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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格与身体
——赛博格理论与康吉莱姆身体哲学的比较与对话

2022-02-02覃诗洋

理论界 2022年3期
关键词:莱姆生物体博格

覃诗洋 邓 刚

引言

康 吉 莱 姆 (Georges Canguilhem,1904—1995)是当代法国重要的哲学家,杰出的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他也指导过包括福柯、布尔迪厄、西蒙东、巴迪欧等许多伟大的哲学家。当代汉语学界近几年逐渐开始重视康吉莱姆的思想:蓝江〔1〕、刘鹏〔2〕、刘勇星〔3〕、白虎〔4〕、单斌〔5〕等学者都曾撰文对其思想进行探讨。

康吉莱姆的著作,目前仅有其博士论文《正常与病态》被译为中文。在《生命的知识》中,康吉莱姆回顾《正常与病态》的研究时指出,他要探讨的是“病态是否为正常的异值”等问题。他认为,“我们不能说‘病态的’(pathological) 是与‘正常的’(normal)在逻辑上矛盾的概念,因为病理状态下的生活不是没有规范,而是存在其他规范”。〔6〕这种对正常与异常的分析引发笔者思考:赛博格作为一种被普遍意义上认为是非正常的存在方式,其自身是否具有某种规范,能否成为一种可被接受并推而广之的生命状态?然而,康吉莱姆认为“正常与病态的区别只适用于生物”。〔7〕那么,正常与病态的区别,是否也可以适用于赛博格?到底将赛博格归入人的范畴,还是机器的范畴?赛博格是否会成为康吉莱姆论断中的特例?这些问题将贯穿比较赛博格理论与康吉莱姆身体哲学过程的始终。

一、由“动物机器”与“器官机器”折射出的身心问题

康吉莱姆认为,“人们通常只从一个方向研究机器和有机体之间的关系:人们通常从机器的结构与功能的角度解释有机体的结构与功能,但是很少有人反过来,从有机体的结构与功能出发反观机器”。〔8〕他还提到,“只要一个活着的人或动物‘粘’在机器上,就不能用机器来解释有机体。这种解释只有在人类建造出能够模仿有机运动的装置时才能得到理解:例如,投掷物的发射,锯子前后运动的装置,这些装置的动作虽然是独立于人类进行的,但是它们的构造和激活并不是独立于人的”。〔9〕也就是说,机器虽然在运作过程中能够独立于人存在,但是它的产生却离不开人(尤其是人对有机体的模仿)。康吉莱姆的论证过程即:人们通过模仿有机体制造机器,不能简单地用机械论的观点解释有机体,所以有机体不是动物—机器。〔10〕康吉莱姆强调人的主体地位,反对将人的特征削足适履般套进“动物—机器”的框架之中。

在讨论“机器”与“器官”的不同时,康吉莱姆认为笛卡尔“通过机械模型来解释器官或有机体,就是用器官来解释器官。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重复……工具或机器是器官,器官是工具或机器”。〔11〕但是,康吉莱姆所认为的“器官”比“机器”更具有能动性,他说,“虽然我们认为大多数器官都有某种明确的功能,但实际上我们不知道它们可能发挥的其他功能”。〔12〕比如一个器官可以代替另一个器官实现某些功能。但如果人的器官都赛博格化,即所有器官变成机器,如何保证“器官机器”拥有不同于“机器”的能动性?这里出现的困境,笔者会在本文的第三、四部分进行更加详细的讨论。

二、赛博格存在两种解释路径:像机器的人还是像人的机器

本文试图比较赛博格与康吉莱姆的身体理念,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是“如何界定赛博格”。赛博格是由英文单词“Cyborg”翻译而来, 其中前半部分来自“Cybernetics”(控制论),后半部分来自“Organism”(有机体)。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是赛博格理论的重要人物,她认为赛博格是“一个控制有机体”。〔13〕这个定义具有较高引用率,但是这个界定过于抽象,并且有滑入循环定义的风险。

笔者认为,作为“控制论”的衍生概念,“赛博格”的主要特征应该从“控制论”中凝练提取。美国数学家和哲学家诺伯特·维纳(Nobert Wiener)(1894—1964)是控制论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他所认为的控制论与“动物和机器中的控制和通信”具有密切关联。〔14〕在实践方面,“赛博格指的是一种由计算机控制的生物反馈系统增强的生物。最终产品将允许一个人在太空飞行中使用大脑和手,而不必为了生存不断地修补环境”。〔15〕通过考察“控制论”的原初含义,以及赛博格关于宇航员适应太空环境的语境,〔16〕可知“赛博格思想起初是指‘人+辅助的自动代谢系统’”。〔17〕“我们使用机器改造身体,这样大脑就可以自由探索、创造、思考和想象。保持不变的‘人性是精神上的东西,当然是进化的产物,与融入反馈回路的身体截然不同。’”〔18〕从这里可以看出,赛博格最初的使用语境想要表明的身心关系是:赛博格是使得心灵更自由探索的手段。〔19〕身体与心灵是可分的。

