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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青年、王朔小说与文化现代性问题

2022-01-26牛学智

南方文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朔建构小说

这篇文章在表达我的一点儿不成熟看法时,不可避免要涉及王朔的某些小说。但不打算对王朔小说进行系统的文本细读式研究,只会在谈新世纪青年思想问题时,触及宏观层面的王朔小说叙事信息,这是必须要说明的一点。其一,王朔小说的影响面异常之广,且批评界和读者曾对王朔小说的评价可能深入人心,几近成顺口溜,无须在此花费过多笔墨;其二,主流批评界对王朔小说的研究,亦可谓汗牛充栋,差不多穷尽了“学术增长点”,再在这里进行所谓规范的“文学批评”,恐怕是狗尾续貂了。当然,不细读小说文本和批评文本,不是没细读过小说文本和批评文本,是读了太多这些文本,反而觉得从当下往回追溯某些“坚硬问题”更有必要,这一点诚望读者诸君能有所谅解。

王朔的批评者实际认同的仍是传统的知识衣钵;首肯的也是亘古以来,大约自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路下来的文献信仰和文献崇拜。王朔的认同也许很多,比如如何不劳而获得以享乐、逍遥,如何投机倒把得以成为人上人,如何不负责任还能被人追着爱,如何“炫富”以至于说出我本来不是一个俗人,等等。但他还有一个底线认同,就是被赐予不雅称号的青年此时此刻的确面临着怎样选择自己的路的本质性煎熬,何以解忧?“说到底,人文精神就是要体现在人对本身的关怀上。”①至于他笔下那批大坏不多、小坏不断,正经事不屑于做、专事不正经事,该忧伤的时候嘻嘻哈哈、该轻松快乐的时候却一脸的麻烦,特别是在两性关系上任性肆意、不着不落的叙事,肯定不是既有主流文化程式能解释得了,但是不是在“人文精神大讨论”的特殊语境中,他自己所认为的“人对本身的关怀”就能解释得更加深入?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可能涉及王朔的小说敘事已然缺席,但王朔叙事提出的未解思想的隔代变异性大量存在的现象。新世纪以来的今天,城镇青年也许不再像王朔笔下的青年那样一直“胡闹”“捣乱”,但他们身上蛰伏着的某种“躺平主义”②因素,仿佛同样具有可怕而持久“破坏力”。如此等等,要深入回答这些新时代疑难,必然需启用现代性或文化现代性思想资源。

王朔小说中的主角,而今已届花甲之年,按照目前一般企事业单位退休制度,恐怕已到了在家颐养天年的岁数。是不是儿孙绕膝?是不是提笼驾鸟?抑或是不是广场舞的主角?公园红歌竞唱团的领唱?均不得而知。不管他们什么处境正在干什么,那确实是天真、可爱、坦诚、个性鲜明、见解独异、敢作敢为,却又经常遭人诟病、被人指责、承担误解最多的一个群体。唯愿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乐、老有所安,相信这既是传统文化的终极愿望,也是现代或后现代文化不可否弃的对人基本的关怀态度。在中国这样的分层社会结构中,王朔小说中当年的青年人,撇开历史的先见之明去看,在他们思想最活跃、情感最热烈、生活方式最另类、行为最怪异和言语最张狂的阶段,他们并没有有意压抑自我。非但如此,可以说,他们本身合理地使用自己理性的同时,也合理地开发并彰显了自己的非理性,这无疑已经大写了一代时代“立体”的人,属实消极的积极“启蒙”。

在一个讲究“规范”“合理”“规矩”以及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等级森严的社会中,他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他们特有的经验,嘲讽过神圣的职业,蔑视过体制安排,捉弄过“正经人”,挑战过人人浸淫其中却丝毫不觉得有问题的“责任”和“伦理”,甚至把挑战的疆域扩展到语言与话语层面,夸张一点,即是说,凡是合规范、合规则的,他们几乎都说过“不”,或以反语的方式说过“不”。

