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
2022-01-20黄雨欣
黄雨欣(德国)
一
“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刚在柏林区政府的中文学校里上完课的陈晨回家一进门,正撞见拖着大旅行箱往外走的女儿米娜,米娜一头浓黑的长发打着天然的漩涡,从脑后逶迤而下。见陈晨回来,她停住脚步,一双亚洲女孩子少有的大眼睛闪烁着望向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给你发了信息,你可能在上课没看手机。我只是搬到科瑞那里住几天,我的硕士毕业论文需要他帮着修改。”
科瑞是来自德法边境的白领小子,他家乡的小镇被漫山遍野的葡萄园所环绕,以盛产醇香甘美的葡萄酒闻名于世。两年前的春天,米娜被宫崎骏的动画片《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绚烂色彩深深地迷住了,就在复活节的假期里,背起行囊,只身降落到了这个鲜花围绕着一排排色彩斑斓的木棱屋的童话世界里。那次如梦如幻的旅行,米娜不但圆了她的童话梦,也邂逅了出生在童话世界的“王子”科瑞。当假期结束,米娜不得不恋恋不舍地从童话抽身回到柏林勤奋求学的现实里,临别,那个满头金发的阳光男孩儿伏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许诺:“米娜,以后我给你造个移动的房子好不好?上面挂满了气球,可以飞到天涯海角。房子也许很小,能装得下你我就好……”米娜明知道这不过是动画片里男主人公海尔对心上人的告白,可还是深深地陶醉了,此时,她宁愿自己就是童话故事里被鲜花和幸福围绕着的小公主。
不久,当科瑞拖着大号行李箱出现在米娜面前并宣布,他大学畢业了,为了实现给米娜造一座小房子的梦想,已经在柏林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时,米娜的心里似乎腾起一团五彩缤纷的云雾,她听见自己欢快的声音毫不掩饰地从云雾里穿过来:“什么意思?莫非你要当我的男朋友了?”科瑞摇了摇头,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漾满了笑意:“不才不要当你的男朋友,我要当你的未婚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白金戒指套在米娜左手纤细的中指上。
陈晨并不是守旧的母亲,平时对两个年轻人你侬我侬的交往总是大开绿灯,当科瑞到他们坐落在城郊的别墅里和米娜共度周末时,陈晨也会使出浑身的解数,为这个未来的洋女婿烹制她拿手的美味佳肴。科瑞与人合租的公寓就在柏林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离他的公司很近,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米娜的大学离科瑞的公寓也不远,有时临考试的时候,米娜在图书馆泡得太晚了也会就近到科瑞那里过夜,陈晨这个做母亲的对这些年轻人的把戏早就习以为常了,但像今天,猛然看到米娜毫无征兆地拖着大行李箱出门,陈晨还是有些错愕,不禁试着劝阻:
“科瑞那里毕竟不只他一个人住,还有其他两位室友呢,你住过去不太方便吧?写论文在家里也可以啊,科瑞住过来家里也有地方,如果他嫌上班路远,可以开爸爸的车,反正爸爸近期在国内讲学,他的路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你们用。”
