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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眼

2022-02-01王文鹏

滇池 2022年2期
关键词:眼儿扳手

王文鹏

面对生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扒开真相。

我第一次见陶今生是农历一九九八年四月初六。当天堵街颇为热闹,我奶奶六十岁大寿,所有亲戚都来为她祝寿,堂前写着一个巨大的寿字,红纸金字。那时,陶今生被围在人堆里,我只能看见一条灰色裤子。最后有人指了指正在茉莉花茶桶旁边玩的我,说这是老三的儿子,叫陶传凯。陶今生说,知道,老三在信里面说过。人群自动分开,空出一条朝向我的路。我這才看清他,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已经洗得发白了,薄了不少,尤其是裤子,走起路来左右晃荡。他的左眼闭着,额头上排着紧密的皱纹,头顶稀疏的头发梳理得很细致,尽量往中间靠拢。旁边的人说他是我大伯,我又仔细看了看他,从那副厚嘴唇中读出了我们的共同基因。我嘴甜,直接叫了一声大伯,他有点儿紧张,答应的声音有点儿飘,马上从兜里掏出五毛钱给我,让我去买糖吃。我接得很快,那张紫色的五毛钱真漂亮,我再看他时,竟觉得他比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要高一点儿。

奶奶做寿,家里为了装点门面,自然会给我买新衣服,我身上穿的这一套是我小姑给买的。她上次见我时,还是大年初二,她回门儿,所以她没记住我的尺寸,买大了。上身的卫衣倒没啥,下摆和袖子长出一点儿,不碍事儿。裤子就糟糕了,棉线织的,长了三寸,而且收裤脚,没法儿截,只能卷起来,稍微活动一下,就会拖地,跟扫帚似的。陶今生蹲下来给我卷裤子,我这才看清了他的头顶,基本没啥头发,就一圈有点儿。他问我,这是你小姑买的吧?我说是。他说,她从小啥心不操,做事不牢靠。我说,大伯,你之前干啥去了?他愣了愣,抬起头对我说,去找你小姑,该吃饭了。

知客开始喊吃饭了,一帮干活的男人喊着号子,开始布置圆桌和座位,然后把一次性铺桌薄膜按桌子分发。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一个个妇女开始抢座,主要是抢铁凳子,也不管凳子是不是脏了,只管坐下。之后,她们便开始喊各自的孩子,屁股死死锁在凳子上,顺手按着旁边的位置。她们的孩子大多都在捡炮仗,一时半会儿叫不过来,于是呐喊声会持续很久。吃席的座位是有讲究的,不能坐在桌口儿,否则要端菜的,端菜最影响吃席,一轮下来,少吃很多菜。我不用抢座,我是男丁,能坐在屋里那张八仙桌上,挨着我爸,我大姑小姑以及几个姐姐都只能在外边吃,我爸说这叫规矩。我爸在外边招呼客人,他让我先坐下,陶今生就坐在我对面,不时会有人进来跟他说话。大部分都是问,出来了?他吞吞吐吐的,用右眼乜斜来人说,是,今天刚回来。来人感叹,还行,还能赶上大娘大寿。我看着他们说话,大致都是这些话。从哪儿出来?这个问题我不能问,我是小辈儿,得懂规矩。我爸说过不能像我那俩哥哥。

我大哥叫陶传旗,二哥叫陶传伟,双胞胎,比我大两岁。两人一直跟着我四叔过。我之前问过我爸,大伯哪儿去了,咋不管他这俩坏蛋儿子,我爸通常先教育我,然后把话题扯开。我这两个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坏得也一模一样。我每天有两毛的零花钱,我这人过得仔细,总想存两天再花。我放钱的地儿很隐蔽,在我家屋后墙缝里,从地面查起,第六块砖,掏出来,有个空地儿,塞得都是一元的硬币。这俩坏蛋,凭着张一模一样的脸,合伙坑我。大哥千方百计把我藏起的地方问出来,然后上厕所,换出二哥,出来支开我,大哥去偷钱。当时我不知道,是他俩后来向别人炫耀时,我听到的。