至于王朔小说叙事是不是只挑“软柿子”“捏”,而未曾越雷池半步,这要看在哪个角度理解了。比如理解鲁迅及其小说的批判思想,不能仅记着他说过的翻遍中国的古书,上面只写着两个字,曰“吃人”;也不能只倾心于反复回味晚景如此凄惨的祥林嫂,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真傻”或人死了是否一定要捐门槛的细节。追究谁在“吃人”,追究谁使你觉得一定要捐门槛,远比过度阐释或强制阐释怎么“吃人”、怎么“捐门槛”更重要,也更接近鲁迅非为提供药方,实为揭出病根的本意。至于怎么理解,怎么自处,向来是留给不同的读者自己体会的。鲁迅的小说叙事思想中,那个谁到底是谁?依照他老人家的话语脉络仔细体会,他所“捏”的似乎并非我们通常倾向于阐释、把握的什么“硬”东西。不管什么时代、什么语境、什么立场,长期自觉不自觉浸泡在某种文字所构成的话语方式、情感基调、态度倾向、威势法则中,并潜移默化生成与这种文字相同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伦常习惯、价值取向、观念形态乃至于处理自身日常事务的法则、规矩、规范和自我审查机制时,这个谁,好像慢慢浮出了水面,但终究,这个谁仿佛并非哪个具体的个人,毋宁说是某些特权者一代一代集体滚雪球的产物。问题的关键难点就在这里。

王朔小说中的青年人,的确有着比别人更强烈更露骨的“市民立场”,也有着比别人更不知羞耻更不知肉麻的“媚俗倾向”,但出身原因,他们也就具备比别的人更有资格更有条件接近、熟悉父一代各种合辙押韵、起承转合“得体”的“闹腾”。一旦时机成熟,一旦羽翼丰满,他们便以极端的却又是软绵的一直向着言语、生活、日常的细枝末节“反其道而行之”的萌动,你不能就此断言这些东西一定就是“软的”。“软”与“硬”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鸿沟,不停地转换才是它们赖以存在的本质。只不过,我们一直以来养成的只好抓取重大事件、只对剧烈冲突感兴趣的神经,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像看见打好返乡行囊一脸无助、羞愧,无枝可依,必然再次回到故乡的高加林的身影那样,像揣摩到愧疚感侮辱感却又无以言表,心跳加速、步履沉重的高加林的心率那样,我们无法痛快淋漓地听到看到王朔小说中青年人之所以如此行为、如此言语究竟为何,更何况他们还是那样地冒犯我们的惯性思维,带着厌恶、反感和抵触情绪,怎么可能体味得到绳居然从粗处断裂的声响。这即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转型的不同。高加林们代表了前者,于观们代表了后者;代表前者的主要是城乡之间的社会转折,代表后者的是城镇内部的观念变革。前者之所以声响巨大,是因为关系到能否吃饱肚皮、能否更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后者之所以看上去似乎不动声色、未曾山崩地裂,是因为话语、价值、意义和观念,杀人不见血,浸淫其中反而还颇觉舒服、颇觉轻松逍遥。

既如此,这样的一批人一个阶层,从知识谱系上推,虽然不能以《西游记》孙悟空上天入地、纵横十万八千里的能耐来比附,起码比文学史常见的“五四”青年还要大胆。在他的时代,即使被人们吊在嘴上成为茶余饭后谈论的最富冲击力的热点人物高加林,穷其半生,也只不过是个遍尝压抑苦果的承受型人物,哪里有王朔笔下青年的洒脱与恣肆。生活背景的不可更改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两者对物质资源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高加林有勇气冲破农村文化秩序的羁绊,但无力改变城乡二元社会结构的藩篱,他对自己的建构也只能以失败告终。王朔小说中高加林的同龄人显然不同,他们甚至不屑于体制安排,不耽于考虑衣食起居。非但如此,多数时候是有意制造“不和谐音”,有意明晃晃拧着体制表明不与体制合作的姿态。那么,问题来了,今天的农村青年、城镇青年与王朔笔下青年之间是个什么关系?

