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如何疼痛的?
2022-01-26何承波
何承波
2021年10月4日,诺贝爾奖委员会宣布,本年度的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美国科学家大卫·朱利叶斯和阿德姆·帕塔普蒂安,因为他们“发现了感知温度和触觉的受体”。
如何感知环境,是人类面临的巨大谜团,几千年来,激发着人类的好奇心。
早在20世纪上半叶,约瑟夫·厄兰格和赫伯特·加塞尔就曾发现,不同类型的感觉神经纤维,对疼痛和非疼痛触碰做出不同的反应,两人在1944年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至此,我们知道,神经细胞检测和传递刺激时,是高度专业化的,也因此,我们具备更细微的感知能力,有愉悦的温暖,也有痛苦的寒冷,有刺痛的锐利,也有令人舒适的柔软。就连购买电子产品时,人类也会追求握持手感的细微差别。
随着视觉、嗅觉问题先后攻破,并获得了诺贝尔奖,科学家们意识到了感官世界的最后堡垒:温度和机械刺激在神经系统中如何转换、传导?而这个问题背后,牵连着一个前沿的科学问题:疼痛感觉的分子基础是什么?
这时候,我们必然遇到一个终极命题:我们如何面对并解决人类的疼痛。
大卫·朱利叶斯是在超市里下定决心的。
上世纪90年代初的某一天,他走进一家超市,望着货架上的辣椒和辣椒酱,陷入思考。同是科学家的妻子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多年后,朱利叶斯回忆道,他那时陷入了沮丧,需要好好想想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妻子告诉他,别胡思乱想了,为什么不开始行动?
对于朱利叶斯来说,辣椒素是一座圣杯,有一种神话般的光芒。揭开这个谜团,就意味着踏进了疼痛研究这一复杂领域的大门。
几十年来,科学家们一直在捣鼓辣椒素,希望借此研究疼痛的秘密。但人们对它如何触发痛觉知之甚少。
早在上世纪70年代,匈牙利塞格德大学生理学系的加博尔·杨佐教授就证实,辣椒素可以钝化人体的痛觉。但分子层面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一直是个谜。
彼时,朱利叶斯还是个“很平庸的大学生”。1974年,他意外被麻省理工学院录取,那里都是聪明人,化学课上,他根本听不懂教授在说什么,为此惊慌失措。不过他很快发现,同学们也不懂。
但他还是坚定了生物学的道路。他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研究生课程,研究荷尔蒙信号。1984年,他获得了博士学位,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工作至今。
作为成长于嬉皮时代的婴儿潮一代,朱利叶斯对致幻蘑菇和LSD感兴趣,博士后期间,他钻研5-羟色胺受体,也被认为是致幻剂的受体。5-羟色胺也叫血清素,一种参与调节情绪的神经递质。过去,没人能确定这些受体的基因。好在,80年代,基因技术迎头赶上,他成功克隆了5-羟色胺的多种受体,解开了幻觉如何传递的秘密。值得一提的是,5-羟色胺的研究推动了抗抑郁药的开发。
朱利叶斯意识到,感官系统是一座金矿。它决定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看到的颜色、闻到的味道,只是分子探测器的一种产物。自然而然,他把兴趣点转到了辣椒素背后关于疼痛的奥秘。
这个项目最初是一条盲道。人类嗅觉和视觉的原理已经被揭开,但疼痛、触觉不一样,不是来自身体的孤立部分,它们遍及全身,科学家们甚至不知道要寻找什么分子,这成了感觉系统最后一块未被攻破的领地。
最大的障碍也在这里。朱利叶斯团队梳理了感觉神经元中不同蛋白质的数百万基因库,他们相信,某个DNA片段,可以编码一种对辣椒素做出反应的蛋白质。但实际工作简直像大海捞针一样,长达数年的寻觅中,同行们甚至质疑,也许根本不存在一个具体的受体。
1996年,朱利叶斯因参加一个研讨会,离开实验室二十多天,回来的时候,同事笑着对他说:“我得给你看点东西。”成像室里,电脑运转起来,画面仿佛“砰”的一下,四个细胞爆炸了。
没错,它们被辣椒素“炸毁”了。也就是说,他们找到了跟辣椒素相感应的细胞。
只花了三个星期,朱利叶斯团队就完成了克隆工作,成功得到了辣椒素受体亚型1(VR1)。通过对蛋白序列的分析,他们确认,VR1属于TRP家族。由此,该受体被命名为TRPV1。
