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春色换人间

于玲

01

刘彬从来就没这么后悔过！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可站在台下，看着舞台上余航那自信的身影，他还是后悔极了——要不是自己硬拉着余航到李东生老师家学戏，他也不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小梅花”少儿戏曲大赛的全省选拔赛正在舞台上进行着。今年，省里有八个参加全国决赛的名额，刘彬参赛的唱段是現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选段《打虎上山》。目前他的成绩暂时排在第八位。

刘彬今年十一岁，上五年级。不过，在戏曲比赛中，他已经算是“高龄”选手了，因为赛制规定超过十二岁的孩子就不能参赛了。这几年，刘彬参加“小梅花”大赛，成绩一直不是很理想，但只要年龄还没超限制，他就不想放弃。

李东生老师是省京剧院的著名老生演员，退休后，他热心指导一些喜爱戏曲的孩子唱戏。机缘巧合下，刘彬拜到了李东生老师门下。在李老师的教导下，勤奋刻苦的刘彬慢慢取得了一些成绩，一直向往的“小梅花”称号似乎也在远远地向他招手了。

几个参赛选手的演出已经结束，刘彬第八名的成绩一直没被超越，现在就看最后上场的余航了，他参赛的唱段也是《打虎上山》。

虽然学戏时间不长，可余航台风很稳，这么高难度的唱段竟然也没有出现什么错误。

评分出来后，两个人的分数居然一样。这可怎么办？刘彬紧张极了。

过了几分钟，大赛主持人上台宣布：“经评委会商议决定，并列第八名的两位选手余航和刘彬同时进入决赛！”

刘彬的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激动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可刚转过身，他就看见余航朝他这边走来：“刘彬，周末咱们还一起去李老师家上课吧！”

刘彬没答话，脸色阴沉地走开了。

02

两个月前，刘彬还和余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升入五年级后，他俩不再需要家长接送，每天一起结伴上下学。放学回家的路上，刘彬总喜欢练练嗓子。这天，他又唱起了最喜欢的《打虎上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他唱到这里时，一直在旁边打着拍子的余航突然示意他停下来：“等等！‘霄汉俩字还是差点劲儿，没上去。”

“唉，太难了。”刘彬叹了口气。

“我觉得不是很难啊！”余航笑了笑。

“你学唱歌的，哪儿懂戏啊！”刘彬不服气地说道。

余航没多争辩，开口唱了起来：“气冲霄汉……”

这两个孩子都还没变声，高音很容易就能上去。只是刘彬的气息不太稳，而余航是学校合唱队的成员，接受过声乐训练，唱得更有板有眼。

刘彬愣在一边，好久才回过神来：“行啊，航子！我看你可以转行学老生了。”

余航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哪儿行啊！”

“真的！”刘彬兴奋地拍了一下余航的肩膀，“这周末你跟我一起去见李老师吧。他要说你能唱戏，就绝对没问题。”

“可是……”余航想要拒绝。因为校合唱队每周有两次排练，如果再去学京剧，他怕没那么多时间。

“别可是了！周六上午九点，咱们学校门口见。”刘彬激动极了，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发现千里马的伯乐。

李东生老师退休后，一直在家给喜欢唱戏的孩子们做指导。虽然累，但他心里很高兴。孩子们周一到周五要上学，不便找他学戏，就把每天练唱的录音发给他。他听上五六遍，发现哪儿不对，等周末孩子们来家里时，再一对一指导。

李老师上课认真又卖力，可他老伴却说他是个“傻子”——退休不好好休息，整天带着一帮孩子学戏，管吃管喝还不收学费！

每当老伴唠叨时，李老师就笑眯眯地把手里的纸扇一展：“这不是钱的事儿！咱们的国粹要传承，要发扬，不能让它在我们这辈人手里丢了啊！”

周六上午九点半到十一点是刘彬上课的时间，他没提前跟李老师打招呼，径自带着余航进了门。

“李老师，这是我同学余航，他是校合唱队的。我感觉他唱京剧也不错，想让您帮着看看。”

李老师望着眼前这两个精神的小伙子，有点担心：这俩孩子都上五年级了，马上就会迎来变声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唱。

可当余航把刚学的《打虎上山》前两句唱完，李老师的双眼立刻放了光，他把纸扇往手心里重重一拍：“好！是个好苗子！以后你就跟刘彬一起来上课吧。”

就这样，刘彬和余航成了同门师兄弟。李老师还给他们俩定下了晋级本届“小梅花”决赛的目标。

可随着余航一天天的进步，李老师对他的态度越来越热情，刘彬看在眼里，心里渐渐不是滋味……

03

省选拔赛结束后，刘彬对余航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刘彬对此给出的解释是：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他要好好学习，不能老是玩。

周六早上，刘彬准时到李老师家上课，一进门就看见李老师正给余航纠正动作。看来，余航早就来“加餐”了。刘彬心里非常不爽。

全省选拔时，侧重于考察参赛者的唱功，对动作要求不高，但全国决赛需要彩唱，每个选手都要穿上行头做身段。余航学戏晚，身上没功夫，很多动作都不到位，李老师得一点一点教他。

