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论:新牢笼抑或新世界?*
2022-02-03王海东
王海东
未来已来。元宇宙开启人类新纪元,平行世界从潜在走向现实,这意味着一个新的生存境域诞生,且有无限的可能性。然而,时下被技术和资本裹挟的“元宇宙”,早已面目全非,浑身充满铜臭味,刚降生,就被世人误以为是资本家炒作的新概念,其目的在于获取暴利,宰制人类。其发展亦超乎人们的想象,未来前景难以预料,是忧是喜?亦难以定论。从短期看,喜忧皆有,视观者立场和势态而定,对赢家是喜,对玩家则是喜忧参半,对守旧派是损失,对民众则难逃搜刮膏脂之苦。不过,从长期看,元宇宙也许能创生新的类地球和类人世,不仅为人类的起源提供有益的解答方案,还能实现多元宇宙的梦想。
一、元宇宙概念、特征与新观念
喜好科技和游戏的人皆知,“元宇宙”(Metaverse)并非新概念,它始于1992年尼尔·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说《雪崩》1在《雪崩》的中文译本中(郭泽译,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版),“Metaverse”被译为“超元域”。由于许多文章都谈及元宇宙的起源问题,笔者在此不再赘述,读者可上网浏览。笔者愿意使用“元宇宙”一名,还希望以之反思宇宙问题。所描绘的虚构场景。在虚构场景中,多人在线的虚拟世界,用户以自定义的身份在其中进行各种活动,畅通无阻,交互作用,几乎与现实无异。然而,元宇宙成为一个社会焦点,缘于资本的操控,尤其是2021年3月10日沙盒游戏平台Roblox将元宇宙概念写进招股书,并登陆纽交所,上市首日市值就突破400亿美元,引爆科技和金融圈,迅速走红,吸引各界高度关注,成为年度的网红词,故而业界将2021年视为元宇宙元年。
时下,已有流行的看法,认为元宇宙是通过数字化形态承载的与人类社会并行的平行空间。将之与科技和利益绑缚一体,就目前形势来说,确有道理,这是科技发展的产物,即利用科技手段进行链接与创造,与现实世界交互映射的虚拟世界,具备新型社会体系的数字生活空间。而其创生与发展的动力主要是利益,无限的商机,催逼商家投身其中,否则,将有惨遭淘汰的风险。元宇宙是各种先进技术的组合、叠加而产生的效果,在扩展现实(XR)、增强现实(AR)、虚拟现实(VR)、互联网(Internet)、人工智能(AI)、区块链、云计算、“数字孪生”等新技术的融合下,形成独特的虚拟空间,使玩家沉浸其中,有极强的具身性,体验感超强,一旦进入,则难以自拔。
无疑,元宇宙是在移动互联网的基础上,借助多种数字技术叠加而构建的既映射于又独立于实在界的虚拟空间。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大拐点,是一起存在论事件,2笔者赞同赵汀阳先生的存在论事件之说,参阅赵汀阳:《假如元宇宙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江海学刊》2022年第1期。即全面改变人及其存在境域。如语言文字的创生、生产技术的革新、数学与逻辑的生成、制度与规范的形成、科学范式的变革等,都对人类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具体的存在论事件亦不少,如制造石器、火、电、车轮、蒸汽机、飞机、电话、电脑、互联网、地心说及日心说等,都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而正处葳蕤之势的元宇宙,将革新几乎所有的观念:生命、主体、时间、空间、文明、国家、历史等等,都要重新定义,否则实在界的人无法适应元宇宙生活。同时,一经拥有元宇宙生活经验的人,就会快速更新自己的观念,扩建自己的“三观”。
