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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方法的伊妹儿

2022-02-03周百义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8期
关键词:永平胡风文章

周百义

这是一套奇书。四大册,精装,大16开本。内容是吴永平与舒芜两位学者近4年时间里在互联网上的数千封通信纪录。书名就叫《我和舒芜先生的网聊记录》。那时,还没有微信,用的是E-mail,中国人用汉语表述,就是“伊妹儿”——一种具有青春气息的称呼。

伊妹儿就是电子邮件,是人类进入数字化时代后,互联网技术与信息技术结合的产物。也许有人认为这样翻译有些暧昧,但其实这些伊妹儿所聊的内容却很沉重。两位学者在网上所交流的,是20世纪50年代那场被称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始末。

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是上个世纪特殊时代思想文化史和政治史上的一个特殊的事件。

1955年5月,学者舒芜应《人民日报》编辑叶遥之约,撰写了《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一文,文中摘引了部分胡风书信。后来叶遥为了核对文字,去舒芜家取来了胡风信件,用过归还后遵袁水拍之命,再次借出。这些信件由袁水拍送到中宣部林默涵处。林指示将这些书信进行摘录、分类、注释,后来胡风信件成为《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的重要组成部分①。这场政治风波不仅让胡风蒙冤坐了23年牢,还株连了文化界的大批人士,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胡风本人于1965年被判处有期徒刑,1969年又加判为无期徒刑,从而造成一起重大冤假错案。因此,胡风冤案发生后,舒芜成了知识界部分人印象中的“犹大”。今天看来,将普通的文艺批评转化为一场残酷的政治运动是社会历史以及某些人合力的结果,但舒芜作为这场运动的“肇事者”,其作用始终人言人殊。吴永平围绕这场往事与舒芜进行了长达三年多的“网聊”,对于客观还原这场世纪公案就显得有特别意义。

2000年始,吴永平开始研究胡风专题,撰写并发表了有关的论文30余篇,先后出版《舒芜胡风关系史证》《胡风家书疏证》等专著,是研究胡风事件的重要专家之一。据他在本书的“弁言”中介绍,虽然那些年胡风研究“舆论几乎一边倒”,但他还是从这场风波中看出了一些“政治黑洞”。于是,他通过另一作者,与舒芜取得了联系。从2005年9月始,“围绕着舒芜与胡风的交往及恩怨,舒芜的人生道路及其与胡风事件的关联”等②,一直通过伊妹儿保持密切联系,就其中的缘起、发展以及细枝末节,进行深入的探讨。直到2009年2月舒芜先生病重住院直到去世,这场意义非凡的网聊才算结束。

20世纪,日本的竹内好和沟口雄三先后提出了“作为方法”的论述模式,在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现在,这套《人民共和国文化与文学丛书》的主编李怡先生再次提出这个话题,并肯定这种方法论的模式对于开拓人们的视野有其认识价值。其实,本书编者吴永平先生与舒芜以伊妹儿为通信工具进行交流,探讨胡风与舒芜错综复杂的关系时,收到了与传统书信方式完全意想不到的效果。在这里,伊妹儿不仅仅是作为互联网时代一种新型的通信方式,而是在信息的传递与交流中,传者与受者,角色频频互为置换,以全新的视角,共同融入事件的再现与还原中。尽管在频繁的互动中,信息显得芜杂,但正是这种即时性、交互性、原生态,不经意流露的思想火花,让人们窥视到传受双方的内心世界,鸟瞰到历史洪流中潜行的那脉清泉。而这对于研究胡风事件来说,科学客观地呈现事件的过程,挖掘当事人的心理状态,有着与以往传播方式完全不同的效果。因此,伊妹儿在吴永平与舒芜之间,也成为了一种“方法”。因此,本书与以往文人们埋首书斋、互致书信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景。对于胡风与舒芜之间的是是非非,本文不作评论。仅就吴永平与舒芜通过伊妹儿这种方法网聊,在学术研究与史料的保存上,所呈现出的别样景致,略谈一二。

即时性。古人有“鱼雁传书”美丽的传说。唐代诗人王昌龄有诗曰:“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孟浩然也有佳句:“尺书如不吝,还望鲤鱼传。”无论是传说还是现实生活中,无论是农业时代还是工业时代,信息传递的速度和效率都无法和数字化时代相比。今天,当传者敲击键盘,发出指令的一瞬间,受者即刻就可以接收到信息。人类的时空距离因科学技术的发展而缩短,传播学中所言的“时空双螺旋”问题已经完全解决。如本书第一卷中记录:2005年9月30日,素未谋面的舒芜回复了周筱赟转来的吴永平的伊妹儿,由此拉开了他们之间长达三年多的网聊。舒芜因已获悉吴永平对胡风事件进行过“深入细致的研究”,所以很希望与吴永平交流。可能由于问题涉及的背景很复杂,他在第一通伊妹儿中并没有正面回答吴永平提出的胡风在《三十万言书》中写他是“叛党分子”的背景以及他本人对此的态度。次日,人在武汉的吴永平与人在北京的舒芜便频繁地开始了邮件往来。仅这一天,往复邮件达7封之多。这天的交流主题,编撰者吴永平后来标注为“舒芜建议笔者研究《论主观》公案”。

