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楝树
2022-01-20陈国振
陈国振
五一前后的几天,我们常和一种花香不期而遇。那是一种奇特的香,它飘渺时如晨风转瞬即逝,浓烈时如猝不及防的拥抱。有直透心肺的甘甜,也有中草药般的清苦……
这是楝树。
窗外,那个被拆迁的城中村留下了一片废墟,废墟中那棵孤零零的楝树,夕阳中显得格外倔强。我忽然就想到了印第安人,那些头插羽毛、脸画油彩的印第安人,也曾在自己的家园自由驰骋尽情歌唱,如今却只留下了远去的背影。楝树可能也要如此吧,它们本是中原的“土著”,不知陪伴了我们多少年,现在也面临着驱逐、被我们遗忘的命运。
现代的城市,公园里,道路旁,栽种的大多是外来的名贵树种,香樟、合欢、金桂等,而本地的树,即使在乡村也难觅其踪影。
草木开花是一门学问,时机尤其重要。梅花开得早,便成了“傲雪”“孤高”的象征,“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文人们不仅要踏雪寻梅,还要“梅妻鹤子”,至于“梦梅”“友梅”、以梅命名,已然成为风雅的标配。相反有菊花,菊花开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晚秋,为此,屈原、陶渊明、苏东坡也歌颂它的风骨和高洁,“荷残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总之,开花如出名,要么早,要么晚成,都容易彰显出自己的“标新立异”或者“遗世独立”,扎堆就会落个凡俗的恶名。楝树就这样,它开花时,樱桃都已新鲜上市了,它又怎么可能掠人之美呢。
还有姿态,或者说态度,也很重要。牡丹是木本植物,很少见到长成树的样子!可是,当它拼尽全身力气开出娇艳妩媚的花时,文人雅士就惊艳了。“春来谁做韶华主,总领群芳是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即使一般人家,也要挂一幅《国色天香》图,以求“花开富贵”。我在观赏牡丹、玫瑰、芍药这一类花时,总禁不住心生怜惜:那么纤细的枝条,怎么能承受那么大的花朵呢?
再看看楝树,那么高大,却开着那么小的花,还没有半个火柴头大!颜色,更不像话,白不白,紫不紫,总是一副我行我素、睡不醒的样子,也不知道跟石榴、跟荷花学学!
也许您要说,树本以成材为目标,不屑借花争宠的。但楝树的实用价值似乎也令人失望。农村小孩儿爱爬树,大多数家长见了也不管,有时还会扛着锄头仰着脸,像看公园的猴子。但如果你爬的是楝树,他们就会马上呵斥,让你赶快“滚下来”。因为楝树的“性子烈”“脆”,它不像榆树那样会弯曲、也不像柳树那样会低头。面对压力,它的枝条要么默默承受,要么会从根部折下来,连枝干都要被扯下惨不忍睹的一大截儿。据我所知,我们那个地方,没人用楝树做家具,也没人会把楝树栽在自家院子里。他们栽杏树、枣树,果实可以吃;栽桐树、榆树,可以卖钱。楝树呢,不好说。所以楝树也很“识相”,多生长在屋后或者荒园的墙根处,人们不理它,它也不理人们,像个心远地也偏的隐士。
楝树的高光时刻是在麦收以后。我们老家有个古老的风俗,叫“送社儿”,会用新麦面炸一些油条或者带有芝麻的“焦叶儿”,去看出门子也就是嫁出去的“闺女”。闺女家则要用新麦面做一顿“蒜面条”来招待娘家人,条件好的,还要加上西红柿鸡蛋或者卤好的肉丁。装油条的竹篮不用毛巾盖,大人们往往会取几枝楝树叶子来代替。楝树叶子青翠油亮又干净,像涂了一层蜡。最重要的是,它不招小虫子。我清楚记得我舅老爷来我家“送社”时的情景,他白胡子白眉毛,穿着刚浆洗过的白粗布衣裤,从泛着银光的麦茬地中间的小路上走来,肩上的拐杖上挂着几根油条和楝树叶子,一摇一晃的,恍若从仙境中来。
其次出彩的是楝子。中原地区少有四季常青的树,一场大雪之后,唯有楝树的枝头还挂满樱桃一样大小、黄中泛白的楝子。有一种鸟常来啄食,我们叫它“楝喳”,它们成群结队地过来,像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欢快地“喳”个不停,给寂寞的冬天带来了为数不多的生机。那时农村条件差,有棉鞋穿就不错了。孩子们性子野,在屋里坐不住,常常成群结队去邻村看电影,或者三更半夜了還在看大人们“下粉条儿”,手脚甚至脸蛋就被冻得裂了口子。这时,大人们就会去捡一些楝子,用开水烫了,给我们洗脚洗手洗脸。楝子核很坚硬、很干净,我们常常捡得两个衣兜鼓鼓的,用来玩弹弓或者走“十二爻”,现在也有人用来制成手串。
也许楝树也知道庄子“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的主张吧,它总显得很君子。农村有一种构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周围全是它密密麻麻的子孙。人们把它们砍了拉回去烧火,第二年发现,它仍然子孙遍地。竹子被称为“岁寒三友”,也有让杜甫暴怒的时候,“新松恨不千尺高,恶竹应须斩万竿”。竹子为了自己的家族势力,有着野蛮的侵略性。楝树则不然,它高大,枝叶疏朗很有层次,一幅“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从容。
在河大老校区,办公楼旁边有两棵楝树,还用“树坛”保护了起来,这让我很意外,特意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楝树又名苦楝树、“哑巴树”,耐寒、耐碱、耐贫瘠,性寒味苦,有杀虫、清热、祛湿的功效,还能对抗二氧化硫。站在大学校园里,我恍然觉得它们就是一种人,一种传统的读书人。它们也许当不得栋梁,也缺少一些“争上游”的心态,很容易边缘化,但它们凭借“性寒味苦”,为我们的生活杀杀虫、清清热,奉献出别样的花香。
郑州第三大街与航海路交叉口往南路西,有一排高大的楝树,现在那里正在修地铁,但愿繁忙过后,楝树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