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存于自然的天赋
2022-01-28臧棣
臧棣
篝火协会
仿佛可以这样整理
空虚的生活对记忆的压迫:
浩瀚的星空下,只剩下那堆篝火
不曾熄灭,一直试图用闪烁的
火的手指,从原始的黑暗中
勾勒出你的剪影。五百年过去,
前生的桃花飘香,后世的雪山光芒
耀眼,比孤独更巍峨
一个人的纯洁;世界的迷宫
突然裂开了一口子,只需向前
跨出几步,就能触摸到
那堆篝火正在用乌黑的睡眠
等待着你的脚步。要怎么比较,
我们最后的得失才会进入
宇宙的谅解:当世界只剩下
那堆篝火恰巧等于
你突然醒来,也只剩下那堆篝火。
美妙的温暖来自火焰的精确,
仿佛可以这样重温那神秘的安慰:
有篝火的夜晚才意味着
时间真正接纳过我们。
金翅雀协会
同樣的火焰,……应当沉思自我。
——约翰·洛克
大自然的欢乐转嫁它头上
就是天赋始终很迷人。
别看体型娇小,尖锐的短歌
却能在最深的寂寞中清晰
一个古老的召唤,
甚至能让已躺在石头的睡梦中的
老虎也睁大迷离的眼睛。
爱是灿烂的,至少曾经如此;
而它用色彩丰富的羽毛,迎着北风凛冽,
举出过自己的例子。侧腰上,
金黄绿色羽毛光滑你已有很久
都没见过精灵的小秘密;
漂亮的尾羽翘动时,原来
一小撮绿黄色,才更擅长处理
天性之间的比较是否会
在人的角度里造成新的遗憾。
是的。它的共鸣埋伏在荒野深处;
很抱歉,你不是它的对象。
表面上的原因,它没有更多的欲望
需要更新。地上的积雪再厚,
也不能令它退缩。偏爱高高的枝条,
就好像只有在那里,它才可以
更好地为我们区分:可见的笼子
和不可见的笼子是否比例正常。
绶带鸟协会
每一首诗,……都有自己的上帝。
——诺瓦利斯
个头只比麻雀大了一点,
但尾羽却长得足以吓退
两只处于交配期的白头鹎。
抛开表面的相似性,缠绕在我们身上的
绶带,似乎也可以从它的羽尾上
找到原始的出处。再使点劲,
原来,每个人都很愿意
从各自的角度,谈及我们每个人
都可能被美丽的雀鸟催眠过。
最显眼的,小脑袋上的羽冠
时刻都在辉映着天光,反射出
幽灵般的深蓝色。那稳定的节奏,
不久就会被新的灵感转化到
奇异的冒险中。同行的男人,
没有人知道它的学名;美丽的分歧
首先出现在女孩那边:
一个湖北来的,非常肯定
它就叫长尾鹟;另一个安徽来的,
带着祈祷的口吻,指出它应该叫紫带子。
轮到我出于礼貌不得不贡献
一个特别的故事时,我突然意识到
除了在孟浩然的故乡襄阳见过它们,
鹿门寺外,天地何其广阔,
我却再也没领略过它们的身影。
牛舌草协会
只需摆脱自己一次
所有的秘密就会向你敞开
——贾拉鲁丁·鲁米
远景里有壮美的天山纵贯
辽阔的边地风景;游子的感觉,
第一次,陌生到居然
很强烈。缓缓移动的白云
才不例外呢;悠悠巧夺幽幽,
节奏到思绪的琴弦无形,
却已崩断了三根;甚至
连傲骨上,都能找到新颖的划痕。
地平线那边,可以清晰地看见
时间之马被骑过之后,
是怎么渐渐变成灰白的。
一弯腰,紫草科的安慰也对称到
非常及时。茂密的程度,
蓬勃的草茎和灌木的细枝
几乎难以区分;看得出来,
紫蓝色的花冠对异味很敏感,
除非你敢申辩:你独自咀嚼的时候,
声响里全是滩羊的眼睛
怎么会那么漂亮,那么纯洁。
萱草协会
——仿白居易
其实叫它们小百合花
也没有错。那更符合生活的逻辑;
不准确,但未必不真实,
未必就不满足可观的直觉。
北方的暮春已被它们的影子上满发条。
荷塘岸边,雪松附近,
无论在哪儿,遇到它们的次数,
都值得你用一颗蓝宝石戒指去纪念。
仅凭色彩迷人,它们就击败过
手臂上纹着橘红花瓣的海盗。
或者把传奇对折一下,母亲和儿子的
距离不论多么遥远,都会缩小在
美丽的花瓣上。你的故事,
早已被它们的故事测量过,
很快就会在雨水的冲刷下,
变成流向它们的泥浆;甚至包括
你所有的哀愁,在它们竖起的
小小花篱面前,也不过是
汹涌的大海遇到了血红的悬崖。
紫露草协会
——仿安德鲁·马维尔
旁边,芸香和马鞭草
已在细雨中有了新的默契,
尖细的嫩叶油绿心灵的地图
也会突然发芽;留给你的,
仿佛是始终没能处理好自恋的
石菖蒲。仰面躺下,看云
就是看时间的大小
还算不算数。如果有教训,
在我们身上,新人最容易像旧人;
旧人最容易深刻时间的面庞
为什么讨厌雕花的镜子;
反倒是命运女神从不介意
用绿草编成的绳子是否结实。
抑或一直就存在着
这样的角度:向山谷深处
延伸的小路,看上去像
刚刚纠正过迷途。激动起来,
用露水洗过花心的紫鸢尾
也会以为蝴蝶不可能在它自己身上
找错过舞伴。而我的问题是,
将你误认成杂交后的兰草,
掠过的燕子会不会朝我们头顶
挥动它们的小榔头?