与现实世界相比,元宇宙有极为明显的优势。一是身份虚拟化。数字身份改变玩家的地位,暂时消除实在界的特权与等级。无疑,这对人类数千年来的身份制产生颠覆性的效应,古印度的等级制、犹太人的选民观以及各种等级身份制在元宇宙中逐渐消解,或者被新的虚拟身份制取代。在实在界,玩家可能毫无存在感,甚至就是废柴,而进入元宇宙世界,尤其玩擅长的游戏,不仅脱胎换骨,拥有多个数字身份,还能发挥所长,成为游戏的赢家,获得存在感,拥有不凡的尊严。二是具身性,即每个玩家都能在元宇宙里获得高频超级体验,同时非常的感官经验又会影响认知,改变观念。游戏过关的奖励立即兑现,低延迟与拟真感让用户/玩家具有身临其境的感官体验,促使多巴胺分泌,获得快感,沉迷其中,真幻难分,无法自拔。三是人生游戏化,游戏人生观逐渐形成。在元宇宙中,通过玩游戏或将任务游戏化,不仅能获得快感,还能挣取虚拟货币(如比特币),兑换为实在货币,以满足生存之需,逐渐实现人生与游戏一体化。四是新的栖身之地。元宇宙不仅是淘金之地,还是快乐之地,也是逃避现实的港湾。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之中,许多玩家选择躺平,进入游戏世界躲避现实问题;而一些野心家们投身其中,则渴望实现理想抱负。寻找快乐的玩家,一入元宇宙,便是快乐天,乐不思实在界。五是去疆域化的无上制高点。不论商家还是政治家,都看到了元宇宙的广阔前景,谁占据元宇宙的制高点,谁就能掌握人类的未来命运,不仅能获得暴利,还能建立空前庞大的虚拟帝国,拥有无限的影响力,甚至还能造神,制造出元宇宙的诸神。这是在实在界无法实现的梦想,既诱人,又充满无法预料的风险。因此,元宇宙是一个高风险的空间,也是更为刺激的存在域。
当然,还有更多的优势催促着各国政府和商业巨头迅速投资元宇宙行业,蓬勃之势,铺展未来。随着元宇宙的发展,逐渐呈现出自身的特征,Roblox展示出“元宇宙”的八个特征,将之描述为:身份(Identity)、朋友(Friends)、沉浸感(Immersive)、低延迟(Low Friction)、多样性(Variety)、随地(Anywhere)、经济(Economy)以及文明(Civility)。不过,在本文中,笔者有所拓展,以恢复人的诠释学1[美]约翰·卡普托:《激进诠释学》,李建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8~9页。之法,建构性地加以诠释阐发,认为它是一种直面人之所“是”,并为人的生存境遇拓宽空间,提供新的可能性。
第一是形成虚拟身份,即数字身份。每个人/玩家/智能人登录游戏之后,都会获得一个数字身份。人们在真实世界有一个确定的身份,同时在虚拟世界也有一个或多个虚拟身份,且进入不同游戏可以拥有不同的数字身份,不过虚拟世界的身份跟实在界的身份具有对应关系,并能通过数字身份找到真实身份。显然,原有的“自我”概念被扩充,不仅有人格之我、肉身之我、意识之我,还有数据之我,甚至会出现一个类我的智能之我,又独立于原我。每个人都可以在元宇宙中有一个或多个“化身”,犹如佛教所言的“法身”与“化身”2在佛法中,小乘诸部对佛所说之教法及其所诠之菩提分法、佛所得之无漏功德法等,皆称为法身;大乘则除此之外,别以佛之自性真如净法界,称为法身,谓法身即无漏无为、无生无灭。而化身,乃佛为利益地前凡夫等众生而变现种种形相之身。参阅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上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66页。,化身变幻无穷,但不离其宗。这也是元宇宙治理的关键所在,真身与虚拟身份的关联性不能切断,否则会带来无序与混乱。治理者通过数字身份就能找到其真身,从而实施有效的治理。身份是构建良好虚拟空间生态的第一步,但也可能打开了一个新的牢笼。一个个无形的元宇宙牢笼正在诞生,尤其是权力、资本与技术合谋,将之变为专制的有力中介与工具,世间又添一重枷锁。
第二是现实社交关系在虚拟世界发生变化、转移和重组,形成虚拟社交关系,即数字社交关系。元宇宙内置了多重社交网络,每个玩家的娱乐、消费、休闲、工作和交流活动都在元宇宙中进行,形成新的虚拟交往行为,即数字交往行为及关系,如虚拟的友谊关系,数字朋友的目的在于共同协作,高效完成任务,获得奖赏。未来还会有更多的虚拟关系出现,诸如夫妻、夫子、兄弟及同事等关系。这种数字化的虚拟关系,不仅能消除主体差异、个性化及交往所产生的误解与矛盾,还能形成高效有序的虚拟合作关系,达成虚拟共识,形成虚拟契约,达到虚拟目标,一起合作完成任务即可,是一种简单的共赢合作形态——将摆脱地域、民族、种族、文化、习俗和认知的限制,实现海量玩家的合作,目的在于高效完成任务,各得所需。可以断言,一个无边界的超级虚拟帝国正在降世,并不断分为丰富多样的虚拟社区——即可随时组成,也可随时解散,类似微信群,一旦任务完成,便可解散。
