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的词语与色彩
2022-01-28陈鱼
陈鱼
焦 虑
它又来了,这么不安,比夏季猛发的洪水还强烈。它把身体里的沉渣都翻出来,还让眼前的事物都摇晃,世界一下子又变得不安全了,连说话都可能伤人和自伤。种种折磨人的怀疑和不确定,堆满在这样的日子里。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变得更懦弱、黯然、浮躁和嚣张。
怀着一肚子稻草,却说不出它来。在这个时代怀着稻草是可怜的,一堆稻草,和贫穷,和孤独,很相像,这些都是可耻的。
那谁谁,让我们同病相怜吧。听起来这和说“亲爱的让我们相爱吧”也很相像。在半途中,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给你力量。
红和灰
我这里已经下过两场雪了,柳树叶还奇怪地绿着。昨天和今天,河两边的柳树枝条全都被砍光了,每棵树桩留下的大切口,都涂上了红色涂料。那种红色很突兀,像掌心,被河两边几百棵树桩举着,似乎在进行一个什么寓意不明的行为艺术。
我在做梦时,也在做某一个行为,大块大块地挥洒和涂抹,像是变革,又像只是某种寓意不明的梦境,意义还没从幽深的情境里浮现出来,我就醒了。
寒冷的早上,仍有月季花在开,红色在败花上显得脏,它们像站台下候车的小姐姐,手缩进袖子里,冻得脸色和口红色连成了一片。那红不是贫寒,是青春的张扬,正被用来涂抹在这座灰暗的小城街道上。
我当年也身着红色,也曾不安不妥地在几个常走的街道行走。现在,这个灰色的街道仍然灰着,而我也褪成了灰色的,走着,像没有走一样。
星期天
这是颓败的一天,安静的早上,躺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疲劳地躺在自己该躺的地方。没什么理由挪动它们,它们像卵石,躺在自己的河床上,血液不出声地从它们旁边流走,流到远处。穿过石头,远处呈现出一片水光,那是神秘园,是心田,在头脑之外,做着繁华的白日梦想。
想吧,想得具体;想得轻狂;想得巧妙;想得不可告人。想得石头不再是石头,想得忍不住一跃而起,起身飞翔。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大家/不用去上班——”唱吧,意义不明的歌词,最适合住进白日梦想。
你
雨,就要来了。天上的那一大片寒湿的云气,刚游过了大量的城市和村庄。我从外面回来,把从天上扯下来的一小片雨意打开,放在这个位置上,用来画出你的影像。
你可以長着伊斯特伍德那种望什么都像望远处的眼神;你可以有替死神歌唱过的柯特·科本做玩具娃娃时的纯净和天真;你可以有那个唱《爱情故事》的磁性和缓的声音;你还可以带有一点我想象出来的,夏多布里昂的那种温和冷峻;你还一定有我能看得到,却说不出来的一部分。
我画你,一定要臣服着画你;一定要画过之后,仍能怀着空白想象你。
我画你,一定用有弹性的新笔,用新颜料第一次触摸新画布时的所有谨慎和新奇。
在我老家有一个教堂,那只是北门里雷街的几间简易平房。我的高中同桌小孟,从神学院毕业后在那里传教。曾有过很多次,我在那个教堂里听她用脚踏风琴领唱赞美诗,赞美的歌声开拓出的空间很开阔。她说,以后,会盖一所新教堂。从那时,我就开始想象着,要为将来的某面新墙壁,画一幅很大的耶酥像。
这个形象有时特别清晰,重叠着很多个你。而我自己,就站在你面前的脚手架上,一再地、一再地净化着自己。
“我蓄谋已久。”带着激情和向往,再掺进从凡俗里提取的声音和影像,我想象“你”,亲近“你“:你在没有存在过的巨大墙壁上,一点一点显现,熠熠闪光。
眼睛生活
我们的经验里,还有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眼睛的生活。
眼睛用一种最初的、新奇的方式抚摸事物,事物也在看之中,恰切地成为我们眼睛平等对应的世界。看,应该是专注、洞悉、理解和赞美,它介入世界的方式,不是眼睛普通的“走路”,而应该是一种舞蹈,踩着有感觉的舞步。
在那种观看里,山水、树木、动物或人,都处在眼睛投射出的美丽光线中。
看 人
一个被打量、被关注的人,会成形为他的肖像,保持为一种意味深长的形式感:眼睛的深陷和鼻梁的起伏,达成一种微妙的自愿关系;他的体态、他的手势也是一种可解读的语系;连他身着的毛线衣也是必要的道具,上面所有纹理,也是为烘托面部的起伏而延伸,为了衬托他面孔上的道路,更为细微和清晰。在耐人寻味的肖像画中,你可以感觉到画家的看,是如此因丰富、细微而具有生命力。
如果,我们将眼睛提到具有画家洞察力的高度,那许多面孔都是布满可解读元素的面孔,不埋没真相的面孔。有这样一种观看的技艺,会成为眼睛的向导,让我们看见现代人的面孔上,还有多少内部的和谐与涵养,又藏匿着多少孤独和迷狂。
人的面目仍是最可见的真实,无论在哪里,他们都应是最耐看的自然。然而,眼睛病了,城市街区上只剩行人纷乱。我已没有了用来观看的眼睛,人们脸上也丢掉了可以阅读的五官,人们在人行道上迎面交错,却互不相见。
重新开始不能企及的赞扬
“他的眼睛只能抄袭着大地 / 风和水。这些景物又准确地 / 映回到田野去表现自己。”(耿占春)通过诗句,可以想象到诗人眼睛的专注,想象那些润养着他的眼睛与身心的大地上的事物。
这也是每个人经历中都会有的观看经验,在童年,在山间,在放松的瞬间停驻中。
那一夜,在山谷中,散步,交谈,哼唱,已经让整个身体惬意如飞,眼睛也如在梦境中。坐在面山的走廊,对面的山峦停留在视线里,山之上的天空,被月光渗透了,蓝色空气也静止在那里,从眼睛直至内心。灌注了身心看到的天空的样子,已成为永远的影像库存,使内心积蓄了一份单纯和宁静。
那个傍晚,在黄河的大拐弯的地方,我站在河水直角折转的堤坝上,眼前全是直冲而来的河水。河水在转弯时翻出层层大波纹,每一个波纹正折射着落日的光芒。蒙受水面上的反光,你看到的一切,更具神采和质感,混浊的河水和激流的速度,正带给眼睛以力量,让人似乎加入了一种力量的循环,并不由得情绪飞越,不由得去赞美和颂扬。
专注、洞悉、了解、交流、互换——拥有这样的目光和蒙受这样的目光,都是一种幸福,它给予人温柔的力量。
还给眼睛最初的目光,还给眼睛一片清新的自然,让它重新开始“那不能企及的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