看着略显笨拙的余航，刘彬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他对自己又有信心了。

临下课时，李老师再次因动作不到位批评了余航。余航被打击得没了信心：“李老师，我该怎么办啊？”

“唉！”李老师叹了口气，“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你学戏才两个月，不像刘彬，学了两年，基本功扎实。这身上的功夫，也不是短时间能练出来的。不过，你放平心态好好练，离决赛还有两个月呢！”

刘彬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暗暗得意。

余航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老师，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李老师，我先试试。如果合适，我再向您汇报。”余航露出了笑容。

期末考试结束后，班主任宣布除了校合唱队成员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家了。

不一会儿，校合唱队的成员们就都来到了音乐教室里。合唱队的领队于老师年轻，性格活泼，学生们都很喜欢她。只见她笑着对大家说：“同学们，咱们合唱队的余航同学闯入了全国少儿戏曲比赛的决赛。为了在决赛中出奇制胜，他想放弃音乐伴奏，改用纯人声伴奏，就是我之前跟大家说过的‘阿卡贝拉演唱形式。这样的形式在全国戏曲大赛中从未出现过，很有新意。今天把大家留下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跟余航一起去参加决赛。因为是临时决定，有些同学暑假可能提前做了安排，不能参加的同学可以请假。”

于老师的话刚说完，同学们立刻“嗡嗡嗡”地议论起来。

“我本身音就不太准，纯人声肯定跑调！我不参加了。”

“我和爸妈说好一起去旅行，车票都定好了。”

“参加全国的比赛，这事很有意思啊！我想去！”

……

讨论过后，陆续有学生因各种原因放弃了。最后，只剩下九个同学留在了音乐教室里。

“好！那我们就用两个礼拜的时间，把这段《打虎上山》练好！大家有没有信心？”于老师激情四射。

“有！”孩子们响亮的声音惊走了窗外的喜鹊。

04

将近一周没和余航见面，刘彬心里一直憋着个疑问——上次余航说的“主意”究竟是什么？他越想越心急，这天一大早就赶到了李老师家里。

李老师看刘彬来了，就准备上课。

“咱们不用等余航吗？”刘彬诧异地问。

“他另有安排。小彬子，自从上回比赛你俩打了个平手，我看你就不怎么关心余航了，今天怎么主动问起他啊？”李老师打趣道。

“谁……谁说我不关心他？”刘彬有些心虚。

“孩子，我教你学戏，是因为知道你和我一样热爱京剧。你可千万不能乱了初心！当然，有胜负心是好事，但你要把眼光放长远。只跟自己的同门师弟比有什么意思？你得跟全国的选手比，要往高处看，使劲儿拔高自己，这样赢了心里才踏实，即使输了也不会后悔。”李老师其实早就看透了刘彬的小心思。

刘彬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是自己小气了。可是，凭什么余航学了两个月，就能跟他学了两年的一起进决赛呢？

转眼到了决赛前的最后一个上课日。刘彬有些感冒，打电话跟李老师请假。李老师安慰了他两句，提了几点注意事项，叮嘱他好好休息。

“李老师，余航在吗？”刘彬忍不住问。

“他没来。他说我家太小，放不开。”李老师那边还有事，没多说什么就把電话挂了，但他的话听得刘彬一头雾水。

直到进入决赛现场，刘彬看到余航带着合唱队上场，才知道李老师说的“放不开”是什么意思。

大赛主持人优雅地宣布：“接下来，请欣赏‘阿卡贝拉版京剧《打虎上山》。表演者：余航、春风小学合唱队。”

台上，合唱队的队员们头戴军帽，身穿军装，身上还披着白披风，整齐地站成了一排，精神十足，威武极了。合唱队的队长站在队伍左侧，他轻声发令：“一、二、三，起！”

很快，一阵暴风骤雨般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同声部的人声形成了和谐而又独特的乐声。现场的观众大多数没见过这样的表演方式，忍不住发出惊叹。

精彩的前奏结束后，扮演杨子荣的余航穿着军大衣、甩着马鞭，绕到前面，大声唱了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这段二黄导板一结束，后面的伴音也短暂地停了一下。台下的观众们立刻鼓起了掌，大家都忍不住赞叹：“原来京剧还能这么唱！”

博得满堂彩后，余航后面的表现更加自信了。唱到最后那句“迎来春色换人间”时，余航的声音如裂帛般震撼全场。观众席中爆发出了当天开赛后最为热烈的掌声。

刘彬知道，他被余航比下去了。

05

比赛结束后第二天，孩子们乘火车返程。刚下车，刘彬一眼就瞧见了不远处的余航。他们一行十个孩子，有说有笑。

大家准备出站的时候，却被门外的大雨挡住了。

孩子们开心地伸手接着雨，笑着说这是一场接风洗尘的喜雨。刘彬假装没听到。是的，这是他们的喜雨，却是他的愁雨。

昨天，看完余航他们的表演后，刘彬的心乱了，演唱时竟跑了调，最后连最低的名次都没拿到。回宾馆后，他哭了一晚上，陪同参赛的妈妈怎么安慰都不管用。直到现在，他的眼睛还有些红肿。所以，当他看到余航一行人后，赶紧拉着妈妈躲到了角落里。

