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蚕蛾
2022-01-20李铁
李铁
很多人听我讲过,当年的工厂藏龙卧虎,什么样的人才都有。我所在的红星合成纤维厂就有一位数学奇人,他没念过大学,大学里学的数学课程在他这儿却是小菜一碟。工厂里每年都有国家分配来的大学生,有好事的主儿,拿了他平时演算的草纸,指着上面的数学题让大学生做。大学生不好意思不做,做了却大多做错,再让他做,随随便便在纸上划拉一阵,再拿给大学生看,大学生的脸就红了,就伸出大拇指夸他厉害,说还是你做得对。还有一位记忆奇人,不是学速记的那种,他的记忆力是有针对性的,对日常事务的记忆和其他人没啥两样,对厂里的机器和设备却超常敏感,厂里的设备零件数以万计,他对每一个零件的位置、代码、性能、参数、出厂日期等都倒背如流,负责各部分的专职工程师都没法和他相比。还有一位称得上是个股神,第一批炒股的那些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他替厂里很多人炒股,仅一年时间,累计赚得一百万,当时普通人的月工资不过几百元。钱是替别人赚的,他自己本钱有限,赚得并不多。这些人才中我也算是一个吧,一个检修工,业余搞文学创作,发表率超过了当地文联和作协的专业作家。有点飘,打住。
今天我讲的是张思皓,当年我在工厂时,和他在一个班组待过。他比我大一岁,生得四方大脸,浓眉大眼,魁梧身材,是当时标准的帅哥。想不通的可以找一找《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剧照看看。我最初和他不在一个班组,没说过话,但知道这个人,很多人议论过他,说这家伙人样子不错,这家伙的对象人样子更不错。说心里话,他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有一个人样子更不错的对象。他对象叫管蔚蓝,是厂里看水泵的运行值班员,都说管蔚蓝好看,耳朵听出老茧了,终于忍不住,偷偷去看她。水泵房在厂房的纵深处,纵横交错的各种管道中,水泵房就像一只钢铁蜘蛛。厂房里的噪音把空气震出了水波纹,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都隐匿在强大的噪音里。我躲到一根直立的管道后,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管蔚蓝出来。也没等多久,管蔚蓝就出来了,浅蓝色劳动布工作装松松垮垮,却没遮住她姣好的体型,她在外边转了一圈,转到脸朝我这个方向时,我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是一张微胖的圆脸,稍稍有些扁,圆脸有肉,是那个时期的美女标准,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我暗道一声好,确定了她在我心中的美女地位。
张思皓是乐观主义者,很多人跟我举例说过他的乐观,安全生产一百天是厂里的一个难关,安全一百天了,上边要给厂里一大笔奖金,厂里要给每个职工一笔奖金。拿到这个奖金不容易,大多数人都不看好,事实上大多在三十天左右就会出一两件小故障小事故。那么大的厂,那么多的设备,那么多的工人,有那么一两个零件有毛病,或有那么一两个人操作失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张思皓却总是信心满满地对身边人说,把心放肚子里吧,这些天都安全了,不差再过这些天,你们就等着拿奖金吧。新任厂长在职工大会上讲,只要你们打起精神来跟我好好干,我保你们三年内收入翻一番。以前的厂长也有过类似的承诺,可到头来都没兑现,大家也就不拿新厂长的话当回事了。张思皓还是说,把心放肚子里吧,咱们属于石油化工系统,前景错不了,三年内收入翻一番太保守了,我看翻兩番都不止。朋友们相约星期天骑行到郊外,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刚聚到一起,天边就有乌云滚滚而来。别人抬头望天,说就这天气,到不了郊外就得下雨,咱还是回家算了。张思皓说,别呀,我看云块是分散的状态,说不定咱到了郊外,云散天晴了。后来我和张思皓有了接触,证实了别人所言不虚,他确实是个乐天派,用现在常用的话讲,正能量,他是个正能量的人。
有一天,我拎着工具下现场干活儿,路过水泵房时,一个伙伴跟我说,知道不?张思皓有病住院了。厂房里噪音太大,伙伴又是冲水泵房跟我说的,我听成了管蔚蓝有病住院了。我抻着脖子喊,严重吗?他也喊,是严重的肾病,听说快不行了。我喊,那可苦了张思皓。他跟着喊,是苦了张思皓。
到现场干活儿,边干边想管蔚蓝,水灵灵一个美女,要是真不行了,多可惜呀!又想,张思皓眼看就要失去这么一个美女,他承受得了吗?心乱了,终忍不住,跟我师父请假,说肚子疼要去茅房,师父斜了我一眼,说,事真多。我知道这是同意我去茅房,我撂下手里工具,先慢走,走出师父视线,提腿变成了小跑。
我没去茅房,去的是水泵房。管蔚蓝病了,她同岗位的人一定知道缘由。我别无他意,就是想打听打听,这个想法一经冒头就不可遏制。我推开房门,呆住了。站在我眼前的管蔚蓝问我,有事吗?我不知说啥好,慌乱中说走错门了。
中午吃饭时我把这事告诉了那个伙伴,他听后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伙伴说,你不替张思皓担忧,反倒替人家对象担忧,存心不良吧?我辩解,我担心他对象,其实就是替他担心。有人打断我们的话头说,张思皓都病危了,你们还开人家的玩笑,有良心吗?我和那个伙伴也觉得不妥,都敛住笑,不多说啥了。
有关张思皓生病的经历后来有了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得到了张思皓本人的认可。这个版本是这样的,有一个黄昏,张思皓和管蔚蓝约会去了大坝下的小树林,大坝是河边的大坝,河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叫小凌河。河边有一抹小树林,都是野生的树木,树下是暄软的草地。二人进树林坐到草地上时,天色大变,出来时还是晴天,这会却阴天了,很快下起小雨。管蔚蓝说,咱赶紧回家吧,一会儿雨下大了就不好走了。张思皓说,不用走,说不定一会儿就雨过天晴呢!于是就继续坐,雨却没停,越下越大。管蔚蓝双手抱肩,浑身发抖。张思皓脱下自己外衣披到管蔚蓝身上。管蔚蓝身子不抖了,张思皓的身子却抖动起来。当夜,张思皓就发烧了,三天不退,家里人把他送进医院,检查结果是肾病综合征,已到了肾衰竭的程度。住院治疗,最初的半个月病情越来越重,直到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段时间,管蔚蓝经常去医院探望,眼见着他被抬进重症病房,眼见着走着进来的病友一个个被抬出去,她绝望了,见了他就忍不住哭。他母亲见了,怕她影响他的心情,就对她说,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见也见了,往后你就不用来了。
张思皓病危的消息传到厂里,熟悉他的和不熟悉他的都很悲痛。我想做点能告慰英年早逝的张思皓的事,啥事呢?我左思右想有了主意,找到我师父安双环,让她跟分厂主任路巡洋说说,最好让路巡洋给张思皓致悼词。安双环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前一段老王师傅去世,路主任都没致悼词,老王师傅在厂里干一辈子了,他都不行,张思皓肯定不行。我说,行不行是后话,现在就是想让你给说说情。安双环抬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去找路主任,就说我让你找的。有她这句话,我心里有底了,就真的去找了路巡洋。
后来管蔚蓝讲,在病房时,见有人被抬出去,管蔚蓝就想到张思皓,想终有一天他也会被抬出去,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躺着的张思皓见了,就笑着对她说,对我咋这么没信心?我自己的信心足着呢,我敢跟你打赌,他们走着进来躺着出去,我躺着进来走着出去。管蔚蓝没心情跟他打赌,抽泣着说,你妈让我不用来了。张思皓说,别听我妈的,这节骨眼儿正是考验你的时候,你听我的,你赌一把,该来还来,我保你赌赢,让你看我咋走着出去。
我去找路巡洋,说明来意,还特意说了一句,是安师傅让我找你的。他说谁让找的都没用,我以前没念过悼词,以后也不会念悼词。我没灰心,连找多次,细节以后再讲,总之,他终于答应给张思皓致悼词了。
悼词是我撰写的,给路巡洋送去了,却一直没派上用场。我们都知道,张思皓赌赢了,几个月后,张思皓迈大步走出了医院。管蔚蓝也赌赢了,她没有在张思皓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他,没有成为一个负心女人。
张思皓回厂上班,没有回原来的班组,分到了我所在的检修班。那天早晨,我们大家围坐在桌子旁开早会。桌子是一张一张拼到一起的,七八张桌子拼成了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桌子的一头坐着班长安双环,也就是我师父。她一本正经地往那儿一坐,有点影视剧里“委员长”的派头。我入厂后跟安双环学徒,那时她还不是班长,她当班长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早会是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个节目,上级有啥精神了要在早会上学习,然后班长布置生产任务,再然后各自到自己的岗位干活儿。安双环正讲着上边的什么精神,张思皓闯进来,冲满屋子的人说,我来报到了。我们都瞪大眼睛看他,有人在我耳朵根儿说,瘦了,方脸变长脸了。我说,看起来比原来还精神了。安双环对他说,好,路主任跟我说过了,你以后就是咱班的人了。安双环转过眼神又对大家说,以后张思皓就是咱班的人了,他大病初愈,大家要照顾他,张思皓,你别愣着,坐下吧。
我们是大班组,有四十几号人,围桌坐了两排。有一个坐前排的人站起来,给他让座,自己坐到后排。他没客气,一屁股坐到了前排。安双环说,张思皓,你有啥要说的吗?张思皓还是没客气,说,那我就讲两句吧,我到新班组,也算是新岗位,新岗位新气象,我一定会干出个新样子,在刘捷达师傅的领导下,把工作做好,就说这几句吧。说完他环顾四周,见大家都用愣愣的眼神看他,就又来了一句,此处应该有掌声。大家没一个鼓掌的,却都哈哈地笑了。
我注意到安双环的脸,她脸色极不好看,本来端正的五官有些挪位。我再看坐在后排的刘捷达,他脸色也极不好看。刘捷达是我们班原来的班长,几个月前因为一起事故被撤了职,安双环才当上班长。想必张思皓这期间住院治病,不知道其中的变故吧。散会后,我跟张思皓說,刚才你说错了,现在的班长不是刘师傅,是安师傅。张思皓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懊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是吗?就过去了。