若按李强“三元社会结构”③的说法,今天的农村青年,不管上过什么学拿到了什么学历,就业、生存、生活基本上都在城镇,绝大多数已不存在二次返乡的情况,他们也就不再像进城农民工那样,常常遭遇“进不了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的尴尬。他们的基本处境反而是不停地流动,难以避免地不断处理工作上的不确定性。其非农非城的属性,难以进行确切的户籍认证,“流行性”和“不确定性”注定是镶嵌在他们这一代人内心深处的基因,成了甩不掉的文化学标签和社会学胎记。就实际境遇而言,今天农村青年反倒与王朔笔下当年的青年有了某些相似之处。首先是情感及婚恋观的选择上,突出表现为“玩性”占上风。由于流动性极强,他们的情感及婚恋行为也就只能在风险中随性而为,“临时夫妻”“非婚同居”以及多角关系的长期存在等,是其典型表现形式。其次是生活及消费观上,突出表现为“符号化”特点。在主流社会赐予的“二等公民”“半无产阶级”“屌丝”“草根”等深含贬义的称谓的刺激下,为了适应新的认同模式,他们的生活和消費实际上被迫走上了被动的、被强迫的和被异化的代理性消费、非理性消费及越轨性消费轨道,其内部普遍形成了“炫耀性消费”。最后是价值观及理想观,突出表现为选择上的“即时性”。“即时性”即一次性、非连续性和自私自利、颓废、“垮掉的一代”等混合的一种消极价值取向,伴随而来的是理想的消弭与沉沦,导致只注重当下而养成了得过且过的人生观。④

对照王朔小说,今天的城镇青年与之也颇多相似之处。其一,一般不在体制内,也就显得似乎很“自由”;其二,眼高却手低,容易拍脑门决定、拍胸部发誓、拍屁股走人(俗称“三拍”青年),导致自觉不自觉过着漂泊人生;其三,主动或被迫养成了赤字型即时消费、及时行乐的价值取向;其四,流动性给了他们更加世俗的眼光;其五,不确定性使得他们对情感、审美生活及一切稳定的东西有着深深的怀疑;其六,即便出身不尽相同(当年部分“大院”出生青年的子一代也许是当今社会的“官二代”“富二代”“商二代”),可是王朔小说中活跃的青年人物——相对今天而言的父一代如方言、于观、马青、杨重(首次出现在《顽主》,之后却成了王朔多部小说的主人公,个别人物有出入,但绝大多数人物则一以贯之)则是典型城市流民。与今天城镇青年相处于同一空间之故,观念、生活方式、价值理念诸方面的趋同性远大于差异。同样的,在机遇、机会的拥有上,今天城乡青年与当年的青年,相对来说,也是基本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的。超越最低线物质生存保障,势必着意于建构自己想要的价值蓝图和意义体系。那么,作为镜鉴,今天的青年究竟是怎样理解王朔小说人物提供的思想资源的?王朔小说人物对自我的建构多大程度能动于今天他们对自我世界的塑造?

