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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竹平脱离“四社”史事考辨

2022-02-03

东方论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新报孔祥熙时事

陈 玉 申

南京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申报时报新闻报,时事新报唤不休。大晚销行四万份,张竹平继史家修。”①顾炳权编著:《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第437页。这首1930年代的洋泾浜竹枝词,说的是报业家张竹平在上海报坛的崛起。张竹平曾是《申报》老板史量才(家修)的得力助手,担任《申报》经理十余年,后来与史发生龃龉,自己出来独立门户。1928—1932年间,张竹平先后集资购得《时事新报》和英文《大陆报》(The China Press),创办“申时电讯社”和《大晚报》,迅速跻身于报业大亨之列。他还将他接办和创办的四家媒体联合经营,成立联合办事处,号称“四社”。这个联合体既有日报、晚报,也有英文报、通讯社,在报业竞争中拥有很大的优势。张竹平雄心勃勃,计划将“四社”联合办事处发展为总管理处,形成报业托拉斯,凌驾于上海各报之上。然而,张竹平的托拉斯梦最终没能实现。1935年5月,他辞去“四社”总经理职务,将他在“四社”的股权全部售给孔祥熙,从此离开了新闻界。

张竹平为什么退出“四社”?学界通行的说法是:1933年“福建事变”发生之前,张竹平接受了福建反蒋势力向“四社”的政治性投资。蒋介石后来得悉此事,逼迫张竹平让出“四社”股权,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孔祥熙。这个说法出自“四社”老报人的回忆,为各种新闻史著作所采信,但从新发现的档案史料来看,此说并不正确。台北“国史馆”所藏“蒋介石档案”中,存有国民党当局处置张竹平和“四社”的一批文电、函稿。这些档案显示,张竹平的确是在官方的打压下退出“四社”的,但原因另有所在。本文拟以“蒋介石档案”中的相关史料为基础,重新考察张竹平脱离“四社”的原因与经过,旨在探明事实真相,纠正旧说之误。

1934年8月21日,上海《时事新报》以《国际风云日趋紧张,我国应团结御侮》为题刊发一则消息:“阎锡山、韩复榘、于学忠等,最近曾联电中央及粤桂军事当局,略谓国际风云日趋紧张,世界大战行将重开,一旦大战爆发,民四国耻可为殷鉴。当此中外情势严重之秋,各方亟宜未雨绸缪,速图应付大计。但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先扫除统一障碍,发挥团结精神。”①《国际风云日趋紧张,我国应团结御侮》,《时事新报》1934年8月21日。按:阎锡山时任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韩复榘、于学忠分别为山东省、河北省主席。粤桂两省当时与南京政府的关系若即若离,处于半独立状态。隔了一天,该报又发出更正:“二十一日本报载阎锡山、韩复榘等联名通电消息一则,顷据中央要人表示,此息不确。”②《阎韩等通电并非事实》,《时事新报》1934年8月23日。

官方很快查明,这条内容失实的消息是南京华特通讯社发布的。不过,华特社并没有凭空捏造,它是根据香港《东方日报》上的报道编发的稿件,而《东方日报》是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在香港开办的报纸。③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在1931年1月—1935年12月间改称中央宣传委员会。刊载这条失实稿件的报纸,除上海《时事新报》外,还有《北平晨报》,两报都是不服从新闻检查而违规登载的。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叶楚伧向在南昌指挥“剿共”的蒋介石发电报告此事,蒋在8月29日作了如下批示:

华特社应即封禁,并不得改名复业。《时事新报》及《北平晨报》应即永久停止邮寄,以为不服检查者戒。香港《东方日报》为中央直辖之报馆,乃成为造谣之根源。中宣会所办宣传事业如此,殊可慨叹,则该报之负责主办人,似亦不能不加以严格之处分也。④蒋中正电叶楚伧(1934年8月29日),台北“国史馆”藏(以下不注藏所),“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60100-00085-029。

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立即对《东方日报》进行调查处理,并向蒋介石作了检讨:“香港《东方日报》刊载阎、韩、于等通电促进统一消息,系采用香港新亚社电讯及广州通讯,该报未加深查,率尔披露,洵属错误,本会指导无方,殊深惶悚。除将该报社长陈雁声严加处分,由会另派委员前往主持编辑事务外,并向新亚社查询该项消息来源。”⑤《中央宣传委员会电蒋中正》(1934年9月8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80200-00441-053。

