四时期“娜拉”之一的庐隐的“下场”。
在庐隐去世的1934年,茅盾做《庐隐论》,立论精准:“庐隐与‘五四’运动有‘血统’的关系。庐隐,她是被‘五四’的怒潮从封建的氛围中掀起来的,觉醒了的一个女性;庐隐,她是‘五四’的产儿。”⑦茅盾:《庐隐论》,《文学》第3卷第1期,1934年7月1日。茅盾同时或稍后做《冰心论》⑧茅盾:《冰心论》,《文学》第3卷第2期,1934年8月1日。,他没有说冰心是“五四的产儿”,更见他的明锐。冰心在五四时期轻松地获得了很大的文学名声,而庐隐才与五四“有血统关系”。
生逢“浪漫的中国”⑨杨联芬:《浪漫的中国——性别视角下激进主义思潮与文学(1890—194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庐隐也浪漫了,也做了“娜拉”。娜拉出走本属浪漫行为。所谓浪漫,即是截断惯常的生活,不思量后果,不权衡“走后怎样”。庐隐读书、写作、教书,担当女性的社会责任。她与老实本分的未婚夫解除婚约,爱上有妇之夫郭梦良,郭梦良去世后与小她9岁的李唯建恋爱、同居,浪漫而非“病态”。那时代的男人,家中有妻子而与女学生恋爱的,有一些吧;爱上年龄差较大的少女的,也有一些吧。当古代的风流转化为现代的浪漫,仍然被人艳羡。换做女人,便难免被时人与后来的人指指点点。
浪漫不同于古代的风流。浪漫是要付出的——有时甚至付出生命。在踏实过日子的人看来,浪漫约等于折腾,可能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的。而所谓乱七八糟,不就是传奇吗?
庐隐写道:“我并不畏缩,我虽屡经坎坷,汹浪,恶涛,几次没顶,然而我还是我,现在依然生活着。”“总是在奋斗在努力,不然一天也支持不过去的。”①庐隐:《寄异云》,见《庐隐自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13页。她没有堕落,没有回来 ,没有饿死。她死于难产,属意外。
娜拉出走并非踏上坦途,前面多歧路。1925年,鲁迅在与青年的通信中说:“我自己也正在歧路上。”“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②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鲁迅全集》第3卷,第54页。五四时期及五四之后出走的中国娜拉们即使不具备鲁迅的透彻、清醒,却也正是因为认知了“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才毅然出走的。走后,即使没有“都由我自己负责 ”的勇毅,也不得不承担所遭遇的一切。
倘若“回来”,就是白白“出走”了一遭吗?也并不。鲁迅讲演《娜拉走后怎样》一年半之后,“五卅”运动发生。鲁迅作《忽然想到》,其中有一个小标题为《到民间去》,他说:“但是,好许多青年要回去了。”接着,他写下一段耐人寻味的,可以从不同视角解读的话:
从近时的言论上看来,旧家庭仿佛是一个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过在事实上,却似乎还不失为到底可爱的东西,比无论什么都富于摄引力。儿时的钓游之地,当然很使人怀念的,何况在和大都会隔绝的城乡中,更可以暂息大半年来努力向上的疲劳呢。③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鲁迅全集》第3卷,第100页。
鲁迅在这里所说的,是暂时地回去。而“娜拉”们倘若在出走后回去,也未必表明出走错了,人生失败了。回来后的感受可能与出走前不一样。如果再出走,或者不出走,可能“沉默而苦痛”,也可能如鲁迅希望的“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④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鲁迅全集》第3卷,第101页。。
鲁迅当年参与《新青年》的呐喊,并非轻轻上阵,而是携带沉重的纠结:“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⑤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41页。
鲁迅唯恐对不起被他惊“醒”了的青年。《娜拉走后怎样》中的名句“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高估着风险成本、试错成本,以“为娜拉计”的恳切,饱含爱护地提醒着准备出走和已经出走的年轻人。
那么,在得不到经济权的情况下,鲁迅希望青年们出走还是不走呢?去做娜拉还是不做呢?鲁迅没有明确回答。正如在《娜拉走后怎样》讲演的最后,他说到怎样改变中国这样的宏大问题时,坦言“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
五、提问的延伸
“娜拉走后怎样”的提问可以延伸、扩展,问疑所有个人的、集体的、团体的行动:之后怎样?
1925年,鲁迅在答许广平的信中写到:“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鲁迅理解年轻的许广平:“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①鲁迅:《两地书·二十四》,《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0页。鲁迅本人则并不确信“光明的到来”和“将来一定好”。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他说出一段听众未必能理解的话: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②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7页。
只有鲁迅会如此清醒地质疑“将来的黄金世界”并提示“代价也太大了”。而鲁迅本人对于“黄金世界”存有“疑心”③鲁迅:《两地书·四》,《鲁迅全集》第11卷,第20页。,却又要向着“黄金世界”去努力,因此,鲁迅的思考在格外犀利的同时又格外沉重。
“娜拉走后怎样”的提问沉重而凛冽,其提问本身及其延伸的意义远远超出“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的推定。
我在本文开头说过,《娜拉走后怎样》内容密度很大。试摘录其中一些关键句,以管窥这篇短文格局之大和作者视野之宽瞻:
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④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
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⑤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9页。
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①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9页。
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②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70页。
我们无权去劝诱人们做牺牲,也无权阻止人做牺牲。③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70页。
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④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70页。
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⑤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71页。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
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⑥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71页。
这里的每句话都能形成大文章,但鲁迅没有拓开笔墨。我重读《娜拉走后怎样》,也只限于问疑“走后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