血路草协会
爱我们所爱,但也要明白我们的爱不过是朝露……
——爱比克泰德
一时间,全世界的小喇叭
似乎都已被它们借过来,
用以宣示作为爵床科小灌木,
细雨过后,它们比真杜鹃
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没错。美丽的姿态是否次要,
也要看你究竟在它們面前发明过
什么样的角度。经常被错认成
假杜鹃,所以那些紫红色花瓣
假如包含了对嫉妒的惩罚,
也可以理解。毕竟,不是什么花
绽放在枝头,你都会想起
爱比克泰德的警告。人的感觉
不仅仅是人的出处。
必须像警惕神的名义被滥用一样,
警惕人的名义对我们的滥用。
如此,眼前的明亮才有助于澄清
那一幕:鲜艳于感恩,
它们数量众多,但并不混乱于
神秘的统计学。此外,还有
一个重点:喝过用它们泡的酒,
你或许会同意,生命之花
大可不必拘泥于你我的形状。
泡花树丛书
——仿韦庄
低矮的时候,混在杂木中
一点也不起眼;甚至雨的耳朵
也分不清那些绿叶的反弹
有何不同。在附近,
铁冬青和金银木压得它
反复梦见晃动的匕首,
为它的小灌木记忆劈开了
遮挡的枝叶。通风口在扩大,
更多的光斜射进来,在它身上找到了
可喜的现象。像你的蝴蝶一样,
它也坚韧于呼吸和自由之间
有一种自然的联系。
深秋时节,用它的落叶测出的高度
令灵魂的一半变得更可信。
靠近树根,埋入地下很久,
又被挖出的,锈迹斑斑的
那件东西,仅凭目测,
确实很像采药人和野猪搏斗时,
用过的利器。如果你也受过
同样的伤害,请记得,它新鲜的叶子
反复揉搓后,可直接敷创口上;
手法必须细腻,就仿佛那是
眼镜王蛇被催眠后,
一个古代的神对你的试探。
龙葵丛书
……触摸这世界就像触摸
一个雕刻精美的相框
——维斯瓦娃·辛波斯卡
遥远的记忆一直延伸到
大黑山的脚下,风云的踉跄
多于风云的变幻;
多年过去,路途的偏僻
只能记在鸡毛信的名下;
来到半山腰,金沙江的龙鳞
依稀可见,反射出的青光
像昨晚露天电影里的战利品;
每一个印象都有点孤立,
却无关残留;亚热带植物茂盛,
也曾将迷宫的海拔装饰得
充满少年荷尔蒙的味道;高原的
烈日下,季节的蒸笼无形到
密不透风。轮到世界的未来
究竟属于谁的时候,五个野孩子
野得全都嘴唇干裂。解渴的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
没有知道那些黑亮的小浆果
是否可以食用。每个人的手里,
都抓了一大把,却迟疑于
小小的本能中并不缺少
对植物的毒性的疑惑。我不记得
我是不是第一个尝试者;
不过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都能听到背后的议论
不断放大着我的形象:现场,
既没有长者指导,也没有
其他的活物予以示范——
这茄科的小东西之所以可食,
都是因为我吃过,一直也没事。
打碗花丛书
……活得真诚,必定意味着活在遥远的国度。
——亨利·梭罗
土拨鼠的味道混淆在
蝮蛇的味道中;叶形太偏向
灰兔的耳朵,花心就会令豹子眼紧张;
好在潮湿的晨雾散去时,
顺便也区分了一个人的记忆
能美丽到怎样的程度;
去百花山的路,根据季节的不同,
可以有很多的选择;
而我只偏爱永定河始终在
左边的那条路:峡谷的轮廓
已被北飞的大雁引用过,
一點也不输迷宫已被解锁;
惊心到差一点就动魄,周围的
空气里原来一直就藏着
一只比金碗还透明的碗;
轻轻旋转,表面上绣着的
淡紫色的钟形花,长期以来
竟然一直被错认成牵牛花。
外表的确很像,但好在这一次,
敏感的遭遇终于触发了
一次纠正:它的嫩叶
美味到无人能从脑海中驱散
那股红烧野猪蹄的味道。
花木蓝协会
——仿王维
即便万古愁更本质
你和世界的距离,也需要
一个跷跷板,才能让心灵的孤独
在晃动的影子中获得
一份十足的真实。退入旁观
也不只是为了更清醒;
十足的真实意味着十足的羞愧,
如此,紧迫性才会像刚爆裂的镜子。
你必须尽早学会给你的真实配色,
顺便也探探本色的口风
究竟有没有新的变化。
毕竟,现成的例子都有点小毛病;
人生的真实,或世界的真实,
都不能替代你的真实。
这方面,我并无特别的忠告;
但出于友好,哪怕我的经验
已非常矛盾于我的感慨,
也要指出:整个夏天,
能让宇宙的粉紫色如此清秀的植物,
非山绿豆莫属。如果它
都算不上典型的细节之花,
我将痛恨全部的人生如梦。
微风之内,它的姿态安静得
像一种针对着幽灵的性格;
全部的恨意已开始模糊,
而陌生的爱意,紧随着即兴的招魂,
点缀在它的羽状复叶上;很生动,
就好像如果早一点知道
它也叫山扫帚,你会主动
把全部的偏见扫向山路的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