即为历史和经验之一部分,就有必要先看看当下青年对王朔小说的理解与评价。

今天青年对王朔小说的看法,只能以点带面选择一些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来分析。这些观点一般集中体现在高校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及公开发表在一些文学批评专门刊物的论文为参照。经过粗略对比分析可知,与之前主流批评家、教授学者的不同之处是,今天的青年基本很少沿用“痞子”“流氓”“顽主”一类曾经响亮,现如今依然构成主流解读王朔小说叙事的主要概念“前设”。如果把主流批评界的看法视为解构,那么,今天青年的理解相对来说便是建构。这个看法看似不起眼,其实表明了今天青年人对自我意识和对自我与现实关系的基本态度。具体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一是自我定位、自我确认的理性成分开始逐渐加强,“边缘人”⑤对红卫兵、“零余者”⑥的取代,表明不再纠结于传统主流话语对王朔小说“违背”传统道德、伦理、文化、价值诸方面进行的等级制同时也是情绪化审判,而是有选择地甚至自我带入式地给“文化边缘人”预留了一块情感净地。这意味着今天的青年,其实并没有从王朔小说的青年思想叙事中得到足够的启示。或者他们只是更深地体悟到了今天他们建构自我价值世界时的虚无感和宿命性?二是罕见提出王朔小说人物的“主体性”特点,并认为其前期小说比如“顽主系列”中的顽主形象对他人的调侃,实际是通过强化对他人的消遣,弱化对自我主体的确认,导致人物失去了主体性,因此只是个性的彰显。后期小说比如从《看上去很美》开始,通过“北京老王”身份焦虑的沉思,对事物的真假虚实进行了有力的判断和评价,达到了对灵魂的有效救赎,使得主体确认更加突出,也体现出人物敢于直面现实问题的勇气,这样的人物才是主体性的凸显⑦。个性化解读不去多说,单就对王朔后期小说人物主体性认同而论,至少说明今天的青年对自我未获安全感、稳定性及确定性的指认。当然这指认并未清晰地指向体制机制,而是自觉向父一代寻求庇护,无疑也是企求回归传统的信号,只不过是回归一种稳定却抽向的文化秩序。三是以王朔小说人物“反英雄”⑧代替“英雄末路”⑨。在对比基础上,认为与美国作家凯鲁亚克《在路上》为代表的“垮掉派”有相似之处。贡献在于王朔打破了中国文坛一直以来被正统、乐观、完美无缺的主流英雄人物所占据的局面。这一词语的替换本身表明了今天青年虽同样审视、批判“文革”所造成的僵化价值惯性,但他们的确更贴切地领悟到了“反英雄”之于“市民社会”、之于完善现代文化体系的重要性。这种观点同样建立在文本细读基础上,致力于个体何以自立的经验性解读,可与主流批评界“英雄末路”相比,显然少了许多武断、粗暴和把意识形态强势话语化整为零,向王朔这个替罪羊泄私愤的峻急,其中自然包含他们希望建立商业时代文学伦理的愿望。他们认为,今天无须一本正经地宣教某种传统道德规范,也不必毫无节制地迎合消费逻辑,而是在这之间寻找最合适的伦理立场和价值尺度。即要个人化但不要太褊狭化立场,要宽广的民间生活现实但必须能感染人、抚慰人进而影响人、完善人⑩。显而易见,他们在王朔小说的反英雄中看到了在属于自己的时代里,如何“立人”的内外部条件,这不啻是一种成熟。

上面所列林林总总,其实已经指向一个共同的期许,那就是王朔小说思想对今天建构“青年主体”11具有某种历史启示作用,无疑是“我注六经”的结果。

在建构“青年主体”之前,他们首先完善了两个思想背景,即“潘晓讨论”12和“后革命时代”13。前者折射的是20世纪80年代特有的普遍性青年思想问题,后者反映的是80年代重要政治转折。二者互为表里,在相互推动下突出了青年所关心的主体性问题,也构成了建构主体性的充分基础。揣摩他们的心态,感同身受他们的情感,梳理归纳他们的知识谱系,发现他们把王朔小说建构“青年主体”的“失败”归于这样三个问题:共同体、共产主义和室内14。

共同体是指于观、马青、杨重、方言、吴胖子、高晋、高洋、刘会元(《顽主》《千万别把我当人》《一点正经没有》《玩的就是心跳》)等,除了一致对外玩世不恭、调侃、戏谑、嘲讽外,他们个体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差异,认为这样的个体缺乏主体性;共产主义集体的说法也源自这群青年所组织的“三T公司”“海马创作中心”和“‘我们’的作协”(地点不是废弃不用的小厨房、小办公室,就是破仓库),认为这三个共同体组织,看起来具备策划、组织、规则、管理等一切现代化章程,实际不过是语言乌托邦的所在;室内是指他们的几乎所有活动、行为皆发生在室内(丁小鲁的家、吴胖子的家和方言的家),与社会生活是一种脱序关系。

