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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Q

2022-01-20吴远道

牡丹 2022年1期
关键词:局长

老Q在老家出事了,黄局长要我们赶回去。

出事了?!陈书记惊诧地瞪圆双眼。

唉,一趟好不容易盼来的美差,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陈书记和我彼此闷着。

这么多年来,身为一局人事科长,该为他人做了多少嫁衣啊!形形色色的人如这飞驰的列车一闪即逝,唯独老Q令我琢磨。

老Q年近花甲,稀疏、花白的头发,老爱在人前用手指梳理,头皮屑像小雪一样飘飞;脸似倒金字塔,且瘦,还零星地缀着疣;腮是极度凹陷下去,可以盛下两个小馒头;平时不修边幅,大热天拖着凉鞋穿着短裤,衬衣从不扣上,有些袒胸露背罢,又穿件白背心;说话声音如洪钟,只是有些口吃,若与人争吵,则又不怎么结巴;尽管没有什么音乐细胞,但在不平或得意时也能哼上几句小调,无论调子走得多远,却是释然或自得的满足。

他比我先来S局,档案上记载,正营职待遇;但听他的战友讲,老Q从未带过兵。不管怎么说,他起点不低,在提拔问题上优势于其他同事。但是,和他前后进S局的,都混了个一官半职,比他年轻新来的,也当上了科长或副主任。大家对他不好称呼,有的喊“营长”,开始他挺乐意,细小的瞳孔里放出辉煌的光,但你再看他时,两眼无神地游移,多少流露出些哀怜和愤怒;有的喊“老李”,遇到比自己年长、职务超过正营的人叫他,倒也无所谓,倘若遇上一个小同事或县市基层来人叫他,脸上的疣胀得分明,幸存的几颗门牙也在“咯吱”地叫:“奶奶的,可恶!”

喊他什么好呢?大家实在犯难。有一次,姜局长在大会上表扬他,称呼曰“老李”。大家再这样喊他时,他不再不高兴了。

为借阿“Q”的光让其扬名,我想以赵太爷对阿Q的尊称,叫他老Q好了。

老Q所在单位的行政级别顶多算个副县,在京城,副处级的官用脚捞。单位行政一把手郑处长,老爱在同学、亲友面前自诩或自卑地说:“我这一生混个副县算到顶了。”这时,旁人中才记起喊:“哦,郑县……”

郑飞处长稍一忘形,把身旁的茶杯弄砸了。一旁的老Q听到别人这样恭维他,竟忘了去帮处长收拾残局,却羡慕得直流口水——这人在社会上混,有的一心想成名,有的一生想发财,有的一直想往上爬……不就是图个让人看得起吗?但是,不管在哪个行业、哪个地方闯荡,结果不都是想弄个官帽戴戴?这男人啦,带个长放屁就香。老Q想着,心里不免又生出一些伤感,肚里哼着小曲,借故离开了那种场合。

呸——你……你手下也总共不到十号人,与你平起平坐的陈书记还不能让你“处天下”呢。

老Q说的是处长郑飞。也难怪老Q对他由羡慕变为妒忌,又由奇异变为不屑——郑飞今年三十好几了,办起事来却像个毛小子;别人在这般年龄,早已胡须拉岔,可他嘴上只有淡淡的为数不多的软毛。

有关郑处长嘴上无毛的问题,当初运管处的精英们还真的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番。有的以为处长刮胡子勤,或者用了什么高科技去须膏,但没有足够的真凭实据,也就不足以说服同僚。直到有一天老Q陪他下乡,趁郑处长醉酒,给他擦嘴时,仔细研究个够,才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处长第二性征先天发育不良。当把这一重大发现公之于众时,大家都屏声恭听。老Q为此一连几天,昂着头,挺着干瘪的肚子,见人就“哈哈”。

“老Q办事过细,这是不可否认的。”有一天,老Q的几个同事天南地北胡侃一气后,又把话题扯到老Q身上。老处长牛鹏发表自己的意见说,“过去在我手上,他校对过的文件,连一个标点都不会错!”