(1)以哈拉维为代表,认为赛博格是一种人—机混合体,更强调生物体;(2)以维纳为代表,认为赛博格是信息一元论的自组织系统,更强调辅助系统。〔20〕赛博格解释路径的“分叉”增加了赛博格与其他理论交流的概率,为其与康吉莱姆身体理念的对话提供了可能。

三、康吉莱姆身体理念与赛博格的契合之处

1.康吉莱姆的身体理念与哈拉维赛博格的共性:赛博格将打破人—机界限

消解机器与人的界限是康吉莱姆与哈拉维观点相似的部分。虽然康吉莱姆讨论了机器与器官的不同,但是他并没有将机器与生物体全然割裂开来,他认为应该“把技术(technique) 看作是一种普遍的生物学现象,不再仅仅是人类的智力活动”。〔21〕哈拉维在《电子人宣言》中提到“二十世纪后期的机器已经完全模糊了自然和人工、思想和身体、自我发展和外部设计之间的区别,以及许多其他曾经适用于有机体和机器的区别。我们的机器活泼得令人不安,而我们自己却极其迟钝”。〔22〕她想要表达的是,人与机器之间的固有区别正在逐渐消失。

当然,康吉莱姆与哈拉维在具体说法上存在差别,他认为“将机械铭刻在有机体之中。因此,有机体如何才能或必须被认为是机器自然不再是一个问题”。〔23〕可见,康吉莱姆是从生物体的角度出发,来看被囊括进生物体之中的机器的。伊恩·哈金认为,“对于康吉莱姆来说,机器是身体的延伸,它们是生物体的一部分,不是生物体与生俱来的部分,而是生物体造就的部分”。〔24〕康吉莱姆认为,机器是人的一部分,是对机器与人的界限的消解,这与哈拉维的观点具有相似之处。

虽然哈拉维赛博格理论的“人—机无区分说”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这种设想面临“技术进化”的挑战。技术进化论指的是“将技术发展史类比为生物进化史,从进化论的视角去看待技术或其他人类创造物”。〔25〕胡翌霖在《技术作为人的器官——重建技术进化论》中提到,“生物进化所包含的变异的随机性、基因的实体性和物种的独立性这三个特点,是技术领域并不具备的,但这些特点恰是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26〕具体说来,当身体与机器成为一个整体,身体发生某些变异的时候,机器是否参与了人机混合体的变异?当机器器官被更换、迭代甚或联网的时候,人是否面临“忒修斯之船”的问题?

2.康吉莱姆的身体理念与控制论赛博格的共性:赛博格是人适应环境的产物

康吉莱姆说,“在笛卡尔那里,人体,如果不是人,就是一台机器”,〔27〕如何理解这一判断?笛卡尔在《谈谈方法》中认为:人的身体和动物的身体都只是某种自动机(automate),只是其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人为的机器。如果一台人造的机器与动物身体甚至人的身体相似,我们是无法从外形上区分开来的。但是,笛卡尔也提出两个标准来区分人身与机器:一是语言,二是机器只适用于一种活动,而人身借助理性可以用于一切场合。〔28〕也就是说,机器不具备生物体所具有的对于环境的应变性。刘勇星在《个体性与康吉莱姆的生命哲学》中归纳道:“康吉莱姆将生命的规范性活动看成是一种关系,也就是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状态,都不是通常所谓的‘偏离规范’,而是有机体适应环境能力的差异。‘偏离规范’也并非‘不正常’,这本来就是生物多样性的要求。”〔29〕这样的论述与本文第二部分提到的旨在适应环境变化的赛博格理论殊途同归。

为更好应对环境,赛博格的设想是人身体机能的加强。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机器”“器官”“身体”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器官是实现特定功能的组织,身体是一个整体。2021年当地时间5月20日国际权威学术期刊《细胞》(Cell)发布了奥地利科学院分子生物技术研究所的研究成果:第一个在实验室里被创造出来的带有明显跳动的心室的心脏。这种微型器官或类器官,能模仿25天大的人类胚胎的心脏工作。〔30〕这样的生物器官接受起来没有太大困难,但是如果变成机械器官,是否只要它能够正常实现功能,它也是一个合格的器官?人们或许更偏向于将机械器官视为一个机器,而不是一个器官。