1997年,他们的研究成果发表。至此,朱利叶斯摘下了这座“圣杯”,关于人类痛觉的大门,被敲响了。
他不曾想到的是,TRPV1背后的TRP家族,代表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早在1969年,科学家们就发现,黑腹果蝇身上,一种名叫TRP的离子通道参与了视觉传导。本来,这一点算不上什么惊喜。
TRP——也叫瞬时受体电位——跟高等系统的感觉信号有没有关系?这才是一个事关紧要的大问题。
此前的假设中,辣椒素带来的灼烧感,本质是一种痛觉,正是由于辣椒素激活了疼痛有关的“开关”。但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疼痛?团队成员不停地问自己,他们向表达该受体的卵母细胞“投掷”任何可能引起疼痛的化学物质:缓激肽、5-羟色胺等,随后又增加物理刺激,压力、热量,加热试验后,他们看到了电流。
最终,他们确定,42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就会激活这个受体,慢慢地,他们也理解到,该通道是一个热传感器,在人体外周体感中,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也就是说,它是我们感知温度的“把关人”。辣椒素,不过是在模仿热刺激。
此外,炎症期间,大量化学物质产生,比如关节炎、膀胱炎或胃肠炎等炎症介质,TRPV1通道也表现出高敏感性。这就是说,它跟一些炎症性疼痛也密切相关。
具体而言,TRPV1通道存在于参与痛觉的神经细胞表面。作为一个离子通道,它在细胞膜上形成一个“甜甜圈”,中间的孔保持封闭状态,直到有东西激活它——超过43摄氏度的热量、有害物质以及各种内因或者外因性的物理化学刺激。开启后,钙或者钠离子从细胞外流向内部,电流形成,启动了动作电位(一种神经冲动),并发射至脊髓的感觉神经元、痛觉感受器,再跟下一个神经元进行对话,信号最终抵达大脑,登记了关于疼痛、热的感觉信息。
朱利叶斯随即开始研究TRPV1的近亲,后来发现了感知寒冷的受体——TRPM8。迄今,科学家们已经发现,哺乳动物有近30种不同的TRP通道,分为6个亚型,散布身体的不同部位,其有中6~9个参与了温度感知。
温度和疼痛,共享同样的躯体感觉纤维,化学伤害、机械和热刺激共同传递。很多受体既是温度感受器,也是疼痛感受器。生物体各有适宜的温度感知,异常温度本身也带来疼痛。
朱利叶斯之后,这项研究进入了爆炸式的发展。但是,作为“五感”之一的机械性刺激感受——也就是我们说的触觉——还没被人理解。
卡斯滕·博内曼是美国著名的儿科神经学家,曾跟朱利叶斯共事过。此前,他在加拿大给一位女孩做检查,女孩想稳住她的胳膊和手,但手指摇晃不停。她并不是缺乏力气,是没法控制它们。要是没有视觉指引,她甚至不知道四肢的空间位置。蒙上眼睛,她便没办法排队走路,也没办法触摸物件。
2010年之前,科学家和医生们对此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即某种基因缺陷,导致了这种感知失调。
解开谜团的人,是一个身世曲折的科学家,与朱利叶斯同获今年诺贝尔奖的阿德姆·帕塔普蒂安。
1967年,阿德姆·帕塔普蒂安出生在黎巴嫩贝鲁特市的一个亚美尼亚家庭。内战开始的时候,帕塔普蒂安才八岁。
帕塔普蒂安一直在黎巴嫩接受教育,并考入当地的贝鲁特美国大学,专业是化学。读到第二年,也就是1986年,他突然被武装分子抓走,关押了几个小时,这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黎巴嫩。
在美国的生活并不富裕,不足20岁的帕塔普蒂安不仅无学可上,还不得不同时打几份工。白天,他为一家亚美尼亚报纸的英文版写星座,到了晚上,他变成一名披萨外卖员。
第二年,他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录取,学习细胞与发育生物学。1996年,他在加州理工学院取得了生物学博士学位。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做博士后的时候,帕塔普蒂安将注意力放在了感知触摸和疼痛的神经元。
2000年,他加入美国斯克里普斯研究所,一直工作至今。多年来,帕塔普蒂安痴迷于触觉、本体感觉,致力于寻找关于压力传感器的“身世之谜”。他和同事伯特兰·科斯特制定了一个计划,列出一长串候选清单,从小鼠细胞开始,分别敲除不同的基因。一开始,他们颇有信心,认为不出几个月,甚至几个星期,就能找到失去触觉敏感性的细胞。