第三是显著的具身性与沉浸感。具身认知理论突出生理体验与心理状态之间的关联性,不仅生理体验能激活心理感觉,反之亦然。吸引人的元宇宙具有极强的具身性,玩家拥有丰富、真实而愉悦的体验,沉浸忘返。不少虚拟的体验是实在界无法获得的,不仅能丰富想象力,还能创生新知识。这是元宇宙从乌托邦变为现实最为重要的特征,尤其是VR技术使得观众或玩家能在元宇宙中获得具体而逼真的体验,代入感极强,与现实无异。通过观看3D电影《阿凡达》和《魔童降世》等影视作品,观众就会形成代入感,身临其境,刺激、兴奋,情绪难以平息。而游戏则更注重沉浸感的提升,从《愤怒的小鸟》至CSGO,就能看到进步,游戏建模从2D提升至3D,立体感增强,玩家可以自由切换视角,具身感大大提高。随着VR、AR等人机交互技术的快速发展,虚拟空间和游戏将有更高的拟真性,具身性更强,以至于与实在界无别。
第四是及时性的激励措施,即低延迟性,立即兑现奖赏,激励玩家继续玩或跟下去。这是在实在界中难以企及的,也是人沉迷于游戏的根源之一,即能快速满足玩家的心理需求。而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事情都需要延时等待,才有反馈,才能满足需求。但元宇宙则几乎没有等待,只要目标达成,立即就有反馈;只要完成任务,马上就有奖赏,不仅使大脑分泌多巴胺,获得快乐,还有各种激励与奖赏,催促玩家继续游戏或者劳作。在元宇宙里,游戏延迟就是数据从游戏客户端到服务器再返回的速度。网络状态越好,服务器响应越快,使用人数越少,延迟就会越低,激励不断,虚拟劳动收获丰富多彩,没有玩家甘愿退出。Roblox里的延迟极低,因为其像素级别低,颗粒度粗,所以计算量小,普通电脑都能承受,运转速度快,立即反馈,因此玩家极多。未来“只要能将信息转成数字符号,储存、传播和处理的速度与效率就能快到令人叹服”,1[以色列]尤尔瓦·赫拉利:《人类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26页。元宇宙反馈无需延时等待,只有更快,没有最快,而丰富的奖赏虚拟货币、荣誉、真实的货币、奖品,以及尊严与生理激素分泌,将牢牢吸引每一个玩家,唯有智能玩家按照程序指令才会及时撤离。
第五是自由、多元的极乐世界逐渐生成。元宇宙中的玩家是数字人,就目前的技术而言,数字人与机器人一样是“空心人”,也就无私欲、无情感、无自由意志,从而使得元宇宙带有净土色彩——毫无障碍,犹如自由、多元而开放的极乐王国,玩家选择喜欢的元宇宙,进去自嗨就行了。这也极大地促使元宇宙的发展,只要科技继续进步,条件具备,便会产生无穷无尽的虚拟世界,并不断超越现实世界。未来的元宇宙更无法预测,形式多样,种类繁多,将不受地点的限制,可以利用终端随时随地出入元宇宙。如今,只要有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玩家随时随处可以快速进入游戏,启动元宇宙生活。玩家不仅生活在元宇宙中,还能随身携带元宇宙,随时开启这一空间。
第六是逐渐建立跨界金融体系,实现虚拟货币与现实货币的双向兑换。元宇宙已经形成相对独立的金融系统,且还能与实在界的金融系统关联转化,实现无碍对接。如Roblox就有自己的经济系统,当平台上有足够的玩家与游戏开发者,形成虚拟供需关系,就有商业行为,不可遗忘的是:经济利益是元宇宙的驱动力,也是其继续发展的动力之一。在2008年,该公司上线了虚拟货币Robux,2013年又为开发者提供虚拟商品,1在Roblox平台,对开发者来说,能以四种方式挣得Roblux,即自己开发的付费游戏销售、在自己开发的免费游戏上获得玩家的时长分成、开发者间的内容和工具付费交易以及平台上销售虚拟商品。如21岁的Alex,在9岁时就开始在Roblox上创作游戏,到17岁时,他制作的一款游戏《越狱》火起来,总计被玩过40亿次,靠售卖这款游戏里的皮肤和道具等,他每年能赚百万余美元。尤其是开放Roblux与美元的双向兑换之后,起到巨大的示范作用,瞬间激发虚拟货币系统的活力。并不断优化这套虚拟货币交易系统,平台上的玩家与开发者及其他玩家之间都能进行虚拟的商业活动,顺利完成交易。在元宇宙里,数字人进行虚拟劳动,创造虚拟商品,在虚拟交换活动之中,实现等价交换,虚拟经济行为畅通无阻。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虚拟商业世界正在迅速崛起。
第七是跨界文明正在诞生,元宇宙文明虽降生于实在界,将跨越虚拟界与实在界,是一种新的文明体。随着元宇宙的成熟,逐渐形成自身文化,造就新的文明。Roblox里就逐渐形成文明体系,玩家在里面,既能生活,也能组成虚拟社区,进而组成虚拟乡镇、城市,甚至是大城市,无疑就须要各种制度与规范,以便实现良治和有序生活。随之,诞生各种自治性的规章制度与条例,想必不久就会形成独特的虚拟法制、规定和惯例,一个融贯虚拟与现实两界的文明形态就会形成。2参阅赵国栋等:《元宇宙》,中译出版社,2021年,第13~15页。