说着,陈晨伸手要夺米娜的行李,米娜也不躲闪,顺势把行李拉杆交到母亲手里,嬉皮笑脸地说:“我就说嘛,妈妈最疼我了,你是要开车送我过去吧?”陈晨听了,哭笑不得。米娜替科瑞回绝了母亲的好意:“科瑞才不要开爸爸的车,他住的地方你去过的,三步一个快餐店,五步一个咖啡吧,上哪儿找停车位去?那里是我们年轻人的世界,我们都是无车环保主义者,爸爸的豪车不但不会让我们感到荣耀,反倒会使我们被朋友孤立起来。妈妈,你就别把自己的生活方式硬往我们身上套了!”米娜的论调让陈晨无言以对,不由得抬起手,将食指狠狠戳在了米娜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陈晨开车把女儿送到科瑞在柏林市中心的住处,想到米娜这学期已经陆续通过了所有的硕士专业课考试,实验报告也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正在紧锣密鼓地撰写毕业论文,她这个理科女还真的需要科瑞这个文科才子帮她在语言修辞上进行润色呢,陈晨心里便释然了。车子开到科瑞的住处时,科瑞早已经等在路边,陈晨找不到停车位,也就不多逗留,科瑞透过降下的车窗和陈晨打过招呼,从后备箱里卸下米娜的行李后,就一手揽着米娜的小蛮腰,一手拖着行李拉杆,迈着两条大长腿返身而去。陈晨冲着女儿飘逸窈窕的背影大声叮嘱道:“米娜,什么时候想回家就打电话,妈来接你!平时多注意营养,钱不够花妈打给你……”这时,米娜他们已经走到公寓大楼的门前,趁科瑞掏钥匙开门的时候,米娜回身向母亲挥了挥手,大门开了,又关上了,把陈晨没来得及说完的叮嘱也关在了门外。此时,正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的时候,陈晨开着车缓缓穿过都市的灯红酒绿,一群群年轻人欢快的笑语喧声伴随着各种地域风格的音乐,不时地从临街的餐厅酒馆里透过车窗灌进来。陈晨想,这里喧嚣热闹的夜生活和自己静谧安详的城郊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啊,假若时光倒退二十年,是否自己也和女儿一样,放着空气清新的城郊别墅不住,宁愿和爱人挤在这充斥着烟火气息的嘈杂公寓里?
二
陈晨没想到,女儿这一去,竟没有再搬回来的打算。偶尔两人也会成双入对地回来过个周末,经常是轻手利脚地回来,大包小裹地离去,两人像小老鼠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带走的都是米娜的换季衣服和书籍等。每到这时,陈晨就会忍不住过问:“你这是不想再回家住了?你们打算结婚吗?总得先把硕士学位拿下来吧?”面对陈晨的诘问,两个人总是笑而不答,问急了,二人就会交换一个目光,然后双双起身和陈晨拥抱告别。几次自讨没趣之后,陈晨就懒得过问了。有道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远忧,陈晨讪讪地安慰着自己。
新年过后,陈晨还是在女儿的微信朋友圈里得知她的毕业论文已经提交了,米娜的最新动态里贴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米娜一头浓黑的天然卷发高高地吊在脑后,两只手在胸前各托着一本装帧考究且厚重的论文打印稿,面对镜头,她调皮地歪着头,笑得阳光灿烂。不用问,掌镜的一定是她的心上人科瑞!
陈晨点赞了米娜的朋友圈后,就迫不及待地拨打米娜的电话,一接通,陈晨就兴高采烈地向女儿祝贺,并嗔怪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妈妈?”“谢谢妈妈,拼了这么久,总算松了口气。”对面米娜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陈晨没留意女儿的低落情绪,继续兴奋着:“我们应该出去庆祝一下,你们选餐厅订位置吧,妈妈请客!”
“妈妈,我不太舒服,也没胃口,过几天再和你一起庆祝好吗?”
陈晨这时才意识到女儿在电话里的声音是有气无力的,她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你病了?看医生没有?现在正是流感季节,公寓里人多,空气流通不畅,你收拾一下,我这就接你回家!”
“我不!不过是这段时间赶写毕业论文累的,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米娜语气虽弱,态度倒是明确。
陈晨见说服不了女儿,就说:“你把电话给科瑞,我有话和他说!”
“妈妈,你说吧,我一直都在!”电话里传来科瑞洋腔洋调的中文。陈晨暗忖:“这洋小子,不光中文学得快,嘴巴也很甜,若非如此,怎会把自己冰雪聪明的女儿给哄得放着父母的公主不当,非要死心塌地陪他挤在合租公寓里?”