闲着没事时,有人跟张思皓聊起他的病。有人说,思皓,不瞒你说,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有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说话的人,说,别瞎说,思皓受得了吗?张思皓笑道,没事,说吧,没啥受不了的,我也不瞒你们说,别说你们,就是我爸我妈,也以为我回不来了,可我这不回来了吗?这不好好回来了吗?他伸出双手原地转了一圈,好像是让别人看看他的身材。他接着说,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心诚则灵,只要你想过,就肯定能过去。又有人说,管蔚蓝也以为你回不来了?张思皓说,她和你们一样,也认为我回不来了,可我会做思想工作,愣是让他相信我能回来了。有人说,你可真有两下子。张思皓笑道,不是我有两下子,是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刘捷达朝张思皓走过来,别人见刘捷达过来了,就都散开了。刘捷达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爱唠叨,他当班长时不管对谁,总是车轱辘话说个没完,大意就是让你注意安全生产,千万要小心行事,别出事故。因为不管谁出事故,他这个班长都要负主要责任。他在任上,大家对他的话还能耐下心来听,他被撤职了,大家也就不用给他面子,都躲着他。这样一来不用听他的唠叨,二来和他拉开距离,也就和新任班长拉近了距离。
我没有躲,觉得没必要做得太极端。刘捷达来到张思皓跟前说,思皓,我早不是班长了,领导不了你,也领导不了任何人了。张思皓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班长了,我那么说,就是为你打抱不平,你说你当了那么长时间的班长,没功劳还有苦劳,咋能说撤就撤呢!刘捷达一脸苦相,说,可别这么说,羞死我了,谁叫我出事故呢,罪有应得。张思皓说,我知道是咋回事,不怪你,要怪就怪有人暗中使绊子。
刘捷达被撤职的事我最清楚,当时检修水泵,就是管蔚蓝看守的那台水泵。水泵的构造不复杂,在我们班组负责检修的设备里算是简单一些的,一般这种活儿都派给能力差一些的检修工。那一次被派干这个活儿的是和我年龄相仿的王宝来,他活儿干到一半时内急,去厕所,回来一会儿又去厕所,不断往返,显然是坏了肚子。没办法,打电话给班长刘捷达请假。刘捷达一时找不到替换他的人,就自己上场亲自修这台水泵。刘捷达的检修水平在班组里是顶尖的,他来修水泵,是杀鸡用牛刀。咔嚓咔嚓,活儿干得相当麻利,就在要干完时,我来找他了,是安双环让我来找他的,安双环指着一张图纸跟我说,你看这儿有问题,这谁画的图纸,按这个图纸干活,非出事故不可。我说,这是刘师傅画的。安双环冲我瞪起眼睛说,你去找刘捷达,叫他过来跟我说说,我能不能按着他这个图纸干。我迟疑着说,刘师傅在修水泵呢。安双环说,管他修啥呢,你叫他来就是了。我知道安双环的脾气,要是我不去叫刘捷达,她一腔火气就得冲我发。
我就这样来找刘捷达,我说完情况,刘捷达脸上很不好看。他手上继续忙活儿,总算干完了,用抹布擦一下手,这才跟我走。在这个班组,安双环是刘捷达最犯怵的人,他的权威碰上安双环时总会碎了一地,他也知趣,尽量避着安双环。他跟我走,见了安双环各说各的理,免不了一番争执。这天晚上,刘捷达在被窝接到电话,说水泵启动后,温度过热只能紧急停泵,水泵停了,相关的设备也就停了。拆泵检查,居然是检修时少放了一个轴承垫。这个垫一般都是收尾时放,而这刚好是我找他的时候。是我的出现干扰了他的心緒,他才会有如此低级的失误。这件事后来在厂里传来传去,张思皓一定是听说过的。
我不免有些脸红,转身想躲开。张思皓对着我的后背说,刘师傅出这起事故,也该有你和安师傅一份功劳吧?我脊背发凉,只能停住步子回击,你这话啥意思?张思皓阴阳怪气地说,你听不出啥意思吗?我转过身来,怒冲张思皓道,你这是找茬儿?张思皓撇着嘴说,我咋不找别人的茬儿呢?刘捷达苦着脸说,你俩别吵了,事故是我出的,与别人没啥关系。
我憋一肚子气没处撒,跟安双环讲了这事。安双环一听就炸了,冲我瞪起眼睛吼,这张思皓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又作死,真是不知好歹。我附和道,是呀,不知好歹。安双环说,不知好歹的还有刘捷达,他犯了错不思悔改,还背地里兴风作浪,我非给他好看不可。我看安双环满脸通红,知道她生气了。安双环不是个生闷气的人,她有气是一定要发出去的,我身上顿时冒了冷汗。
班组的大屋子里只有我和安双环两个人。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安双环的脸上,她是侧身坐在窗前的,从我的角度看,她的脸一半亮一半暗成了个阴阳脸。安双环也就三十五六岁,五官清秀,目光扎人,发型是叫“五号头”的刚好遮住耳朵的短发,看起来英姿飒爽的那种。现在回想起来,三十五六岁应该是很年轻的,当时我才二十出头,看这个年龄的女人没想法,也就不觉得她是个年轻的女人。
我赶紧把话往回拉,说也是话赶话,赶到那儿了,张思皓才会这么说。安双环没理我,脸继续红着,我知道后果很严重,有些后悔跟她讲这事。
“后果”很快就来了。第二天在车间里干活儿,刘捷达把我拉到没人处,冲我喊,我躲她还来不及,你咋把我又往她的跟前拉?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又喊,你咋把昨天的事告诉了她?我知道他说的她指的是安双环,当然也知道他说昨天的事是啥。我的脸腾地红了,只能硬着头皮承担“后果”。厂房里噪音大。他的喊声听起来如同耳语。刘捷达还是喊,你得给我作证,我昨天真没说啥,全是张思皓说的。我也冲他喊,没错,是张思皓说的。
回去接着干活儿,干了一阵,又有人拉我,是王宝来,一边拉我一边喊,路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我立马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不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去。
分厂里的人都怕路巡洋,岂止是分厂,全厂的人没几个不怕他的。他不是一个凶恶的人,人们怕他,怕的是他的权威,权威就是瘆人毛。路巡洋是厂里的技术权威,当时刚刚流行涤纶产品,也就是聚酯纤维,其中的对苯二甲酸和乙二醇的配方是他的拿手好戏,经他手配制的产品质量上乘,就是比别人配得好,因此也就成了全厂的稀缺资源。我跟路巡洋因张思皓悼词的事有过一些来往,我第一次找他,他不同意致悼词。第二次找他他也不同意,当时他正吃午饭,不回家吃午饭的人大都去食堂吃,他不在食堂吃,有手下人去食堂替他打饭,拿回来他在办公室里吃。小茶几上摆了两个饭盒,除了米饭,还有两个炒菜和一个凉拌菜。令我眼睛一亮的是一个酒瓶和一只酒杯,酒瓶上贴的商标是“人参酒”,酒杯是那种二两半装的口杯,杯里的酒液呈淡黄色,我有意看了商标上的酒精度,58度。再看他的脸,红扑扑的挂着一层腻腻的汗。我随口说,我爸医院里有雄蚕蛾酒,也有人参酒,这两种酒我都尝过一口,我觉得雄蚕蛾酒比人参酒好喝。这回是路巡洋的眼睛亮了,他盯住我的脸说,雄蚕蛾酒?我说,对,雄蚕蛾酒。他吧嗒吧嗒嘴说,我听过雄蚕蛾酒,据说壮阳功效不错,我这人常年肾虚,喝酒当作吃药呢!我灵机一动,说,让我爸给你开两瓶雄蚕蛾酒尝尝?路巡洋说,你就是给我雄蚕蛾酒,我也不同意念悼词。我说,两码事,不搭边。他说,好,那就给我开两瓶尝尝。
两天后,还是挑了个中午,我拎两瓶雄蚕蛾酒去了分厂主任办公室。我爸是一家区级医院的主任医师,医院虽小,但不妨碍药局里有雄蚕蛾酒。那年代公费医疗,开药不用花钱。中午分厂没人,只有路巡洋一个人在办公室吃饭。我进去,把两瓶雄蚕蛾酒往茶几上一撂,说,路主任尝尝吧。路巡洋点点头。我这次没有提致悼词的事,他也没提,我们俩说了一些有关雄蚕蛾的话题,我就告辞出来。
几天后,班组里只有我和安双环两个人时,安双环冲我龇牙一笑,问,你送路主任雄蚕蛾酒了?我愣一下,连忙解释说,不是送,是开,给他在医院开的雄蚕蛾酒。安双环又笑了一下,笑容明显与惯常不同,那笑容里有一种诡魅的成分。安双环说,路主任说那酒好呢,管事,想让你再给开几瓶。我说,没问题。安双环又笑了笑,还是笑得很诡魅。
我心里犯嘀咕,路巡洋为啥不直接跟我讲,而是让安双环跟我讲,是自己不好意思讲,还是有其他别的啥用意?这一次,我让我爸多给开点。我爸说一次只能开两瓶,多开不合规矩。我见家里还有两瓶,就一起拎来了。送的时候我颇费琢磨,是直接送给路巡洋好呢?还是让安双环转交?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让安双环转交比较合适。我先把四瓶雄蚕蛾酒装进我的工具箱。待班组里只有我和安双环两个人时,我才把它拿出来,交给安双环。安双环见了,脸有些红,赶紧把酒塞进自己的工具箱。对于安双环和路巡洋的关系我早有一些耳闻,他俩早年是师兄妹关系,一直在同一个车间工作,一直有一些暧昧的传闻。也不过是一些风言风语,谁也拿不出证据说人家是不正当男女关系。我觉得自己想多了,赶紧有意驱赶某些不好的想法。
这天下午,我在厂房里干活儿,安双环凑到我跟前喊,路主任让你拿悼词给他。我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她。她接着喊,看你一手油咋还揉眼睛?我回班组取悼词时,找到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一圈黑,成了大熊猫。我用肥皂洗了脸,才去给路巡洋送悼词。
现在王宝来告诉我去见路巡洋,与那次送悼词的心情刚好相反。那次是如愿以偿,这次是担惊受怕。进他的办公室,他正在冲一个班组长发脾气,见我进来了也不搭理我,继续训斥那人。他又拍桌子又瞪眼,说你干啥吃的,不就是一个织机卡了吗?一个学徒工都能修好的,你们班去了两个成手都没修好,要你们有啥用?那人说,是我用人不当,下次我一定注意。路巡洋说,也是我用人不当,如果再出这种事,这个班长你就别当了。那人唯唯连声,退去。路巡洋这才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上上下下看我,并没说啥。把我看毛了,率先开口道,路主任找我有啥事?路巡洋鼻子哼一声,这才说,你猜?把球又踢回来了。我说,我猜不出来。路巡洋说,你猜不出来咋做得出来呢?背后议论领导的决定,像话吗?我嘴上说猜不出来,心里门清着呢!我说,是我嘴欠,不该跟安师傅瞎说。路巡洋说,看看,你跑偏了吧,你不是瞎说,是该说,如果你知道了还不说,那你就对不起安双环对你的培养,也对不起我对你的培养。我皱着眉,不知说啥好。路巡洋说,刘捷达背后非议领导,牢骚怪话连篇,你能作证吧?我脊背一阵发凉,下意识地摇头。路巡洋瞪起眼睛说,这点事都不敢作证,算个男人吗?我说,真不是刘捷达非议领导,是张思皓打抱不平,才那么说的,与刘捷达没啥关系。路巡洋说,如果你想跟你师父翻脸,你就坚持这么说。我连连摇头,心里乱成一锅粥。
刘捷达背后讲了不该讲的话,被分厂责令写了检讨书,在分厂职工会上做检讨。刘捷达站在前边念检讨书,念到一半时,张思皓站起来,朝前边嚷,刘师傅你别念了,又不是你讲了不该讲的话,话是我讲的,可我觉得我讲得在理,不是不该讲的话。坐在前边的路巡洋拍了桌子,他的水杯被震落,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路巡洋冲张思皓吼,张思皓,反了你了,本来我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不想跟你计较,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张思皓音量不减,还是朝前边嚷,看不惯的事我就要讲,你不过一个分厂主任,还不许人家提意见了?路巡洋接着吼,提意见当面提,背后提算个啥?背后议论就是耍阴谋诡计。
二人争吵不休,这个会被张思皓给搅了。散会后路巡洋气呼呼往外走,脸紫涨着,显然被气得够呛。都知道路巡洋在厂里的分量,别说是一般的工人,就是厂长书记也没人这样对他。对他来说,这就是栽跟头,他能不气?张思皓倒是胜利者的姿态,挺胸昂头撇着嘴走。回到班组,张思皓跟哪个人说话,哪个人都不接茬儿,有意躲着他。他得罪了主任,得罪了班长,谁跟他走得近那是自寻烦恼。我清楚,大家都有站队的习惯,这队伍本来是一支队伍,谁是领导谁就是排头。那么谁反对领导,和领导闹矛盾,就等于另拉一支队伍,有两支队伍,也就有了站队的选择。大家都自觉地站到了领导也就是排头这一边,那一边的张思皓和刘捷达两个人就特别显眼。