在商业利益的利导下,元宇宙空间推崇“共创、共享、共治”3赵国栋等:《元宇宙》,中译出版社,2021年,第20页。的价值观,以实现共荣的整体目标。元宇宙的创造主体既有人,也有数字人,既是创造者,也可以是玩家,每个人只要愿意,都能成为元宇宙的创造者或者玩家。所有的玩家,不分性别、种族、民族、国家,都能分享元宇宙的成果。玩家不仅能在其中工作、游戏、娱乐、消费等,还能与他者一起共享各种资源。目前,元宇宙世界还未立法,更多的是依靠玩家自治,或是借鉴网络治理经验进行治理。也正是在这样的理念下,促使元宇宙狂飙式发展,涌入多个行业。而笔者以为,除这些价值之外,还有更为吸引人的价值,即自由与自嗨——在不影响他者的前提下,合法地自娱自乐,寻找个体的存在意义。
当然,由于元宇宙尚处于生成阶段,还有许多潜能没有展现出来,故而笔者及各界学者所言及的特征,只是暂时性的,未必确凿不变,随着元宇宙的发展,必会增加新的内容与特质。甚至还会颠覆我们的认知,出现许多无法预测的新生事物与观念。
二、元宇宙历史进程与价值反思
审视元宇宙及其兴起,不难发现,人文、利益和科技是其前提条件,即以前的文学艺术作品为其提供思想资源,商业利益则是其驱动力,科技的进步为其提供技术手段,进而使之从想象虚构物变为现存物。元宇宙的兴起是当今世界思潮转向的一部分,同时其他观念的转变,推动着世界思潮的变化,互为因果,日新月异地发展。
移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已推动当今人类观念的转向。美国学者泰格马克从更为高远的视角,跳出原有的生命观,提出新的生命观,认为生命是“一个能保持自身复杂性,并进行复制的过程”,对之作出全新的发展史划分,即历经生命1.0、生命2.0和生命3.0三个阶段。1[美]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汪捷舒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7页。随着生命观的转变,一系列的观念都将转变,生命体将包含智能人或机器人,未来则可能出现人与机器人合体,那么元宇宙观念也应随之变化,因此笔者将元宇宙概念从商业概念超拔出来,使之成为一个广义的人类社会衍化概念。
面对生命观念的更新换代,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出现,原有的“生命”概念已经无法解释新生事物,因此泰格马克大胆地拓展了“生命”的内涵,从而也扩大人的外延。他重新定义生命的发展史:生命1.0版时,即“硬件和软件都来自进化的生物阶段”,完全依赖自身的进化,如史前人,完全由基因遗传决定;生命2.0版时,生命体能够通过学习,“自己设计软件”,文明史中的人,通过教育能塑造自身,从而改变自身的认知与行为方式;随着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的变革,人们“将会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内在世界,也能设计和制造生命”2[以色列]尤尔瓦·赫拉利:《今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7页。,甚至能设计出理想的大脑,提高智力,延长寿命。生命3.0版时,生命“自己设计硬件和软件”3[美]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汪捷舒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7页。,即身体与智能都能改变,并主宰自我命运,意味着智能生命体的诞生,未来的超级人工智能就能实现这样的目的。与之相应,笔者将元宇宙视为人类生存、工作及娱乐的虚拟空间。其发展也经历三个阶段:元宇宙1.0版,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的虚构时空,尤其是文学艺术作品所描述的美好社会。如:摩西口中的天国、释迦牟尼念念不忘的极乐世界、柏拉图笔下的理想国、老子叙述的小国寡民、陶渊明描绘的桃花源和莫尔勾勒的乌托邦等都是思想家们对美好社会的想象,但未曾实现,无具身性,主体无生存体验,只存于想象之中。