“那也不见得。老Q那天读报,看着看着,突然叫起来:‘这么得了,英雄县长——冲女学生!’大家莫名其妙。我一看,原来是将报纸上的句子念走了……”办公室的小马虎周青则不屑。

牛鹏好笑地插嘴道:“小刘,你不是说,你和许雯进来时,老Q对你们,开始皱眉瞪眼的,认为一个饼子,本来两人吃,现在要四人分,还私下嚷嚷:运管处又不是就业处!后来看到你俩是姜局长的人,又说,我们单位输入了新鲜血液,牛处长可谓兵强马壮。”

司机小刘笑在脸上,点点头:“逢年过节,他总要给我们做点儿腐乳、腌菜什么的,可现在也老大不迈的。”

“当时,他只是看在姜局份上。”

“也不全是因为姜,还有许雯。”小刘喝了一口水,道,有年夏天,许雯、老Q和我一起聊天,突然许雯扬起手说,我的手臂好痒哦。手臂露在粉红色衬衣外。老Q眯笑着,急忙拉开抽屉,拿出风油精,给她点了两滴。她放下手,又抬起腳,惊叫,Q师傅,您看这鞋,还说二百多块一双,才穿几天,扣子就坏了。她扬起柳叶眉,瞟了老Q一眼。老Q嘻嘻地笑着,蹲下身,又马上站起来,看了一眼我。我见他不停地捏着手,就说,Q师傅,帮忙就帮到底吧。老Q毫不犹豫地再次蹲下身,脱下她的鞋,放在手上修着。

说起老Q的桃色绯闻,这怕就是。他的老婆长得牛高马大,一张驴脸,说起话来像打锣。老Q找张局长把她从农村弄到机关守大门,因此在家里,他是绝对权威,他说左老婆不敢说右。谁知老Q讨好许雯的事,叫牛鹏那个又厉害又夹生的婆娘一添油加醋,闹出一场轩然大波。老Q的老婆一改平时的唯唯诺诺,与丈夫大吵了一架,若不是我从中劝解,真会离婚。老Q领教了老婆的厉害,又怕一些不怀好意的政敌由此大做文章,从此再不敢想入非非了,与许雯的接触,也没有以前那样随便和热情。

副处长高云一听到有人谈起此事,就把老Q的过去在脑子里翻检了一遍,然后一脸嘲讽地说:“咳,原来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别看他一副老实巴交相,其实,这些年,只要单位有一杯水,他也要喝上一口。仿佛人人都像他老Q那样自私,伪善……”牛鹏不知为什么今天如此非议老Q。

“他是有那么一点儿窥私癖、小心眼。”小刘又深有感触地说,“一生想当官,却总说无所谓。”

“其实,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周青抬高嗓门,一针见血地讲。

“不过,老Q工作能力还是有,办事也没有你可挑剔的。”牛鹏又深表同情地说,“只是做了一大堆好事,动不动因为一句话或一件小事一扫帚扫了。”

老Q又像前三次未能如愿当上副处长一样,一两周借故在家休息闹情绪;但为了几个养命钱,今天不得不到办公室混混日子。他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儿,百无聊赖地回到办公室,已是快下班时间。他进门,见大家神情怪异,就猜疑这些家伙又在议论自己。算了吧,虎落平川被犬欺,既然舌头是娘老子给的,就由人家嚼吧。每在这种场合,他只好用手指挠挠头发,头皮屑轻飘曼舞,弄得大家不欢而散。不过,大家如此总算打发了半个工作日,各人的心境也稍许平静,但老Q表情冷静,而且从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自信与杀气。我想,他还是听进了那天在江滩上我对他的劝告。

老Q遇到的第一位局长是张局。他戴副眼镜,有点儿惧内。有人私下评价张局长说,经过十年浩劫,他是卵子打到脸上尚能笑,眉头一皱点子来。他大学毕业,分配到S局上班后,一直时运不济,从小张熬到老张不说,还动不动成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好长一段时间连老婆都找不着。农村实行责任承包那年,上级在S局要提拔一名大学毕业生,有二十年工龄,挨过批斗或几起几落,年龄在五十岁以下的一般干部当副局长。S局非他莫属,他一下子官升三级。两年后,老局长自认为倒霉透了,在他这一届打破职务终身制,只好退居二线。张局长又幸运地坐上了一把椅,上任后,很是提拔了一批与自己患难与共的有学历的干部。老局长手上起来的一帮人,则慢慢被更换。一时间S局臭老九上了天,红五类靠了边,闹得沸沸扬扬。老局长为此找张局长,说:“小张,我知道你能,但有些事还是红一点儿的好。”