陈晨放慢语速,关照了一番如何照顾病中的米娜,多喝热汤,绝不能让她喝冷水,明天一定带她看医生,若是流感,他更要注意,自己别被米娜传染上,如果他上班没时间,就打电话,陈晨会放下一切把女儿接回来。
第二天下午,陈晨一下课就给米娜打电话,询问是否看了医生?医生怎么说?米娜在电话里的声音并没有起色,仍然有气无力地告诉母亲,刚看了家庭医生,医生说她既不发烧也不咳嗽,听诊器里也没有杂音,显然不是流感,医生什么药都没给开,只说也许是前段时间精神压力过大,需要多休息。陈晨说:“反正论文已经交上去了,再不需要就近到学校上课泡图书馆,你回家休息吧。”
米娜依旧任性地回答:“我不!” 接着,米娜又补充道:“我宁可挤在公寓里,也不回你那个四周静得只听得到鳥叫的大别墅里。我们这边虽然吵闹,可这样才叫生活啊!你住的地方倒是安静幽美,小区里房子和房子之间隔得那么远,我在花园里大声唱歌都没人听得见,那种地方只适合养老!我和科瑞两个捆在一起才到你的年龄,在德国,就算五十出头离退休也远着呢,你现在就让我们去养老吗?”听了米娜的话,陈晨哭笑不得。在米娜牙牙学语的时候,陈晨就不间断地教她读书写字,她今天行云流水无障碍的母语表达远远超越了生活在德国大多数移民二代孩子们中文水准,难道自己多年如一日的母语调教,就是让长大成人的女儿用这些歪理来顶撞我的吗?陈晨强压心头的不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吵架:“什么歪理!我让你回家住又不是让你养老,而是让你回来养病!科瑞连自己都不会照顾,我不相信会把你照顾好!”米娜虽然气人,但她毕竟还在病着,好在医生确认无大碍,不愿回来就随她吧!陈晨心里暗暗地劝解自己。
三
晚饭时,心里放不下米娜的陈晨,随便为自己煮了一碗意面配西红柿肉碎酱汁,吃到嘴里也是了无滋味,她赌气似的往碗里挤了足足半只柠檬的汁液,一通搅拌,直到味蕾完全被柠檬酸刺激开,才感到一丝丝满足。
刚放下碗,科瑞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他操着生硬的中文歉意地对陈晨说:“妈妈,对不起,我没办法让米娜好起来,她刚刚把我烧给她的晚饭全吐出来了……”“你给她烧了什么?”陈晨连忙问道。
“咖喱鸡肉饭,这是米娜平时最爱吃的印度餐,也是我认识米娜以来学到的最好的一道菜。”
“简直胡闹!她病着的时候,肠胃是弱的,怎么能吃得下味道浓烈的印度餐?”
“我不明白……”陈晨打断科瑞的疑问:“你不明白的我们以后再说,我马上过去接米娜回家!”
当陈晨不容置疑地出现在科瑞的公寓时,病恹恹的米娜抱着枕头斜靠在床头,下巴颏儿抵在怀里的枕头上,任由陈晨梳理着她那头披散得毫无章法的浓密长发,仍不忘争取自己在母亲面前的小权益,她煞有介事地和陈晨讨价还价:
“让我回家可以,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一.不许催婚、不许催生孩子,我们还年轻,在对未来的很多计划里还没有把结婚生孩子列进去;二.我回家只是暂住,等身体恢复了还会搬回来;三.不许把我生病的事告诉爸爸,我最怕他一惊一乍地天天给我发关怀备至的语音,我没力气逐条回复;四.不许埋怨科瑞没把我照顾好,他是我的爱人又不是我的佣人……五、六、七……”
“儿女真是讨债鬼,明明是我照顾生病的她,反倒要求着哄着,像是亏欠了她似的!”虽然陈晨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一一答应下来。
四
到家后,陈晨安顿好米娜,就一头钻进厨房里,不一会儿,米娜平时最爱吃的鸡汤菠菜手擀面就煮好了。坐在餐桌旁的米娜情绪很好,胃口也好多了,她见陈晨将一只柠檬一切两半,而后往自己碗里挤着柠檬汁,也把剩下的半只柠檬拿过来,陈晨提醒她:“你的口味随你爸,一向不爱吃酸的,先少来点儿。”米娜听话地先挤了几滴进去,再挑起一缕筋道的手擀面送进嘴里,发出“秃噜噜”的声音让陈晨听起来很欣慰。米娜一边秃噜着面条,一边不停地往碗里挤柠檬汁,直到和陈晨一样,把整整半只柠檬都挤进了汤碗里似乎还意犹未尽。
“妈妈,家里有酸黄瓜吗?我好想吃!”