根据蒋介石批示,《时事新报》和《北平晨报》被禁止邮寄。《时事新报》是在上海租界里出版的报纸,禁邮后不许发行到上海以外的地区,但禁邮令下达数日后,《时事新报》在南京、杭州等地仍有售卖。9月10日,蒋介石向南京宪兵司令谷正伦、上海市长吴铁城、浙江省主席鲁涤平发电责问:“《时事新报》已禁止邮寄,何以京沪杭各路车、各地方仍令其分卖阅看?应负责禁止为要。”⑥《蒋中正电令谷正伦等》(1934年9月10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10200-00118-036。吴铁城接到蒋电,命令上海公安局严密查禁,函告京沪、沪杭甬铁路管理局,禁止在车站及列车上贩卖该报:

查《时事新报》记载失实,不服检查,迭奉蒋委员长电令开,已电交通部将该报取消挂号,停止邮寄,并应禁止贩卖,务即切实执行各等因,奉此,除令公安局遵照办理外,相应函达查照,并希转饬路警,禁止报贩在各路车站及车上出售该报。①《禁止时事新报在各站各列车出售》,《京沪沪杭甬铁路车务周报》1934年9月17日。

接着,蒋介石又得到报告说,《时事新报》为了逃避查扣,将该报夹在《大陆报》内向外地邮寄。蒋介石十分恼火,9月13日又向交通部部长朱家骅下了一道电令:“《时事新报》本月九日之报仍由邮寄到,其中有将该报附入《大陆报》内寄邮者,希即将《大陆报》一并停寄。”②《蒋中正电朱家骅》(1934年9月13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10200-00118-051。

到9月下旬,《时事新报》在内地一些省份仍然时有销售。蒋介石令吴铁城查明该报的运送渠道,吴电告说:“外轮码头多在租界,难免无偷运之事,除严饬警探设法办理外,所有沿江轮埠似应一体查禁。”③《吴铁城电蒋中正》(1934年9月25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80200-00441-243。蒋介石又令沿江各埠严密稽查,凡运送、贩卖《时事新报》者一律惩处,该报在内地遂渐告绝迹。

9月29日,蒋介石接到了孔祥熙为《大陆报》说情的电报,④孔祥熙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及中央银行总裁。称:“《大陆报》为国人自办惟一洋文报纸,对外宣传颇具效力,本年国庆正拟出一特刊,宣传我国新兴建设事业。平日议论,对中央甚表忠诚,此次偶有触忌,当系出诸大意,并非别有存心,似尚可宽宥。可否姑念初犯,令准恢复邮递。”蒋介石阅电后,非但没有为《大陆报》解禁,反而对张竹平作出了更加严厉的制裁。他在孔祥熙来电上批曰:“凡与张竹平有关系之报,不问中西,一律禁止。非待张脱离关系,决不解禁。”⑤《孔祥熙电蒋中正》(1934年9月29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80200-00441-302。

《时事新报》和《大陆报》受到禁止邮寄的处罚后,上海新闻圈里的人们大都认为禁邮不会太久,因为张竹平长袖善舞,肯定有办法疏通解决。张竹平能请到孔祥熙为其说项,表明他确有很强的活动能力。然而,孔祥熙说情未果,《大陆报》也不能先行解禁,问题的严重程度大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张竹平对新闻事业怀有宏图大志,绝不会轻易放弃他苦心经营的“四社”。他一次又一次跑到南京央人讲情,却往返徒劳,毫无效果。有一次从南京奔走回来,张竹平在《时事新报》召集全体职员会议,向大家述说奔走经过时声泪俱下,说他一生财产全在该报,此次禁邮不但为该报的生死关头,也是他个人的生死关头,希望大家勉力撑持,共渡难关。对张竹平的遭遇,报界同人也深为同情。有家小报说:“张氏平日在沪,殊有报界骄子之目,雄图壮志,足以气吞河岳,以一人而兼揽时事、大陆、大晚、申时各报社之成,其魄力可见一斑。同业中人既妒且羡,但此次目击张氏奔走之苦,则又恻焉悯之,希望当局或能早日谅解。”⑥《时事新报焦头烂额》,《时代日报》1934年10月9日。