《论主观》是20世纪40年代中期舒芜写的一篇文章,发表在胡风主编的《希望》杂志上。这篇文章主要针对抗战后期文艺上的教条主义,强调主观的战斗精神,后来引起了一场文艺论争。胡风赞成舒芜的观点,并且写了一篇《置身在为民主的斗争里面》发表在同一期刊物上。但这天谈的问题其实较多,有关于胡风《三十万言书》出版的问题、姚雪垠的历史问题、吴永平对胡风《三十万言书》所附的给党中央的那封信的细读,还有关于1943年11月22日中宣部致董必武电文的问题。其实,吴永平这些年来对胡风事件犹为关注,曾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其时正在撰写几部相关的专著,虽然他重视史料的挖掘,但也极为希望能从当事人的口中,了解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所以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双方写下了五十多万字的邮件。据吴永平先生介绍,“头两年,先生还健旺,我们几乎无日不网聊”,“有时一日间来往邮件十余通”③。交流的便利,沟通的便捷,信息量之大,数字化时代之前根本无法想象。人们熟知的《曾国藩家书》《傅雷家书》《梁启超家书》,写信人与收信人因时空的距离,一封信来回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杜甫早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之慨叹。

交互性。古人写信虽有“尺牍往还”之说,但由于时空的距离和特殊的原因,如戎马倥偬的岁月,往往一方寄出信后,收信者行踪不定,完全无法回复。等过了一段时间,时过境迁,有些事情已经成为历史。但本书中收录的伊妹儿,无论一方提出何种问题,另一方只要在电脑前,都会立即给予了回复,充分体现了便捷与迅速。如2005年10月8日,吴永平提到此前一日他发给《文学自由谈》一篇文章《从〈他若胜利又如何〉说起》。文章投给刊物后,刊物没有发表,吴永平将此文作为附件发给了舒芜后,舒芜次日即就“胡风上台后会怎样”与吴永平进行交流。谈到胡风的宗派主义时,舒芜认为,“在他(胡风)眼里,整个文艺界,除了本派几个人外,都是臭茅厕,全该一扫而空”。舒芜“对他这一点起初实在难以接受,后来既然‘入伙’,也勉强紧跟,随声附和,但内心仍然不安……直到后来应《人民日报》约稿写关于宗派主义文章,还是这个思路,一以贯之”。舒芜的这段话,是回答吴永平关于胡风在抗战后期就有“排他性”的倾向时,谈到了他眼中的胡风,以及1955年为什么应《人民日报》之约写了那篇《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一文。除此之外,这一天,吴永平还谈到他正在着手写的《停滞的时间》一书,其中以胡风的活动为主线,但也涉及到他周围的人,包括舒芜。吴永平在这通伊妹儿中附上了他为写这本书已经发表的若干篇文章的篇名,并接着发去了两篇已发表过的文章,舒芜接着发了3封信给吴永平,谈及与吴永平文章有关的背景。如关于周恩来对胡风“以观后效”的批示,胡风看了批示后“仍然无动于衷”的表现。还有舒芜在南宁任高中校长的过程以及重要性。在一天之内,双方通过伊妹儿,交流了这么多历史上的重大问题,并且由当事人叙述过程及背景,这就充分显示了伊妹儿的美妙之处,传统介质传递信息的单向性、滞后性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原生态。在人类的信息传播过程中,除了传播链条过长,信息会衰减外,在传播的过程中,信息还会根据需要进行不同程度的筛选。互联网时代,如果用伊妹儿,写信人即写即发,一次没说清楚接着再发一封甚至多封,所以写信人往往会比较随性,完全达到了“我手写我口”的境界。有完整的信息,有不完整的信息;有考虑成熟的,也有考虑不成熟的观点。何况在互联网这种虚拟的世界里,人内心的隐秘容易被诱发出来,常常会不经意的吐露真实的情况。所以,键盘一旦敲击,就会有覆水难收的效果。因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有人将私密信息错发在公共领域的段子。但从保存史料的角度来看,这种率性而为的信息传递,却有着原生态的质朴。如吴永平与舒芜三年多的网聊中,舒芜先生就过往的历史、本人的心路历程,以及对他人的评价,往往是脱口而出,真性情一览无余,在一定程度上也更能抵达事情的真相。正如吴永平在“编辑凡例”中所言,“网聊中偶而涉及他人,皆为无心,如有冒犯,敬希原宥”。这种对话似的网聊,无所不谈。如舒芜谈到闻一多当年曾经是“国家主义派”,“是反共的”等等。谈到李辉写他的历史时,讽刺道:“李辉那一点知识,自然不可能了解这些。”如果放在纸质的书信中,评价他人,一般不会这样尖锐。