听了女儿的话,陈晨心里一懔,不禁脱口而出:“你该不是……?”
一想到女儿信誓旦旦的约法五六七八章,后半句话就被她生生地给吞了回去。她知道,此言一出,米娜肯定会认为她这个做母亲的又在变着法地逼婚,然后就会一言不合抬屁股走人,不如先把她稳住再论其他。
第二天早饭时,陈晨给米娜熬好了皮蛋瘦肉粥后,就轻轻地来到楼上米娜的卧室,此时米娜已经醒了,正赖在被窝里和科瑞手机传情呢。陈晨把手掌放在米娜的额头测试温度,证实一切如常后就催促着米娜快点起床吃饭。
洗漱完毕的米娜气色好多了,圆溜溜的大眼睛又顾盼生辉起来。“妈妈给我烧了什么好吃的?”从楼梯上下来的米娜撒娇地问陈晨。“你爱吃的皮蛋瘦肉粥,在厨房呢,自己盛去!”米娜欢快地哼着歌儿进厨房了,不一会儿,又捂着嘴跑进了对面的卫生间,一阵阵干呕起来。陈晨跟进去,用手轻抚着米娜的后背,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陈晨让米娜再躺回床上,说自己出门买些东西,并关照米娜在她没回来之前不要乱动也不要出门。
陈晨钻进车里,先不急着发动引擎,而是打了两通电话。先是打电话到区政府的中文学校,请其他老师代上当天的课,安排好后,又打给科瑞,让他尽可能地早回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与他面谈。科瑞从陈晨严肃的语气里听出了这件事的不同凡响,遂痛快地回答说:“我午饭的时候就回去!”放下未来丈母娘的电话,心怀忐忑的科瑞马上又联系米娜,电话那端的米娜不以为然地说:“妈妈挺高兴地购物去了,也许要给你烧好吃的……别想那么多了,她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呗,见了面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陈晨把车开到有机超市,不一会儿,购物车里就堆满了米娜爱吃的有机蔬菜和水果、鸡蛋和汤鸡,她还特意选了一罐用优质葡萄醋浸泡的酸黄瓜。从超市出来,陈晨又来到药店,请当班的专业药剂师推荐一款测孕棒。四十出头的男药剂师打量着眼前这位知性的亚洲女士,白皙紧致的皮肤和优雅的身姿使他对陈晨的年龄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药剂师拿出三款测孕棒逐一向陈晨介绍说:“不同的产品各有侧重,不知您屬于那种情况?这是排卵一周后用的,这是生理期超过几天用的,这是……”
“每样一个,我都要了!”
回到家,陈晨见米娜靠在沙发上正安安静静地读书,就不紧不慢地到厨房先把鸡汤煲上,然后把三个测孕棒递给米娜,云淡风轻地说:“你突然爱吃酸又晨呕,拿去测测吧,解解心疑。”米娜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表情复杂地接过测孕棒,从沙发上站起身,一边走向卫生间,一边嘟嘟囔囔:“你不会是指望我们奉子成婚吧?放心,我昨天刚说出的话不会这么快就现世报,那不是打自己脸吗?我才没那么傻!还特意叫来科瑞见证这神奇的时刻,也真亏你想得出!”