《时事新报》是一家全国性报纸,禁邮后发行不出上海,销数大跌,广告收入也随之锐减,每日亏损在一千元以上。为了节省开支,从10月份起,报馆职员及驻外通讯员的薪金和各种事业费,一律以七折发放动支。与此同时,该报的言论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洗从前之倔强态度,专以歌功颂德为能事,且又一再登载匪区收复后之现状新闻,夸大铺张,不留遗力。”张竹平试图以此讨好当局,以挽救自身的厄运。但此举并无效果,“当局对于该报目前之歌功颂德,知其无非一种手段,不加理睬。”①《时事新报论调之转变》,《福尔摩斯》1934年12月9日。而那些原来喜欢该报的读者,见其言论态度大变,则深感不满,报纸的销数又下跌了不少。1934年底,《时事新报》以经济拮据为由解雇大批职员,共裁员32人。自上海有报纸以来,除因外力压迫而倒闭外,还没有哪家报馆一次裁员如此之多。被裁职员已经减薪数月,解雇时也未发给退职金,他们向上海市新闻记者公会请求援助,要求复职。记者公会派代表与张竹平交涉,两度接洽均无结果,张竹平态度十分坚决:“经董事会决议,在报纸未解禁之前,决计缩小营业规模,力求节省,以维持股东血本,被裁人员实难收容。”②《时事新报裁员潮扩大》,《时代日报》1935年1月11日。第三次交涉时,公会代表称,如果张竹平拒绝被裁人员复职,将施行对该报不利的处置办法,张竹平被迫同意被裁职员全部回馆复职。③《时事新报解雇问题解决》,《申报》1935年1月20日。张竹平在致上海市记者公会的信中解释说:“敝报停邮以还,营业日疲,收入亦日绌,敝馆恐长此以往,全体职工或将不免同归于尽,用是姑谋局部紧缩,暂维现状,事诚有出于不获已者,不意因此发生误会,迭经贵会代表枉临,作友好之会商,一切误会兹已冰释,敝报于无可如何之中,为副雅嘱,希即转致来馆复职为荷。”

就在报馆运营陷入困境的时候,《大陆报》总主笔董显光和《时事新报》副经理熊少豪相继提出辞职,这对张竹平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他对官方解禁还抱有一丝幻想,仍试图取得当局的谅解。1935年3月是张竹平的50寿辰,他宣布将全部寿礼捐献为“航空救国金”。上海媒体报道说:“张竹平先生廿余年来致力于社会及文化事业,对于救国运动尤具热心。此次中国航空协会上海市征募运动,聘定为征求队六十一队队长,征募工作非常努力。今年适为其五十诞辰,亲友知交拟为祝寿,固辞不获,愿将祝寿礼移作航空救国金,表示爱国之忱。”④《张竹平寿礼移充航空救国金》,《新闻报》1935年3月1日。中国航空协会的秘书长是宋美龄,张竹平在报社经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向该会捐款,意在向最高当局输诚,可谓用心良苦。但此举完全是徒劳的,蒋介石既然决意要他脱离“四社”,就非要逼他就范不可。3月27日,中央党部秘书长叶楚伧和中政会秘书长唐有壬致电蒋介石幕僚杨永泰和陈布雷,提议为《时事新报》总编辑潘公弼安排一项公职,策动其脱离报社,对张竹平造成更大压力。该电说:“时事新报事数月迄未解决,实以竹平一人之故,惟有釜底抽薪,俾其易于就范。现显光已自动退出,公弼亦心怀不安。闻布雷先生对公弼曾拟有所措置,惟公弼自以久事著述,案牍非其所长,未敢遽就。窃公弼学识眼光皆出侪辈,若能置之监察、立法两院,于国家必有裨益,立法院尤为其性之所近。可否恳由两公转陈蒋先生,电知孙、于两院长推荐。立法院有缺待补,监察院亦有新缺,似均有办法。如公弼能脱离该报,则竹平益成孤立,自必知难而退,一举两得,而可毫不着迹。⑤《叶楚伧、唐有壬电杨永泰、陈布雷》(1935年3月27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80200-00217-042。蒋介石采纳了这个建议,在4月10日致电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和立法院院长孙科:“《时事新报》主笔潘公弼,迩亟欲与该报脱离。查潘君学识眼光,皆有独到之处。闻监察、立法两院均有缺待补,若能加以罗致,当能有所贡献,即请两兄核办为荷。”①《蒋中正电于右任、孙科》(1935年4月10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080200-00219-092。不难看出,在禁邮数月后张竹平仍然不肯就范,蒋介石也有些着急了,所以亲自向于右任和孙科推荐潘公弼。在董显光和熊少豪辞职之后,如果再抽走潘公弼这根台柱子,“四社”即成独木危厦之局,张竹平就很难继续撑持下去了。