我奶奶从内屋走了出来,身穿暗红色的薄袄,遇见亮光就能看见上面的寿字暗纹,我也有一件差不多的棉袄,据说是一块儿布料裁的。我妈不让我穿,说太老气了。奶奶走路有点飘,陶今生赶紧上前去扶着,奶奶瞪了他一眼,他“噔”地一下跪在了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响,接着就哭了起来。

“妈,我对不起你。”

我两个姑姑赶紧进屋把陶今生扶了起来,他挣扎着不起来,知客走进屋,大喊,大喜的日子,是谁在哭?一看是陶今生,他厉声骂道,咋,老大,不想我大娘好了?哭啥,给我憋住。我奶奶啥也没说,慢慢走到八仙桌旁,瞪了我一眼,我赶紧站起来,扶着她坐在首座。这时,我爸也走了进来,拉着两个男孩儿,是我两个哥哥。我爸让他俩喊爸,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喊,我爸照着两人的脑袋一人一巴掌,说,亲爹都不认了?陶今生扭过脸来,眼泪再一次往外涌。

那天是陶今生出狱的日子。本来该十几天后出狱的,我爸一早给他写了信。他表现一直很好,提前向主管狱警打了报告,申请提前出狱,给老娘过大寿。狱警层层报批,大概过了两周,结果下来了,批准了。

那天的故事到这算是完了,后面没啥意思了。我奶奶在大寿后半年,身体急转直下,很快就去世了。陶今生懊悔不已,大病了一场,头上的头发更少了,之后,他干脆剃了光头。配着他瞎掉的左眼,看着凶巴巴的,一看,就感觉不是啥好人。街坊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叫大眼儿,明显是为了挖苦他。

陶今生是怎么入狱的,是家里的禁忌,可是他们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堵街就那么长,风言风语从这头到那头,不过眨眼的工夫。故事版本虽多,东拼西凑一下,总能接近真相。

一九九〇年,陶今生还是街里著名的劳动模范。他刚刚拿到了第三个二化年度劳动模范奖章。二化即国营第二化学建筑工程厂,就在堵街街口,厂子规模很大,是市里的支柱大厂之一,街上的居民都是厂里职工或家属。那年我大娘刚刚生了我那两个哥哥,陶今生干劲儿很足,经常配合厂里加班。人聪明好学,干劲儿又足,不拿劳动模范也难。但故事总得有转折点。一九九二年春节刚过,厂子要改革的声音传了出来,起初没啥人关注,因为没人懂改革的概念。可慢慢陶今生就感觉不对了,加班少了,相应的,工资也少了。没过多久,销售部的老孙说,厂子里生产的工业酒精已经堆满了仓库,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要时刻派人巡逻。再后来,活越来越少,工人们天天在车间打牌下棋,不会玩的就扯闲篇儿。

厂子一天不如一天,这样一直挨了半年,下岗终于来了。陶今生想着凭着他那一手漂亮活儿,下岗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可是偏偏他就成了第一批被裁的。陶今生觉得天塌了,他还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小子天天哭,哭得他心烦意乱。他不断出去找说法,堵车间组长,堵车间主任,堵工会主席,最后堵厂长,理没有找回来,倒是收到了几位领导给的礼品,都是营养品,给孩子的。当他打开礼品的时候,看见了一封信,是销售部老孙写的,写给厂长的。辞藻华丽,但意思很简单,就是给厂长送点儿礼。陶今生算是闹明白了,他一身的奖章比不过几盒礼品。越想越气不过,喝了半瓶烧刀子后,他拎着平常紧转盘的扳手躲在厂长办公室门口,趁着天黑,给了他一扳手。这一扳手也巧,打瞎了厂长的右眼。

故意伤人,有期徒刑五年十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大娘跑了,具体去哪儿了,没人告诉我,听说是跟厂医去了省城,也有人说回娘家去了,还有的说她去做皮肉生意了,就在曹门外,这话太恶毒,我不信。