“那是,那是。”

“小Q在我手上进来的,工作挺红。当时,我想用他,没来得及。”

“好说,好说。”张局长心不在焉,又极谦虚地回敬老领导。

老Q想,在部队时战友们说,中国的事情最终是由少数人操纵着的。我老Q就凭做事过细、听话、苦干,不也混了个营职待遇,还入了党?现在照样要如此,而且与其取悦众人,不如呵好张局长。

张局长的字写得并不好,现在签字、留言的应酬颇多,他不得不练书法。星期天、平时早晚老在报纸上练,我何不投其所好?于是老Q常常帮他找来废报纸,偶尔买支像样的毛笔或者不易在本城买的字帖送给他。

这天黎明,老Q见张局长办公室亮着灯,赶紧从热被窝爬起来赶到张局长办公室,站在一边看张局长临摹,帮他牵平纸,恭维说:“张局,你的字写得比王义之的都好!”

老Q把“羲”念成“义”,张局长没让笑从笑痛的肚子里冒出来,只是说:“小Q,你也可学嘛。”

“我是握枪杆子的,没……没那个天分。”老Q等张局长写完,小心地拿放到一边,又给铺平一张,谦卑地道。

平时,老Q逢人便说,张局长如何爱学习,有才气,既是位政治家,又是个了不起的书法家,S局前后五十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真是老天有眼,让我能正好和张局住对门。”老Q几次在老婆面前喜形于色。

“你是提了官,还是发了财?他当他的局长,你不照旧是平头百姓?”想不到老婆居然如此说,老Q把眼一瞪,嘴一憋,未吭声,老婆便吓得赶紧闭住嘴,用双手抱住头,生怕遭打。这次,他没来得及打她,“咚咚咚”的敲门声转移了他的怒气。

正值大热天,为了少惹事,他也只好把自家的门关得死死的,但敲错门的事常有发生,叫老Q躲闪不及。喏,又定是敲错门的。老Q本不想开门,可内心的好奇或者想弄明白来人到底是本单位的还是外单位的,也就如以前那样,轻轻地打开门缝,哑巴似的向来人指指对门。然后跟老婆说,管他张三送礼,李四行贿,反正我Q某人没看见,日后有人告您张局长,可不关我的事。不过,第二天见了张局,他会说:“张局长,能不能在各家门上安个牌号?昨天,又有人……”

张局长一听,皱着眉头,不搭话,竟忘了身后还有个老Q。老Q的嘴巴还算稳,或许因此张局长能博得“廉政”美名。

老Q在单位是公认的勤快人,只要张局长遇上灌煤气、洗油烟机、淘厕所的事儿,都少不了喊上老Q。他像受到莫大宠幸似的,翘起屁股做,忙完后,对张局长夫人说:“像这样累活、脏活,在家我可不管哩!”而且爱在同事面前夸耀自己与张局长关系如何不一般。遇到领导不在场,打扫公共卫生,他也会偷懒。有次防汛,我们大多数愿意拿袋子,自认为占了便宜,他却愿意驮锹。结果到工地后,才后悔,一袋一袋的沙石压得我们够呛。

老Q曾在张局长练书法时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张局,我们处如……如果在业务上再拓宽点儿,可能会比现在更强。”

张局长于是放下手中笔,躺在藤椅上,问:“牛鹏在忙些什么?”

“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还能忙啥呢?”

