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秀的枫树坪
2022-01-25欧阳林
欧阳林
满秀是凌晨三点醒的。
县里的深夜,不像枫树坪涂了墨似的黑。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将黑暗一层层剥笋壳似的,麻麻亮亮。自在安静倒是与村里没啥差异,除了几只蛐蛐扯着喉咙叫,一辆汽车声也听不见。自从住进县里,满秀就不知不觉患上失眠这毛病。尤其这段时间,好则下半夜凑合着还能昏昏沉沉睡一两个小时。不好,就只能干睁着眼,直至看到清晨的太阳升起路灯熄灭。
她侧躺在床上,左手时而垫着脑壳,时而搭着肚子,反反复复。尽管这是她亲生儿子的家,但她压根就不喜欢住在这,要不是腿摔了,莫说老家有八十里远,就是八百里,也早回去了。
满秀现在住在儿子任安家里。她不到二十岁嫁到任家,却不像几个姐姐那样下猪崽似的生一大串,她只生了女儿任静和儿子任安。好在他们两个从细到大顺风顺水,任静如今在市区开了家小超市,任安在县里开广告公司。以枫林坪的人说,两个都是老板。
之前,满秀老两口一直住在枫树坪翻过新的老屋里。翻新用了四万多块钱,两兄妹一起出钱,任安占大头。本来,任安想一肩挑了,可他那会计出身的媳妇王芳不同意,说都是一个肚子出来的,你不要她出点她可能还会生意见,任安只好跟任静说,任静见弟弟开了口,又晓得王芳的脾性,二话不说答应了,任安说,还是不二一添作五,你意思一下就行了。任静也不坚持,最后拿了一万。老伴走后,满秀就一个人住。任安任静都要满秀过去住,满秀死活不愿意。她是个牢不住的人。在乡下,养鸡种菜,这家坐坐那家串串,喝姜盐芝麻豆子茶,喝甜酒冲鸡蛋,有时在那棵大枫树下唱唱山歌捉捉“红字”,要忙有得忙,要闲散尽性闲散,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到城里住,总觉得手脚都上了锁,一天到晚尽是别扭。
年前,满秀准备捉几只鸡宰了过年。傍晚鸡进笼时,往地上撒一把米,待鸡垂头啄食之际,她张开两手,瞅准一只麻母鸡快速往下一摁,鸡是抓住了,可经常吃野食的鸡力大,扑打着翅膀拼命往死里挣脱,到底年岁不饶人,顾了手顾不了脚,手稳住了,脚却踩着一团水一滑,整个身子骨跌到了地面。
倒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衣服湿答答地粘在身上,右脚动弹不得。幸好串门的李堂客及时发现,打了任安电话,又打来了救护车。
脚瘸后,做饭穿戴都不便利,任安就准备把满秀接过去住,跟王芳说,娘年纪也大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接过来,伴我们终老。本来王芳不好说什么,毕竟是自己婆婆身体出了状况,但一听任安说要一直伴他们终老,又抓住了话头,现在都在提倡男女平等,我们那边不管是子是女,負担父母都平摊。再说,我们还有儿子儿媳加孙子呢,总得有点空当松松手脚吧。任安一想也是,就又跟任静打商量,任静知道这又是王芳的主意,娘摔了她本来就心疼,这会儿没心思跟哥哥嫂子计较长短,就没好气地说,那就先到我家住吧,三个月一轮。其实任静家并不怎么好住,房子不大,生的二胎才两岁多,超市又不能离人,要不是自己亲娘,给她五千一月也不会接个病人住在家里。
满秀在床上掐指算着,轮完任静家,到任安家也有两个月了。等腿完全好了,她还是想回去。一想到回去,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干脆坐了起来,手一抬,摸开了头顶上的壁灯。灯光并不亮,但突然从黑暗中散射开来,还是让眼睛来了个猝不及防。她本能地眯了眯眼,再慢慢睁开,但眼睛还是有些刺痛。
