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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真诚,千万别忘掉这个事情

2022-01-26罗镇昊

视野 2022年1期
关键词:旅行

罗镇昊

9月初,54岁的贺湘闽在电话里得到好友梁成的坏消息。对方刚刚确诊了舌癌,带着从长沙住院的行李回到株洲,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第一时间来找贺湘闽,第一句话是:“贺哥,我想出去走走。”贺湘闽没有多问,只回答:“好。”

对于大多数被家庭和工作牢牢锁住的中年男人来说,为了朋友抛家舍业进行一次长期旅行,是一件尤为奢侈的事情。但贺湘闽不这么认为,“兄弟摊上病了,我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这一趟去长沙,梁成去看舌头上一处溃疡,一去就是半年。那处溃疡刚出现的时候还是在三年前,它小小的,梁成以为那至多只是十年来糖尿病的并发症,没怎么在意。可时间一点点走,溃疡没有好转,而是一点点扩大。后来,溃疡处生出了瘤子,一点点胀大,半年前长到了红枣般大小,几乎蚕食了他所有的咀嚼能力。

他去各大医院检查,紧接着住院、治疗,又转院,最后在今年9月初回到株洲前,他被确诊为舌癌。医生告诉他,如果做手术,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需要从根部切除舌头,还要摘淋巴。

脖子会被切得乱七八糟,舌头也没了,吃东西只能仰着头往里灌,在梁成的想象中,即使手术成功,他的生活也会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难以承受,打电话给贺湘闽的时候,他想要“和兄弟一起度过有尊严、有质量的余生”。

贺湘闽托朋友收了辆二手面包车,后排的座椅全部拆掉,用木板搭了简易的床,给生病的梁成旅途中休息用。买这台车花了两万五千元,是跟另一个朋友借的。一开始贺湘闽口袋里没钱,为了筹钱,他们耽误了20天。出发那天,贺湘闽一共带了3000元,梁成则凑到了2000多。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他们还带了两把民谣吉他和一面手鼓。一场没有目的地没有归期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

这场旅行并没有详细的攻略,定一个大概的方向,就朝着那里走,遇到当地居民,递支烟,问问附近有什么好去处,随时随地拾获当下的安宁与快乐。

他们开到了广西东兴市金滩。贺湘闽和梁成悠闲地在海边踱着步。贺湘闽背影壮硕;疾病作祟,曾是军人的梁成,反而成了消瘦的那一位。夕阳即将落在海面时,天空被照成了金色。由于疾病,梁成每说一句话都要忍受巨大的疼痛,多数时间,两人静默着从这样的景色里一起走过。

到了晚上,他们和当地的朋友一起热闹,大家弹琴唱歌。沙滩上摆着丰富的露营用品,帐篷,吊床,折叠椅,茶具,各种野炊工具散落着摆放,他们唱的是《一条路》:“我想问你的足迹,山无言水无语,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声音沉沉,贺湘闽和梁成弹吉他伴奏,旁边的朋友用粗犷的嗓子大声唱着。

云南文山普者黑,饭馆里恰逢一位当地老奶奶过百岁大寿,一屋子人在此庆祝。有人弹起月琴,有人唱起歌儿,随后众人围成一圈跳起了弦子舞。54岁的贺湘闽加入其中跳了起来,好友梁成在一边轻轻打着拍子。屋外不断传来爆竹声,满是节日的欢快氛围。

更多时候,旅途中只有两人相伴。途经贵州安顺镇宁县时,他们差点出了事。那天,他们去一家服装店准备买两件厚衣服,走的时候把包落在了店里。那只包里面装着两人所有证件和现金。贺湘闽急得第二天没等店开门就过去守着,进去之后发现,包就挂在衣架上,没动。他发朋友圈感慨:幸亏老天保佑!老板品德高尚,万分感激。

三十多天过去,贺湘闽记不清两人走过了多少个地方。他们睡过帐篷、车里,也住过酒店和民宿;在国道上疾驰,也在土路上颠簸;在路边刷牙,也在河边洗脸。每一天的经历贺湘闽都会发在短视频平台上,目的是给朋友们报平安。他说,现在他的朋友圈都为工作和宣传所用。更多时候,朋友们还是从短视频平台上,得知他和梁成的消息。

经由媒体报道,贺湘闽带绝症老友去旅行的故事很快在网络上传播开来。时至今日,他们的旅程持续了三十余天,超过1.2万网友把贺湘闽的短视频账号加入关注列表,跟着这对五十多岁的好友一同旅行。