陶今生应该庆幸这一扳手打得早,因为他入狱半年之后,新一轮“严打”就过来了,同样给了厂长一扳手的老孙被判了十四年,现在还在服刑。也怪老孙,那一扳手,把厂长打得半身不遂,后半辈子都得躺在床上,让人照顾着。

陶今生出狱以后,找工作极为困难。我爸在化肥厂工作,负责装化肥,拿着一个长柄的宽头铁锨,一锨一锨往袋子里撂化肥。机器会自己撑袋子,张着口,人往里装,装满了,机器自动封口。一袋一百斤,一天得装三十吨。我爸曾以此为应用题考我,问我他每天要装多少袋化肥。这题难不住我,这题给的条件里有个坑,一百斤指的是一百市斤,一公斤等于两市斤,一吨等于一千公斤,也就是两千市斤。绕过这个坑,很容易得到答案,六百袋。我爸每次回家都不怎么动,特别是两条胳膊,能不动就不动。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有膀子力气就行,可是化肥厂没要陶今生,车间主任说,害怕陶今生给他一扳手。

同样的情况出现多次,陶今生对进厂的事儿便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开始学着街上的下岗工人,在街口摆块牌子,蹲着等活儿。开始只写钳工、水泥活。没过几天,换了块大点儿的板子,上面写着钳工、电工、水管工、水泥活、破坏装修、铺地板。活儿很少,多数时间他都在那儿等着,拾人烟屁股抽。时间长了,他开始边打扑克边等活儿,也有老大爷邀请他下棋。街口儿的棋摊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坐在位上,就得挂点彩头,一般都是烟酒。烟不是啥好烟,散花,一局三根;酒更不上档次,就是二化门市部卖的散酒,一局半斤。陶今生啥彩头也不挂,否则不下。时间一长,这事儿竟也成了规矩,跟陶家大眼儿下棋,就只下棋。正常来说,这臭毛病不可能有人惯着,别人都挂他凭啥搞特殊?

这事儿好解释,陶今生棋好。

陶今生这一手好棋是在狱里练出来的,跟他同监室的老胡是个高手。平常从劳作工厂出来,都会有一个小时的活动时間,活动室可玩的东西寥寥无几。陶今生没运动细胞,篮球和乒乓球都不行,可脑子不错,总看老胡下棋。老胡是个三只手,人称“佛爷”,手上功夫了得。据他说,他能从人内兜里掏出钱包,把钱拿走了,钱包还了回去,整个过程,那人啥感觉没有。入狱前,失了一次手,也是拿人钱包,还是内兜,不过那人是个女的,穿的是她男人的衣服。重点是,那女的没穿内衣。这性质变了,从盗窃变成了耍流氓,在缠斗间,他的手指被撅折了几根。手没好利索,这事儿对老胡打击挺大,主要是面儿上过不去,以前这双手要什么能拿什么,现在就这么废了。老胡在不甘和悔恨中沉浸了很久,突然有一天开窍了,想起自己还有一手好棋。老胡的棋诡得很,总给人上套儿,故意露破绽,先给对手喂一个卒,有时心一横,也能喂个车马炮。白送谁都要,结果驱车进了口袋阵。老胡这棋高明就高明在一直勾着对方,人一见利益,目光就短浅了。陶今生开始只看他下,不明白了就问。老胡觉得有面儿,也就说上两句,算是指点。干啥事都怕时间长,时间一长,感觉上来了,棋就稳了。陶今生学到了老胡的诡,他跟我说过,下棋得主动,不主动下套儿不行,让人家牵着走只能输。

一般说完这些,他就会拐到读书上,学习也得主动出击,好好学,咱们陶家未来就指着你呢。我说,大伯,你凭这一手棋就能发家致富,为啥舍近求远?陶今生面露愠色,瞎掉的那只左眼似乎也要睁开。他说,陶传凯,你给我记住,今天赌烟酒,明天就能赌钱,后天就敢压房子赌命,这口儿要是打开,早晚得死到这上面。你要是赌,就是隔着一千里地,我也过去打断你的腿。陶今生说话的时候,牙咬着,眉头的皱纹扽紧了,露出一条条细纹,脑袋上闪着寒光,配合他精瘦的身材,像是一把剑。这把剑一拔出来,必定寒光万里,摧枯拉朽。我把这事儿跟我爸说了,我爸说,你得听你大伯的,他以后要是真打断你的腿,我不会管。我说,那他咋不管管我大哥。我爸乜我一眼说,你先管好你自己。