米娜把自己憋在卫生间里迟迟不肯出来,陈晨敲门问:“米娜,你好了没有?”米娜回答:“好了好了,就让我发一会儿呆呗?”
科瑞按门铃时,米娜也在卫生间里发够了呆,她跑出来给科瑞开门,一见面就双手挂在科瑞的脖子上,回头冲陈晨叽叽喳喳:“妈妈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我的事我自己说!”陈晨忍住笑,提醒她:“那也得让他先进来再说吧?”
科瑞听到米娜怀孕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单腿跪地,冲米娜说:“我们马上就结婚吧,让我们的宝宝拥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家!”
五
崭新的生命在米娜身体里萌发,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令大家都激动不已。米娜和科瑞打了无数个电话,一顿午饭下来,就把很多看起来重要而繁琐的事情安排妥帖了。比如米娜到妇科诊所第一次胎检的日期和到市政厅公证结婚的日期。这回陈晨反倒质疑起来:“你们这也太仓促了吧?结婚那么大的事总得筹备一番,还得告诉爸爸,让他快些回来张罗婚礼,然后就等着当外公吧!”米娜说:“当然越快越好,趁我的身材还没变,还能穿得进婚纱。结婚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办婚礼不过就是让我们的家人朋友们高兴。结婚后我们就得从公寓里搬出来,还在公寓附近找房子,我们喜欢那里热气腾腾的生活环境,即使半夜三更,出门也能马上找到好吃的。” 米娜兴奋地致电亲朋好友告知婚讯,邀请大家下个月等爸爸回来后,共赴在科瑞家乡——德法边境美丽的葡萄酒庄举行的婚礼。
看着米娜科瑞幸福地策划着自己的未来,陈晨心里不禁感慨:年轻真好啊,转瞬之间就能从一个角色跳跃进另一个角色里,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春灵动的准妈妈和昨晚虽病恹恹的却不忘和母亲制定多条约法章程的米娜,是同一个人吗?
吃过午饭,科瑞还要返回公司上班,米娜马上表示要和他一起离开。陈晨当然不同意:“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现在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怀孕早期还是留在家里安安静静地保胎吧!”米娜颇不以为然:“妈妈,我是怀孕了,不是生病,而且我既不是早孕也不是超龄,而是在最好的年龄里怀的宝宝,一切再正常不过,你还担心什么呢?”陈晨知道再阻拦也不起作用,只好带上刚买回来的一堆有机食品,开车送他们回去,一路上忍不住千叮咛万嘱咐。
从陈晨的别墅到科瑞的公寓,开车需经过柏林最繁华的商业区,穿过承载德意志历史的中轴线,金光璀璨的胜利女神纪念柱、横刀立马的俾斯麦将军青铜雕像、神圣的柏林大教堂、庄严的勃兰登堡门……这些象征着柏林帝都典雅庄重的地标性建筑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从车窗外一一闪过,它们一年四季都被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游客包围着,瞻仰着,人们努力地从眼前每一尊雕塑、每一个穹顶、每一幅壁画、每一根石柱上追寻德意志帝国的历史变迁。
“米娜说的没错,这里才是年轻人心之所向的柏林!”
