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城往事

胡晓霞

· 01 ·

周舟是治城镇大名人周树德的儿子。

据说周树德年轻的时候差点能去北京念大学，但因为没有路费和学费，最后还是留在了治城镇。后来，周树德就在镇子上开了个书画铺子，逢年过节写写对联，平日里画画花鸟，日子过得清贫但受人尊敬。

治城镇是羌族人的聚居地，相传是大禹的故乡。治城镇很小，只有一横一竖两条主干街道。竖的那条叫下街，专卖衣服和日用百货;横的那条叫上街，左边一段弥漫着米粉、油条、豆浆热腾腾的香气，右边一段满是铁匠铺和菜市场乱哄哄的声音。

不上学的日子，周舟最喜欢跟着妈妈在菜市场钻来钻去。妈妈是走在前面受人尊敬的周师母，周舟就是在后面“为所欲为”的跟屁虫——尝尝刘嬢嬢家的水粑馍馍，揣上李叔叔家的两个番茄，张爷爷的烟叶子也得要上两张（听说烟草可以吸引漂亮的绿儿虫）。这样一趟下来，周舟的衣兜和裤兜就满满当当的了。

买完菜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排铁匠铺，周舟探头朝黑黢黢的铺里瞧——那些揮舞着铁锤的汉子中，他总能一眼认出同班同学余香香的爸爸是哪一个。在炉火的映衬下，余铁匠的胳膊像望江茶馆说书的王爷爷讲的麒麟臂一样粗壮。他那黑脸和敞开的胸口上，总是聚集着一串串亮晶晶的汗珠。周舟心想：要是被那样的大巴掌打上两下，得有多疼啊！余香香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周舟的调皮是带点狡黠的，他惹不起周树德，但可以躲着。可余香香不一样，她惹不起余铁匠，却从不认输。于是，上街的路上总会隔三差五地上演余铁匠“揍”余香香的戏码。

“哈哈哈！”其实，被揍的余香香，笑声是痛苦的，但这痛苦中偏偏总要有点轻蔑的味道。很显然，她就是为了激怒余铁匠。

一开始，周边的邻居都会上前劝解，可日子一长，大伙儿就都不以为意了。不过，余铁匠也就是吓唬吓唬不听话的余香香，打得总没骂得狠。

“余香香，你……你下次挨打的时候就哭啊！”上学的时候，周舟忍不住建议道，“你跑快点，边跑边哭，就不会……”

“我才不哭！”余香香咬牙切齿地说道，“等我去新疆找到我妈，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要去新疆？”周舟有点吃惊。凡是治城镇以外的地方，周舟都觉得好远好远。

“对，我妈说了，要是我想她就去新疆找她。”余香香努力地笑了笑，这笑容是周舟四年级以前常见的余香香式的微笑。

· 02 ·

开学不久，治城镇来了个马戏团。这可是个破天荒的大事情。

镇上的大人们在民族中学的操场上划出区域，帮马戏团扎下了大帐篷。根本不需要大肆宣传，不到傍晚，帐篷里就已经人满为患了。在一排排挨挨挤挤的塑料座椅上，老一辈的人津津有味地聊着以前马戏团来表演时的盛况，小一辈的就只能交流交流动画片里的马戏团了。

这样盛大的活动，周舟当然要来看看了。帐篷里的陈设其实很简单，一根悬在帐篷顶部的绳子，周舟猜想那一定是空中飞人表演用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T型舞台，周边安装着彩色灯泡;舞台后方的幕布有些脏，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

“吱吱——”老旧的音响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节目开场了。

表演的节目并没有按照节目单上的来，周舟有的能对上号，有的不能。不过，大部分时间周舟也只看到人影晃动，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尖叫，究竟看到了什么，很有些浮光掠影的味道。

很快，最后一个节目，也是周舟最期待的节目——空中飞人，终于开演了。只见马戏团中一个面目清秀的男演员走了出来，他向四周观众致意后，就让同伴放下了悬挂在帐篷顶部的绳索。周舟这才发现，控制绳索的原来是一个滑轮。男演员微笑着把头钻进了绳索里，当然，没有套在咽喉上，而是套在了后脖颈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的同伴慢慢拉起了绳索。很快，男演员就在空中旋转着“飞”了起来。

“飞人！飞人！”帐篷里爆发出一阵阵尖叫。

在观众们疯狂的叫喊声中，男演员在空中转了一会儿就落回到地面，结束了这场精彩的表演。

· 03 ·

周舟是在派出所的王叔送余香香回家的时候，猜到了余香香的秘密。

那天，上街人山人海，差点就能和羌历新年全镇大游行的阵势媲美了。所有知道消息的邻居差不多都赶到了余香香家，周舟在周遭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拼凑出了好几种关于余香香失踪的原因。