1935年5月1日,张竹平在上海各大报上刊登启事,宣布辞去“四社”董事及总经理一切职务,与“四社”脱离关系。该启事称:

鄙人一病经月,遵医生嘱,急须迁地休养,所有《时事新报》、《大陆报》、《大晚报》、申时电讯社四公司董事及总经理兼职,已分向四公司董事会声明辞职。所有四公司总经理职务,在新总经理未改选以前,暂请杜月笙先生代理。所有主持四公司时经手及担保借款及其他一切事务,概归代理总经理杜月笙先生负责办理。②《张竹平启事》,《申报》1935年5月1日。

上海的几家大报在登载这则启事的同时,也刊发了口径完全一致的新闻稿,称张竹平“经营四社不遗余力,致积劳成疾,缠绵经月,中西医师屡劝其摒除繁剧,迁地休养。最近张氏以四社工作均已渐上轨道,今后只须循序渐进,自可发展,对业务经营可暂告段落,特向四公司董事会声请辞职,俾得长期休息,调治宿疾”③《时事新报等四社杜代总经理昨视事,张竹平已入医院养病》,《申报》1935年5月1日。。很显然,这是有关方面为掩人耳目而发布的通稿。但也有个别小报披露了一些幕后信息,说张竹平辞职的原因并不像他自称的那样简单:“张氏此次之悄然高蹈,精神刺激实有不堪已于言者。当其辞职之时,一日出入于杜月笙之门竟达十余次之多。杜亦深知其苦衷之所在,于是慨允维持,使其今后之生活不发生问题。此外对张氏享有四社之全盘股权,亦予以二十万元全部购入。张氏经营十余年之新闻事业,从此尽属诸新主。望平街上煊赫一时之张氏,至此乃宣告下野。”④《四社易主后申时社之前途》,《时代日报》1935年5月9日。这家小报确实了解一些内情,但它以为杜月笙是“四社”的新主,则完全错了。杜月笙不过是受新主的委托,暂时出面维持一段时间而已。

在张竹平登报辞职的同一天,孔祥熙电告蒋介石:“张竹平事迭经接洽,现已解决。张除将所有《时事新报》、《大陆报》、《大晚报》、申时电讯社四公司股权尽数让出外,归弟经管,并辞去董事及总经理一切职务,完全脱离关系。暂由杜月笙先行维持,俟开股东会再行改组。”孔祥熙还对蒋说:“《时事新报》、《大陆报》因停邮关系,损失甚巨,负债累累,务请即电交通部取消前项禁令,准予照常发电及邮寄为祷。”⑤《孔祥熙电蒋中正》(1935年5月1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1-016042-00024-004。蒋介石复电称,“四社问题如此解决甚佳”,但两报的禁令不能马上取消,因为“太骤亦过着痕迹”。他指示孔祥熙,待“四社”完成改组后,向中央宣传委员会和交通部呈请开禁,他再下令准予解禁。5月21日,孔祥熙再电蒋介石,向他报告了“四社”人事布局方案,要求尽快取消禁令:“时事、大陆两报向中央政会及交通部呈请开禁,务祈电令早日照准,否则再有赔累,我辈即负其责。”⑥《孔祥熙电蒋中正》(1935年5月21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2-808200-00451-139。在孔祥熙的请求下,蒋介石当日下令为两报解禁:

查去岁八九月间,上海《时事新报》及英文《大陆报》均因捏造谣言、淆惑观听,且不服检查,先后予以禁止邮递、通令查扣在案。现据该两报社呈报,业经完全改组,所有原负责人亦已更换,嗣后当切实改善,请求恢复邮递,照常在各地发售,等情。经查明属实,应即准予解禁。除电交通部外,希即转饬所属一体遵照,准其销售为盼。①《奉委员长电上海时事新报及英文大陆报准予解禁等因令仰遵照》,《江西省政府公报》第206期,1935年5月31日。