這以后的情形是,大家都有意躲着张思皓和刘捷达。刘捷达被撤职后已经习惯了被孤立的状态,安于一个人独处,张思皓不习惯,总主动靠近某个人,或主动跟某个人搭讪,那个人则哼哼哈哈,敷衍了事。见谁和张思皓或刘捷达说话,安双环就皱了眉甩脸子,那个人也就知趣,尽快躲开。
厂房后墙那边有一片小树林,说树林有些牵强,也就是有三排大树,十几棵的样子,我们都叫它小树林。有人曾建议把这些树砍伐了,在这块地上建俱乐部,被当时的厂长给否了。树是旱柳,都有些年龄了,树干粗得一人搂不住,枝条纷垂,弄出一大片浪漫的树荫。我闲下来时总爱遛到这儿乘凉,除了图清净,更图能看到美女。树林的另一边是厂里的化验室,化验室里有十多个年轻的女化验员,那都是从一线车间的女工中选出来的,纤维厂的女工本来就多,多中选优,个个姿色不凡。这些化验员没事时也爱到树林里乘凉,这样,在这儿偶遇美女的机会就会多。
我在一棵老柳树下席地而坐,屁股底下是暄软的杂草,坐着很舒服。我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看丝丝絮絮的烟雾从嘴巴升腾起来。我其实不会抽烟,抽烟是赶时髦,不抽烟总感觉自己的男人味不浓。吸到嘴里的烟雾大多如数从嘴里吐出,连鼻腔都不进,有人见了就说我糟蹋香烟。我在这儿坐了半小时左右,抽了两支烟,也没等到哪个美女进小树林,倒是把张思皓等来了。他坐到我身边,歪头看我,看得我极不自在,问了句东北人的通用语,你瞅啥呀?张思皓说,瞅你咋地?这要是陌生人偶遇,一场冲突就会在这一问一答中升级。张思皓说,你不够意思,背后传闲话才惹出这些事来。我辩解道,不是我传闲话,其实我只是跟安师傅聊天,没曾想她会那么用心。张思皓说,不管你主观上是不是传闲话,客观上已经起到了传闲话的效果。我没再辩解,说,其实我对你一直挺仗义的,当初听说你不行了,我还策划给你开追悼会呢,悼词都写好了,我亲手写的。张思皓冲我瞪起眼睛,重复了句,追悼会?我用肯定的口气说,是呀,追悼会,为了隆重,我还去请路主任给你念悼词,人家起初不答应,是我做了不少工作,人家最终才答应,不信你去问安师傅,去问路主任。张思皓说,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呗?我说,我也不图你感谢,你要是真死了,你还能感谢我吗?我其实就是同情你,要做件好事而已。张思皓说,说你在诅咒我也不过分。
张思皓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咱不说过去了,咱说现在,我相信你不是有意传闲话,你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我说,我没被谁利用。张思皓说,你要是不被人利用,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站在刘师傅一边,我也希望你能站到我们这一边。我回答得很干脆,不能。张思皓并不急躁,他不紧不慢地说,石头和鸡蛋相撞,你站到哪一边?我说,我不喜欢选边站队。张思皓又说,正义和邪恶斗争,你站到哪一边?我冷笑道,你别拿大话压人,道德绑架这一套对我不好使。张思皓也冷笑道,这不是绑架,但这是道德。
我不想跟他纠缠,尽管我在跟他斗嘴,但远看我们和倾心交谈没啥两样,要是让人看见,传话给安双环,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起身,朝厂房里走,没走几步,迎面跑来一个女人,这女人花容失色,慌里慌张,我定睛一看是管蔚蓝。我瞪大眼睛停住步子,管蔚蓝与我擦身而过,直奔张思皓。张思皓起身,管蔚蓝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一起桃色新闻传遍了厂区和家属区,新闻的男主角是路巡洋,女主角是张思皓的女友管蔚蓝。讲这件事时,讲者神神秘秘,听者也神神秘秘,讲的听的都探出脑袋,很小心也很认真。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下午,管蔚蓝一个人正在水泵值班室值班,门被推开,随着庞大的噪音挤进一个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就是路巡洋。坐在椅子上的管蔚蓝起身,轻呼一声路主任。噪音中的路巡洋大概是听不清她呼声的,门被他反手关上,噪音大半被关在门外,路巡洋也轻呼一声,小管。管蔚蓝一定是听清了他的呼声,冲他笑一笑。她的笑容很甜,鼻子、嘴和腮帮的表情肌配合起来,如陈酿启封。路巡洋被扑面而来的气息瞬间熏晕,扑上去抱住管蔚蓝又啃又咬,管蔚蓝往外推,路巡洋力大无比,哪推得开……事后,管蔚蓝跑出值班室,跑出厂房,跑进小树林,扑进张思皓的怀里放声大哭。
大多数人认为,路巡洋是得手了,是强奸了管蔚蓝。有一小部分人认为,也不见得是强奸,说不定是通奸呢!我是事件发生后的目击者,亲眼看见管蔚蓝扑进张思皓怀里大哭,但他俩说了些啥,我也没听清。
随后发生的事情,很多人和我一样是说得清的,也就是目击者众多。我看见张思皓推开管蔚蓝,向分厂那边跑。途中,猫下腰,在一处墙角捡了一根六分钢管,拎着继续跑。我也跑着跟过去,一路上很多人看见这一幕,都跟着跑过去。待他冲进分厂主任办公室时,他身后已经有几十人跟随了。此时路巡洋正坐在椅子上慵懒地抽烟,看那神态像极了房事后的小憩。张思皓抡起钢管朝路巡洋砸过去,路巡洋本能地斜过身子,躲过一劫。张思皓再抡钢管,已没了能打路巡洋的机会,他被随后赶来的人们拽住,钢管被夺,人被控制。
路巡洋吓得不轻,一脸冷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张思皓骂道,老不正经,调戏我对象,我饶不了你。有人说,别冲动,到底是咋回事,慢慢讲。张思皓喘着粗气说,你问他。路巡洋回过神来,一边用手抿脸上的汗一边说,误会,纯属误会,我去水泵值班室查岗,脚没站稳,跌进管蔚蓝的怀里,管蔚蓝太敏感了,推开我朝外就跑……张思皓打断他的话骂道,老色鬼你还有脸讲?跌了一跤跌进人家怀里,人家张开怀抱让你跌了?路巡洋说,是我用词不当,不是跌进怀里,是跌到她的身上,跌到她的身上了。
被拽出分厂主任办公室的张思皓没回班组,他去了办公楼,有一些人跟在他身后,以防止他干傻事为由,其实就是想看热闹。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心情复杂,想一想粉嫩如花的管蔚藍被老男人路巡洋给拱了,心里也不平衡。不过,如路巡洋所说,只是跌到她怀里或者身上,也不该算是什么问题。事后,我问过张思皓,管蔚蓝是咋跟你讲的。张思皓说,她讲路巡洋撞开值班室的门,就扑向了她,她推开他,就跑出来了。这和传闻有些出入,口口相传难免添枝加叶,难免变形,这都不难理解。
张思皓闯进厂纪委书记的办公室,我们这些人跟进去,被纪委书记给撵出来了。门关上,我们只好各自回自己的岗位。我回班组的路上,正遇见安双环从厂房里出来,她一手油污,见了我就问,听人说路主任出事了,你知道出啥事了吗?我如实相告,我看见她的脸一点点地涨红,直涨到猪肝色。我说,也可能是误会,她没再说啥,甩开我走开了。
快下班时张思皓回到班组,大家都用好奇的目光看他,却没有人主动跟他说话。张思皓自己到水池边接一杯凉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坐下来也一声不吭。他的神态比刚才平和多了,看来还是纪委书记会做思想工作。
纪委书记姓霍,以前在我们分厂当过主任,他当主任时,路巡洋是他的副手。霍主任搞政工出身,生产上是外行,路巡洋是内行,有时难免会流露出对霍主任的不屑,二人的关系就很微妙。据说现在的霍书记很重视张思皓举报的情况,已经开始调查了。我们私下议论,都说这回够路巡洋喝一壶的。
这天一上班,安双环就跟我说,先不给你分活儿干,你一会去纪委吧。我问,我去纪委干啥?安双环说,霍书记要跟你谈话。当时大家都在屋子里,一屋子目光扎在我身上。我看看安双环,又看看张思皓,心里有点发毛。张思皓冲我来了一句,做人要有正义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安双环接了一句,讲实话,就问心无愧。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重复着安双环的话。
敲开霍书记的门,霍书记正在打电话,他看了我一眼,没理我,继续打电话。我站了一会儿,不自在,就坐到一边的长椅子上。霍书记打完电话,对我说,把门关上。我起身关了门,又坐下。霍书记说,今天找你谈话,你不要有啥顾虑,有啥说啥就行。我又重复了一遍安双环的话,讲实话,问心无愧。霍书记满意地点点头,说,那就开始了。
霍书记问,你是不是给路巡洋开过一种叫雄蚕蛾洒的药酒?我愣住了,我原以为霍书记会问我那天看见管蔚蓝哭着扑进张思皓怀里的事,问药酒的事令我十分意外。霍书记说,讲实话嘛,你刚才说的。我这才点点头,说了声是。霍书记接着问,是他找你开的?我如实说,是我先说我爸医院里有这种酒,他才让我开的。霍书记问,一共开了多少?我想了想说,前前后后一共开了有七八回吧,有一次是四瓶,其余都是两瓶。霍书记问,他说过为啥开这种酒吗?我说,他说过他肾虚。霍书记问,他说过疗效吗?我摇摇头说,没说过。我突然想起安双环曾传过话,说他说过那酒好,管事,但毕竟是安双环传的话,我觉得没必要节外生枝。
纪委的调查结果很快公布于众。因为路巡洋有医院开的诊断,证明他性功能有障碍,不可能骚扰女性,他与管蔚蓝发生的冲突纯属误会,并且得到了管蔚蓝的谅解,希望大家不要传谣,把精力放到安全生产上。路巡洋因这事灰头土脸,但并不妨碍当他的分厂主任。
管蔚蓝谅解了路巡洋,张思皓也跟着谅解了路巡洋。有一次,张思皓主动跟我聊天,我见四周无人,也就跟他热聊起来。聊着聊着,我话题一转,问,你真相信纪委的调查结果吗?张思皓说,当然相信,路巡洋都没那个能力,不可能把管蔚蓝咋样。我说,管蔚蓝咋说的?张思皓说,当初是误会,在气头上,她才反应那么激烈。我说,管蔚蓝是不是有压力,才这么讲?张思皓拉下脸说,你咋说话呢?管蔚蓝心里只有我,才会反应那么激烈,才会跑出来找我,她说的话我相信。我不好再说啥,这个话题只好打住。
这之后的某一天,安双环和路巡洋吵了一架。我们都知道安双环的脾气,直爽、刻薄、眼里不揉沙子。她就在班组的大屋子里跟路巡洋吵,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路巡洋凶得很,很少有人敢跟他吵架,偏偏安双环不怕他,他也偏偏见了安双环会矮半截儿。起因是路巡洋来班组,见王宝来没拉电闸就修屋里的电灯,顺嘴批评了他几句。安双环立马冲路巡洋瞪了眼睛吼,是我让他修灯的,有本事你冲我来。路巡洋说,我说他不对吗?安双环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你说他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路巡洋急了,也吼,你吃枪药了?谁不知道我,不管是谁,就是厂长违规我也敢说他。安双环接着吼,自己的屁股没擦干净,有啥资格说别人?路巡洋音量降了一半,说,你咋知道我屁股没擦干净?安双环说,谁没干净谁知道,还用我扒了你的裤子让大家看?路巡洋怂了,嘀咕道,好男不跟女斗。旁观者都忍住笑,路巡洋冲他们来了精神,又吼,都给我滚出去,该干啥干啥,小心我扣你们的奖金。众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他和安双环。
我也随众人走,边走边想安双环,安双环的话里有话,别人听不懂,路巡洋听得懂,我也懂了个一知半解。我进厂房,有意走到管蔚蓝值班的水泵房附近,停步,盯住泵房发呆。