起身,跛着脚穿过客厅、洗手间,来到卫生间。卫生间的把手有些坏了,稍用力,就发出吱呀的声响。她让受伤的右脚悬空,把力集中在左腿上,两只手握住扶手,穿针似的开门。便池旁,有一把任安专门为她准备的烂木椅。如厕完,她一眼瞥见墙角水桶里零乱的衣服。她轻叹一声,这深更半夜的不能用洗衣机,就拿来小凳,找来盆,把龙头开关拧到最小,将一件件衣服翻洗搓弄。这里头,有长袖、毛线裤、袜子,还有乳罩。唉。满秀叹了口气。
在这搓洗衣服,可真不习惯,搓轻了衣服洗不干净,搓重了不但泡沫溅得房里到处都是,还怕把衣服搓烂了。如果在枫树坪,她早就带上搓衣板和擂槌,提桶衣服跑到河里去洗了。那里洗衣服多利落啊!搓衣板上搓几下,用擂槌捶几下,再在河里汰几下,捞上来一拧,再邋遢的衣服也清清爽爽了。
洗完衣服已是四点半,满秀感到腰有些酸,只好又拐回床上,半卧着,看着对面的书桌发呆。房间本来不大,除了衣柜、床、床头柜和一把木椅子,还塞着这张原来给孙子做作业用的书桌。日子真是过得飞快,而今孙子都快有儿子了。
书桌上放着一面小闹钟,上面印着哆啦A梦的图画,闹钟不知啥时早不走字了。桌上也不再有作业本和书,都是满秀平时吃的药,尼群地平片,阿司匹林,都是降血压的。有板阿司匹林吃得只剩最后三颗了,其中一颗药丸上面的箔纸被抠破了,那是满秀傍晚吃药时,本来只吃一颗,不小心抠出来两颗,还有一颗掉在地上,她舍不得扔掉,捡起来又塞了回去。
满秀反着手小捶着腰部,又开始嘟囔着自己的年纪:眼睛花了有十五年了吧?皱纹呢?一爪爪地长,这几年似乎特别多,脸上已找不到一块光滑的肉。她用手摸了摸,粗糙的手掌触碰到垂下来的“老茄皮”,毛栗刺扎着样地痛。
捶完腰,她又开始捶腿。男看头女看脚,本来没摔之前腿就不怎么灵活了,现在跟村里中了两次风的三老倌差不多了,她以前还笑话过三老倌,说他快活一世年,走路都在跳舞。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望着仍是一片漆黑的窗口,满秀觉得整个人都空空落落。她忽然感到眼睛里有液体渗出,她忙用手捂了捂,鼻子也下意识地往里吸了吸,吸出一串连贯而又粗糙的“嗤嗤”声。
王芳是山东来的媳妇,高高壮壮的,皮肤介于黄黑之间。任安开广告公司前,在深圳一家公司做广告策划,王芳是那里的会计。小公司小圈子,又是两大未婚青年,几乎没有意外,两人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后来,王芳跟着任安回了县里,就有了现在的广告公司。
相对深圳,县城简直是养老生活,王芳吃得苦霸得蛮的湖南人脾性没学会,倒是学了一手长沙麻将。广告公司她也很少去了,往往吃完饭嘴巴一抹,扭着一身肥肉搓牌去了。
为此,任安和王芳没少吵过架。有时候王芳打得很晚,回来身上甚至头发丝里全是烟味儿,又懒得洗头洗澡,带着一身气味倒头就睡。任安呢,有时陪客户,也是一身酒气满床满屋熏。不知啥时候,两人由相互恩爱变成了相互嫌弃,吵凶了,有时还嚷嚷着离婚。别的还好,一听到离婚满秀就急了,他们任家在枫树坪原来也算书香门第,祖上还出过秀才。满秀老伴在世时,就是个宁饿肚皮也要脸皮的主,临死前,还当着满秀的面再三交代任安任静,苦一点穷一点不要紧,莫做败门倒户的事。满秀当然记在心上。遇上任安喊离婚,她就手里抓到什么就拿什么往任安身上砸,吓得任安再也不敢喊了。要是王芳喊离婚,满秀也不问青红皂白,将气一股脑儿往任安身上撒。王芳看在眼里,明在心里,晓得婆婆在护她,也不再将离婚挂在嘴边了。为了减少任安两口子的摩擦,满秀经常在任安回家前将他杯子里的茶泡好,任安一进门,满秀就说,王芳就晓得你喝多了,她茶都给你泡好了,赶紧去喝几口。王芳时常打牌忘了洗衣服,满秀见着了,就一声不响偷偷将衣服洗了。满秀记得小时候唱过她外婆教的一首《扯炮歌》童谣,每句都是背天逆地的反话,“……对门山上羊咬狗,公鸡拖着老虎走,菜园里菜吃羊,厨房里儿媳打家娘。”家娘就是婆婆,如今其他句句都没变,就只“儿媳打家娘”这句,好多家庭反话变成了正话。