从5月24日起,《时事新报》和《大陆报》恢复向外埠邮寄。②《申报》5月24日报道:“《时事新报》及《大陆报》自去年九月起由当局取消邮电登记,迄今业经八月有余。最近政府已准予恢复邮寄,交通各机关及上海市政府业已奉得该项公事,并即分令所属知照。故自今日起,该二报均可照常寄递外埠云。”“四社”的改组实际上是在蒋介石下令解禁后才进行的。6月16日,《时事新报》、《大陆报》、《大晚报》、申时电讯社四公司举行股东会,改选董事及监察人。孔祥熙并未出面,他的名字也没有出现在董事会名单中,董事长由兴业银行的徐新六担任。新董事会聘任魏道明为《时事新报》、《大陆报》、申时电讯社三公司的总经理,杨光泩为《大陆报》总经理。③《时事新报等四社昨举行股东会》,《申报》1935年6月17日。魏道明不久出国,由董显光代理三社总经理一职。

“四社”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在易主之后很快得到改善。1936年7月,董显光向宋美龄写信,要求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向“四社”提供津贴。他在信中说,孔祥熙于“四社”经济崩溃之时出面接盘,“除个人斥资二十万元外,复负责清偿各报旧欠至五十万元之巨”,“四社”现在仍处于严重亏损状态,“现款枯竭,债累重叠”,收支不能相抵,希望中央宣传部给以补助。④《董显光函宋美龄》(1936年7月27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1-054300-00002-009。由董显光所言可知,孔祥熙接办“四社”时,出资20万元收购张竹平在“四社”的股权,同时还负责清偿50万元的债务,可见张竹平的确是在亏累不堪、难以维持经营的状况下出售“四社”的。

在蒋介石处置张竹平和“四社”的档案中,未见提及张竹平接受福建反蒋势力的投资。这一说法是否另有根据呢?此说出自“四社”老报人黄卓明、俞振基撰写的《关于时事新报的所见所闻》一文。该文称,在第十九路军将领蔡廷锴、蒋光鼐联合李济深、陈铭枢等发动福建事变、成立福建人民政府之前,“张竹平与蔡廷锴等发生了联系,商定接受投资,把‘四社’作为抗日反蒋的福建人民政府的宣传单位。”“张竹平因与福建人民政府合作,从而全部报业被国民党反动派所夺取。”⑤黄卓明、俞振基:《关于时事新报的所见所闻》,《新闻研究资料》第19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但是,作者并没有提供确切的史料依据来证实此说,只是从某些迹象推断张竹平接受了反蒋势力的投资,至于国民党是如何发现此事,又是如何迫使张竹平脱离“四社”的,也未作具体说明。该文也提到《时事新报》受到禁邮处分,但否认张竹平是因为“四社”营业陷入困境而将其出售的,说:“《时事新报》固然因在福建人民政府成立期间曾作过报道,被国民党借故给予停止邮寄处分,但为时不长就恢复了邮寄,不至于造成多大的经济影响。”这是与事实完全不符的。福建事变发生在1933年11月,1934年1月就失败了。《时事新报》被禁止邮寄是1934年8月的事,并非因为报道福建事变而受到处罚。该报禁邮时间长达8个月,并不是为时不长就恢复了邮寄。由此观之,这篇文章的说法是不足置信的。