我家里就我是块读书的料。从我开始上学,就一直名列前茅,学什么都快,被老师们宠上了天。我两个哥哥就不行了,死活学不会。大哥陶传旗问题最突出,老师已经完全放弃他了。他从小学五年级便开始抽烟,躲在厕所偷偷抽,被我撞见,又是恐吓,又是讨好。上了初中,他马上与三十三中的那群地痞打成一片,按他的话说是江流入海。陶传旗虽然只比我大了两岁,但却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刚初一,已经越过一米六五。我们家基因有问题,除了厚嘴唇之外,身高普遍不行,一米六五是道坎儿。陶传旗依靠提前发育的身材,四处找架打,一天三顿,比吃饭还准时。打架时,同样的出拳速度,他的拳头已经在对方脸上开了花,对方的拳头还在来的路上。因此,陶传旗迅速在三十三中打出了名声,高年级的小流氓纷纷拉他入伙,他在这方面有脑子,他选了有校外势力的老黑。老黑那群人平常没啥正事儿,总爱逃课,去堵街北头儿的台球厅里打球。陶传旗学习不行,但打台球却是一把好手,经常打别人个七彩(美式八球说法,即己方球均已进洞,对方七球俱在)。

陶传旗自从跟了老黑,台球厅就成了他的常驻地。他有次叫我过去,我不敢去。他说,我咋说是你哥,不信我?我说,信你,但是怕挨打。他说,你之后是不是得上三十三中?我说,这没跑。他说,让你见一下这些老大,以后你上初中,没人敢动你。那天放学之后,我背着书包往台球厅走去,心脏狂跳。我爸三令五申,不能去那个台球厅,可是我觉得陶传旗不至于坑我。推开门,就最里面一排灯亮着,烟雾缭绕。我没能一眼找到陶传旗,长条椅上坐了不少人,人手一支烟,薄烟袅袅升起。我看见一个正在打球的,穿着蓝色背心,背心周边镶着白边儿,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睛微眯着,球杆出手,站起来,把烟摘下,长舒一口气,浓烟飞出。这人是陶传旗。他也瞧见我了,挥手让我过去。烟味儿很浓,发臭,我走不过去。我一闻见烟味儿就恶心,干呕。陶传旗指着我说,这我弟,我们家的文化人。有几个人认识我,说,知道,堵街谁不认识这小子啊,学习好,就是没瞧出来,是你旗子的弟弟。他说,今天叫他来也没别的意思,这小子该上初中了,以后到学校了,让他好好学习。老黑从人群里走出来,对陶传旗说,你行,是个当哥的样儿。

陶传旗让我坐在外边的椅子上等他,老板开了个灯,让我写作业。陶传旗在里面打球,五毛钱一个球,七彩就翻倍。我那个时候,已经没什么零花钱了,看到他们一局赌这么大,心里慌。陶传旗没少坑我钱,这次我真没钱。本来想偷摸地溜走,可是总有人看我。陶传旗那天运气很好,赢了十几块钱,出门还请我吃了个雪糕。

陶传旗出事儿那天,就我自己在家。陶今生用力敲门,我开门,他不等我说话就问,你爸呢?我说,还没回来呢?咋了,大伯。他用那只右眼看着我,里面的眼泪明晃晃的,你哥让人捅了。等你爸回来了,让他带着钱去二附院。说完他就走了。我爸跟我妈一块儿回来的,我跟他们说了。我爸问,家里还有钱没?我妈喊着,哪里还有钱,那小崽子都是自己作的,你今天把钱拿过去了,凯子上学咋办?