元宇宙2.0版,借助科技,元宇宙从想象变成现实,当今的各种游戏和平台不仅提供虚拟空间和身份,还有代入感与具身性;虚拟空间与实在空间共存,间杂于实在界之中,并依赖于科技的发展而不断进步,逐渐改变人类的生存境况。元宇宙3.0版,随着科技和生命的发展,虚拟空间与时间,将独立于实在界(地球),进入宇宙(或平行宇宙),成为新生命的存续空间;它将走出“四堵墙之内”1[加拿大]厄休拉·M. 富兰克林:《技术的真相》,田奥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9页。,不受空间、时间和设计影响的新宇宙诞生,能自我制造、自我修复、自我治理,不断创生新世界。如此划分的依据是经验、想象力与科技贯穿始终,这是元宇宙发展不可或缺的要素。依于实在界的经验与想象力而降世的元宇宙将提供超越实在界的体验与想象力——这是实在界主体暂时还无法想象到的,即超出已有想象力的极限——成为推动元宇宙急速发展的精神动力。
元宇宙之所以被当成存在论事件,就在于它正在彻底改变人对自身的定义,改变人类的生存境域,甚至是颠覆性的变革,新的平行世界诞生。所带来的影响难以估量,其价值也亟需探索和总结。我们应超出工具论的视角来看待人工智能与元宇宙事件,这不只是一个“技术+”的神话,而是活生生的历史性事件。
首先是作为主体的人,不仅有实在身份,还有虚拟身份,数字身份意味着新的生命诞生,不仅有智能生命,还有数字生命,人已经多元化,甚至还有合体人降世,能穿越虫洞,抵达其他星球。人空前地自由与解放,“摆脱民族局限和地域局限而同整个世界的生产(也同精神的生产)发生实际联系”,并获得“利用全球的这种全面生产的能力”,2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4页。拥有极强的创造力。未来的法律也将承认数字人的合法地位,杀害一个智能生命或数字生命也是犯罪行为,须要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法律范式也应转换。当然,数字人或智能人犯罪也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因而,未来的制度与规范将不得不进行革新以适应元宇宙时代。同时,也促使现有的诸多反人性制度与规范的废止。元宇宙宣告游戏人生时代的到来,人生与游戏前所未有地统一起来。由于世人对游戏的理解过于狭隘,聚焦于游戏的消极意义,视其为不务正业和不负责任的行为,忽视其积极意义;游戏是人类成长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通过观察、模仿与游戏,习得知识和技能,学会人际交往与合作。柏拉图早就洞见这一现象,认为“游戏是一切幼子(动物的与人的)生活和能力跳跃需要而产生的有意识的模拟活动”,在游戏的过程中,以便“更好地了解他们每个人的天性”。3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04~305页。随着生存境域的变迁,游戏哲学也发生变化,游戏是人(数字人、智能人)参与某类空间或程序中的特殊活动,并在其中获得愉悦或奖赏的有意义的行为。在“游戏中,某种超越生命直接需求并赋予行动意义的东西‘在活动’(at play),一切游戏都有某种意义。”面对新态势,赫伊津哈对游戏观做出创造性转换,并探究游戏与文化的深层关系,提出“高等形式游戏”观点,归纳出其特征:一是“游戏是自由的”,是人的自主行为。二是游戏不是“平常”生活或“真实”生活,但是“一片完全由其支配的领域”,游戏并非随意乱为,也可以认真严肃,二者不是简单对立关系,而是能够相互转化——“游戏转为严肃,严肃变成游戏”,游戏还能超越严肃——“游戏可以升华至美和崇高的高度,从而把严肃远远甩在下面”,成为自愿自由的事情。1[荷]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10页。元宇宙的诞生,恰好能将实在界工作的严肃性与游戏的自由性、愉悦性统一起来,因为科技逐步将生活、工作和娱乐游戏化,吸取游戏的优势,分割目标任务,并有相应的激励措施,从而弥补工作的枯燥性,使得人生与游戏愈来愈高度一致,生活游戏化,游戏生活化,二者不断融合,边界愈加模糊。估计这一点,当年的赫伊津哈不敢想象,故而力求区分游戏与生活,如今这样的界限逐渐被消解。三是游戏受封闭与限制,是在特定的时空范围内“做完”(played out)2[荷]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11页。。不计较功利目的,自有秩序,自有意义。赫伊津哈的游戏观切中时代肯綮,稍作修改,就契合元宇宙时代,游戏不仅获得愉悦体验,更重要的是解放人及其心灵。故而席勒申明:“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3[德]席勒:《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第263页。而元宇宙则是新游戏观的践行时代,即学习、工作和生活都能游戏化,将大目标分割为阶段性的小目标,完成任务便可获得即时的激励,接着逐一或逐级完成任务,进而实现总体目标。