蒋介石禁止《时事新报》邮寄的理由,一是记载失实,二是不服检查。《时事新报》的确登载了内容失实的消息,但它采用的是华特通讯社的稿件,与故意造谣还是有所不同的。至于不服检查,这类事情在当时并不鲜见。报界对国民党实施的新闻检查普遍怀有抵触情绪,经常与检查机关发生争执。有的报纸因不接受检查机关对稿件的处置,便将被删扣的稿件径直刊出。对于违检行为的惩处,国民党中政会曾专门做出决定:“在检查期间,如新闻有不服检查者,军政机关得予以一日至一星期停版之处分。”①《新闻不服检查者,军政机关得予以一日至一星期停版处分令》(1934年2月),见刘哲民编:《近现代出版新闻法规汇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2年,第541页。对照这个规定,蒋介石给予《时事新报》“永久停止邮寄”的处罚,确实是过于严苛了。不过,蒋介石的禁邮令并非单独针对《时事新报》一家,《北平晨报》也受到了同样的处分。在此前一段时间里,蒋对另外几家报纸也采取了十分严厉的制裁手段:1934年6月,国民党中央直属党报《华北日报》因刊载中政会讨论与关外通车的消息,被蒋介石勒令停刊,社长刘真如撤职,押送南昌行营讯办。7月,南京《民生报》刊载民族通讯社发布的一篇失实稿件,蒋介石令南京宪兵司令部查封两社,拘捕《民生报》和民族通讯社的社长。8月,天津《益世报》因发表社论《论华北大势》触犯华北整理政务委员会委员长黄郛,蒋介石下令禁止《益世报》邮寄。蒋对这几家报纸的制裁,不仅处罚严厉,而且不依平时程序,越过主管媒体的中央宣传委员会,直接向军政机关下令查办。时任中宣会主任的邵元冲对此颇有微词,他在日记中写道:“介石近日对于新闻事业及记者严格之制裁,非特将中央宣传会之职权尽量侵越,且虑引起新闻界此后之反感,殊不知所以善其后也。”②邵元冲:《邵元冲日记》(1934年8月20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147页。

这一时期蒋介石对新闻媒体的处罚令都是从南昌行营发出的,他正在江西指挥“剿共”。从1930年冬到1933年夏,国民党军先后对中央苏区实施四次“围剿”,均未达到预期的目的,都以失败而告终。1933年10月,蒋介石调动上百万大军,发动了规模空前的第五次“围剿”。到1934年春夏,国民党军连连得手,开始向中央苏区腹地推进,战事进入最紧要的阶段。这时候蒋介石特别需要国内政局保持稳定,不出乱子,以免影响和干扰“剿共”,导致功败垂成。在新闻管制方面,他明显加大了对媒体惩治的力度,动辄查封、禁邮,甚至拘捕记者,意在造成高压态势,防止媒体添乱。为了加强对媒体的监控,他下令将原来隶属中央宣传委员会的新闻检查机关改归军事委员会主管,收紧了检查尺度,对违检媒体的惩处也比以往更为严厉。他对《时事新报》和《北平晨报》做出禁止邮寄的处罚,就是要惩一儆百,“以为不服检查者戒”,遏抑屡禁不止的违检现象。

但蒋介石对张竹平的制裁并没有仅止于此,《时事新报》禁邮之后,他又下令将《大陆报》一并停寄,进而逼迫张竹平退出“四社”。事态的升级固然与张竹平违抗禁令、继续向外埠发售报纸有关,但主要原因是蒋介石想借机攘夺“四社”,使之成为国民党掌控的宣传工具。这个意图在他做出“非待张脱离关系,决不解禁”的批示后就十分明显了。张竹平经营的这四家媒体,在舆论界都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时事新报》是历史悠久的全国性大报,《大晚报》是上海销量最大的晚报,《大陆报》是上海惟一由华人经营的英文报,申时电讯社则是当时国内最大的私营通讯社。如果控制了这四个媒体,对国民党的新闻宣传会大有助力。从孔祥熙曾为《大陆报》说情一事来看,他起初并没有攫取“四社”的念头,后来是秉承蒋介石的旨意盘进“四社”的。蒋介石让孔祥熙个人出资收购“四社”的股权,但接盘后不直接出面,由徐新六担任董事长,目的是保留“四社”的私营面目,从而起到国民党官方媒体所起不到的作用。“四社”易主一年后,董显光向宋美龄报告说,“四社为党国尽宣传之责已有彰著之成效”,称《时事新报》与《大晚报》在1936年“两广事变”期间造成了强大的舆论制裁之力,因为两报“素以不带任何色彩著闻于时,故其发言立论易得各方面之信任”,“若为人所周知之党报,决不能具此左右舆论之大力”。此外,“中央社因某种关系不能以其名义发表之宣传材料,盖归申时社发送,上海各报皆争先采用,而内地各处报纸采用申时电讯社者亦遍及南北,故其宣传之影响亦大。”①《董显光函宋美龄》(1936年7月27日),“蒋介石档案”,典藏号:001-054300-00002-009。“四社”在国民党的新闻宣传中扮演这样的角色,正是蒋介石所期望的。由于国民党官营媒体的新闻宣传一直效果欠佳,蒋介石更需要利用“四社”这种挂着私营招牌的御用媒体来操控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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