满秀明里暗里护着这个家,王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感激这个婆婆,有时心血来潮,邀满秀一起去麻将馆打麻将。满秀在枫树坪习惯和邻居几十年的婆婆老老捉“红字”,也就是纸牌麻将,很少打电动麻将。王芳说电动麻将韵味得多。王芳学啥都快,连湖南话韵味这个词也学得贼溜。满秀禁不住王芳劝,有次还真准备去试试。王芳却一本正经地给满秀上起课来:一,麻将馆人多心杂,要时刻提防别人玩名堂,打合手;二,钱多带点,赢了看准时机跑人,输了也不要死赖在桌上;三,见有老头搭讪不要理,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完了,还教满秀一个打牌口诀:打牌有良方,上顶下卡碰对方,七对听了牌,先吊档后吊将,包你打胜仗。这一来,吓得满秀气都喘不匀了。
这么多名堂,哪像我们枫树坪人打牌那样没心没肺,你轿子抬我也不去了,我怕我高血压一上来,钱冇赢到,倒赔了把老骨头。
王芳笑道,你是怕输钱,还是怕老头勾引?
满秀没好气地说,我就怕你。
怕我啥?
只要你和任安和和好好,只要我们任家在枫树坪没人讲空话,我天天做长工也值了。
这话弄得王芳有点小感动,说,过一阵我把我妈接来陪你吧,她有好几年没来湖南了。
满秀说,你是要接她来住住,她就你一个女儿,还隔着天高地远,你爹又死得早,只怕比我还落寞。
白天没事的时候,满秀也到离家不远的小公园、小街巷走走。累了,就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坐坐,看看别人打太极,听听一帮穿红戴绿的人唱花鼓戏。也有人来搭话,满秀开始都不怎么理会,久了觉得他们都一样有鼻子有眼睛,和枫树坪的人没什么两样,就偶尔接上几句腔。有天,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戴眼镜的老头和满秀同坐在一条长椅上,开始他口里念念有词,像念什么诗,后来跟满秀搭话,问长问短,满秀见他文质彬彬的,就有问必答。聊了一阵,太阳渐渐大起来,晒得花花草草都有点垂头丧气了,老头说,等着,我去买瓶水。老头脚力还如同小伙子样的,满秀还没缓过神来,老头就买来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满秀一瓶。满秀马上脑子转着,这是不是像电视里说的有瓶水里下了迷药,就不去接水。老头一脸笑,怎么着?难不成怕我下毒?满秀支吾着,……不是。心里也觉得好笑,自己一没财二没色,他下毒图个啥?再说,电视里也经常说,世上还是好人多。见老头一直伸着手,加之自己又确实口渴了,满秀就接过了水。老头说,老妹你就放心好啦,这两瓶随你选,再不放心,我去找两个杯子来,把两瓶掺和着喝。满秀脸有点挂不住了,说,看得出你是个好人。
老头告诉满秀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有点古怪,满秀只记得他姓张,心里叫他张眼镜。