稍作逆推便可知,他们所希望建构的“青年主体”,一方面充满社会行动,另一方面又拒绝任何“组织”和“动员”。这其实是一种深刻的矛盾,因为忽略思想的主体性,其社会性活动只能导向对经济主义的拥抱,往俗了说,不过是对安安稳稳就业、工作的诉求。而认同“差异性”个体,如果不重点考虑精神体系,充其量只能滑向精致的利己主义漩涡,除了出卖私密性趣味和经验,并不能保证建立的主体性必然有别于前代。非但无法区别,还很可能生产一批数量可观的同质化“橡皮人”。

当然从这种解读中,不难体会得到今天青年关心自我建构的热诚,不过,他们所熟悉的理论和知识,仍然是中小学所受共产主义理想教育基础和近年来文学理论批评所热衷的“内在性”概念,外加一些生搬硬套的“个体”“共同体”理念。综合来分析,他们实质上并不真的知晓王朔小说如此叙事的社会意识背景,也不完全理解主体性建构意味着什么以及何为主体性建构的问题。所以,对于王朔的小说叙事思想来说,他们一定程度上还是隔膜的。并不像当年的青年那样,对“主流文化”惯性有足够的警觉,哪怕从语言和话语层面发出质疑都很少;对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秩序有足够的审视,即使使用自己的非理性表明态度都显得很保守。即是说,他们有无自觉现代性意识倒在其次,关键是王朔小说叙事中本有的文化现代性思想,在他们这里也是被集体性盲视的。

这个角度而言,2005年邓晓芒对王朔小说的理解15,依旧是今天青年有力的参照。

邓晓芒对王朔文学思想的基本评价是,张贤亮没有真正看透中国人,至少是中国文化人的那种完全无望的绝境,只好用自欺来糊弄自己;相反,王朔则是真正绝望了,他突破了张贤亮的自欺。“在他看来,一切漂亮美丽温柔儒雅的‘真正的人的面具’都是伪善,艺术家的真正使命在今天首先就是要揭穿伪善。他对一切能够燃起人对人性的些微希望的言辞都怀有高度的警惕,并报以辛辣的嘲讽,以至于人们认为他甚至根本就不想再成为人,因为他写下了《千万别把我当人》。他破除了传统知识分子对自身文化还具有某种人性因素的最后一点信念。”16为了更具体一点,可以举邓晓芒分析过的两个例子。一个是他对《过把瘾就死》中“我”(方言)与杜梅爱情婚姻的解读;另一个是他对“顽主系列小说”的看法。

《过把瘾就死》不过讲了一个一般都市青年的情感发展故事:杜梅始终要求方言非得当着她的面说出“我爱你”三个字,如此折腾的久了或者说经常这么纠缠,方言终于受不了了,以至于杜梅投以菜刀,最后两人终究以分道扬镳告终。前面所论批评界和今天青年学人的看法,都无一例外把这两人婚姻悲剧归结于方言的不负责任,而不负责任即为“痞性”。邓晓芒却认为,这桩由爱情自然而然发展到婚姻,然后又看似合情合理却阴差阳错失败的故事,问题实际出在中国文化原点上。首先是“从小”,爱情必须是从幼年时代未经变故一直保持下来的原汁原味,否则就不正宗,掺了假。因为只有童年才是最真挚、最无心机、最纯真的。“這已经为杜梅和‘我’后来的爱情定下了基调,即必须返回到儿童式的‘两小无猜’、互相袒露状态。要尽力把成年人的一切面具、城府和隐秘杂念清除出去。”17其次是“那个人”,就是说,这种理想爱情具有绝对的排他性,不仅在空间上排他,而且在时间上也排他。爱人必须是一个从小到大一直关注于心而且目不旁骛的“那个人”。在这个封闭的儿童般情感系统中,婚姻其实是“性欲+儿童心理”这样一种代用品,在纯情变成痞性的道路上,双方人格、人性是静止的、未曾成长成熟的。爱情也以取消人与人之间个体距离的方式而告终,因为,无论用“逼、供、信”的方式探测、干扰对方内心世界,都有一个充分的理由,就是“爱”18。