“真挚的友谊对于现在的年轻一代,真是遥不可及。”评论里,有网友发出感慨。

贺湘闽和梁成相识于初中时期。他们是同班同学。贺湘闽性格调皮,有时,他从外头抓来了蛇,抓来了蜜蜂,上课时候就在班里放生,吓得老师都跑了。梁成则完全相反,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人也老实。那时候,性格迥异的两人仅是点头之交,玩不到一块去,交流也不多。

贺湘闽不爱念书,初中毕业没再上学,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后,进工厂顶替了父亲的岗位。梁成毕业进了部队,是军乐团的贝斯手,退伍后做了几年生意,亏了钱,也进了厂子。

他们都在株洲这座灰扑扑的老工业城市长大。计划经济时期,国企和工厂为这里多数人的生活提供了保障,单位有自己的子弟学校、医院、饭堂、澡堂、奶牛场、冷饮厅……形成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对稳定,有着一层相互帮衬的底色,衣服晾在外面,下雨了有人帮着收。

八年前的一天,梁成在路上闲逛,刚好在贺湘闽家附近遇到了他,就被请上去坐一坐。贺湘闽这个人仿佛总是被朋友环绕,他的客厅里和往日一样,很多朋友一起聊天喝茶,梁成很喜歡这样的氛围,久而久之,也成了贺湘闽家中的常客。聚会上梁成经常弹吉他,贺湘闽一看,觉得这个乐器不错,自己也搞了一把,在网上找教程学了起来。他知道梁成是专业出身,“识五线谱的”,因此经常称呼他“梁大师”。

贺湘闽可能是一个被朋友环绕的人。但对梁成来说,贺湘闽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人。

梁成离婚十多年,父母也不在了,当时租住在每月四百块钱的小房子里。贺湘闽三年前离婚后到梁成家陪他,梁成睡卧室,他在客厅搭帐篷。住了一年半,“无形当中已经变成了一家人”。

在人类逐渐原子化的时代里,人们更习惯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茧房当中,不愿被打扰,也不愿和他人产生过于紧密的连结。“秒抛关系”成为一种常态,员工们会因为某个项目快速拉群,聚集起来,在这期间他们以亲昵的口吻相互交流,保持合作,一旦任务结束,关系又快速冷却,变回陌生。

在贺湘闽这,朋友的关系不是阶段性的,更不是物化的。“一定要真诚,千万别忘掉这个事情。”

贺湘闽喜欢骑行,除了东北、内蒙和新疆,中国其他省份都曾留下他的车辙。他换过四辆摩托,已经行驶了40万公里。只要有时间,说走就走。和他一起玩的车友里,最小的二十出头,最大的七十多岁。所有人都愿意融入他的圈子。

放在以往,如果梁成这个时候叫他出行,他会考虑手头的事、兜里的钱。而这次,贺湘闽没有任何犹豫,交完3000元房贷,带着仅剩的3000元钱直接上路了。虽然离婚三年,贺湘闽一直没跟前妻家里断了往来,娘家有什么事,他总会过去帮衬一把。前妻知道他要陪梁成出去,特意告诉他:“你好好陪梁哥玩,家里的事不用操心。”

临走前,贺湘闽向梁成征求意见,他准备把这段旅程拍成短视频发出来,省着朋友每天一个个问了。

梁成回答:“好。”

除此之外,贺湘闽还考虑到另一个原因——既然已经患病,这些事就不要避讳了,朋友之间用不着小心翼翼。说些表面的客气话,反而不好。

贺湘闽小时候家里住平房,到了吃饭点,孩子们会端着碗挨家溜达,看谁家的菜好吃就吃谁家。贺湘闽家是邻居里最早买电视机的,朋友们想看电视,随时都可以来家里。对于这些朋友,母亲从来都是欢迎的,不看电视的时候,她就给大家讲故事。“放现在,你肯定不知道你对面住的是谁。”

上世纪90年代,跨入市场经济的株洲遭遇了下岗潮、搬迁潮,一根根曾经冒着黑烟的烟囱应声倒下。2004年,一度集株洲工业大成的清水塘工业区整体搬走了。失去工作的年轻人接连外出,成了珠江三角洲地区打工者的核心来源。