陈晨清楚地记得,她在心里发出这句感叹的时候,是2020年1月的最后一天。这天,她知道自己快升级做外婆了,一直拒婚的女儿竟然心甘情愿地开始筹划自己的婚礼了。
六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米娜对自己量身定做的婚纱非常满意,她时常把自己依然窈窕的身躯裹进这袭洁白的纱裙里,为即将到来的婚礼上的美丽新娘而陶醉,为婚后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陶醉。
这时发生的事,让全世界的人都被挟裹进了疫情的漩涡。一夜之间,似乎整个地球都停止了转动。政府部门不对外办公,公司关闭,员工在家云上工作,学校停课,所有餐饮业都闭户关门,科瑞合租公寓大楼里的年轻人瞬间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居住优势,无处可去的他们整日憋在公寓里聚众开趴,恰似末日狂欢。南德嘉年华的狂欢节使疫情在德国急剧蔓延,德国总理默克尔及时地发表电视讲话,号召热爱自由的德意志公民“务必认真对待这场席卷而来的严峻的疫情,这是自德国统一以来,不,自二战以来,我们的国家还从未面临这样一次必须合力同心去应对的挑战。”
米娜的卧室对面本来是父亲米教授的工作间,年初,米教授应邀回国讲学,谁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竟然阻断了米教授的归期。不愧是知名学者,教授先生索性在国内就地搭建了一个科研组,带着一帮弟子们一头扑在了破解病毒的攻坚战上。陈晨太了解自己丈夫的秉性了,不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他就会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他的科研领域里,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看这阵势,病毒不会轻易退缩,米教授近期恐怕也就回不来,陈晨就把先生的工作室整理出来,告诉两个年轻人:“特殊时期,科瑞就退掉合租公寓,回家里住吧,你们先收拾一下日常的衣物,我今天就去接你们,爸爸不在家,这一层都是你们的了!”陈晨生怕米娜再任性,又追加了一句:“尤其是你们年轻人,不聚众,保持两米社交距离,这不是我说的,而是默总理说的!”
这回米娜倒是没再讲她的歪道理,在电话里爽快地说:“谢谢妈妈,我们早就收拾好了,你快来接我们吧,左邻右舍都不听总理的话,整天开趴,真吓人,为了我肚里宝宝的安全,我们必须跟你回家!”
陈晨开车载着米娜和科瑞,沿着一个月前来时的路行驶着,车窗外一一闪过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圣母教堂和议会大厦,街边所有的酒吧餐馆都门窗紧闭,陈晨第一次送米娜来时的灯红酒绿鼓乐笙歌恍如昨日。一个个著名的地标性建筑的周围不见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市中轴宽宽的几条并排大街空空荡荡的,偶有两三辆汽车拖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呼啸而过,即便如此,也没有带动一丝凝滞的空气。望着窗外死气沉沉的城市,心里闪回着昔日属于这个城市的精彩纷呈,不知不觉间,陈晨的眼泪流了一脸……
接回了两个年轻人,陈晨催促着科瑞向远在边境酒庄的父母报个平安。科瑞和米娜关在他们的房间里,轮流和科瑞的父母聊着柏林这边的情况,这通电话打了很长时间。陈晨想,老来得子的科瑞父母一定比她还急着抱孙子呢,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使他们的婚礼无法举行,政府不对外办公,连原定的结婚登记也被取消了,这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情形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如果孩子出生时,两人还是没办法结婚,这孩子岂不就成了非婚子?女儿被时局所迫而未婚生子,虽然是件憾事,可疫情也把女儿女婿逼回了家,纵使外面的世界病毒肆虐、风雨飘摇,只要一家人能够在艰难的时候还团聚在一起,心里就会感到踏实。科瑞父母是欧洲人,也许会把这件事看得很淡。
门开时,走出来的两个年轻人满面春风。两个人都很兴奋,争着抢着向陈晨通报他们的谈话内容。从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语言信息里,陈晨捋出了大概头绪:
首先,科瑞父母非常担心他们小夫妻,知道已经被陈晨安全接回家了,他们二老对此表示衷心的感谢,还说陈晨的郊外别墅就像是大洪水中的诺亚方舟,护佑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护佑了未来的孙孙,所以,这位老父亲给未来的宝宝取好了名字,男孩儿就叫诺亚,女孩儿就叫方舟,以后陈晨喝的葡萄酒他们全包了。出乎意料的是,二老对儿子未婚生子的态度竟然完全不能接受,用他们的话说:“两人感情再好,不结婚就不是一家人,我的孙孙,是一定要生长在有爸爱、有妈疼、团团圆圆的幸福家庭里的!别告诉我疫情期间柏林市政厅不办公,真要结婚,就不必困守柏林,哪里不能结?你们马上把户口迁回来,到咱们村公所登记结婚去!村公所的麦伯伯前一阵还问起你们呢,他办公室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陈晨听了科瑞父母的话,心头豁然开朗,她提醒科瑞:“你们尽快把结婚登记需要的文件準备好,让你父亲帮忙约时间吧!”科瑞笑着说:“回我们酒庄登记结婚不需要约时间,那里的年轻人即使在同一天登记结婚也排得开。”陈晨又问:“你们村里可有妇科诊所或者医院?回去顺便给米娜做个胎检,现在柏林除了要命的急诊,连孕检都难约了。”科瑞说:“有的,附近几个村子合建了一所医院,病人不多,医疗设备很先进,除了疑难手术需要转到大城市,一般的病都能治,孕检肯定没问题,而且不需要预约!”