那天下着雨。被打湿了的树干,黑黝黝的,隔几步一棵,粗一看,以为是稀稀落落的行人。满秀站在窗前无聊地看雨,看树,忽然看到一辆小车停在楼下,王芳从小车上下来,而后,又钻出个体态微胖的老太。满秀晓得那是亲家母。
亲家母一口山东话,不时还带着儿话音。满秀望着亲家母蠕动的嘴巴,只依稀听见路远车多几个字,其余就像遇到个外国人说话一样懵头懵脑。亲家母嗓门挺大,满秀看到她的喉咙部位一根根细细的青筋,随着说话的语调弯弯曲曲。王芳告诉满秀,我妈耳朵这几年不行了,你将就着听。这是满秀和亲家母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是王芳结婚的时候,那次亲家母在宾馆住了一天,参加完婚礼就急急忙忙趕回去了。那时亲家公已病得不成人形,亲家母回去不到半月,亲家公就走了。
头几天还客气,时间久了,满秀有点不想和亲家母讲话。一来双方都费劲,好不容易听懂一两句,满秀回话还得凑到亲家母耳边喊。二来,亲家母说话一口的大蒜味不说,有时候一咧嘴,一口三不烂齐的牙齿不是沾截大葱就是沾片菜叶,任凭嘴巴如何开合,牙齿上的东西就是不动不挪地方。
话可以少说和不说,吃一日三餐哪餐都少不了。满秀吃得淡,亲家母吃得咸;满秀习惯吃米饭,亲家母喜饺子和大葱大蒜。有一回,亲家母说超市买的饺子不好吃,要自己包。王芳就买来两斤肉、二两香菜,在砧板上先把肥瘦肉分别切出来,肥肉拿一个碗装着放一旁,准备煎油。瘦肉则一一剁碎,拌上事先捣碎的香菜,又将生抽、大葱、酱油、蒸鱼油挑匀,和上盐。端上圆桌后,王芳负责擀面皮,满秀、亲家母负责包饺子。包着包着,亲家母大约鼻子痒,一个喷嚏打得面粉满屋飞舞,然后抬手揪着鼻子就是一顿乱揉,揉出一张老戏里的三花脸,揉完,也不去洗手,只是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继续包饺子。
这饺子只怕会包出一股鼻涕味。满秀停下手中的活,一双白手摊在桌上。她心里堵得慌。
王芳看出了婆婆对自己亲娘的嫌弃,她冲自己娘说,俺妈,这是要进口的东西,您得注意点。
这有啥事呢?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也要注意卫生。王芳说。
亲家母还不乐意了,你嫁出来才几天?老家包饺子你不也吃得恣儿么?你这里肉还要勺子一点点挑进饺子皮,你忘了俺们那儿都是直接用手抓。
社会都在进步哩。王芳嗔怪道。
亲家母忽然不说话了,直直地盯着王芳,原来又一个喷嚏即将磅礴而出,吓得王芳气都不敢喘了。好在,胀着脸愣了半天,又憋回去了。
那餐饭除了一份饺子,就是一碗青菜,一碗白豆腐汤。汤碗很大,亲家母端着碗放到桌上又手重,几滴油在里面打着圈,相互碰撞,随后又立马分开。满秀哪里还吃得下肚,夹点青菜吃了,就不想再伸筷子。
最大的问题还在睡觉上面。虽说任安家有点小钱,有两套房,但新房子给了儿子当婚房用,现住的房子买得早,兩室一厅。亲家母来了后,就只能和满秀睡一张床,但亲家母睡觉的呼噜声像极了她小时候晚上遇到过的“夜鬼”,本来就睡不香的满秀,这下更是像在开水锅里煮。实在忍不住了,就跟任安和王芳说了,两口子也不知背后吵没吵,反正最后让满秀还是一个人睡自己的房,任安睡沙发,王芳和她亲娘睡。
虽然睡觉倒是自在了,可满秀心里又过意不去了,老让儿子儿媳分床睡不利于夫妻和睦,再说,任安一天忙到晚,累得狗样的,晚上还不能睡个踏实舒服觉,做娘的也于心不安。