我心里堵得慌,去检修现场找张思皓,把张思皓从一根管道上拉下来。张思皓喊,啥事?声音落在噪音里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我喊,你不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张思皓喊,啥事情?我说,路巡洋欺负管蔚蓝的事情呗!张思皓阴了脸嚷,你瞎掺和啥?事情都过去了,都是误会,我差点冤枉了无辜的人。我喊,无风不起浪。他嚷,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真理不在自己的手里。说到这他冲我拧起眉头,嚷,你咋对我对象的事这么上心?我心虚了,摇摇头走开了。
我知道张思皓是个乐观主义者,凡事总会往好里想,你拉他往阴暗处想说不定会反遭其害,他会把你的阴暗心理无情地撕开。有些事是人们无力把握的,只能绕开,或静观其变。
过不多久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管蔚蓝调离了水泵值班员的岗位,去化验室当了化验员。化验员是女工们最羡慕的工作,是美女扎堆的地方,算得上美女的管蔚蓝去当化验员,也算是恰如其分。没有谁对此提出异议,张思皓也挺高兴,不管谁提起这事,他都一脸自豪,咧着大嘴说,管蔚蓝早就该是化验员。
只有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路巡洋升任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了。在厂长和书记的支持下,他重新做了一套奖金分配方案,按照劳动强度和贡献大小,把分厂与分厂之间,车间与车间之间,班组与班组之间拉开了距离,一共设了八个档次,档次之间差得不是一点半点。用厂长的话说,这是竞争机制和激励机制,只有差距大了,才有赶与超的动力,才能充分挖掘每一个人的潜能。
拉档名单没下来时,张思皓就在班组里说,这才是现代化的管理方法,是真正打破大锅饭了。大家都歪头看他,没人接茬儿。他接着说,可以预见,咱们厂的经济效益会大幅度提高,咱们每一个人的奖金说翻番那都是少的。有人的热情被激发了,向他投去热辣辣的眼神。安双环沉了脸,说,磨蹭啥,都干活儿去。大家这才不情愿地把歪着的头正回去,慢吞吞往外走。
不久,具体拉档名单就下来了。我们班组被定为第三档,和第一档的班组奖金基数差了不少。班组炸锅了,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就吵吵嚷嚷说啥的都有。王宝来破天荒主动跟张思皓说话,用的是揶揄口气,说还奖金翻番呢,我看是减半吧?张思皓脸色很不好看,走到安双环跟前说,安师傅,你是班长,给咱班定得这么低,这是瞧不起你这个当班长的。安双环脸色也很不好看,气呼呼盯着桌面,一言不发。张思皓又说,遇到不平事就得靠自己,我看该去厂里跟头儿们说道说道。有很多人附和道,是呀是呀,应该说道说道。王宝来看看大家,又看看安双环,陪着小心说,安师傅,你啥意见?安双环说,你们自己拿主意,就当我没听见。王寶来说,是呀,安师傅是领导,不好出面,只能咱们团结起来,自己给自己拿主意。有人说,咱们一起去找吧。安双环皱了眉头,瞪了那人一眼。王宝来心领神会,说,我看咱们不能都去,四十几人去了是聚众闹事,一两个人去了才是反映问题,看看,谁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做声,不愿出这个头。安双环撇了嘴,一脸的轻蔑之色。
张思皓开口了,如果大家信得过我,我当这个代表。大家正苦于找不到出头的人,见张思皓主动出头,当然都说信得过。张思皓又说,我带两个副手,谁去?我望向安双环,她也望向我。我说,我去。张思皓问,还有谁去?没人搭茬儿。张思皓说,王宝来,你口齿伶俐,你去吧。王宝来面露难色,安双环接了一嘴,叫你去你就去吧。王宝来只得答应。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奔向办公楼,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代表一群工人参与劳资交涉。张思皓走在前边,我跟王宝来一左一右走在后边,我们气势汹汹,迎面走来的人们都被我们的气势镇住,自觉闪在一旁给我们让路。上楼,到了三楼厂主要领导所在的楼层,走过挂着副厂长室副书记室的几个房门,在挂有厂长室的门前停住步子。张思皓敲门,声音响亮,隔壁房间的门先开了,一个衣着干净的小伙子急慌慌出来,要挡在我们前面,他扒拉张思皓,没成功,张思皓站得很稳。他问,你们要干啥?张思皓说,找厂长。他又问,有事先到我这屋来讲。张思皓说,你不配。小伙子发愣,反应变得迟钝。张思皓就又响亮地敲门,里边终于有声音传出来,进来。我们就这样一前两后站到厂长办公桌的前边。
厂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我们都认识他,他不见得认识我们,全厂几千名职工,他当然认不过来。他脱口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啥?张思皓报了分厂和班组,说我们是来反映情况,提意见的。厂长说,你们可以去找你们的分厂主任,找我,越级了。张思皓说,这事他解决不了,只能找你。厂长问,啥事?张思皓说,奖金分档的事,把我们班组的奖金定得太低了。厂长说,高低自有道理,要是都像你们这样来找我,厂子不乱套了?张思皓说,怕乱套就要有错就改,改了就不乱套了。厂长说,凭啥说是错?张思皓说,那我就跟你掰扯掰扯。
他俩一来一往地说,我和王宝来没插上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其他办公室,路巡洋等人赶过来,见是我们,路巡洋凶起脸吼,还反了你们了,敢来找厂长闹?张思皓没退让,也凶起脸吼,来提意见就是反了,你们要是定档合理,我们能来提意见?厂长抬手推了一把眼镜,跟路巡洋说,你来得正好,这事你解决吧。张思皓问,他真的能解决?路巡洋说,我不解决我就不是路巡洋,你们跟我走。我们三个互相看了看,都点点头,跟路巡洋出来了。
进路巡洋的办公室,门关上,其他人并没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围在路巡洋办公室的门口听。后来我们出屋时,走得急,撞在了这些人身上。屋里,还是张思皓与路巡洋争辩,没争出个子丑寅卯。路巡洋火了,让我们都回去,如果不回去,就别在现在的班组干了,给你们换到外围班组去。所谓外围班组就是干厂房外边活儿的,属于二三线班组,奖金档次会更低。张思皓也火了,冲路巡洋吼,别吓唬我们,我们也不是被吓大的,凭啥呀?路巡洋说,就凭你们跟我闹,扰乱厂子的正常生产秩序,我就可以调你们。张思皓说,那你去骚扰我对象管蔚蓝,算不算是扰乱生产秩序?路巡洋说,别瞎说,一码是一码,那是误会。张思皓说,我要认定不是误会呢?路巡洋的声调降了八度,说,啥事都好商量,别砢碜人就行。张思皓说,还是那句话,凭啥我们就是第三档的班组?路巡洋说,第三档已经不低了,咱就说第一档的班组,人家是给纤维配方的,玩的是智力和技术,第二档的班组你也去看看,人家上班时一人看好几台机器,连厕所都去不了,玩的是体力,你们能比吗?张思皓说,你这么说我还真跟你杠上了,我不跟第二档的班组比,我就跟第一档的班组比,咱比技术水平行不行?如果我们输了,我们心服口服,乐呵呵拿第三档的奖金。路巡洋说,咋比?张思皓说,他们出一个人,我们出一个人,你们领导出题我们来抢答,高下立马见分晓。路巡洋低头想了想,说,就依你。
就这样,一档班组派来的选手很快赶到办公楼的三楼,随他来的还有他们班组的班长、技术员和工会小组长,等于一二三把手都到场了。这个选手我们都认识,是朱师傅,他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尖子,据说水平比路巡洋只差那么一点点,也算是顶尖水平了。我们班组的安双环也赶来了,起初我们都让她上场,论技术,也只有她能跟朱师傅抗衡。安双环连连摇头,说我是班长,人家班长都不比,我比,就是赢了也不光彩。其实我们心里都有数,就是她肯跟朱师傅比,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先让她上,也算是一种礼貌和客套。我们很快推出了第二人选王宝来。王宝来虽比他们都年轻,但技术水平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我们都没有的能力,那就是过目不忘。没错,他就是我开头提过的那个记忆狂人。后来我走南闯北,再没见过比他记忆力还厉害的人。
王宝来犹犹豫豫往后缩,怕因此得罪领导,张思皓可不管他这个,生拉硬拽把他弄上了场。地点就选在三楼小会议室,生产技术科的牛科长被叫来出题。除了我们两个班组的几个代表,几个副厂长和厂办党办的工作人员也过来观看。路巡洋板着脸说,就出五道题,开始吧。牛科长说,聚氯乙烯的熔体纺丝法具体怎么操作?王宝来不是搞这个的,瞪眼答不上来。朱师傅微微一笑,开始解答。第一道题,他赢了。牛科长说,给湿加油剂的处理方法?王宝来还是干瞪眼,答不出来。朱师傅坦然解答,第二题,他又赢了。牛科长说,扩链剂中EDA的计算公式?朱师傅瞪眼想,嘎巴嘎巴嘴,没答出来。这回王宝来笑了,张口就是一大串,有乘有除有代码有数值。朱师傅干活可以,干活需要计算时找来公式往里套数据,可要背下来他就不胜任了。牛科长说,给你们来点难度,预聚合物反应方程式是什么?朱师傅还是干瞪眼,王宝来又是对答如流。二比二平,周围一片感叹声。路巡洋坐不住了,站起来冲牛科长嚷,换个思维出题好不好?牛科长拍拍脑袋,说,添加剂配混工艺参数是什么?牛科长显然又把出题的重点绕回到第一第二题的模式,可是第一题和第二题都是操作方法,这一道多了个数值,朱师傅平时干活是对照表格里的数值,表格就贴在墙上,用不着背,现在要他背,他还是干瞪眼,答不上来。王宝来说了一连串的数值,说得又快又准,说完了,响起一阵掌声。连几个副厂长也被感染,跟着鼓掌。
三比二,王宝来胜。路巡洋没好气地冲牛科长说,姓牛的和姓朱的是冤家?牛科长哭丧着脸说,我出的可都是他们班组的题呀!言下之意,他偏向的是姓朱的。路巡洋鼻子哼了一声,愤愤地往外走。张思皓抢上一步抓住他一只胳膊,说,路厂长说话算数不?路巡洋说,吐唾沫是个钉。张思皓松开手,和我们一起哈哈地笑。
管蔚蓝来到小树林,一屁股坐到杂草上。化验员们空闲时都会溜出化验室,来小树林做短暂的休息。管蔚蓝穿白大褂,长发扎成一个马尾巴。她头低垂,看地,地上的草叶碰上她的脸。这时张思皓也进了树林,他径直朝管蔚蓝走,脚步很轻,地上的草起到消音作用,走到跟前,管蔚蓝也没发现他。从他站立的角度看下去,他看到的只能是管蔚蓝的头发。他轻呼一声,蔚蓝。管蔚蓝吓了一跳,猛抬头,盯住张思皓问,你咋来了?张思皓说,我来找你。管蔚蓝说,啥事?张思皓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管蔚蓝愣愣地仰头看他。
张思皓也坐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坐,膝盖挨膝盖,头也挨上头。张思皓问,你调来化验室和路巡洋有关系没有?管蔚蓝答,没有。张思皓说,那咋有人说闲话?管蔚蓝说,有人说闲话我管不住,我只能管住我自己。张思皓说,那我信你。管蔚蓝说,你来就问这事?张思皓说,这是第一件事,第一件事完事了就是第二件事。管蔚蓝问,啥事?张思皓说,我们结婚吧,我爸准备去你家定日子呢!管蔚蓝没吭声,算是默许了。张思皓双手抱住管蔚蓝的头,慢慢坐下,嘴递过去,接吻。
这个场景和这段对话我都看见听见了,我就躲在另一棵大柳树后边,与他俩之间只隔了一棵树。我心里酸溜溜的,想了一些不便言说的事。
