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苏州评弹的开场技巧
2022-01-20管尔东
管尔东
所谓“万事开头难”,无论是经商还是科研或者创作,最初的安排往往会决定全局的成败。对于江湖艺人来说,为了留住观众,开场表演更是必备的谋生技能,自有其独到的经验和手段。这在苏州评弹中也显现得尤为充分。
自古以来,大量的曲艺艺人以露天演出作为生存之本,业内称为“撂地”。由于不是专门的书馆,这些场所人员冗杂,干扰频频。在室内,艺人尚且要抵抗吃客交谈、堂倌吆喝的噪音,露天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更是妨碍演出。在嘈杂环境中,要凸显自己的声音,让路人驻足关注十分困难,但这又是卖艺的前提。为此,江湖艺人常借助新奇搞怪、先声夺人的方法来招揽观众,老一辈相声艺人所擅长的白沙撒字就属此类。
对于苏州评弹来说,除茶楼外,旅馆、舞厅、游乐场也能成为评弹演出的场所。直至20世纪40年代,上海著名的沧州书场仍与饭店连为一体。其演出海报上赫然印写:“场内备有各式冷饮、维扬苏式点心,欢迎随意选食”。这些地方与今天秩序井然、静谧舒适的剧场区别明显。点小食要茶自是难免,听客聊天也司空见惯。评弹表演艺术家蒋月泉曾放噱头:“你们台下吃得津津有味,看得我口水答答滴,哪能说好书?”此外,正因为说书是长期的营生,只有观众对故事产生持续的兴趣,艺人才有相对固定的市场。而且在诸多同行的激烈竞争中,如果一开始不能展露技艺、突出亮点,更容易导致听客流失、中途剪书。因此,这迫使艺人创造出惊醒提神、笼络耳音的特殊手段,开场愈加精心设计、巧妙安排。
过去,评弹界把开场表演叫作“戳开”,它对艺术和生意来说都意义非凡。能否在短时间内达到较好的舞台效果,成为考验演出水准的一项标准,所以历代艺人积累下了丰富的开场方式和技巧。作为典型的说唱艺术,评弹的“开场”常被理解为初到某地或刚登舞台的开口表演。其实,从演员展现在观众面前的那一刻起,开场已经发生,它就会形成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无论装束、仪态、表情、眼神、举止,还是上下手演员的登台步伐、坐姿,乐器调音的一致性、协调感,都会影响后面的说唱。因此在演出前,高明的艺术家对自己的每一处细节都有近乎苛求的规范。例如,周玉泉就始终保持整洁、儒雅的舞台形象。无论登台的几步走,还是从听客身边经过,他都走得大方、稳健,还面带微笑、点头招呼,给人亲和、温暖的感觉。这也与【周调】潇洒、温文、含蓄的风格相统一。至今,许多老听客回忆起他的表演,仍有“惬意”“飘逸”的一致印象。
在登台之后的开场技巧中,最常见的方法即先声夺人,这是为了在嘈杂的环境中立刻引起关注。弹词演员有三弦、琵琶在手,所以常用校正丝弦来开场。因为乐器之音与谈话、叫卖等人声区别明显,近乎闹场的弹奏能有效传达即将开演的讯息,起到快速压言的作用。评话只说不唱,缺少乐器辅助,艺人就用拍打醒木来替代。当然,上述方法仍属正式表演前的准备,只是引起听众关注,尚不能构成艺术的效果。这就需要在静场之后,立刻补充技巧性的表演,即正式开场。
弹词的开场较具常规性,多数是弹唱一个相对独立的小节目,即“开篇”。这些唱段既有传统经典,也不乏新编佳作,可以呈现不同的类型和风格。例如:《刀会》《请宴》叙述故事,引人入胜;《诸葛亮》《岳云》描摹先贤,借古喻今;《秋思》《宫怨》抒情畅怀,细腻传神;《梅竹》《惠山揽胜》绘景如画,以物写人;《不怕难》《一粒米》宣传美德,寓教于乐;《颠倒古人》《洋泾浜》谐趣幽默,通俗易懂;《上寿》《迎春曲》《赏中秋》等还有应时切景,取悦听众的特殊功能。开篇看似篇幅小、占时短,与后面的正书并无密切关系,实则具有多重的艺术功能。一是对乐器和嗓音的进一步调试、检验,为正式表演做好准备。二是当观众仍陆续进场,尚未进入欣赏状态时,唱开篇能延续时间,提供过渡。三是艺人借此彰显弹唱的水平,师父也常用此法来检验徒弟。秦纪文、蒋云仙等甚至以擅长《什锦开篇》著称。他们把各个流派的经典段子拼接起来唱,以示会得多、能力强。有些演员乐器拿手,演唱一般,就用弹奏《三六》《步步高》等民乐来体现实力。
事实上,开篇或演奏尚属程式化的开场,老听客对此习以为常,毫不惊奇。这种方法可以静场和炫技,却未必能调和观演关系、烘托书场气氛。何况评话没有弹唱,只能用念贯口、赋赞或起脚色来替代。有些演员说大书前也先弹唱一段,相反会见短避长、手忙脚乱。因此,优秀的开场更多倚仗精心设计,这种独到的艺术创作还需做到亲切自然、不露痕迹。例如,演员登台之后,与观众唠家常或献上祝福就是常用且有效的技巧,这能让人觉得艺人和蔼、温暖,如同与故友相会。然而,这种闲聊也不能随意而为、简单模仿,演员要根据自身的资历和条件,进行艺术性的合理安排。比如,姚荫梅登台曾这样开场:“和听众长远勿见了,我牵记伲笃。伲笃也肯定牵记我。怪只怪我性子急,要紧活,糊里糊涂活了九十岁。要是十九岁的话,还可以唱给大家听听。”这种语言既饱含真情实意,又风趣自然,符合老艺术家的名望和身份。如果是初出茅廬的青年演员搬用,则会显得自以为是,不伦不类。