“顽主系列小说”中“顽主”形象,邓晓芒的观点也几乎推翻了主流批评界和今天青年的代表性看法。他说王朔所推出的一系列顽主,绝不是什么新时代的新人,甚至也不是“多余的人”,“而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充满传统惰性的大众,是这个大众自身的内心形象(当然不见得人人都承认并认识到这一点),至少是他们内心隐藏的一面”19。之所以王朔的小说读者面如此之广,是因为他说出了大众的“心里话”,“觉得过动物式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没有理想岂不更轻松,觉得这种生活态度自有一种超脱放达的魅力,有如老庄和禅的高超洒脱”20。这是一种巨大文化传统的心理积淀,它使最聪明、最深刻、最有个性的中国人都面临一种“看穿了却无路可走”的绝境。

由此可见,不是今天的青年有文化现代性意识,而向王朔小说索要建构“青年主体”的爱情、个体、共同体,而是王朔小说的文化现代性意识,并没有击穿他们成长中潜移默化、自然而然生成的爱情观、传统人生观和共产主义理想观。通过王朔小说,他们只是有选择地对王朔笔下青年的身份、就业状态、个性等有限的信息有过感同身受的认同。但很快,那种建立在“边缘人”“反英雄”体认之上的主体性或“青年主体”诉求,转瞬之间会因“三T公司”“海马创作中心”“‘我们’的作协”的“虚无”而烟消云散。建立在更加世俗层面的个体化指认,也会因废弃不用的小厨房、小办公室、破旧仓库的“陈旧”而寿终正寝。建立在语言风格、语言修辞认知基础上的“立人”理念,亦因反叛、讽刺、嘲弄的“侃性”“痞性”“流氓性”而被坚硬的“社会规范”收编。进一步说,他们对王朔“室内”革命的蔑视,本质上不过是主体性话语贫乏乃至内心同质化的反映。

这样的“主体性”,其实是看不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整体的,父一代整体的过往世界也处在他们的盲区;也是听不到属于自己的时代的召唤的,好不容易被父一代觉悟到的时代召唤在他们这里则当作“噪音”被所谓成熟所处理。就此而论,王朔的小说叙事纹理虽则给读者和批评界留下了过多能明显抓住的把柄,但他对人的现代化程度的探测与实践,特别是他对时代转型中青年思想的赋值,尽管已经超越了他的时代且逻辑地延伸到了子一代这里,遗憾的是所得有效回声,实在寥寥。

这个角度再回头思量今天网上网下异常热闹的“躺平”和“躺平主义”,尤其大量青年对之的热烈拥抱和发现美洲新大陆似的惊喜,实在一点儿都不奇怪。是不是提醒我们,要认真思考并解决新世纪青年普遍性思想问题、精神信念问题,不能单着眼于物质层面——虽然浏览大量跟帖,致力于青年所占社会资源、所占经济份额以及上升渠道不畅的分析,不可谓不客观、不可谓不深刻。然而,想没想过,如果在此语境,再重新体味王朔小说关于青年思想状态的叙事,所找问题是不是准?所开药方是不是灵?应该不难理解。之所以我们很容易忽略一些关键“软条件”,盖因我们总认为我们的既有传统资源不是不够用,而是开发不足、挖掘不深。岂不知这是个思维死胡同,至少在此逻辑推理上,不可能彻底解释清楚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并无具体生存生活羁绊的青年的内心萌动,那么,新世纪以来青年的基本状态——我们看到体会到的实际是某种程度已经被审查和自我审查后的现象,就更无法把握了。■