不久,张思皓和管蔚蓝就结婚了,我们班组的人都参加了婚礼。婚礼在厂职工食堂的大厅里举行,鲜花、彩带、彩球、鞭炮什么也不少,证婚人是副厂长路巡洋。这之前,张思皓偷偷求我,让我找路巡洋去做证婚人,他说证婚人很重要,如果有个厂级干部做证婚人,他这个婚礼就够档次了。我说你的婚礼,还是你自己去请比较好。他摇摇头说,我多次得罪他,我自己去请肯定不好使。我说,我请也一样。他说,你不一样,你看我病重那阵儿,他都答應你给我致悼词了,你帮人帮到底,你去求求他吧。我拗不过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路巡洋,没想到他满口答应,痛快得我反而不适应,不知说个啥。路巡洋说,我是厂领导,除了念念结婚登记证,还应该讲两句,得有水平,我看你悼词写得不错,这次你再写个祝词吧。
路巡洋站在前边念祝词,我写这种东西是杀鸡用牛刀。祝词热情洋溢,既有祝福也有期望,路巡洋念起来声调越来越高,念到对新人的期望时,他走到两位新人跟前,面对面地念。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说是路巡洋与两位新人面对面,不如说是与管蔚蓝面对面,我看见的是路巡洋的背面和管蔚蓝的正面。路巡洋说,我希望你们不但要互敬互爱,还要互相支持对方的工作,把工作做好,把该做好的做好,我先问新娘,你说是不是呀?这句话是路巡洋临场发挥加上去的,我的稿子上可没有这句话。我看见管蔚蓝低下头,脸红得像胸前的配花,用低低的声音说了声是。
厂里提出一个口号,是“安全生产三百天”。在我们这种大型企业,安全生产一百天都是可喜可贺的事,那么多设备机器和生产环节,任何一个环节或任何一个零件出了故障,都可能引起相关事故。安全生产一百天了,上边要下发奖金,厂里也要发奖金。当时安全生产一百天的奖金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据说安全生产三百天的奖金要达到几个月的工资总和呢!全厂四千多名职工,家属区里几万人群情振奋,都充满了渴望。
我听安双环说过,口号是由路巡洋最先在厂务会上提出来的,当时厂里已经安全生产两百天了,再铆把劲儿,就是三百天。会上很多人提出不同意见,说两百天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职工的耐力和系统设备都到了疲劳期,出问题是可以想象的事,如果就此打住,安全生产两百天已经是不得了的成绩,上下都好交代。路巡洋发脾气,冲大家瞪了眼睛,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没出息,目光短浅,吃上饭就知足了,就不想着要吃山珍海味了?厂长支持他,说话比他要有水平。厂长说,没有胆识就没有未来,在行业内我们要勇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把二百天当零,从零开始,安全生产一百天,咱们就成了行业的先锋。路巡洋接茬儿道,是呀是呀,你们有胆量没有?先是稀稀拉拉地说有胆量,路巡洋放大声音又问,到底有胆量没有?大家的激情被激发出来,也都放大声音说,有胆量。
上班路上,我遇見张思皓。我俩并作一路走,途中,有一辆幸福牌摩托车擦身而过,由于速度太快,蹚起路边水坑里的积水,溅到我俩的裤子上。张思皓冲着摩托车背影吼,急着去死呀?人家根本没听见,转瞬就没影了。张思皓扭过头对我说,我也想买一辆大“幸福”。幸福牌摩托车在当时是时髦货,骑上它又耍酷又能显示实力,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对它有美好的憧憬。我说,得小几千呢,买不起。张思皓说,等安全生产三百天,就能买得起了。我说,哪那么容易就安全生产三百天。张思皓说,已经两百二十五天了,厂里所有的设备运行稳定,三百天还不是眨眼就到的事。我扭头看他,他一脸的自信,可我却怎么也自信不起来。
快到厂大门时,又有一个人和我俩并肩走,也聊起了安全生产三百天。这个人叫赵途安,年龄和我俩相仿,长得五大三粗,是综合班的架子工。赵途安说,要真是安全生产三百天了,我也想买辆大“幸福”,可想归想,我知道根本买不了,我媳妇肯定不答应,她会过日子,会把钱存进银行留给我儿子娶媳妇。我和张思皓都笑了,他儿子还没足月呢!
就是这个赵途安,在安全生产达到二百九十九天的时候,准确地说,离安全生产三百天仅差八个小时的时候出事了。他在厂子的院墙外走,脑袋挨上一截断下来的电线,当场触电身亡。
这吱啦一声电击,打破了几万个职工和家属的梦想,用张思皓的话说,他的大“幸福”和赵途安一道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很多人呆住了,大张着嘴,好一阵合不上。待合上了,就连连摇头叹气,也不知是为一个年轻的生命惋惜还是为奖金惋惜。
事故经过是这样的,院墙内侧有一处空中的设备需要检修,这个设备距地面大约十米,需要搭架子,被派来的架子工是赵途安和一个姓孙的年轻人。检修这个设备的第一道工序是更换一个阀门,换阀门的工作归我们检修班,被派来干活的是我和王宝来。赵途安出事时我和他一墙之隔。当时赵途安和小孙用木杆搭架子,我和王宝来坐在附近的石头上等他俩把架子搭完,好爬上去更换阀门。那天天有些阴,头顶是一层灰突突的云彩,王宝来抬头望着天空说,下雨这活儿就没法干了。用铁筋绑架子的赵途安接了一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就是下雨了,雨总有停的时候。我随着他声音看过去,架子已搭到十米处,那个设备被横竖有序的木杆罩住,也就是说,架子快搭完了。王宝来没好气地说,雨停不停没你的事,搭好你的架子吧。赵途安说,眼见着就搭完了,可差了一根杆子,小孙,你去取一根杆子来。小孙说,你咋不取呢?我脚崴了,有点疼,不想走路。赵途安说,真的假的,干活就来事?小孙说,你愿意信不信,反正我不去。赵途安摇摇头,把脸转向我和王宝来,说,你们能不能帮我取一根杆子来?我和王宝来同时说,不能。说罢相互看了一眼,王宝来又冲赵途安说,这是你们的分内事,我俩的活儿是换阀门。赵途安说,求人不如求自己,你们不去,我去。
赵途安下了架子,绕着院墙走了大约两百米,那里有个小门通向外边,架子工的木杆都堆在院墙外。也就几分钟光景,院墙外传来一声惨叫。我愣一下,随即和王宝来、小孙拔腿就跑,也不见小孙喊脚疼了。出小门,就看见赵途安躺在地上了。
没完没了的调查开始了。我、王宝来和小孙频繁被叫到厂安监科,讲述事情的经过。我们仨都如实地讲,无论是单独谈话,还是共同谈话,我们仨讲的都一样。有一天,我被路巡洋叫到他的办公室。一进屋,他就叫我坐,挺热情的样子。我在长沙发上坐下,他从办公桌那边绕过来,也挨着我坐到沙发上。和他挨得太近,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我有一些不适应,本能地往边上挪了挪。
路巡洋说,你也知道,这个事故打破了多少人的梦想。我说,是呀,太遗憾了,仅差一天就安全生产三百天了。路巡洋说,多少双眼睛热切地看着咱们呢!我说,看也是白看,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没办法让他复活。路巡洋说,人死不能复生,但事故却有办法避免,咱换一种说法,可能这就不是一起事故了。死人了还不算事故?我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他。路巡洋接着说,如果他出了厂子的门,不是取杆子,是干别的私事,触电就是个人行为了,就不会影响厂子的安全生产记录。我脱口道,可事实不是这样。路巡洋说,事在人为。我说,赵途安都死了,我不能说伤害他的话。路巡洋说,如果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又能不影响安全生产记录,你说好不好?我说,那自然是好。路巡洋说,你放心,厂子会尽最大限度地补偿他,给最高的抚恤金。
我想了想,也觉得路巡洋说的不是一个坏办法。不放心,又问了一句,真不影响他的抚恤金?路巡洋用肯定的口吻说,不但不影响,厂子还会想办法多给。我点点头,心里踏实一些。
这之后,安监科再找我时我就改了口,说赵途安跟我们说出去有点事,具体什么事没说,就从小门出去了。事后,我找王宝来问,王宝来也说改口了,和我的说法一致。找小孙问,小孙也改口了,也和我说法一致。就这样,赵途安的触电成了个人行为,属于工作时间擅自出厂,触电身亡也就与生产无关了。
安全生产三百天的喜报与赵途安触电身亡的通报脚前脚后发出,人们的喜悦中便夹裹了些许惋惜和悲伤,或者说是惋惜与悲伤中夹裹了喜悦。奖金还没拿到手,就有人出头搅局了,这个人是张思皓。
下午难得没活儿干,大家都待在班组的屋里闲聊。张思皓凑近我说,走,到小树林坐一会儿去。小树林令我想到那些美艷的化验员和管蔚蓝,就起身,跟张思皓走。老远看见有棵大柳树下坐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不是管蔚蓝,却也颇具姿色,眉目流盼。我俩朝她俩走,她俩的眼睛盯住我俩。张思皓率先打招呼,没活儿呀?其中一位回应,没活儿,你们也没活儿呗?张思皓说,没活儿。我盯住另一位看,觉得这个没说话的女化验员更耐看,把她看不好意思了,低了头说,咱回去吧。两个人起身,用手拍打屁股,有草叶和浮土弥散。张思皓说,咋不坐了?一个人说,活儿来了坐这儿不知道,耽误事。
两个化验员走了,我俩坐到刚才她俩坐的位置。草地软绵绵热乎乎的,似乎还有那两个女人的温度。我不怀好意地说,管蔚蓝咋没来?张思皓说,没她的事,咱说咱的事。我说,咱们有啥事?张思皓凝视着我说,赵途安死了,我听小孙讲过事情的经过,他应该是公亡,可就因为你们三个的证词,他成了自己违规外出,自己不慎触电死了,他的在天之灵能安息吗?我心头翻滚,压制的不安一下子涌上来,我本能地辩解道,这也是为大多数人的利益嘛,几千名职工几万名家属都盼着安全生产三百天,就差一天呀!张思皓说,别拿大多数人的名义做亏良心的事,落实到每一个人,不就是千把元钱吗?就说你我吧,拿了这沾血的钱好花吗?我也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但还是极力辩解,说,人死不能复生,厂里答应他的家属会拿到比公亡更多的补偿,要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我也不会说谎。张思皓霍地站起,冲我吼,钱能补偿他的荣誉吗?钱能让咱们心安吗?我心惊肉跳,一时不知说啥好。
张思皓说,如果你还有良心,就跟我找厂领导说清楚。我说,我说没用,还有王宝来和小孙。张思皓说,他俩的工作我来做,你只管住你自己的良心就行。我说,找谁去说?张思皓说,跟我来。拉了我就走。
我们去厂办公楼,上了三楼,找了纪委霍书记,把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我俩从办公楼往回走,路过小树林时,有个人从里边飞快地奔出,吓了我一跳。来人是管蔚蓝,她一把扯住张思皓的胳膊,说,你好日子不过瞎折腾啥?你要搅安全生产三百天是犯众怒,往后你咋在厂里干?张思皓梗着脖子说,我该咋干就咋干,良心不亏,舒服着呢!说罢皱了眉,问,你咋这么快就知道这事了?管蔚蓝说,你别管我咋知道的,你舒服了,我咋办?我可受不了大家的白眼儿。张思皓说,慢慢就习惯了。管蔚蓝拖着哭腔说,你要认我这个老婆,就赶紧回去跟领导更正。张思皓说,没法更正了,是当事人说了事实。管蔚蓝松开张思皓的胳膊,面向我说,你能回去更正吗?这好像是管蔚蓝第一次拿正眼看我,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咋还能收回?我咬着牙摇摇头。