我爸那晚哪儿也没去。

再见到陶今生,就是埋我大哥那天。堵街的规矩,没结婚的人死了不办礼,自家人找地方埋了。当时跟前儿就几个近亲,我爸没好意思来。陶传伟跟在陶今生身边,他长得跟陶传旗一模一样,我总跑神。

上了初中之后,我才知道陶传旗斗殴的详情。陶传旗跟着老黑打球,一群社会上的人也来打球,看着陶传旗打得不错,就说赌球,一个球五块。这明显就是一个套儿,骗钱的。但陶传旗对自己很自信,老黑也怕没面子,就让他打。陶传旗输了,输了一百多块钱,老黑也为难了,带着一帮人想跑,没跑掉。混乱中,陶传旗被人捅了一刀,扎透了。

陶传旗的事儿完了,陶今生跟谁也没打招呼,坐着火车去了东莞。他这一走就是五年。陶今生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一个女人,女人带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孩子不是陶今生的。那孩子长得清秀,浑身上下没一点北方人的样子。女人没什么姿色,却有股子堵街女人没有的恬静,与陶今生站在一起,也算般配。不少人打听过陶今生的艳遇史,风言风语乱吹,最后却都吹到了墙角,陶今生三两句就否认了,他说没什么,都是苦命人,搭伙过日子而已。

据我妈说,陶今生这次回来,挣了不少钱,直接在二化家属院买了一套二手房,将他带回来的娘俩安置了起来。我爸对这事儿没做什么评价,因为陶传旗的事情,他几乎已经无脸见陶今生了。其实这事儿也不能这么论,陶今生走后,陶传伟的生活及教育支出,几乎都是由我爸和四叔提供的,即便是他现在已经上了大专,我爸依旧在偷偷给他钱,我爸特意交代我,这事儿不能让我妈知道。我也清楚,我爸这是在赎罪,因为他对我说过,如果那晚抢救及时,或者说,我们交钱及时,陶传旗不至于死。

陶今生成了堵街“下海”成功的典型,不但有钱买房,又枯木逢春,惹得不少人眼红。很长一段时间,陶今生被堵街的街坊们四处拉着吃饭,他再不是那个刚刚从狱中出来的大眼儿了,而是香饽饽。陶今生几乎转遍了堵街,最后才来我家。一进门,我爸就给他跪下了。他也没拦着我爸,也没扶他,任他跪着,还是我妈骂他没出息,他才站了起来。陶今生进屋里,把我叫到身边,给了我两沓钞票,全是一百的。他嘱咐我,一定得好好读书。说完他就走了,没在家里吃饭。

陶今生的生活注定不能一帆风顺。

陶传伟又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之所以说是“又”,是因为在陶传伟上高中时,已经有过一次。那次是我爸帮着擦的屁股,打胎的钱,我爸和四叔一人拿了一半。事后,我爸和四叔各打了陶传伟一顿,又跟那姑娘许诺,等二人高中毕业了,年龄到了,就领证结婚。谁知高中毕业之后,陶传伟去了外地读大专,直接和那姑娘断了联系。按我爸的话说,断了也好,高中就和男人搞在一起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我跟我爸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谁都不是好东西。这次陶传伟没躲过去,女方家里态度强硬,必须在生孩子之前结婚,而且要有房。

如今陶今生回来了,这事儿再轮不到他人管,我妈因此暗暗舒了一口气,并不忘说,一看那俩兄弟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大的坏得明显还算好的,小的一肚子坏水,坏到了骨子里。我爸这次也硬气了一回,把我妈打了一顿。

女方家里来堵街大闹时,我已临近高考,住在学校复习。有关这件事的始末,都是堵街的街坊们传的,版本很多。关于家丑,我家一向自欺欺人,我只能再次从风语中寻找碎片。如今,我马上是成年人了,已经了解,这个世界上最缺乏的就是真相,但所有的荒谬加在一起,可能就是真相。以下是几个较为可信的传闻:

1.堵街百事通秦婶儿

女方家里一共来了两辆车,八九个人,包括那个大着肚子的姑娘。来的人里,就这姑娘像个好人,其他的个个凶神恶煞,下车时就呵斥那姑娘丢人现眼,没结婚就让人搞大了肚子。

接着一群人就往大眼儿新买的房子方向去了。这一闹啊,动静真是大,大眼儿的房子里不断有东西被扔下来,叮叮当当的,弄得楼下不敢站人。老陶家的男人虽然面,但人家都欺负到脸上了,也都不忍着了,老三老四各叫了几个人,棒槊棍杈都带着,两家人在狭窄的走廊里打了起来。火拼之间,大眼儿带回来那野孩子,被人挤着了,从走廊上摔了下去。那叫一个惨啊,血溅了一地!你想,这下大眼儿那野女人能不疯吗?直接拽着大肚子那姑娘往楼下跳,一群人抢着上前拦着,可那姑娘却被吓个半死,当场大出血,没到医院就小产了。

你再看大眼儿,整个人都泄了,瘫在地上,眼神跟散掉的鸡蛋黄一样。人啊,能不能活,就看那股子气,大眼儿这下算是彻底塌了。

2.       街口牌摊儿刘婶儿

女方家里挺硬气,包了一辆大巴车来,直接冲着大眼儿家去了。哗啦下来一车人,把单元门口都堵住了。

在家门口让人家欺负了,咱堵街还能做人不?老二他三叔四叔带着一帮人就过去了。大眼儿站在楼道里,一手一个扳手,剩下的那只眼瞪得极大,满是血光。一点儿都不含糊,上去就是一扳子,手可黑了,直接敲倒一个。女方家人一看,这能愿意?两家人在单元门口就打起来了。估计是小孩儿害怕,在人群里乱窜,被人扎了。小孩儿身子骨跟气球似的,一扎就漏了。

嘭的一聲,整个院儿都安静了。大眼儿傻了,一只眼成了泉眼。

3.       化肥厂车间小灵通张姐儿

别看陶家老二长得人模狗样的,还上了大专,其实骨子里还是一个坏东西,比死掉的那个大的还坏。咱不岔题,继续说老二。老二为了逼大眼儿叔把房子交出来啊,直接叫女方家里带一车人来逼,首先要逼走的,就是大眼儿叔带回来的女人和孩子。按老二的说法,这房子本来就该是他的,现在要结婚,为啥不给房子?还不是因为这野地里冒出的娘俩,孩子是亲生的也行啊,关键还是个野种,上去就准备动手。大眼儿叔这人平时蔫蔫的,可是这亲儿子逼到自己头上了,不教育也不行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能睁成那样,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不过,再气也是亲儿子,不会下死手。

可这女方人不愿意了,好歹是未来的姑爷,这次目的又是要房,直接就动手了。老二也瞅准时机,想控制住那野女人的孩子。那女人本来就不招人待见,自己也明白,没人真的心疼自己的儿子,但她心疼啊,跟老二打了起来。老二毕竟是个壮小伙儿,抓住了孩子。那孩子七八岁,正有劲儿闹的时候,来回一闹,从楼上摔了下来。怀孕那姑娘吓坏了,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你想想,肚子那么大了,不得七八个月了。这一摔,那一地的血。老二他再傻,也知道出事儿了,就让大眼儿叔去顶罪了。你看看,大眼儿叔养了个什么东西!

我高考成绩不错,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大一时,我偷偷去豫西监狱看过陶今生,他稀疏的头发又长了起来,薄薄的一层,白花花的,看起来老了一轮儿。他让我好好学习,挣钱了得孝顺爸妈。我给他存了二百块零用钱,是我勤工俭学挣来的,他仅剩的右眼又是眼泪汪汪的。他说,你得做个正经人,遵纪守法,不做亏心事儿。我想问他还有多少年?家里没人跟我说这个。话到嘴边儿了,又咽下去了。快六十的人了,这一辈子的风霜,还能再吹几年呢?

我们就隔着玻璃对望着,三只眼睛在玻璃中不停晃动,直到探视时间结束。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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