“哦?”张局长摘下眼镜,望了望老Q,“听牛鹏讲,你们处准备改革,成立科室。改革很好嘛。改革成功后,他想叫你任业务科长。牛鹏对你不错嘛。”

这也叫改革?!哼,好一个牛鹏!這科长算什么官?他“嘿嘿”地笑,然后告诉张局:“算了吧,我当我的大头百姓。”

张局长也笑了笑,又戴上眼镜,拿起笔,练字。

牛鹏与张局长是同学不同届,张局长得“道”,牛鹏“升天”。他与老Q同时进运管处,人有些二百五,工作方法简单又粗暴,老Q压根儿瞧不起他。在牛鹏眼里,不知你老Q是领导,还是我牛某人是领导,心里嫉恨,常常在局长面前打老Q的小报告。运管处又是张局长的“菜园地”,私人有事就到菜园割点儿“菜”。老Q纵有苦干、媚上的致仕术,在张局长眼里也仅只有点儿溜须拍马的歪本事,连中专文凭都没有,怎能进班子?

老Q从张局长家出来,已是下午一点多。他没回家,也不想吃午饭,而是哼着自己才能听清的小曲,急匆匆朝市教委赶。

暮秋的天空仍是万里无云的蔚蓝,寂静的机关大院一片空旷,街上的车流往来不息。看来张局长对自己还算关心,这次失误就失误在那红本本上。老Q一路走着,边回想着刚才张局长向他透露的有关自己提拔情况,由此自我深恶痛绝起来——老Q啊,老Q,你怎么不明了这文凭时代,文凭的重要性呢?!前几年在教委自考办负责的老乡还提醒过自己,如果想提干,非得弄张文凭不可。并说,只要你报考自修大学,他会极力帮忙过关的。当时,我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总认为只要像以前在部队时那样取悦领导,拼命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成。看来,我老Q落伍了,可悲,可恶!他朝自己脸上刮了两耳光。

一个礼拜前,他把一肚子委屈倒给教委的老乡后,老乡半天不吭声。老Q有几分自知之明地说:“都怪我死心眼,没能听您的。”又抬眼瞄了一眼躺在沙发上似听非听的老乡,乞求地问,“能不能再帮想想办法?”矮胖的大头老乡眯着鼠眼故作为难,啧啧地道:“办法?办法?……”

“我请客。”

“哪里,哪里,你把我看成哪号人了?”矮胖的大头仰躺着说。

“您不是我的老乡,不把我当朋友,我才不找您呢!”老Q激动起来,起身想告辞。

矮胖的大头见状,哈哈大笑,站起来拉住老Q的手,叫他坐下,又拍拍他的肩,说:“可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哈!”老Q眯缝两眼,乐呵呵地笑了。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这天,老Q在办公室接到老乡的电话,要他立即赶过去。老Q心中喜不自胜,连忙应道:“好,好,我就来!”

对方等他冷静下来,告诉他顺便带两张一寸黑白照片和三千元的办证费。

他一听,身上仿佛冬天让人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哆嗦了一下。啊——?三千元!为什么不说两千九百九十八元呢?老实说,这三千元我老Q是真有点儿舍不得的。尽管前两年有人邀自己去报考电大,可26个英文字母自己认不出几个,硬着头皮去考,结果自讨没趣。那时就觉得要弄那红本本比登天还难。朋友中有人建议我去找人代考,但这疏通关系、找人代考的费用没有一万,也要几千,要花去我多年的积蓄,于心不甘。况且,自己已是营职,不存在提拔,只是认定而已,何必花这笔冤枉钱?再说,从古至今,这当官的学问全在于学好马屁精,什么文凭不文凭的!但是,没有这红本本,还真不行啊!前不久,张局长的一席肺腑之言又回荡在耳边。三千就三千,等自己当上处长再加倍收回!老Q连假都没请,就马不停蹄地朝市教委赶去,一路上哼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迎面而来的车声仿佛是在为自己伴奏,他哼得更起劲,“往前走哇,往前走!”