有人说，那个马戏团实际上是个人贩子团伙，余香香就是被他们迷倒抓走的。有人说，余香香是被勾走的，那马戏团老板的法术比东岳宫的大端公还要厉害……

被王叔护送回来的余香香，表情毫无波澜。她看着眼前“观赏”自己的人，就好像看到地板、石头一般。从她下警车开始，人群就自动为她分开了一条路。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终于，在余铁匠发红的双眼的注视下，余香香哭了。

这一次，余铁匠没有骂她，更没有打她。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余香香变得“老实”了许多。她不再和同学吵架，也不再顶撞余铁匠，但周舟总觉得她心里在琢磨一件大事。也许这件事一发生，余香香就又会变成四年级以前的样子了。不，也许会变得更好。

终于，周舟忍不住了。有一天上课时，他写了一张小纸条——“余香香，你怎么了？”

余香香接过小纸条，看了一眼就塞进了课桌里。

周舟知道自己得放点大招了——“余香香，我知道你想去新疆。”

果然，余香香扫了一眼小纸条，朝周舟抛来了一道锐利的目光。

“余香香，我们家有新疆地图。”

这次接过小纸条后，余香香二话不说，起身把小纸条递给了正在讲课的蒋老师。

“周舟！”蒋老师声震屋顶，“你给我出去！”

于是，周舟在一片哄笑声中走到了教室外面。

九月的禹里小学是最美的，操场上几棵桂花树散发着香味。周舟靠在教室外的墙上看魁星山。他听街上的老人说，魁星山上曾经有一座魁星楼，魁星楼里住着很多山妖鬼怪。

他也曾在夜里哆哆嗦嗦地问过周树德：“爸，魁星山上真的有山妖鬼怪吗？”

周树德回答说：“读书人自有一腔正气，子虚乌有的东西怕什么！”

· 04 ·

周舟这下不想理余香香了。本来大家都不喜欢她，周舟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才同意和她成为同桌，并认真按照蒋老师的吩咐多帮助她的。可她呢？竟然把周舟写的小纸条当场交了出去，害得周舟在教室外面站了几乎一节课。真是想起来就气得不行！

这天下午的体育课上，照样没有同学愿意和余香香一组。女生都嫌余香香脏，说她脖颈上的泥多得都能揭下来了。男生本来就不愿意和女生组队，更何况还是余香香这种牙尖嘴利不讨喜的小姑娘。一来二去，余香香就被剩在了原地。余香香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口哨，那意思像是说：“我本来也不想和任何人一队。”可是周舟看见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只要一松开，眼泪的闸阀就会立刻被打开。

好男不跟女斗。周舟叹了口气，主动走到了余香香身边。

“喂，周舟，”原本和周舟一组的其他同学叫了起来，“你和她一组就别和我们一组了！”

“对！”

“哈哈！周舟喜欢余香香吧？”

不知道是谁这样怪叫了一声，很快所有同学都一起叫了起来——

“周舟喜欢余香香！周舟喜欢余香香！”

“同學们！不要吵了！”新来的体育老师束手无策。他的声音就好像巨浪中的人影一样，瞬间就被吞没了。

“余香香，别搭理他们！”周舟抬头挺胸地迎接着所有的嘲笑，竟有些英雄般的悲壮，“让他们说！”

周舟顶住了，余香香却在刺耳的笑声中远远地跑开了。周舟看着余香香单薄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听到魁星山上的鹧鸪“咕咕咕”地叫着，看到操场边的巴茅草在随风摆动。

不过，这天放学后不久，余香香偷偷摸摸地敲响了周舟家的窗户。她递给周舟一把小刀，刀柄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小的圆环，上面绑了红色的飘带。

“喏，送给你。”余香香的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说，“这是我爸专门给我打的，一把真正的飞刀。你找个没人的地方练几年，会很厉害的。”

“你上午不是跟我说……”余香香顿了一下，继续说，“跟我说去新疆的事吗？”

“哦。”周舟被精美的小刀吸引，胡乱答应了一声。

“四年级时，我妈跟我爸离婚了。走之前，她跟我说会去新疆打工。”余香香说着叹了口气，“马戏团的小五跟我说他老家就是新疆的，我就跟他走了。可是我没想到他是骗我的。”

周舟抬头看了看余香香，一时间有点迷惘。

“你玩吧！”余香香努力笑了笑，“谢谢你……总之，谢谢你做的一切！”