妈妈给爸爸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接站。爸爸在电话里说：“雨太大了，路上积水很深。车都在路上堵着，你们得等一等。”

车站工作人员引导大家回候车厅等候。随着到站列车的增多，候车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大雨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因为每年夏天这座城市都要经历几次这样的大雨，一般情况下雨来得急，走得也快，一两个小时后雨一停，路就畅通无阻了。

谁知这次不一样，雨越下越大，下了很久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带队的于老师一遍遍打电话向各方询问情况。

“地铁停运了！”

“火车站地势比较低，所有的公交车、出租车都过不去。”

听到这些消息，于老师越来越紧张。就在这时，她看到车站门口的人群骚动起来。原来，候车厅进水了！

车站基座整体将近一米高，水能涌进来，可见雨下得有多大。

很快，车站里的水没过了脚面，没多久又升到了腿肚子的位置，孩子们紧张起来，开始喊叫。于老师赶紧指挥大家踩在椅子上，彼此牢牢地牵住手。

车站工作人员拨打了救援电话后，紧张地维持着秩序。余航见他们缺人手，便跟于老师请示过去帮忙。他个子高，体格又强壮，于老师叮嘱了两句便答应了。

余航跟着一位检票员，沿候车厅通道大喊注意事项，指挥人们把行李等物品往高处放，还帮着老人、孩子站到椅子上。

走了一大圈，余航回来时，嗓子都喊哑了。于老师赶紧让他和同学们牵好手，不要再走动了。

刘彬和妈妈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没有椅子可站。这时，刘彬听到余航哑着嗓子冲他喊：“刘彬，阿姨，来这边！”

刘彬和妈妈对视了一眼，便一起拖着行李往余航那边走。水的阻力大，每走一步都很费劲。正当刘彬吃力地往前走时，他一抬头，看见余航跳下椅子，朝他们跑过来。

余航一把接过行李，然后紧紧牵住刘彬的手，笑着说道：“不会有事的！”

06

偌大的候车厅里挤满了人，大家的情绪被地上的积水牵动着。水面每升高一寸，濒临崩溃的人便增加一些。

看着越来越混乱的人群，于老师突然对余航说：“咱们唱唱歌，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吧！”

“没问题！”余航兴奋地说，“这我们最拿手。”

“那咱们就唱《打虎上山》，这段现在唱最合适！不过，你的嗓子……”于老师皱起了眉。

余航用手揪了揪嗓子，那里正火烧火燎地疼着。他转头望了望身边的刘彬，想了想，最后还是开了口：“刘彬，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但……”

“我愿意！”刘彬打断了余航，坚定地回答。随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认真地说了一遍：“我真的愿意！”

“好！”余航拉住刘彬的手，“大点声，让所有人都听见！”

“嗯！”刘彬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此刻，挨挨挤挤的車站里弥漫着慌乱的气氛。他决心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鼓舞大家，让大家镇定下来！

“穿林海……”

刘彬的声音响起时，旁边的人安静下来，转头望向他。

“跨雪原……”

第二句唱词响起，更远处的人也安静了。大家都被这个唱京剧的男孩吸引，眼里充满了好奇。

“气冲霄汉……”

候车厅的顶是弧形的，像剧场一样把刘彬的声音聚拢在一起，传到更远的地方。人们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刘彬他们所在的方向。

刘彬冲合唱队的同学们点点头，大家也用力地点点头，回应他。

“一、二、三，起！”合唱队的队长轻声喊道。顿时，由人声组成的乐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它们像远山的风，吹向人群，抚慰着他们焦躁不安的心。

前奏结束后，刘彬再次唱了起来。

这一次，人潮如静默的山海，每一个人都在静静地聆听这充满激情的演唱。这一经典唱段传承了五十多年，早已深入中国人的内心。人们只要一听到它，就会被鼓舞，被激励，心中充满了战斗的激情。

“迎来春色换人间！”刘彬直冲云霄的高音在空中盘旋，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也钻进每个人的心里。人们忘记了恐惧，不由自主地使劲鼓起掌来：“好！好！”

欢呼声中，前来救援的消防战士们赶到了。孩子们看到消防员叔叔，使劲地朝他们挥手。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是很大却十分了不起的事，心里比获奖还要激动，还要幸福！

刘彬和余航依旧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他俩对望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于    玲

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和舞台剧编剧。曾荣获“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银鲸作品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河北省散文名作奖等，出版长篇儿童小说《第十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