陈晨一心要陪着女儿远赴酒庄登记结婚,可疫情期间,酒庄不许外人进入,就算是科瑞携新婚妻子回乡登记,村公所也只准许新人进去,连科瑞的父母都不能到场祝贺。陈晨也只能在云上参加女儿只有两个人的婚礼了。陈晨在网上给孩子们订到了德铁特快列车一等舱包间的火车票,临行前,又塞了一沓子口罩给他们,以确保旅途安全。
米娜和科瑞顺利抵达了科瑞的家乡,第二天,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婚礼如期举行。所谓婚礼,就是他们在村公所登记后,和科瑞父母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科瑞带着米娜乘坐登山缆车,来到葡萄山的最高点,那里有一个洁白如玉的圣坛,庄园里每逢喜庆的日子,全村的人就会聚在这里举杯庆贺。此时的圣坛却是静悄悄的,天上的云朵是洁白的,圣坛的穹顶是洁白的,透过四周几根洁白的支撑圣坛石柱的间隔,能够俯瞰漫山遍野的葡萄园。此时正是初春时节,远山近坡的葡萄叶正吐露出嫩绿的枝芽,科瑞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是那么阳光帅气,米娜依然灵动美丽,只是婚纱已经遮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了,他们手牵手地站在圣坛上,眺望着满目的鹅黄嫩绿,科瑞温柔的目光望着米娜说:“到了葡萄丰收的季节,我们的孩子就出生了,到那时,我们抱着孩子再回到这里!”说着,他拿出手机,长臂猿一样的胳膊一只尽量远远地伸着,另一只环住米娜的肩膀,没有婚礼摄影师,这张在圣坛上俯瞰葡萄山的自拍就是他们的结婚照了。
米娜立刻把这张照片发给焦急地守候在柏林的母亲,陈晨收到照片,马上向米娜发出视频邀请,视频里,陈晨激动地分享着孩子们的幸福时光,米娜掩饰不住地兴奋,冲着手机屏幕里的陈晨高声喊着:
“妈妈,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上山前,我还专门去看了医生,医生检查得非常仔细……”
陈晨急不可待:“医生怎么说?一切正常吧?听到胎心了吗?”
这时,镜头里挤进了科瑞帅气的脸庞,他抢过话头,迎着拂面的春风大声呼喊:“妈妈,我们都听到胎心了,非常有力,而且是两个,诺亚和方舟,我们的孩子叫诺亚、方舟!”
责任编辑 婧 婷
黄雨欣,记者、教师,定居柏林。1988年毕业于吉林大学医学院,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菩提雨》《三百六十分多面人》,影视文学评论集《欧风雅韵》,小说集《人在天涯》;主编短篇小说集《对窗六百八十格》参与编辑撰写美食文集《餐桌上的欧游食光》《欧华文学选刊》等。现任欧洲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欧华笔会理事、海外女作家协会会员。目前任职中国文化部驻柏林文化中心对外汉语教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