满秀一肚话无处说,有天忍不住跟张眼镜说了。张眼镜说得一套套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夫妻分开久了容易生隙,你最好还是和亲家母一起睡。满秀说,那我会疯。张眼镜说,那你做工作让亲家母早点回去。满秀说,人家好不容易来趟女儿家,怎么也得住一月俩月吧,我这个当亲家母的怎么要她回去?我可不当这个仇人。张眼镜沉吟半晌,说,要不,你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如何?满秀瞪大眼睛,你胡说什么?张眼镜摆摆手,你误会了,我虽然鳏居多年,但绝对身正心清,我是看你遇到暂时困难,愿助一臂之力,以解燃眉之急。满秀半懂不懂,一个劲地摇头。张眼镜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给钥匙给你,我到我儿子那儿住一段时间,你如果还不放心,甚至可以出点钱租我的房,形成法律保护的契约关系。满秀打断他,少跟我说些七里八里,打死我也不会上你家睡。
回到家,满秀晚上在床上睡不着时回想着张眼镜的话,心想张眼镜也许是真心想帮她一把。只是他和她都是没了老伴的人,要在枫树坪,两人走勤一点都有人说闲话,何况上谁家里去睡。好在城里这点好,两人经常在公园里见面聊天,也没半个人来扯唇舌。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任安和王芳在客厅里拌嘴。
你妈真难得伺候。这是任安的声音。
哪个娘不难伺候?你妈就没毛病了吗?菜不是嫌咸了就是冷了,那腿还要我帮忙熬中药敷呢。俺妈大老远过来,一辈子能来几次?再说,我也不是怕你妈寂寞吗?你别天天狗一样乱咬。
你说谁狗呢?说你一句你就得顶十句,要是你学会计也这么较真,早考上注册会计师了。
你别又来翻陈账,当年要不是你死缠烂打,瞎耽误工夫,我早就是注会了。那会儿还信誓旦旦说要养我一辈子呢,把我骗到这十八线县城,让我吃尽了苦头,早晓得回我大山东,随便哪个县都比你这里强。
满秀听不下去了,心想这样下去一家子会不得安宁,我还是再去任静家住段时间吧。
吃了早餐,满秀就溜到公园,给任静打电话。
任静电话还没听完就气冲上来了,本来当初就应该先崽后女,我不跟他计较,可这才两个月,就又要住我家?老娘,我不是嫌弃你,是吞不下做老兄的一口气。
满秀说,不是说了吗,是王芳她娘来了,不好住,我来你家住十天半月,等亲家母回去了,我再回任安那儿去住,你这儿多住的几天反正抵数。
任静电话里笑中带气,做女儿的不是计较你做娘的住十天半月,他们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晓得房子只屁眼大,晓得你住在他家,山东的迟不接早不接,偏偏这时候接,你说他们心中是有你这个娘呢还是有我这个老妹?
满秀不作声了,心口像噎着坨芋头。
见满秀半天不吱声,任静心软了,说,你定要来住,你就要任安送来,只是一则我肯定要说他几句空话,二则球球虽已送了托儿所,晚上你要带也不拦着你,只是莫又拿出枫树坪带娃的那本经,免得我们两口子又嘴巴不和。
球球是任静三十大几才生下的二胎,女婿李岳看得金贵,满秀住在她家那会儿,虽然腿脚不便,但也帮着带球球。没成想,本是实心实意带人,却也带来一堆麻烦。
起初,是关于喂吃的。反正家是开超市的,家里杏仁、酸奶、果泥、饼干等等儿童零食一样不缺,满秀给球球零食吃时,有时饼干掉在了地上,满秀立马捡起来,用嘴吹吹,又塞到球球嘴里。更甚的是,满秀喂饭给球球吃,先自己用舌头舔了舔试试凉热,再往球球嘴里送,李岳瞧见了老大不高兴,背后跟任静唱埋怨,任静只好跟满秀把事挑明,妈,掉地上的不能给孩子吃,更不能东西自己吃了再给球球吃,不卫生。
这也算不卫生?你们地板镜子样的,人都照得见,还长得了细菌?再说,我们枫树坪的细伢子哪个没滚过泥沾过灰,哪个没吃过糖粑鸡屎?你们不照样长得高高大大、生龙活虎?