其次是不可能的平行世界逐渐成为现实,一个新的生存空间的开辟,不仅证实多元宇宙的可能性,而且就在地球上也能实现多个空间共存,无疑对科学有巨大的推动作用,催生新的时空观。对于虚拟空间,人们早已悉知,但对虚拟时间却尚陌生;虚拟时间不同于自然物理时间、人文历史时间以及想象心理时间,但又有想象心理时间的部分特征,这是想象与技术构造的时间:一种全新的非线性虚拟时间,不受物理时间的约束。如数字人代替真人同时进入多个元宇宙完成多个任务,并获得奖赏,而后兑换为真实的货币,实现丰收;或者是灵魂在某个虚拟空间以另一种能量示现;以及人体冰冻技术极可能实现对物理时间的超越。
最后是开启新的文明体。若元宇宙能持续正向发展,不被阻断或沦为统治术的话,各种观念、文化与生活方式都会随之变革,形成新的文化。久之,一个可能脱离人类实在界的文明体正在形成,新的生命、新的科技、新的空间……逐渐脱离地球,进入宇宙,成为孪生地球。刘慈欣先生的想象或许成真,也启发着我们思考人类的起源——人类的祖先也许以类似的方式来到地球,开启这个文明形态。
三、新牢笼与新世界
从人类的世界历史来看,科技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作用。技术的进步,不仅使人类的生存条件极大改善,也促使社会观念的转变,推动社会变革,科学与理性不断普及,民智开启,不断祛魅,宰制人们的神权逐渐失去光环,经由对王权的认知和制约,进入民权时代,落后的观念逐渐失去藏身之所,不得不自我革新。许多哲学家在批判科技的弊端时,遗忘了科技带来的进步。正是枪炮的危害性,才使得一纸选票显得尤为珍贵!从一元崇拜到元多崇拜,人类付出了数千年惨重的代价,才实现法与神、王、金一齐进入神龛的局面。
尤其是国际贸易、航空航天技术和移动互联网,致使人类世界历史作为一个整体逐步实现,即人类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面对各种挑战与机遇,同时内部各民族国家也难以闭关锁国,而不受他者影响。这也就意味着,落后的科技、制度、文化和习俗必将会影响人类整体的发展而被迫做出调适与改变,同时民众也因科技的进步而获得与他者共同在世的经验,不至于陷入虚假的镜像,而沉沦与疯狂。
与赵汀阳先生的悲观不同,笔者要稍微乐观些,可称为慎重的乐观派,因为元宇宙将打破疆域的限制,信息边疆也难以划界而治,一个超然于国家之上的虚拟帝国逐渐形成,并对所有国家产生影响,施以压力——在各种竞争之中,凸显优势,迫使一些民族国家转型、文化结构调适,否则将失去数字居民和智能居民,一个良善的元宇宙,会使远者来,来者安,吸引无数玩家加入,成为超级王国,也是最接近马克思的“自由王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1[德]马克思、[德]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0页。而这样的王国并不需要太多的条件,只需互不干扰、互不伤害即可,因为劳动逐渐交给人工智能,劳动走向终结,或以另外的形式再现,人类进入前所未有的自我解放时期。
以往的领土陆疆、海疆和空疆,犹如一个巨大的笼子,圈住个体——人成为圈养物,却全然不知,并给每个人贴一个身份标签,进而思想和行为都受到限制,以致斗争不息,悲剧反复重演。然而,科技的高速发展,带来快捷利好的同时,也让人悲观,科技成为治理的有力工具,实现对个体的精细严密管制,成为牢固的枷锁和囚笼——人们再次成为圈养物,大数据使每个人都透明——身处“数字化的全景监狱”,全面监视已把“透明社会”降级为野蛮的监控社会,2参阅[德]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80页。被监控者有数据可循,毫无隐私,无处藏身,却又见不到监控者。