那么,不从实现特定身体机能的层面来说,从促使人与环境形成和谐状态的角度而言,“机器器官”也是器官。值得注意的是,赛博格所说的机器器官与笛卡尔所说的器官机器在适应环境的能动性方面有所不同。蓝江、王鸿宇在《疾病、事件与治理》中提到,“康吉莱姆对于正常或健康的定义是:‘健康就是对环境变化的承受的极限。’……由于这个变化,健康成了生命体与自己周遭环境之间的对应关系。”〔31〕一个失去手臂的人,只要他能够与环境达成适应关系,他就只是异常的,但不是病态的。

然而,虽然从表面上看,“人需要适应环境——人通过改变身体机能的方式适应环境——赛博格是一种对身体的改造”,这样的逻辑思路使得控制论赛博格理论与康吉莱姆的身体理念具有一定的相似点。但是笔者在此没有回答机械身体与心灵是否可分的问题。“相比于动物躯体,身体指涉的是人体;与尸体相对,身体指的是活体;与精神相对,身体指的是肉体。”〔32〕在“赛博格”话题之下讨论身体时,需要对“心”所对应的“身”进行界定。而“机械器官”与“生物器官”“机械身体”与“虚拟身体”的难解难分将在第四部分进一步显露。

四、康吉莱姆身体理念在赛博空间中的局限性

赛博格相关理论经过多年的发展,与唐娜·哈拉维时期已有较大不同:更加智能的设备可被植入生物体,这些设备可通过无线电与外界相联通。随着虚拟现实技术、意念控制技术的发展,赛博空间(Cyberspace)中的数字赛博格越来越成为一种可能的未来人类社会图景。“随着直接神经元接口系统的新发展,在未来,以增强人类认知能力为最初借口,通过操纵大脑来控制行为和思想确实是可能的。”〔33〕Harbissons 是一个赛博格艺术家,他在嘴中安装了一颗牙齿,他的朋友Moon Ribas 的嘴中安装了另一颗牙齿。他们现在能通过牙齿以摩斯电码进行交流。〔34〕艾伦·麦基认为,“在未来,如果克隆一个人,并将上传的记忆、情感和克隆来源的知识植入芯片,就可能实现一种永生”。〔35〕所以,比机械器官联网更大胆的想法就是对虚拟身体的设想。

在伦理学领域中,已有对虚拟身体伦理责任归属的探讨。巴雷瑟在《游戏虚拟暴力》中提到,“技术不仅仅是增强物理环境中的感知和行动的手段;它模拟了一个虚拟的身体,玩家通过这个身体将他们的感知和行动与虚拟环境联系起来”。〔36〕随着虚拟偶像、虚拟播音员、虚拟收藏品(NFT,Non-Fungible Token)逐渐充斥人们的生活,这些现象不禁引人思考:虚拟空间是否正在促使一种新的人类主体身份——“数字人”的诞生?

数字化或成为新的人类存在方式。《电子人思维书》中提到,“很容易谈论将计算机连接到神经系统,而不强调接触点是大脑、脊髓还是周围神经。事实上,每一个都有完全不同的含义”。〔37〕这一表述为研究脑—机接口相关问题带来了一个很大的挑战,当我们在讨论赛博格问题时,我们对人的赛博化程度是如何预想以及分层的?(1)在全身义体化阶段会面临的问题是:如果身体均由机器构成,人的身体完全变成机械物,如何区分机器与器官的不同?(2)在数字赛博格阶段,身体变成虚拟身体,此时需要重新界定身体。赵海明在《虚拟身体传播与后人类身体主体性探究》中认为,“上传”之后,思维仍需要存放在某种介质中,并将这个介质视作身体。〔38〕这又回到了身体是不是思维存放的载具的问题,即人是否只作为碳基生命体而存在。当然,如果从界定身体概念本身的思路出发,不免落入循环论证的情境。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赛博空间对身体的遥想有利于我们从新的角度思考身体、载体与思维的关系。

小结

赛博格理论视域中的人变成一个半人半机的系统,此时出现一个挑战:到底是将赛博格看作一个人,还是一个机器?康吉莱姆默认了机器从属于生物体的情形。如果说笛卡尔是将身体与机器混同,那么康吉莱姆就是将机器变成生物体的附庸。然而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得以窥见人类并不总是能够保持对“人造物”的高度控制。当人本身变成人造物,“人—机关系”命题本身则受到了挑战。显然,全身义体阶段以及数字赛博格阶段的“身体”并不仅指人的肉身。在这种情况下,康吉莱姆的身体理念对赛博格现象的解释力即大打折扣。但是他所认为的“生物体对其他机械物具有解释力”为分析赛博格问题提供了独特的理论思路。也就是说,哪怕是在人被技术高度捆绑的全身义体阶段或者数字赛博格的情况下,人仍然拥有主动权、创造力与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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