那是年代不同。
年代不同,人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现在是文明社会。
你莫跟我谈文明,球球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懂得疼他,我也懂得疼他。
穿衣也是一个要栽竹一个要种粟,拢不到一块去。天稍一变凉,满秀就要给球球加衣,加一件还不够,还要加两件,甚至毛线衣也拿出来了,把球球活脱脱加成了一只小熊猫。任静曾经做过护士,说孩子不能带得太娇,这样免疫力会下降,反而更容易生病。
饿吃东西寒加衣,这是老话,喊声感冒就有你的受。满秀就是不听劝。
球球调皮,路还没走稳,就老是到处乱跑,一跑就容易摔倒,一摔倒就喜欢哭。李岳和任静的做法是让他哭,让他自己爬起来。而满秀却见不得球球哭,球球一哭,她哪怕一瘸一拐,也要赶快去扶起,同时随着抓个扫帚什么的往地板上扑打,边打边喊,打死它,打死它!
有次李岳实在忍不住了,直接对着她大起了嗓门,妈,你这种带人方式容易让孩子有暴力倾向!
满秀当时自己的眼泪都要来了,李岳从来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想到也嫌弃她到这个地步了。
一想到这些,满秀就不想去任静家了,加之任静家虽然是市里,比县城要大很多,但她家住在城中村,七楼,房子是旧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窄小,过两个人都要偏让身子,上楼下楼极不方便。上次去任静家,因为腿不好,还是任静连背带扶霸蛮弄上去的。
我还是回我的枫树坪去吧。满秀心里拿定了主意。她听说现在城乡巴士可以免费坐,就跟张眼镜打听到哪儿坐车,张眼镜热心,把她带到了汽车站,找到了去枫树坪方向的停车点。
满秀心想,这下我自己坐车回去,谁也不麻烦。
回来的路上,张眼镜面露难色地对满秀说,有件事想請你帮个忙。
满秀看着张眼镜神色不对,忙说,你说。
张眼镜叹了口气,家里不幸,儿子患了肠癌,正住着院。钱呢,花了十多万,医院又在催,必须下午交钱……
我没钱……满秀有些警觉起来。
张眼镜并不理会满秀,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我呢,还有张两万块的存折,不过是定期存折,要过两天才到期,你看——
满秀瞄了一眼伸过来的存折,看到上面的数字好像是两万。
你能不能跟我救个急,借我点钱,后天我存折到期,取了就还你,还给你付点利息。
后天我要回枫树坪……满秀已经把回老家的日子确定了。
这样吧,你后天回,我仍然在这里等你,把钱还给你,再带你去汽车站坐车。
满秀有些木然。
张眼镜取下眼镜,满秀看到他眼里有泪花。张眼镜用手揩了揩眼睛,戴回眼镜。
你晓得的……农村人,真没什么钱……只有两千。满秀藏在枕头下面的一个小尼龙包里还有三千多块钱现金。
两千就先交两千吧,不然医院要断药。
满秀继续木然。
后天我给你两千一,一百块钱利息,如何?