他把相片、现金交给老乡后,内心惴惴不安起来,但望着老乡胸有成竹的样子,耳畔又不停地响起老乡的郑重许诺。他如释重负,潮红干瘪的脸上重新浮现出谢意与满足。再等半个月,我就有大专毕业证了!我就能如愿以偿了,眼前突然闪现美好的前景。若不是老乡下了逐客令,他会把心中的憧憬倾泻出来,让老乡分享。他千恩万谢,告辞出来,徜徉在繁华的通往S局的街道上,心底漾开滚滚而来的幸福。他一回到局,牛鹏就通知他马上到局会议室开会,并说,这是张局长亲口交代的。新上任的陈局长在下午五点到局报到,开完会后到宾馆就餐,举行送旧迎新晚宴。老Q听后,呆立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他压根儿没料到,张局长下得这样快,本想“蛇过篱笆扯尾巴”,如今倒好……但是,他不怨张局。连今天的晚宴都不曾忘记我,像这样的活动,非二级单位负责人莫属,要怨就怨自己时运不济。当他想起刚才在市教委的一幕,想到半个月后就有那个救命的红本本时,又陡然生起无比的欣慰。

陈局长从基层上来的。许是长期工作在农村,花白的头发,紫红色的宽脸,让他的年纪看上去比实际要老。他只有初小文化,但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而且逢有讲话的场合,他都爱讲几句。所讲的,要么是老调重弹,要么是先叫手下写好念给他听,他能过耳不忘。熟知他的人都佩服他的好记性。陈局所处的时代,双轨制运行,到处崇尚高消费,美其名曰“以消费促生产”,以致泡沫经济,物欲横流。陈局长审时度势,抢抓机遇,办企业,做生意,削尖脑袋跑关系,弄了不少计划物资,发了一大笔财。然后,舍得投资,跻身政界,极力倡导创办一批村办、区办、县办企业。哪怕这些企业日后随着国家取消双轨制等一系列政策的出台相继破产,但在当时着实为他争得不少荣誉,获取不少政绩,捞到不少好处,打造了一个真正的五毒俱全的干部。

老Q留心观察陈局长的喜好,又专门找他曾工作过的地方辗转打听他的为人,再筹划接触他的方案。他试图接近过陈局长两次,但总不很成功,心里难免不生些惆怅与懊恼。年关日近,他年后又长一岁,心里更急。

命运有时也是关照有心人的。老Q的一片真心终于让机会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为了局机关职工工资、年终生活补贴兑现,局党组研究决定由各二级单位上交管理费以弥补所需资金之不足,下达到运管处的任务是五万元。为保证上交任务落实,局党组实行分工负责。运管处由万副局长分管,督办之事自然由万局负责。牛鹏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又欺生有点儿二杆子的人。他原本在局机关,长期受压抑,直到张局长高升,他才到二级单位当头头。这处级干部是组织部管的,他有个同学在组织部当科长,你想动他,组织部不会袖手旁观的。除了陈局长之外,局党组哪个没有点儿把柄捏在他手上?他内心总对主管局有气,过去因为张局长的知遇之恩和同学之情,现在你姓陈的对我牛某人有什么?所以,當万局说明来意,他就不客气地说:“他姓陈的,没来三天就动我们的心思,有本事到外面去要哇!”万局拍拍他的肩膀,只是笑了笑。

牛鹏见状,马上缓和了口气:“我说,万局,像这类事,你何必出面呢?我们之间要说感情,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么多年了。刚才我发脾气,也不是冲你的。你看看,姓陈的一来,把所有的好处捞干净了,你们几个是聋子的耳朵做摆设……”万局长也真的没有怪罪牛鹏,却又从牛鹏那里报了张招待费发票,十分满意地走进陈局长办公室,报告了刚才的一切,当然,言辞激烈,甚于牛鹏所言。他希望通过牛鹏杀杀陈局长的威风。

陈局长听罢,当即拍桌,说:“去把牛鹏叫来!”可话一出口,又摆摆手说,“算了。万局长,你辛苦了,运管处的事,我亲自过问。”

万局“嗯嗯”地退出陈局长办公室。

第二天上午上班,陈局长到牛鹏办公室时,牛鹏正抹桌椅。

“牛处长,你好讲卫生啊!”

“啊——陈局。”牛鹏放下抹布,将刚抹干净的一张老板椅子端到陈局长的屁股下。

陈局长坐下后,先了解运管处的工作,继而把话题扯到上交上面,他带着商量的口吻说:“我是个粗人,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悉,工作方法简单,许多工作全仰仗你们各位了。希望你像支持张局一样,支持我的工作。”说着,停顿下来,望了眼立在一旁的牛鹏。

牛鹏认真在听,国字形的脸上漾开笑容。他见陈局长把话停下来,便说:“应该的,应该的。”

陈局长趁机问:“那五万块钱,不成问题吧?”