与闲谈相比,噱头是更有效的开场方法。开怀一笑不仅愉悦心情、融洽氛围,还能让观众迅速消解对演员的陌生感、考察欲。然而,开场的逗乐难度很大,因为书情尚未展开,角色没能介绍,凭空说一个笑话容易造成突兀、怪诞之感。此时,根据书场演出的实际情况来设计包袱,往往更能起到“噱”的效果。这对艺人的智慧和临场应变能力是巨大的考验。在1984年的一场会书上,徐绿霞的开场堪称这方面的典范:“今朝,听众好像来参加古董展览。老艺人全是老牌子,不过零件不全、发条生锈。看是没啥好看了,全是瘪嘴驼背,听么还好听听。今朝说什么书呢?我有两位老师,说《白蛇》恐怕李伯康生气,说《杨乃武》么,杨仁麟勿开心。我两边都要摆平。他们摆平(逝世的意思)是都摆平了,不过死人最要面子,叫死要面子。”这寥寥数语中其实蕴含了五个噱头,既让观众哄堂大笑,还巧妙地介绍了当天会书的特殊,以及自己的师承和书目。因此,有听客感叹:“就这几句,就值整场演出的票价。”
另外,开场的噱头还经常倚仗“扦讲”,即同行之间的互相调侃。这其实与演员登台需要自我介绍有关。蒋月泉举办个人专场,就曾这样开场:“我请了各地名家来助阵,昨日是北方女高音马增蕙,今朝是南方男低音尤惠秋,个个精彩。不过,三个人不能放在一起,蒋月泉、马增蕙、尤惠秋,‘酱麻油’,拌海蜇皮么灵格。”又如,张鸿声与张效声、朱庆涛合作演出,他一开始就介绍搭档:“这是我的侄子,不是乱臣贼子哦,阿侄伲子。这位么是我的徒子,背是不驼,徒弟伲子。”饶一尘开场加唱《旧地寻盟》,把后面的两句唱词“看见墨睛镜藏真形,原来旧时情侣心上的人”改为了“听见琵琶弹得清又清,原来是从小搭档的赵开生”。在业界,这一类的扦讲大多属于“小卖”,篇幅短小、犀利夸张,能利用八卦、内幕等笑料来引发兴趣。过去,艺人还专门创作《道中开篇》,历数各位评弹名家的特征、缺陷和外号,用于开场搞笑,效果颇佳。然而,扦讲也需注意分寸,伦理哏或者恶意地讽刺挖苦,则容易造成观众反感和艺人不睦。
与惯用噱头相比,用诗词或自编唱段来逗乐自然更胜一筹。此类语言凝练且有格律,风趣还能切题,要在雅俗之间寻找平衡。黄异庵就尤擅于此,其开场白绝不雷同。80岁时,他和爱徒杨振雄合演《西厢》,赋诗曰:“三十余年阔别中,今日师生又相逢。书坛重见黄杨档,七十张生八十聪(法聪)。”仅28个字就清楚介绍了演员关系、书中角色,还构成别致的幽默。某次会书,姚荫梅尚未开口,观众热烈鼓掌,要求先唱《旧货摊》。此时,姚荫梅已高龄,无法大段演唱,但拒绝观众又不近人情,所以即兴唱道:“区区名叫姚荫梅,已经退休勿上台,今朝团庆三十载,要搭听众会一会……我樊家树已经变仔old man,哪哼唱得动啥《旧货摊》。”这些话语亲切自然、实事求是,却机智风趣、亦庄亦谐,所以书场气氛更为炽热和融洽。这种当场创作的能力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文辞功底与江湖阅历不断积累的结果。
广义上来说,评弹的开场技巧并不限于刚开始的表演,还包括初到某地前几回书的安排。评弹常规的演出形式是连续讲述长篇的故事。最初的观感是听众检验演员表演水平和书目质量的主要依据,借此判断是否值得长期购票。因此,艺人对书目的设计往往格外精心。从传统书的编演来看,一部长篇节目开头的回目大多很精彩。诸如《三国·赠马》《三笑·追舟》《白蛇·游湖》《倭袍·出京》《落金扇·飞杯》都是经典的折子书。姚荫梅回忆自己改编《啼笑因缘》,曾绞尽脑汁地写《旧货摊》的唱词,精心设计“关寿峰举石担”的各种动作,均出于开场吸引观众的需要。即使从一部长篇的中段说起,演员也多选择最具趣味性的回目来开书。1962年,蒋月泉、江文兰演出的《玉蜻蜓》,第一回是与情节主线无关的软档书《问卜》。为了引人入胜,张鸿声甚至把后面精彩的关子提前来说,以至行书飞快,被称作“飞机《英烈》”。这些例子都充分说明在营业性演出中开场回目的重要性。
如今,苏州评弹的吴侬软语、丝弦清音、讲古论今,仍让观众静心聆听、流连忘返,引人深思。其實,说书自古就是民间消遣的通俗技艺。“背包囊、走官塘”的跑码头演出是江湖艺人的营生手段。因此,从继承传统的角度来看,以往富有草根性和江湖气的创作规律、观演机制同样是评弹艺术重要的组成部分。其中,如何开场便是典型的例子,它并无定规又极具技巧性。如果在剧院、晚会的华灯之下,演员只是在主持人模式化的铺垫后按部就班地说唱,那么,曲艺应有的灵活、丰富和互动必定大为削减,也会使观演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可见,总结、继承这部分珍贵的艺术经验不仅迫在眉睫,还任重道远。
(作者: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责任编辑/陈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