以此类推,元宇宙也有极大的风险,可能被权力者和商业大亨利用,成为治理的先进武器,沦为一个个虚拟的牢笼,甚至是虚拟的奥威尔式的“动物庄园”,或是沦为赫胥黎笔锋所指的“美丽新世界”,数字人将遭受各路“老大哥”的欺凌,“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会被监视、收听到广播信息,到时我们不论是技术还是社会,都会变得很温和,前所未有的温和。到时孤独思想家的理性超脱会被大众快乐所取代。”3[美]尼古拉斯·卡尔:《数字乌托邦》,姜忠伟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23页。更可怕的是,元宇宙将进一步治理个体的灵魂,“不但追踪所有人的一切行为和话语,甚至还能进入我们体内,掌握我们内心的感受”,4[以色列]尤尔瓦·赫拉利:《今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60页。把思想和心灵都不断数字化,进行严格的管理,这是需要警惕的后果。
但是,其无限可能性在于:从短期看,在利益的驱使下,元宇宙将会飞速发展,超越现实界,继续打破各种疆域限制,成为美好的世界。这对现实的民族和国家造成巨大的挑战,因为民众能进行选择,到底是选择现实国家,还是元宇宙空间(且有无数的选项);其实对于大众而言,这不是选择题,孰优孰劣,逐渐泾渭分明,有的玩家甘愿放弃现实身份,而沉浸于虚拟身份。玩家的身份选择也更多,尤其是机器人成为自主玩家之后,将产生超乎想象的景象,类人世主体增多,即治理的对象不仅有人类、数字人,还有机器人,且在元宇宙之中难以分辨其真身。单一主体的界线被打破,且拥有超级智能,能不断完善自身,摆脱奴役状态。
同时,还将产生新的治理悖论:与玩家一样,治理元宇宙者也会“沉醉不知归路”。正如对于腐败的治理一样,不少治理者没有摆脱诱惑,沦为腐败分子。而元宇宙的吸引力远胜于现实界,想必是电子海洛因的极致,治理者也无法抗拒空前的诱惑。通常会从治理者变为玩家,甚至否定治理。实在界的许多规范失效,需要换一种全新的规范,建立新的秩序。将产生许多新问题、新方法和新的生活方式,无法预测,超乎今人的想象。
若换一种思路治理元宇宙,即以机器人治理元宇宙居民,这一方法短期可行,但长期看,则会出现倒逼社会变革,即如果实现机器人对元宇宙的网格化治理,数字人将没有任何权利,要么通过科技创新进行元宇宙革命,要么成为元宇宙的圈养物——数字动物和智能动物,继续躺平,同时蔓延至现实界,消极怠工,甚至放弃生育、工作,以至于选择自杀,使得现实界的某些活动与游戏都丧失意义。若一个没有真实臣民的王国,其国王的意义何在?从而促使其做出相应的调适,以便现实界的玩家,愿意玩下去。同时,将产生海量的机器人,也就意味机器人参与各种游戏,逐渐代替人类,整个人类社会发生变化:人要么坐在金字塔顶端,操控一切,并时时防御他人和机器人叛变,要么成为低端物——被统治者或者奴仆,而机器人则迎来大好时机,上升成为中产阶层,逐渐统治地球,甚至去开辟新的星球,创造新的文明。由此,人类则成为宇宙中一个过客,进入历史,新的宇宙史即将形成。
四、自我难题与新世界史
元宇宙是一个新的问题域,所涉问题极多,笔者难以一一解答清楚,而有些问题争议极大,也无法定论,只能留待未来讨论。但这里仍有两个问题须稍加回应。
第一个问题是自我难题,实在界的人与其数字身份的关系问题。对于尚无类人心灵的机器人而言,比较简单,是无自我意识的孪生关系,分有一个身份,共同承担责任。对于人而言,短期看,有“缸中之脑”的倾向,那些醉心于元宇宙的玩家,实在界身体的意义大大缩水,极端情况:活着就是为了维系数字身份,获取虚拟的体验。类似于佛教:借假修真,照料好皮囊,只为求法,若无皮囊,也就无法修行。如果数字身份一直在线的话,或是委托给第三方或机器人,那么皮囊也是多余物。自我同一性遭遇挑战,一个新的自我诞生:数字自我或智能自我。一个生命有多个数字身份,孪生多个无意识的身份,未来还会制造出有意识的数字自我或智能自我,那么他们是同一个自我吗?如何将肉身、意识、人格、身份和数据都统一起来,成为自我的标识,这是一个难题。数字自我唯有可识别的身份,才能确定主体;也只有确定身份的同一性,才能寻到责任主体,因此虚拟身份识别技术将愈加重要,否则极易陷入混乱。我们可以根据受益原则来寻找法身,并由之承担责任。真人和数字人虽分有共同的身份,但仍由真人承担责任。当然,要是元宇宙发展到3.0阶段时,数字人拥有智能心和自由意志,甚至全面超越真人,则各自享受权利,并承担责任;那已是另一个主体,另一个自我,一个曾经与我共生过的主体,却已分道扬镳,独立自主在不同的世界,过各自的生活。