外出务工的一代带走的,还有当初人和人之间紧密的附近关系。

37岁那年,贺湘闽决定重新寻回几十年前朋友之间的纯粹友情。

儿时的附近关系塑造了贺湘闽心底对朋友最本初的定义——没有利益冲突,没有戒备心,简单,真诚,平等相交。

打十年前起,就时常有人跑到贺湘闽家喝茶、聊天,甚至都不用打招呼,到了吃饭时间,谁愿意留下就在这吃点。“谁都不差这点茶,也不缺这口饭,他们只是喜欢我这放松的氛围。”

贺湘闽爱好广泛,十几年前他玩户外,背着装备去登山、露营,别人以为他有病,家里好好的房子不住,非去外面住帐篷。慢慢地一些人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开始好奇这项运动,跟在他后面问,这个怎么玩,东西哪能买到。后来,他又涉猎更多的领域:钓鱼、骑摩托、品茶、弹吉他……每项爱好都能让他认识不同的朋友。

随着圈子不断扩大,贺湘闽的家成了好友们指定的聚集地。“莫名其妙就来了一二十号人。”

在今天,“串门”这项活动似乎已经在城市里消失,和好朋友吃顿饭要提前一周约。高速高效环境下,并没有太多空间留给松散无目的的社交。但在贺湘闽那套65平米的房子里,最多时候同时容纳过二十多人。他专门配了七把自己家钥匙,分给朋友们。“我要不在家他们就自己动手搞点茶,省着我还得跑回去开门。”因此,他还上了当地的电视节目,节目组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这种信任关系实在是太罕见了。

十多年过后,贺湘闽被友情所环绕。和梁成一起出行的日子,贺湘闽家里一直由朋友帮忙打理、喂鱼、浇花。临走前一天,一个朋友特意跑到他家,说:“你只管走,房贷不用担心,我帮你还。”

现在听起来犹如天方夜谭的事,在贺湘闽眼中人们原来就是如此。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认同大多数所谓的朋友关系,人们总是维持表面的客气,遇上要帮忙的时候,口头答应得很好,过后却不当回事。他说不出来具体反感的事,而这种疏离感却充斥在整个生活当中。“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就要有自己的氛围,我就这么倔。”

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曾在《十三邀》中提到:“我们读书的时候有一种自信,能够在‘附近构造出一种爱的关系。与志同道合的陌生人,在一个单位也好,哪怕在公共汽车上相遇也好,都有自信去构造。但现在我们好像丧失了这种自信,不再觉得能够构造出一种互相信任的关系。”

贺湘闽用“真诚”这一信念,将消失的“附近”重新构造了起来。“现在人都太聪明了,缺的是傻子。”

他不期待朋友能给到自己怎样的反馈,只管做好自己,这样就不会有失落。他说,在这个彼此坦诚相待的圈子里,如果有人玩心眼,他自己都會觉得没劲。

因为有这些朋友,贺湘闽搞了个家庭厨房,谁要来吃可以跟他点菜,他提前准备食材,每道菜的价格跟小餐馆一样的标准。这是只给朋友做饭吃的私人厨房。朋友们知道他没什么收入,也不好总白吃白喝,都给他捧场。靠这项营生,贺湘闽每月差不多能进五六千元。

知道他带梁成旅行的事后,朋友们开始纷纷给他打钱,几百的,几千的,他从来不客气,给就收着。出门时带了3000,玩了三十多天,一看,还剩一万五。

贺湘闽每条视频配文的前缀都是“带着兄弟去旅行:第XX天。”许多媒体也关注到了他们的事,一个多月来,贺湘闽先后被三十多家媒体采访报道。有网友提议给他们众筹旅行资金,也有公司声称赞助一辆房车,都被贺湘闽回绝了。

眼下,他的老友梁成把余生托付给了他,贺湘闽要带着梁成慢慢走、慢慢活。

清晨,天刚蒙蒙发亮,梁成还在酒店的床上熟睡,看起来安稳宁静。

11月的第一周,北京下起了第一场雪,贺湘闽和梁成穿着短袖和短裤,走在温暖的西双版纳街头。到了西双版纳,贺湘闽终于买到了破碎机,在民宿里自己动手给梁成做流食吃。老友虽然已经咀嚼不了食物,但贺湘闽知道:“啥好吃他还是知道的。”他们决定在这个人少、物价低、节奏缓慢的小城安顿一阵。在这里,他们没有固定的起床时间,也没有固定的睡觉时间,想出门了就到处溜达,去星光夜市,去路边的菜摊。趁酒吧的驻唱休息,他们就自己上去弹唱。一个弹和弦,一个弹主旋律,八年的默契都融在曲子里。

“只要他说想回去了,我就带他回家。”

(阎蕊森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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