【注释】

①王朔语,载白烨、王朔、吴滨、杨争光《选择的自由与文化态势》,《上海文学》1994年第4期。

②系2021年5月以来的网络流行热词,也叫“躺平一族”。

③“三元社会结构”是清华大学社会学学者李强提出来的一个社会学概念,是相对于传统城与乡二元社会结构来说的,指流入城镇,有时季节性往返于城乡之间,但基本常住城镇的一支庞大群体。支持这一概念成立的首先是现实,第一,“人户分离”已成为普遍现象;第二,流动人口数量巨大;第三,劳动力在各地区之间的频繁流动使得户籍登记变得极为困难;第四,流动人口中临时登记户籍的大大低于实际人口;第五,住房的市场化,使得居住与户籍严重分离。他虽然说的是农民工,但“流动性”这一特点无疑也符合各类高校毕业留城就业的青年,他们是“80后”“90后”及以后的群体,除了“流动性”,生存空间、就业、发展的“不确定性”也导致他们属于“三元社会结构”,而不是传统的市民社会结构和农民社会结构。相关论述与界定,参见李强:《农民工与中国社会分层》(第二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第338-344页。

④牛学智:《文化自觉与西部现代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第319-322页。

⑤李雅萍:《浅析王朔小说叙述中的边缘化写作——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为例》,《昭通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

⑥李韡:《从红小兵到顽主——重读王朔“顽主系列小说”》,《才智》2009年第17期;韩金男:《从王朔的“顽主”形象看20世纪“零余者”形象的新变》,《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

⑦钱滢:《超越世俗——论王朔前后期小说的转型》,《浙江万里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

⑧才卓男:《反英雄视角下凯鲁亚克小说中“垮掉一代”与王朔小说中“顽主”之对比》,《大观(论坛)》2019年第6期。

⑨蔡翔:《旧时王谢堂前燕——关于王朔及王朔现象》,载《日常生活的诗性消解》,学林出版社,1994;引自葛红兵、朱立冬编《王朔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第409页。

⑩唐诗人:《王朔小说论争与商业时代的文学伦理》,《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1114杨海慧:《后革命时代的“青年主体”建构——王朔作品研究》,华中科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

121980年轰动一时的“潘晓来信”,有一个颇为复杂的策划过程。发表该信的《中国青年》编辑部在1980年初定下人生观讨论的选题,来信者姓名源于编辑马丽珍、马笑冬在調研中所认识的北京第五羊毛衫厂青年女工黄晓菊和北京经济学院二年级学生潘祎,并将两者姓名合并而得。后根据调研内容,以“潘晓”署名,于《中国青年》1980年第5期发表题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文章。此次思想讨论策划者的初衷是“我们着眼于通过对人生意义的科学探讨,引导青年以更积极的态度对待生活,以更积极的态度投入四化”。为了更加具有导向性,发表该文时编辑还特意加了编者按,“在我们的国家急需振兴的重要关头,在科学的文明已经如此发展的当代,人生意义的课题,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在青年当中又被重新提出来”。但事实是,经过轰轰烈烈的来信讨论,最终“潘晓”从虚无中提出了“自己”的结论“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由此可见,“虚无感”在当时青年心里还是占有相当的比重,另外,这个策划的预设也表明,在当时,究竟先为自己还是先为别人,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思想意识问题。参见彭波:《潘晓讨论——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第304页。

13在文学艺术及其理论批评领域使用“后革命时代”,首推摇滚乐。后革命时代(Post Revolutionary Era)是电影导演张扬拍摄的摇滚影片,用后现代结构在世纪之交记录中国地下摇滚乐队的音乐,被称为生活和生存状态的全景式纪录片,历时近五年,记录纪录、音乐、摇滚、艺术,后取名《后革命时代》,发行于2005年。之后把这一概念运用到文学批评,应该是南帆,在其专著《后革命的转移》一书中,他有这样的表述,“革命话语不再是解释一切的前提,意识形态的脉络骤然显现出了分歧甚至矛盾的一面。历史驶入一个开阔地带,坐标的重新设定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如果说,这个论断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能奏效的,那么,经济的历史驱动力正在得到愈来愈普遍的认可”。总之,“后革命”是革命之后的意思,标志革命话语方式、革命生活方式、革命价值观等,不再成为必须看齐的标准。见南帆:《后革命的转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40页。

151617181920邓晓芒:《王朔:痞子的纯情》,载《文学与文化三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第395-416、395-396、397、400、415、415页。

(牛学智,宁夏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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