1990年代我调离这家厂,到市里的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娶妻生子,过平常人的日子。和厂里人的来往也越来越少,关系越来越淡。1990年代末的一天,我接到王宝来的一个电话,他张口就说,大作家,你还好吧?我没好气道,有事说事,别挖苦我。王宝来呵呵地笑,说,真没挖苦你,不管你在你们的圈子是个啥地位,在我这儿,你就是大作家。我打断他的话说,宝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有啥事?王宝来说,要想出大作品是不是得有大素材?我说,是。王宝来说,咱红星厂的改革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阶段,这样的大素材你要错过了,是不是挺可惜的?我说,你到底啥意思?王宝来说,为你着想,把这个大素材给你,如果你有兴趣,就回厂来找我,咱哥们儿一场,我不会让你失望。
“大素材”还是吸引了我,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平淡无奇,很难刺激创作的兴奋点。我说,好,我去。王宝来兴奋地说,太好了,到时我到厂门口等你。
我乘坐公交车前往。下公交车,老远看见王宝来和一个小伙子站在厂大门口。王宝来看见我,大步朝我走,那个小伙子也大踏步跟着。我喊他宝来,握手,寒暄。小伙子在他身后说,这是我们王主任。我说,升官了,是什么主任?王宝来笑道,厂办主任。我对以前的厂办主任有很深的印象,那个人瘦高个子,跟在厂长和书记身后总是低着头弯着腰,不在厂长书记跟前时,他的腰杆子却是笔直的,比一般人要高出半个头,分厂主任们见了他都点头哈腰。我脱口说,你真厉害。王宝来说,看着厉害,又有谁知道我的甘苦。
随王宝来进办公楼,上到三楼,进他的办公室。落座,他忙着沏茶。我问,厂长和书记还都在这一层?他说,现在厂长书记一肩挑了,厂子现在叫红星合成纤维有限公司,厂长叫总经理,你知道是谁吗?我摇摇头,这些年我很少听到这家厂的消息,谁是厂里的一把手我还真不知道。王宝来说,是路总,就是路巡洋。我噢了一声,瞬间想起很多往事。
王宝来将一杯茶递过来,我伸手接过,放在桌上。茶是绿茶,用玻璃杯沏的,杯口处根根耸立,姿态十分好看。我鼻子凑过去,闻香,说,好茶。王宝来说,都是别人送的,喝不完,等你走时给你带几盒。我突然想起师父安双环,就问道,安师傅现在咋样?王宝来摇摇头说,不咋样。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问,咋不好?王宝来说,她有很重的心脏病,上三层楼得歇两次,捂着胸口喘粗气。我说,她以前身体挺好的呀,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王宝来说,被人气的。我问,谁气的?王宝来说,张思皓。
王宝来也坐下,开始讲:你刚调走不久,为了给企业减负,路巡洋搞了一个末位淘汰制,以班组为单位,每个班组每个月都要排名,最后一名进厂里的再就业中心待岗。这样下来,厂里就会有一批又一批职工下岗,拿待岗生活费。班组里每个人都成了竞争对手,关系十分紧张,为了避免排到末尾,每个人都积极肯干,每个人都学习别人的优点,每个人都以别人的缺点为戒,这样一来,大家的积极性就被调动起来了。
以前没活儿干时大家都在班组里东倒西歪地歇着,现在没活儿干时都主动找活儿干,有的打扫卫生,有的下车间巡查,发现毛病及时检修处理。有的还自觉地监督别人,发现有人违纪违章就主动去跟领导汇报。我发现张思皓没活儿干时总爱往厂房外的小树林跑,你也知道,那儿是化验员们扎堆的地方,他往那儿跑,傻子都知道是啥动机。有一次,我尾随过去,悄悄躲在一棵大柳树后边看,看见他和管蔚蓝站一起嘀嘀咕咕,夫妻呀,一整夜没腻够,大白天还来腻?很快我就把这个想法给否了,不到一分钟,管蔚蓝就回化验室了,张思皓没走,他凑到另外几个化验员跟前,比比画画地说,那几个化验员姿色也不错,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美女,这小子是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这是人品问题,我不能不汇报。我找了班长安双环,悄悄把这事跟她说了,还没说完她就拍了桌子,把桌上的一个茶缸都震得跳舞了,缸里的水溅了一桌面。安双环气呼呼说,我就討厌感情不专一的男人,去,把他给我叫来,看我咋教育他。我说,最好别说是我说的。安双环说,少废话,让你叫你就去叫。
我出去把张思皓从小树林叫回来,这家伙还跟人家“古德拜”呢,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一进屋,安双环就冲他吼,没活儿干得找活儿干,别像发情的猫似的到处去撩骚。张思皓撇着嘴说,谁撩骚算谁有能耐,没耽误干正经的活儿就行。安双环说,别人除了干正经活儿,还自己找活儿干,就冲这点就比你强,这个月我看你是排名垫底了。张思皓一听炸开了,吼,让我垫底我也要拉个垫背的,我看排在我后边的还应该有你。安双环也炸开了,别说在这个班组,就是在全分厂,也没人敢惹她。她手指张思皓的鼻子说,给我排名,你算老几?张思皓寸步不让,昂头说,都两条腿支着个肚子,人人平等,不然咱去分厂说道说道。
两个人闹到分厂,主任自然要给安双环撑腰,和安双环一唱一和对付张思皓。张思皓狗急跳墙,说,说我撩骚,安双环和路巡洋关系暧昧算不算撩骚?这句话把一屋子人都镇住了,静场片刻,安双环扑上来挠了张思皓一个满脸花。
张思皓带着挂花的脸去办公楼,找当时的纪委书记老霍。老霍也挺坏,他没说啥,直接一个电话把路总叫来了,对了,当时该是路厂长。张思皓当路厂长的面一点没怂,还是昂着头说,我就说安双环跟你关系暧昧了,能咋地?路厂长闹个大红脸,说,你有啥证据?张思皓说,暧昧是种关系也是种状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用啥证据吗?路厂长说,没证据就是诬陷。张思皓说,安双环说我撩骚有证据吗?以前别人还说你骚扰我媳妇管蔚蓝呢,有证据吗?路厂长的脸更红了,连连摆手道,别讲了,都是乱弹琴,你和安双环都有毛病,回去吧,告诉她这个月不要给你排末尾行了吧?张思皓扑哧一声笑了,说,这一脸花没白挂。
安双环的气没出去,权威又受到挑战,窝火呀!一周后就得了心脏病。这之后,每个月排位,张思皓都没被排到末尾。几年后,路厂长成路总经理,安双环被提拔为分厂主任,她的班长位置又给了原来的班长刘捷达。刘捷达这些年夹着尾巴做人没白做,安双环对他越看越顺眼了。刘捷达又当班长了,他被孤立的局面随之结束,班组里四十多人又开始围着他转。以前只有一个张思皓搭理他,现在张思皓和安双环闹僵,刘捷达就自觉和张思皓拉开距离,其他人也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张思皓。
我跟你讲,现在咱红星厂今非昔比了,现在咱厂的情况很不好,设备老旧,人员过剩,和一些新兴厂比,生产成本太高,没有竞争力。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破产,卖厂,大家领了买断钱回家。一条是并轨,置之死地而后生,咱厂就到了这样一个关口,你说算不算大题材?
王宝来说我可以找一些人谈谈,他可以帮我找,这些人肯定能给我提供难得的写作素材。我点头同意。他给我找了三个人,分别是公司人力资源部主任、财务部主任和一个工人劳模。
我很快和这三个人谈了,他们的观点基本一致,那就是企业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是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并轨,寻求新的出路。
我多了个心眼,自己又找了三个人,分别是安双环、张思皓和管蔚蓝。下面是我跟这三个人的谈话记录。
安双环讲:第一步,咱红星厂要实行并轨。啥叫并轨,我告诉你,词典上的解释是,比喻将两种并行的体制、措施或做法等合二为一。用于企业并轨是指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制度向失业保险并轨,基本要点是,停止执行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制度,企业按规定关闭再就业服务中心,企业可以直接解除与职工的劳动关系。残酷点是吧?咱们红星厂是全员解除劳动合同,职工们可以再就业,没再就业的,可以领取失业保险,这样,基本可以保障生活了。以这个为前提,企业寻找新的生路,路巡洋的思路是搞合资,目前已和国内一家有实力的私企有了意向。本来这是很好的设计,可就在这个关口,有一个人跳将出来开始阻挠,他就是张思皓。
张思皓拉起了一支千余人的队伍,跟公司对抗,反对跟私企合资。他们呼啦啦围住办公楼,逼路巡洋跟他们对话。路巡洋带高层一班人站到楼门前的台阶上,面对黑压压一大片脑袋,个个一脸的汗水。事后路巡洋跟我讲,他那天站在台阶上有一种要被大水淹没的感觉,他是真慌了,说话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张思皓冲在最前边,一连串的逼问,路巡洋显得十分被动。这场对话以路巡洋的让步而告终,他说改革虽然势在必行,但会考虑到大家的承受能力,合资会缓缓而行,找到最稳妥的办法。台阶下掌声一片,张思皓一脸的得意,把手一挥,高喊了一声,撤。众人潮水般退去,他像个得胜的将军。
路巡洋给我安排了任务,让我说服张思皓。我约张思皓到小树林谈谈,我坐在草地上等他,看他得意洋洋地走进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走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看我。我仰头看他,阳光从树林外照进来,我不得不用手搭凉棚看他。我说,我仰得脖子疼,你坐下来说话。他这才和我面对面坐下,说,安主任有啥吩咐?我说,不是吩咐,是跟你商量。张思皓说,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跟我商量啥,我现在代表的是大多数职工的利益,如果是让我退兵,免开尊口。我说,咱们都算是厂子的老人了,都曾以厂为家,爱厂如家,咱们咋忍心看着厂子就这样死掉?张思皓说,爱厂是因为厂子真的是家,家靠咱们养活,咱们也靠家来生活,现在家要抛弃咱,那家就不是家了。我说,合资是想让红星厂以另一种形式重生。张思皓说,别给我讲大道理,我就想知道,合资后我们还能不能回厂上班?
张思皓讲:自谋职业容易吗?咱们这些人离开红星厂还会干个啥?大家蒙了慌了,我看不过眼,得为他们做主。大家信得过我,我不能做对不起他们的事。安双环找过我,路巡洋也找过我,说只要我配合,他们就能保证我在新厂有个位置。我不能太自私了,我没犹豫,一口回绝。
管蔚蓝跟我闹崩了,说如果我还带头闹事,就跟我离婚。你知道,我爱管蔚蓝,如果是别的事,她说啥是啥我绝不反驳。可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跟在我身后的一千人的事,往大了说是全厂四千多人的事,是全家属区几万人的事,我不能妥协。管蔚蓝说,人家答应你有工作,你见好就收吧,我和儿子你就不管了吗?我说,这是两码事。管蔚蓝说,是一码事。有段时间,每当儿子睡着,她就主动跟我亲热,以往她可不是这样,我主动亲热,她还躲躲闪闪的,我一度怀疑她性冷淡呢!现在她用主动来阻止我不管大家的事,我不能,我宁可没有性生活,也不能办不仗义的事。
管蔚蓝讲: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一群人围着张思皓,说一些他爱听的话,什么你是大家的主心骨呀,你是正义的化身,代表大家的利益呀,没有你不行呀等等,把他捧上了天。他十分受用的样子,挺胸叠肚地走,仿佛真成了工人们的救星,越陷越深,欲罢不能。他越是这个样子,我心里越疼痛。你应该知道,我当时得有多大的压力呀,我也是厂里的职工,他这么折腾,能不牵扯到我吗?