· 05 ·

治城镇的日子啊，过得就好像镇外的湔江水一样不声不响，一转眼又到了寒假。这个寒假周舟过得异常沉重——周树德说周舟马上就要上五年级了，五年级一过就是六年级，就要准备“小升初”了。

“周舟那么小，就在民族中学读初中多好。离家就两三步，比上小学还近！”夜里，妈妈和周树德商量。

“要去北一中才行！”周树德的声音平静又坚决，“不去北一中怎么考得上大学？”

后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周舟就没注意了。他知道北一中，那是周树德的母校，也是周树德考上大学但最终和大学失之交臂的地方。但愿努努力能考上吧，周舟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寒假里，周树德亲自给周舟补习数学和英语。

“道格——道格——”周树德涨红了脸。

“道格！”周舟跟着读。

虽然补习得很痛苦，但开学的时候，周舟还是有种掩藏不住的骄傲。

“余香香，你知道‘道格是什么吗？”周舟在余香香面前炫耀。

“道格？”余香香认真想了想，“像是个外国人的名字。”

“嘻嘻。”周舟也不解释，沉浸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喜悦中。

“周舟，”余香香没发现周舟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我下午就要走了。”

“嗯？”

“我要去新疆了。”

余香香说着，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又紧张地补充道：“别告诉别人。”

“什么？”

“你小声点！”余香香恨不得伸手去捂周舟的嘴巴，“我买了下午三点半去北川的车票，到了北川我再坐车去绵阳。绵阳有火车站，我就能坐火车去新疆找我妈了。”

“你有钱吗？”周舟赶紧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那是周树德给他买文具的预算，“拿去吧！”

“我不要！”余香香迟疑着摇了摇头。

但最终，她还是接下了钱：“就当我跟你借的。等我找到我妈了，再还给你！”

“你……行李收拾好了吗？”周舟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发慌，“要不然还是跟你爸说一声吧！”

“他不会让我去的。”余香香的表情有些复杂，“我家里，连我妈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那……好吧。”周舟点了点头，“你路上千万小心，到了新疆就给我打电话！”

· 06 ·

余香香再次被派出所的王叔带回来不过是第二天的事，可周舟却感觉好像过去了很多年。

这一次，治城镇的上街并没有出现上一次的拥堵现象，可能是因为余香香已经变成了大家口中的“疯女子”——一个疯女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当余香香从警车上下来，余铁匠蒲扇一般的大手便伸向了她。余香香本能地捂住了头，余铁匠的手却在半空中抖啊抖，终究没打下去。

“你……”余铁匠想说些什么，咽了咽口水又吞了回去。

这事过了没多久，余铁匠就结婚了。也许余铁匠觉得余香香只是想要个妈妈。余香香什么也没说，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不管周舟给她讲的笑话多好笑，余香香的笑容始终都只是一点淡淡的影子。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余香香突然说她今天过生日。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啊？”周舟挠了挠脑袋。压岁钱花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给他买礼物的钱。

“我想要的礼物啊……”余香香神秘地笑了笑，“就会有的。”

“她来信了。”余香香摸了摸肩膀。

“她？”周舟一下子就明白余香香说的是谁了，“她会把你接走吗？”

“嗯。”余香香点了点头，“嗨！你知道我昨晚许的愿是什么吗？我希望能赶紧长大，等长大了，一切就都会好了。”

周舟仔细打量了一下余香香——明明是每天上学都能见到的同桌，可这一瞬间，周舟觉得她变得非常陌生。

那天放学的时候，余香香硬要送周舟回家。她陪着周舟走了好长一段路，说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话，就连周舟都笑着骂她是疯女子。

“好啦好啦，快回家吧！明天见啊！”

“好啊！”周舟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前走去。可刚走了两步，他又被余香香叫住了。

“周舟！”

“嗯？”

“你一定要好好的！”

“什么？”

“没什么……再见啦！”

· 07 ·

周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余香香。这一次，没有人再把她送回来了。

周舟打心眼里希望余香香在妈妈身边开心起来。她可以在新疆吃馕、吃羊肉，也可以和她妈妈一起晒葡萄干，还能跟着阿凡提那样聪明的老师学到很多知识。

余香香走了，可治城镇的生活并没发生什么变化。周舟的同桌换了好几个，可周舟总觉得一转头看到的还会是余香香。

到了六年级下半学期，周舟的学习任务更重了。周树德给他安排了早自习，父子俩就着晨光在铺子里读书——

“古德猫宁！”

“古德猫宁！”

……

诵读声枯燥又悠长，一不留神，“呼啦啦”地，就惊飞了一山的鹧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