但他们埋头苦干了一年多。
2009年底的某天,科斯特用吸管戳了一下,细胞并没有反应。这成了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他们知道,一个对压力敏感的通道,被消除了。他们选取了一个表达压力的希腊单词,来命名这个基因——Piezo1。随后他们在感觉神经元中找到了另一种高水平表达的相似基因,命名为Piezo2。跟预设的一致,这是一种离子通道,对细胞膜施加压力后,会直接激活。
随后的研究证明,Piezo直接负责皮肤内的力学感受器、触觉终端,还有本体感受器。抚摸、拥抱,生物体的诸多生理过程,如血压、呼吸、膀胱的充盈感,无不是由它来感知。美国作家亨利·米勒说,排空膀胱是做人最大的乐趣。这一点,要感谢Piezo2,是它给了我们上厕所的快乐。
与此同时,帕塔普蒂安还发现了Piezo2在痛觉神经元中的作用。缺少Piezo2基因的小鼠,在注射辣椒素或者遭受神经损伤后,不会表现出平常所见的异动症。也就是说,Piezo2的缺失,可能会导致痛觉感知的障碍。
但问题又来了,不管是Piezo还是TRP,找到它们,并不等于直接获得答案,要搞清楚它们感知温度、触觉或者疼痛的机制,科学家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获得诺贝尔奖后,帕塔普蒂安接受一家西班牙媒体的采访时,谈到了什么是疼痛。他想到了他的故乡,在中东,有些人感觉不到疼痛,他们在表演中用刀刺伤自己,赚钱糊口。
在诸多层面上,痛苦对生存必不可少。帕塔普蒂安讲到一个男孩,他感受不到疼痛,认为自己无坚不摧,他从四楼跳下来,然后,他死了。
其实,疼痛是一个内部信号,它告诉你,“不要这样做”。
最重要的是,疼痛是一种情绪,随着身体规避对你有害的东西而产生。它是由感觉过程启动,如果我把手放在热的东西上,手指被灼伤的感觉,启动了疼痛信号。研究领域,痛觉和疼痛要分开来看,前者是感受有害事物的行为,后者是感受大脑中的一种情绪。疼痛有时变得非常有用,如果你的手臂受到有害物质的侵蚀,疼痛会提醒你,你要保护好它,以便痊愈。
随着研究的深入,他们愈发认识到,疼痛与人类生存之间,有超乎想象的复杂关系。
1997年,当朱利叶斯发表他的关键性发现后,制药公司投入了数十亿美元,试图靶向该受体,研发止痛的非阿片类药物。一时之间,镇痛药物市场似乎重新火热了起来。他们推断,如果你能阻断朱利叶斯确定的通道,你就能解决慢性疼痛。但事实证明,这个想法还是过于天真。
对于制药公司来说,疼痛是一个很难开展工作的领域,大多数药企选择了神经退行性疾病和癌症等领域。这些年来,疼痛治疗的新药少之又少,阿片药物和非甾体抗炎药依然占据主流,炎症性疾病领域的新药有COX-2 抑制剂,但巨大的副作用给它蒙上了阴影。
TRP和Piezo通道,一直被认为很有前景,毕竟,它有很合理的疼痛靶点,在机制上也很吸引人,那么,它们能不能成为阿片类药物的替代品?
2019年,朱利叶斯接受《科学美国人》采访时谈到,理论层面上,新机制比阿片类药物更有优势。阿片的受体遍布整个神经系统,在大脑中表达,在脊髓中也有表达,所以副作用很大,它会抑制呼吸、影响认知,还有不可避免的耐受性和成瘾问题。而TRP通道集中在外围的神经纤维,如皮肤,或者其他感知疼痛的地方,理论上副作用会更小。
问题在于,这些通道在生物体中发挥着如此复杂而广泛的作用,现阶段,科学家对它们的认知还不足,用化合物瞄准它们就会显得困难重重,冒然阻断,必然意味着大量的风险和副作用。
该领域需要更长久的探索,但新药找不到,制药公司的热情已经趋于枯竭。
2020年,帕塔普蒂安和朱利叶斯共同获得了卡弗里奖,获奖后的一次访谈中,他俩谈论阐述了这种困境。帕塔普蒂安认为,制药公司逃离疼痛领域,有点不太公平,因为与其他神经科学的适应症相比,这明显只是一些小问题。
制药公司没有这样的耐心。
朱利葉斯说,如果他的研究有什么动机,那就是为合理的药物设计,带来一个基于机制的平台。但是,才过了十来年,制药公司就面对失败了,停止了对特定化合物的寻找。
冷冻电镜技术的运用,诺奖光环的加持,TRP和Piezo能否重回市场“赛道”,疼痛的分子时代是否到来,还是个未知数。对于朱利叶斯来说,这是他力所不逮的事情。进可攻退可守,他们还有各自的学术乌托邦。
朱利叶斯说,感官系统最有魅力的地方,是不同动物,形成了不同方式来看待世界。他和团队后来研究了响尾蛇的红外感应,最近他又痴迷于电场感知的机制。
在分子框架内理解种种行为,及其生理系统,是一种值得重新审视的美妙研究。
(阿寅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