有一天夜里我被噩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我翻身,摸摸身边,是空的,我爬起来,没开灯,摸黑出了卧房,想去卫生间,看见阳台那边有亮光,就朝那边走去。不是电灯光,是蜡烛光,有微微的晃动感,张思皓的身影被烛光映在一侧的墙壁上,夸张而变形。我凑过去,看见他在捧读一本书,烛光夜读呀!我惊讶地问,咋不点灯?他抬头看我,笑了笑说,电灯光太强,怕影响你睡觉。我又问,读啥书呢?他说,《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我又惊讶地问,领袖著作?他点点头说,烛光虽微弱,我的心里却亮堂堂的,在这里我找到了方向。我不知说啥好,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顶,他说,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我不能退缩。我陡然觉得他是个人物,我的眼睛有些潮湿,转回身,去卫生间。
他是个人物没错,可我不是,我得过形而下的生活。如果他再折腾下去,我就与他划清界限,甚至离婚。
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王宝来送我下楼。在要下楼还没下楼的时候,身后有人喊我,我回头,王宝来也回头,王宝来率先道,是路总喊你。我迟疑一下,还是迎着路巡洋往回走过去。
路巡洋一边跟我握手一边说,来了咋不看看我?王宝来在一旁说,怕打扰您呗!路巡洋冲王宝来说,打扰个啥,不带他见我,这就是你不懂事了。
盛情难却,我只好跟路巡洋去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宽敞得夸张,比当年他的办公室大了好几倍。他让我坐在沙发上,沙发也宽大得夸张,我坐在单人沙发上只占了半边。王宝来沏茶倒茶,然后知趣地退去。路巡洋坐到中间的长沙发上,扭过半个身子对我。我看见他眼角的鱼尾纹刀刻般清晰,鬓角也像抹了一层白霜。粗粗地算,他也是奔六十的人了。
路巡洋说,现在咱厂难呀,我这个当家人更难,宝来可能跟你讲过了,企业并轨是唯一走出困境的出路,我要走这步,可光走这步不行,要想让厂子活起来,就得有下一步,我选择的下一步就是合资,借用别人的资金救活咱的命,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可阻力太大了,这阻力来自于内部,说白了,来自一些不理解改革的职工,说得更窄一些,主要是张思皓上蹿下跳,存心与公司过不去。我说,他也是为职工着想吧。路巡洋说,我也承认他出发点是善意的,正义的,可结果是他以善意和正义的名义害了企业,最终害的还是这些跟在他后边的职工。我瞪大眼睛问,真是这样?路巡洋也瞪大眼睛说,真是这样。
路巡洋接下来给我讲了一些企业改革的事,他的讲述对我触动很大,我对他开始刮目相看,以前我觉得他不过是个技术好的工人出身的干部,没想到他会有改革的勇气和韬略,算得上是个新时代的企业家吧。和他的这次谈话,成了我后来写的一篇报告文学的主要内容。
路巡洋很清晰地给我勾画出一幅企业改革的蓝图,通过并轨,全体职工有了基本保障,企业没了负担后与实力雄厚的公司合资,通过外来资本的加入,重建一个新的合成纤维企业。然后优先安置大部分职工,保持地区及社会稳定……至少在这个时刻,我成了路巡洋的粉丝。
几天后,我接到张思皓的电话,他开口就说,给你个机会,想不想为工人们做点好事?我听着不舒服,没好气说,有事就讲。张思皓说,帮我们写一份上访材料,要写上几万字,要详细地写咱厂过去的辉煌和现在的窘境,要详细地写公司上层对工人的恶劣态度和工人的困境,要详细地写职工的诉求和企业的未来……我心里愈加不舒服,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我没法详细,因为我除了小说,啥也不会写。
撂下电话,好一阵心绪才平稳。平稳了,又隐隐生出一种不安。我知道自己撒谎了,我是跟许多人说过我除了小说,啥都不写,啥都不会写,可不久的后来,我还是写了一篇有关企业家路巡洋的报告文学。这篇报告文学发表在有关杂志上,好几家报纸还做了连载,影响力不错。
过了一段时间,红星厂那边又传来消息,说张思皓在关键时候当了叛徒,出卖了和他一起上访的职工们。我有些发蒙,总觉得张思皓不是那种人。
张思皓是个叛徒!这句话由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再由这张嘴传到另一张嘴。一时间,很多张嘴都在重复着这句话。只要我遇见熟悉红星厂的人,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然后由这句话,再引出一系列的細节作为佐证。起初说者一脸愤怒,作为听者的我将信将疑,充满好奇。后来听得多了,我由将信将疑变得毫不质疑,充满愤怒,说者反而显得将信将疑,一脸的好奇。这种转变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待我清楚地意识到这种转变时,许多事情已经变得不可遏止,顺其自然了。
比如张思皓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很多人碰面,就会提及张思皓,就会骂他不是个东西,大家那么信任他,他竟然出卖了大家,在大家需要他的时候临阵脱逃,成为可耻的叛徒。一些胳膊粗力气大的年轻工人,说着说着就会撸起袖子,展示肌肉,一副随时要出手的架势。
我给王宝来打电话,开门见山,问张思皓是不是成了叛徒。王宝来笑道,你呀,还是以前的样子,文学青年,理想主义的眼光。我说,别扯没用的,回答我的问题。王宝来说,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要辩证地看问题,我跟你讲,从那些闹事的工人的角度看,他们的头儿张思皓是脱离了他们,和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从咱红星厂的角度看,张思皓却是个识大体顾大局有远见的人,可以这么说,是他帮助厂子渡过了危机,是他帮助我们实现了各个击破,瓦解了反对派,厂子这才能成功合资……我打断他的话说,也就是说,你承认他是叛徒了?王宝来说,不是我承认不承认的事,是事实在那儿摆着。
煞费一番周折,我才弄明白张思皓是怎么被大家认定为叛徒的。公司向工人们让步,答应厂里为了资产评估时评估个好价钱,把车间里原本坏了的机器都转起来,造成机器还能生产的假象,这样资产评估时厂子的固定资产就会被评估得高一些,这高出来的资金用来安置或下岗或买断的职工。可没想到的是,要跟红星厂合资的东发公司的技术代表来厂里考察时,张思皓却跟他们说了实话,因此资产评估不升反降,下岗和买断的职工的美好希望一下子泡汤了。
一股火气往上撞,挂断电话后我就去找张思皓。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去上班,大家都在气头上,在厂里见了他少不了有人修理他,厂里已停工停产,没人要求职工每天必须上班。我去的是他家。在一片动迁楼群里拐了无数个弯,才找到他家的那栋楼。他家在七楼,顶楼,我去过,50多平米的房子,三阳,两个卧室一个厨房都冲着南面,一到夏天屋子热得不行,北面没有通风口,阳面的窗子全开也见不到一丝风。此时正是三伏天,我爬到七楼时T恤和裤子都湿透了,我啪啪地拍打门板,声音不善,很快里面传出张思皓的声音,谁呀?我说声我。门开了,光着膀子的张思皓出现在我眼前,他皮肤偏白,一层汗水让他的皮肤显得更白了。
进屋,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问管蔚蓝呢,他说管蔚蓝跟他闹离婚,回娘家了。我一屁股坐在屋里的一把椅子上,感觉屁股是湿的。屋子里有一个转着的台式电风扇,他调整一下角度,把风向朝向我这边。我冲着风阴阳怪气地说,听说你当叛徒了?张思皓苦笑道,大家都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我说,逆来顺受,这好像不是你的性格?张思皓说,不是又怎样?一张张嘴都这么说,我堵得住吗?我说,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真成叛徒了吗?张思皓说,咋跟你说呢?连我自己有时都糊涂,说不清。我说,那我问你啥你说啥咋样?他叹口气说,好吧。
我问,厂里为了工人着想,为资产评估时评估个好价钱,把车间里原本坏了的机器都转起来,造成机器还能生产的假象,有这事没?张思皓说,有这事。我又问,本来这事已经成功瞒过评估小组,可你却悄悄告诉了东发公司,有这事没?张思皓又是一脸苦笑,说,我并没把这事告诉东发公司的代表,只是有技术人员跟我问起这些设备的情况时,我如实说了而已。我说,这和告诉东发的代表有区别吗?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啥吗?我告诉你,因为你这几句话,咱厂的资产评估值降低了好几百万,这好几百万能解决多少职工的买断费、下岗补助费呀,现在这些全泡汤了,厂里拿不出那么多钱给职工发,职工有怨气,冲谁发呢?只能冲你发。张思皓说,我这个人不会撒谎。我说,善意的谎言是可以撒的。张思皓不吭声了。
再次见到王宝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我去参加市总工会的一个会。这是一个企业家与文艺家的联谊会,目的是让文艺家运用自己的优势为企业服务。来参会的除了市内各大企业的董事长或总经理,就是留长发的画家或留胡须的书法家。搞文学的只来了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胡老师。胡老师是个诗人,写抒情诗的那种,深受领导喜爱和圈内人爱戴。写小说的不擅长歌颂,不受待见是情理之中的事,要不是我写过那一篇报告文学,估计也不会被列在邀请之列。市领导和企业家们争相和胡老师握手,寒暄,胡老师身着藕荷色唐装,脚蹬布鞋,与西装革履的领导和企业家谈笑风生,相映成趣。我被冷落在一旁。不过也好,一个人坐在角落可以更轻松地看和吃喝。
会场不是长条会议桌,是不大的小圆桌,长条形的会议室摆了十多个圆桌,两个圆桌一排,朝着后方延续。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小圆桌边,和我坐一桌的是一个没留胡须的书法家,因为外形和我一样普通,性格又偏于内向,才和我流于一桌。其他桌都坐五六个人,唯独我们这桌坐两个人,我俩礼貌性打声招呼,之后谁都不理谁,开始自顾自喝茶,吃水果和坚果。
总工会主席是主持人,这是个中年女人,高个子,干练,说话嘎巴脆,姓李,大家都叫她李主席。李主席刚刚上任,据说这个联谊会就是她的策划。按程序,最先讲话的是参会的市领导,然后是企业家代表发言,也就是头牌企业家,再然后是文艺家代表发言。代表文艺家第一个发言的是胡老师,他善于在讲话中加入自己的抒情诗,每每朗诵起来,总会把气氛托到一定的高度,赢得阵阵掌声。
在胡老师的朗诵声中,有人坐到我身边,扭头一看,发现王宝来正冲着我笑。我连忙起身,与他握手。我知道他现在是合资公司的总经理了,自然话里话外都带着恭敬。寒暄一阵,我说,你是大企业老总,不该坐在这么不显眼的位置。我说罢用手指了指前边的圆桌,前边的李主席正好看见了我的手势,她眼睛亮了,冲着我们这边喊,王总到这边来。王宝来冲我拱了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先不陪你了。起身,到前边,坐到前边的一个空座上。
轮到王宝来发言时我的大脑开了小差,想的是好些多年前的事,想到刚入厂时的工厂,想到安双环、刘捷达、张思皓,還有王宝来。直到前边的王宝来点了我的名,我才从回忆的状态中猛醒,愣愣地看王宝来。王宝来继续发言,他说,在座的有名作家当年也是我们厂的,那时我们厂是国企,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厂,不,是我们公司,现在我们公司是私企了。我虽为总经理,其实也是一个打工仔,为董事会打工,替董事会着想。最近,我们公司将有一个很大的变动,也可以说是一次改变企业命运的变动。南方著名的江河集团将收购我们的企业,在企业原址组建一个新的企业,涅槃重生,一个更强大的企业将助力咱们市的经济建设,将大幅度提高咱们市的GDP。王宝来说到这时,响起一片掌声。