……你莫跟我到楼下,就在这里等,我拿来给你。
送走张眼镜回到楼上,满秀有些后悔——她忽然觉得张眼镜只怕是个骗子,想自己要不要告诉任安,拿着手机却不敢拨号,又怕张眼镜真遇到了要钱救命的事,还怕任安怪她几十岁的人了,还与不三不四的老头子交往。想来想去,又宽慰自己:不是真有难处,谁拿自己的崽开玩笑呢,再说我也还留了一手,没将手里的钱全部给他。
一连两天,满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枫树坪,回枫树坪,回枫树坪。就像有人挠她的腰,让她痒痒的,酸酸的,欲罢不能。
那天,任安加班没回,王芳说带着亲家母去医院看看耳朵,满秀时而卧室,时而客厅,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客厅的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几幅家庭照,其中有幅孙媳穿着旗袍在一棵红枫下的照片一下打了满秀的眼,这幅照片一直挂在墙上,满秀以前根本没注意过。满秀想起了老家那棵枫树,比照片上的这棵可大多了,足有十来米高,树身粗得要两三个人才能抱住,一到秋天,叶子就红彤彤的,像全村人要办喜事似的。还别说,老家那棵大枫树,还真是看见满秀由楚塘冲的满姑娘成为枫树坪任家媳妇的。农闲八月,任家请来枫树坪有名的裁缝马师傅,在这棵枫树下架起缝纫机,三天三夜为满秀制了六套新衣服,名为“开剪”。成婚之日已是枫叶通红的十月,满秀的花轿也是在枫树下落轿的,任家上百位亲朋戚友围树而坐,边看着满秀被媒婆领着跨进任家的门槛,边吃着热气腾腾的“土八道”,肉香飘满了整个枫树坪。
之后,满秀就正式成了枫树坪的人,她在那儿抛粮下种、插田打禾、生儿育女,也和李堂客、范娭毑、王五爹、叶大爷等等枫树坪的人做了邻舍。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儿女都大了,一个个长着翅膀飞走了,老头子和许多邻舍也一个个都老了,有的像老头子一样告老归山了,有的还像往常一样相互串门,在枫树下打牌喝茶,这么一想,满秀好像一下回到了老家,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门前晾衣服的绳子,还是一头拴着柱子一头拴着枫树,随风而荡;堂屋里的燕子窝还巴在楼脚上,一年生一窝崽;房前屋后长满了野花野草,有时还结着一串串红红绿绿的果子,看得眼睛都要敞亮几成。
趁自己还能活几年,趁交了几十年的邻舍还有几个在世,赶紧回去。满秀边想边收拾行李,她怕任安他们回,收拾得有些匆忙仓促。她猜此时张眼镜已在公园等她,她想好了,她要去拿了张眼镜还她的钱,还有一百块利息,然后要张眼镜带她去坐开往枫树坪的巴士。到了枫树坪,再给任安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这样她又真真切切回到了她住了四十多年的枫树坪了。
满秀的袋子里只背了几件衣服,她怕脚吃不消,反正任安会回家的,到时要他带回来就是。出门时,满秀反复推了推门,生怕没有锁好。下了楼,虽然脚没有完全康复,但走路早不成问题,不过今天走得有点快,她感到骨头里有一丝丝隐痛。
满秀急匆匆赶到公园,她老远就看到那把熟悉的长椅上空空如也,没见张眼镜,公园本来就小,她将身子靠在椅子上,将整个公园环视了一遍,仍然看不到张眼镜的影子。她有张眼镜给的电话号码,一打是空号。满秀心里有些慌了,难道张眼镜真是个骗子?这个遭雷打的!老家伙看着不像是坏人啊,兴许是他写错了号子,恰好现在他的崽正动手术……管不了那么多了,回枫树坪的事不能耽误,没张眼镜送,我自己走过去。
满秀朝记忆中的汽车站走去,她又不十分确定,脚也开始痛起来,这下心里越来越慌,这时她又记起今天还没吃尼群地平片的,她忙停下打开袋子找药,明明记得带了药的,这时袋子翻遍了也找不到了。
满秀顿时感到有些头晕,太阳开始晃动,街上的树也歪歪扭扭起来,她下意识地叫了声任安,整个身子忽然发软,不听使唤地倒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满秀感觉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周边有好多熟悉的声音,有任安的,有任静的,有王芳的,连亲家母也来了,迷迷糊糊中,仿佛还有李堂客、范娭毑、王五爹的声音,甚至连死去的老头子和叶大爷也来了,也在试图唤醒她。
满秀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枫树坪,她用力抬着眼皮,想快点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人,看看那棵只怕早红透了的大枫树。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