丰富性。在用笔书写的时代,写信人和收信人为了节省篇幅,往往尽量言简意赅。但在互联网世界,信息的储存与传输却有无限的可能。因此,在吴永平与舒芜的伊妹儿里,他们除了讨论与胡风事件有关的问题外,还旁及20世纪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习俗等大量的信息。我们阅读吴永平与舒芜的网聊记录,不仅可以看到他们在20世纪历史的长廊中跋涉的足迹,还可以一瞥长廊四周变化的风景。可以说,胡风事件不仅反映了上世纪的政治史、文化史,还折射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史。如,2005年10月2日,吴永平标注为“舒芜谈‘交信’事件”;10月3日,“舒芜说当年未读过‘万言书’全本”;10月7日,“舒芜谈毛泽东赞扬《七月》事”;10月8日,“舒芜谈‘胡风上台会怎样’”;10月9日,“舒芜谈《生活唯物论》”。虽然吴永平重点标记了当天交谈的主要内容,其实在交流中,一天有时数通伊妹儿,往往几个问题同时交流。如2005年11月19日,两人相互有20通邮件来往。吴永平标记这天的主题是“舒芜在《希望》上使用的笔名”。其实这天他们聊的内容涉及三个部分。他们先聊的是围绕舒芜所写的《论存在》等三文在思想文化界的反映,以及胡风和延安方面的态度。特别是延安方面的态度,是国统区进步文化人与延安方面较大的一次冲突。舒芜发表《论主观》后,一批左翼文化人在香港发表文章,批评以胡风为主的国统区进步文化人士的唯心主义思想。陪同毛泽东到重庆来谈判的胡乔木,也直接找舒芜谈话。舒芜在回复吴永平的伊妹儿中,介绍了当时的情景。这对于研究现代文学史上那一次重要的文学思潮和胡风事件的前因,无疑是一份珍贵的材料。这段历史,在吴永平与舒芜的交流中,又多次提到,而且越来越深入和清晰。至于舒芜的笔名,到了第10封伊妹儿时,才真正涉及。因为当时由胡风主编的《希望》杂志上,“有三分之一的篇幅给了舒芜”④。如第1集第1期杂文,舒芜一人写了12篇;第1集第2期,舒芜有9篇;第1集第3期有6篇。但每一期上,很少署舒芜这个名字,而是起了诸如“林慕沃、葛挽、姚箕隐、但公说、竺夷之”等上十个笔名。舒芜确认了哪些文章系自己所写,并且回答了自己当时起这些笔名的缘起。这天讨论的第三个问题,是未收入舒芜文集的一些小文。这些小文有些舒芜本人已经“不记得”了。吴永平从《胡风全集》中胡风的日记里发现,便附在伊妹儿上请舒芜过目。如,有一篇文章是舒芜在中南区文代会上的发言,后来以《我的体会》为题在《长江文艺》上发表。吴永平认为,这封被胡风称为“忏悔小文”的文章,“基本观点与后来发表的《从头》及《公开信》其实是一致的”,“此文说明舒芜真诚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对绿原和胡风都是坦诚的”。这种附文的方法,在二人的网聊中随处可见。其一种情况是吴永平为了向舒芜请教某些问题;二是双方看见了什么有思想的文章,互相推荐阅读;三是外界对舒芜评价有些过激的文章,吴永平也转发请舒芜本人了解。

总之,用伊妹儿这种方法探讨20世纪思想文化界那场影响深远的事件,还原历史的真相,寻找其中的是非曲直,为历史留下一份足可镜鉴的史料,是科学技术发展的新收获。当事者一方吴永平先生将这些原汁原味,未曾经过“烹调”的材料又用纸介质的形式奉献给社会,无疑有存史的作用。但是,正如胡风案件中舒芜与胡风二人先后采用对方的信件来自证清白却误伤对方的结果看,这些即兴的双方之间私密的通信内容,会不会如同双刃剑,在呈现事件本来面目的同时,却又误伤同类?这就需要阅读者和研究者仔细辨别并合理使用。

2020年4月7日改定

注释:

①叶遥:《我所记得的胡风冤案“第一批材料”及其它》,《文艺报》1997年11月29日。

②③吴永平:《我和舒芜先生的网聊记录·弁言》,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21年版,第8、1页。

④梅志:《胡风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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