另一个问题就是元宇宙与实在界的关系问题。自由、多元、快乐的元宇宙,无疑会吸引海量的玩家,致使实在界相形见绌。赵汀阳先生预见到真实世界将会“出现有史以来第一次贬值”,甚至会遭遇“存在论的降级”或“降维打击”,他更忧虑元宇宙不仅无法规避实在界的问题,还会导致“娱乐至死”,将人变成白痴。1参见赵汀阳:《假如元宇宙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江海学刊》2022年第1期。无疑,元宇宙的创生就有不满于现实的冲动,还有对坏世界的厌恶、逃离,实在界的恶已昭然若揭,必然会催生各种乌托邦神话。意外的是,元宇宙竟然实现了,自然会掀起移民潮,哪怕未来的元宇宙会成为坏世界,甚至比实在界还坏,也挡不住人们渴望的步履。然而他的忧虑,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但有些过头,这关涉到对人生的看法,到底何种人生意义是个体自愿选择的,而不是别人尤其是先知强加的?极端一点说,元宇宙的娱乐至死好过实在界的悲苦至死。况且数字人并不依赖身体,或者只需身体极少的供给便能开展虚拟活动。尤其是未来脑机接口技术的成熟,意味着“缸中之脑”真切地实现,脑将不再受身体的制约,所需供给更少。再极端一点说,实在界的白痴也能在他者的帮助之下成为正常的数字人。通常情况下,元宇宙不会制造白痴,除非被政客操纵,反倒是实在界白痴更多;对一些人而言,到底选择成为实在界的白痴,还是虚拟界的白痴,将是一个问题。再者白痴也无法进入元宇宙,哪怕是疯狂的玩家,要么玩死,要么继续玩,获得新经验,当然还有理性和常识,也不会使玩家都成为白痴。实在界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不能限制元宇宙,以为它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技术叠加,多重元宇宙组合为丰富多彩的高级元宇宙,玩家能自主学习,获得更多知识、技能与才华,还能开拓视野,提高想象力,达到日日新的境地。更极端一点说,若能在元宇宙获得极致极美的体验,死又何妨?与其在实在界蝇营狗苟,还不如到元宇宙潇洒走一回——想必这也是部分人的选择。
因此,但凡有过元宇宙的极致体验者,就会心有所向。其实这里隐含一个问题:这个被人类经营数百万年之久的世界,能否抛弃?实在界到底值得捍卫吗?尤其是执着于名利的精英们,心心念念牵挂着身后名,渴望永垂不朽,要是这个世界被后人抛弃了,那是不可想象的。他们不甘心——人生来去一场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1《金刚经》,鸠摩罗什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三十二品。更不愿如是观;总在寻找点崇高的意义,不愿平凡过一生,难以接受自嗨的人生观,于是活在幻相之中而不自知。故而,实在界和元宇宙的关系问题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正如有人问金星和水星的关系一样。若能以空性观之,皆镜像,不过是自我在其中的“盗梦空间”罢了。人类的苦难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不必捍卫实在界。曾经只因没有选项,又无自杀的勇气,才苟活。尼采算是领悟佛法,于是言:最好不出生,次好自杀。而今,有了选项,新的世界历史便开启。
元宇宙的诞生,意味着实在界的历史开始走向终结。这是难以抵挡的趋势,亦是宇宙之道,作为整个宇宙的一个物种人类,不过是一朵绚丽的浪花,终有完结之时,不知这样的梦呓能否警示权力、资本与技术联合起来?不是宰制同类,而是改善实在界的生存状况,值得玩家留恋,不至于堕落为冰冷的物世界。
这正如古老的史诗《吉尔伽美什》所叙述的那样,我们人类不过是阿奴恩纳奇诸神的工具而已,因其需要而被创生,置于地球,为其服务。那么,未来的人类发展亦有这样的可能性:高科技创造超级机器人或数字人,由于地球上资源枯竭、环境恶化、战火纷飞,人类派遣智能人、数据人以及合体人去太空寻找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这些新人占领某一新球,接连制造出更多的新人,在那里栖息、劳作与生活,并逐渐摆脱人和智能人的奴役,创造自己的文明,成为新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