我在掌声中继续发愣。
座谈会结束后,总工会搞了一个冷餐会招待大家。无非是红酒、饮料、凉菜、水果之类。王宝来先与其他人攀谈,后来逮个空子来到我身边,把我拉坐到一个角落处,跟我说,这次厂子变动挺大呀!我说,往大了发展,是好事呀!王宝来说,那是我在会上讲的,要是咱私下里讲,不应该说是好事。我很想听他私下里讲什么,探过头去用渴望的眼神看他。他叹了口气说,唉,当年改制,并轨,合资,厂里留下的都是优中选优的人,可这回,这些人堪忧了,我跟你讲,现在跟我们合资的东发公司要把咱这个合资厂转卖,卖给南方的江河集团,人家能否还要咱这些人还是个未知数。我说,分分合合,企业也在不断重组中,没啥奇怪的。我突然想起当年张思皓当叛徒的事,就说,但愿这次转卖别出什么叛徒。王宝来笑了,盯住我的眼睛说,跟你实说吧,当年张思皓是被叛徒的。我脱口道,被叛徒?王宝来说,没错,当时合资双方的心情是不一样的,说白了,就是迫切性不一样,东发公司对咱红星厂的兴趣并不是太大,跟咱这样的厂合资,人家是有多种选项的,可咱们红星厂就不一样了,如果没有人跟咱合资,咱厂就彻底玩完。别说普通职工,就是管理干部也得失业回家。我们知道他们与红星厂合资的底价,这个底价确实太低了,我们都很痛心,可痛心没用,能合资就是成功。问题是以这个价钱合资,职工们在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大家闹起来,合资就得流产,怎么办?为了安抚大家,我给路巡洋出了个主意,把几个设备老化的早停产了的车间重新恢复生产,是假生产,设备转起来就行,是给资产评估小组看的,为的是提高评估值,而这个内幕全厂职工是都知道的,提高了评估值,咱得到的资金也就会相应提高,大家也就有相应的实惠,这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对人家东发公司能是秘密吗?我们有意安排了东发的技术人员跟张思皓了解相关情况,你知道的,张思皓有正义感,很难撒这个谎,这样,职工们就把对低价合资的情绪转移到了张思皓身上……我听得头皮发炸,瞪住王宝来的眼睛问,是你们利用了张思皓的正义感?王宝来说,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聊过这事后,我的心情一直阴郁,想一想当年去张思皓家谴责他,心里不是滋味。
机关里的工作繁忙而寡味,繁忙是阶段性的,应付过一次检查或者调研,就会相对清闲一阵。人一闲下来,就会有孤独感,孤独是永恒的,只不过忙的时候被掩盖了,只有闲下来,才有能力体验孤独。也只有闲下来,才能听到一些忙时听不到的声音,比如从走廊厕所的方向传过来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我知道这是厕所外间洗手池对面水龙头的滴水声,这个水龙头对应的水池是洗拖布用的,不像洗手池那样显眼,因此它的漏水很长时间被人忽略了。
我开始想一些事情,有以前的,有当下的。想以前时我想到了张思皓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想当下时想到了隔壁,或隔壁的隔壁里面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那些面孔温和、机械、职业、波澜不惊,已经再也找不到像张思皓那样的一张生动的脸。我不免有些失望和悲哀,摇摇头,尽量驱赶这种负能量的东西。
手机响了,是安双环打来的,张口就有事求你。安双环是我的师父,尽管我对她曾有些不好的看法,尽管后来联系少了,但这都不影响我对她的恭敬。我打起精神说,安师傅,您有事就讲,谈不上求。安双环说,没有要紧的事我不会找你,我个人的事也不会找你,这个事是大家的事,是红星厂职工的事,我只能硬着头皮找你。我说,您言重了。安双环说,我早退休了,可和红星厂的关系扯不断,我的儿子、女儿、女婿都还在红星厂,是红星厂管我们一大家子的生活。我说,安师傅,我觉得应该这么讲,是你们一大家子,在为红星厂服务。安双环说,都一样都一样,不挑字眼,我跟你讲事吧,现在江河集团要收购咱们厂了,条件是只买厂,不要人。这还了得?咱们的千把号人就要失业了,就拿我们一家子来说吧,儿子、女儿全得失业,再去找别的工作,哪那么容易呀?你现在是政府机关里的人,说话肯定比我们好使,关键时刻,你可要替我们说说话,不要让江河集团把我们这些人给甩了。我顿觉不安,我是市直机关的不假,可我不是官,我不过是一个写小说的,我说的话官怎么会听?可直接这么说又怕伤了她的心,就嗯嗯啊啊地答应下来。
过不多久,手机又响了,拿起来看,来电话的居然还是红星厂的老人儿,是刘捷达。我入厂时刘捷达就是班组长,是长我一辈的人,我对他也很恭敬。刘捷达跟我说的也是这个事,不过他不是求我去替他们说话,而是求我替他们求一个人,让这个人做他们的代表跟公司交涉。现在他们这些人发牢骚行,瞎嚷嚷行,动真格的跟人家讲道理都不行,话讲不到点子上,也就达不到大家需要的效果。这个人有胆识,有口才,还有一定的号召力,做他们的代表替他们说话这个人最合适了。这个人就是张思皓。
我也觉得张思皓是最合适的人选,想一想当年大家对他的伤害,觉得怪对不住他的,他能否不计前嫌扛起這个重任,还是未知数。不过我了解张思皓,他热心肠,正义感爆棚,只要说些好话,他会挺身而出的。我对刘捷达说,刘师傅你放心,我一定说服张思皓出山。刘捷达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知道当年你们俩的关系好,你说话他会听的。
我给张思皓打了个电话,把我知道的红星厂的情况讲了一遍,也把请他出山的必要性讲了一遍。张思皓说,不瞒你说,我已经接到至少八个你这样的电话了,我就不知道我咋一下子成了香饽饽。我说,能者多劳,你就别推辞了。张思皓说,当年说我是叛徒的是你们,现在把我捧上天的也是你们,我真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我了。我说,现在的你才是真实的,希望你别辜负大家的期望。张思皓说,我早不在红星厂了,我现在在电炉厂做业务员,业绩不错,工作稳定,我有必要蹚这浑水吗?我说,我也早不在红星厂了,可老感情还在,想一想那些师傅们,咱该出手还得出手相帮呀!张思皓说,对不起,我没那份精气神了。我说,这可不像张思皓。张思皓说,不像就不像吧,能像现在这么活着我挺知足的。
没说动张思皓,我心里不是滋味,联想到走廊各个房间的那些张年轻的脸,还是很难把张思皓的脸重叠上去。下班回家,看见餐桌上有煮熟的飞蟹,每一个都比巴掌大。我好这口,心里一动,问厨房里的妻子,今天是啥日子,还买了螃蟹?妻子的声音随着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传过来,正常日子,在海鲜市场碰见新鲜得活蹦乱跳的飞蟹了,就买了,就这么简单。我突然想喝两杯,打开酒柜找酒,目光撞到两瓶雄蚕蛾药酒上,心头猛然一疼,想起了当年送路巡洋酒的事。这两瓶酒就是当年留下来的,已经有了些年头,想存着留年龄大了肾虚时补一补。一个主意就是在这个时候窜上来的,我嘴角一撇,微微冷笑。目光滑过这两瓶酒,落在一瓶泸州老窖上。
吃飞蟹,我喝的是泸州老窖。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去拜访张思皓。我是拎两瓶雄蚕蛾酒去的,到了他家小区门口才用手机给他打电话,也算是不速之客吧。张思皓用懒洋洋的口气说,既然都到小区了,那就进来坐坐吧。这个住宅小区清一色的古铜色楼房,瓷砖铺墙,南向每户都有敞开式的阳台,院子里有汉白玉的维纳斯雕像,有点欧式风格。张思皓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说明他经济条件不错,正如他自己说的,跑业务的业绩不错。我按门牌号找到一栋楼一个单元,按门铃,入户门啪地一声开了。进去,上楼,再敲门,门又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长相一般,很礼貌地向我微笑。
进屋,换鞋,朝客厅里走,才看清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张思皓,另一个也是个中年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种。我眼睛一亮,这不是管蔚蓝吗?多年不见,脸上虽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仍称得上是个漂亮女人。
二人见了我都站起来,我放下酒,坐下,他俩才又坐下。经介绍,我才知道给我开门的是张思皓的二婚妻子,她妻子给我倒了杯茶,退到卧室去了。我打趣道,我没白来,想不到能见管蔚蓝。管蔚蓝说,真巧,我也是第一次来拜访。说罢笑一笑,脸上有两朵羞涩的云。张思皓看了看我脚下的酒,说,来就来嘛,咋还都买东西了。我这才注意到管蔚蓝的脚下,有个纸袋里面是两条香烟。我说,我带的是保健品,男人喝了它才算是真男人。张思皓低头看看酒瓶说,就是当年你送过路巡洋的那种酒?我说,是呀是呀,就是那种。管蔚蓝脸上的云朵更加羞涩,笑得极不自然。
张思皓看看管蔚蓝,又看看我,说,你俩都是第一次来我这个新家,目的也都一样,就是想让我出山,替大家打抱不平,可我就琢磨呀,我都不在红星厂了,我凭啥要替大家出这个头?管蔚蓝说,你变了,不是过去的你了。张思皓冲管蔚蓝说,当年我替大家出头,你拦着我,我非出头,你跟我打架,一直闹到离婚,我就不明白了,现在你干嘛也让我出这个头?管蔚蓝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现在如果没有人出头,可能我们都得卷铺盖回家。张思皓说,要是现在咱俩还是夫妻,你还能让我出头吗?管蔚蓝说,当然让了,现在这事关系到大家,这大家中就包括我,你说我能不让你出头吗?张思皓冷笑道,说穿了,是关系到自己了,要是与自己无关,也就没你来求我了。
管蔚蓝低头不语,我接过话茬儿说,没关系到我,我也来了。张思皓说,是没你啥事,可是,你是来说服我出头,不是自己出头,要是让你自己出头你能去吗?我愣了一下,我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件事。
耗费了两个小时,毫无结果。对于张思皓,我陡然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本来以为他会以饱满的热情接受大家的重托,以自己的乐观主义精神,完成一件看似不能完成的任务。我甚至多次幻想一个场面,某段熟悉的气场十足的音乐骤起,公司办公大楼的玻璃门推开,张思皓以鄙视一切的眼神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来,一步一步,犹如视频的慢动作。从他的表情中,众人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欢呼一声,冲过去,无数双手把张思皓抬起来,向上抛,接住,再抛向空中,欢呼声和他颠来颠去的身体融为一体。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张思皓已经不是过去的张思皓了。
我赌气告辞,管蔚蓝见状也起身要走。就这样,我俩一前一后出了张思皓家的门。下楼梯时,张思皓从我的身后喊,把酒带走,我不需要补,还是留给你自己补补吧。我扭过头,张思皓已把装酒的袋子递到我手上,他的手撒開了,我要是再撒手,袋子就会掉在楼梯上,玻璃酒瓶就会摔得粉碎。我只好握紧,手臂下滑,拎好袋子下楼。
到了外边,我冲管蔚蓝笑笑,又抬头看了看天,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看得十分真切。管蔚蓝也冲我笑笑,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袋子。我没话找话说,这酒好着呢,给他补补他还不要。管蔚蓝说,需要补补的好像不止是他。我瞪大了眼睛,管蔚蓝还是冲我笑笑,朝前走。
责任编辑 喻向午 苑 博
《屈原全身像》王福臻雕塑85×39×29cm1985 年湖北美术馆藏
《雕塑家张祖武》朱达诚雕塑55×20×30cm1981 年湖北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