牛鹏没想到他猛将这一军,慌不迭地,急中生智:“这个,我还要同老Q商量商量。”

老Q尽管不是单位班子成员,平时也是牛鹏的肉中刺。但关键时刻需要老Q当炮灰,或者为难处让他挑大梁,牛鹏总忘不了他,总想方设法让他心满意足地去充当“消防队长”。可是,这一次,牛鹏万万没料到,他给老Q提供了一个结识陈局长的良机。

“老Q?”陈局长来了个把月,还未曾听人提起S局有个老Q。

牛鹏忙把老Q给描述了一番。正说着,老Q提着电热壶到牛鹏办公室灌开水,赶上听到后半句,臉霎时通红。

牛鹏心一惊,忙把话题岔开,一脸的不自在。连忙对老Q说:“陈局找你呢。”又瞥了一眼陈局,“这就是干将老Q。”

老Q“哈哈”,弯腰点了点头,连忙泡了杯茶捧给陈局。

牛鹏急急地把茶杯的盖子拧开,示意老Q给他添点儿水,老Q只望着面前的陈局,竟没看见似的,没理会他。

陈局长边喝茶边说:“老Q,牛处长说你们上交的事要同你商量,你有何异议?”

“处长说……说了算,我……我有什么意见。”老Q搓着手,面红带笑地说,“R处是……是你的儿子,儿子孝……孝敬老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陈局长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告辞说:“就按老Q说的,这星期把钱交到财务科。”

老Q瞎猫碰到死老鼠,找着这样一个结识陈局长的机会,心中好不欢喜。

陈局长也着实对老Q有几分印象。老Q常常被抽调到局,除跑腿打杂外,有时还随车下县搞调研。陈局长到一地总要讲几句,总吩咐手下写份讲话稿。前几次,局办公室主任在一路,这耍笔杆子的差事,自然落不到老Q身上。老Q只是负责生活服务,最多的是替陈局长代酒。他的作为令陈局长相当满意,认为老Q这人办事细心,令人放心。老Q也借机表现自己,暗示他想得到重用。陈局长也想用他。

刚好有一次,办公室主任在家应付计划生育检查,没能陪陈局长下乡,这写稿子的担子便落到老Q肩上。那天晚上有县委、县政府及有关部门的领导在场,他想讲几句,于是把讲话的内容跟老Q交代,要他在晚饭前念稿子给自己听。

老Q接过任务后,张皇失措,这写稿子真比生儿子还难!但为了不失去领导的信任,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写。每次刚写了几个字,又撕掉,重写,到了吃晚饭时间,还是那几个字。陈局长示意他交稿子时,他装着没看见,而是溜到卫生间去方便。陈局长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有“哼哼”“啊啊”应付几句,累得满头大汗。事后,陈局长大发雷霆,说:“你是什么狗屁大学生?!”

老Q涨红脸,低着头,站在那里直打哆嗦。陈局长这人自己没几多墨水,但对有真才实学的人很器重,而对文凭满天下的情形不怎么搭理。他过去常对人说,竹笋吃得做不得,竹子做得吃不得,我干事,就要会做的。花瓶有什么用,不就是个摆设?能吃能喝能派上大用场?!这件事使他对老Q看死了,娘的,老子长这么大从没出过这样的洋相!他气急败坏地又想,自己也大意失街亭,这个草包,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大学生呢。老Q失去了晋升的机会,可他并不知个中缘由。他想,陈局长仍在考验自己对他的忠心,因此,无可奈何地哼道:“天降大运于我Q也……”

不久,陈局长东窗事发,接替他的是姜局。

姜局长从某县副书记调来的,比老Q大五岁,副团转业。他在就职大会上,作了洋洋万言的施政演讲,提出S局一年打基础,两年见成效,三年大发展的工作目标,并采取全党抓经济,全员都创收的工作方法,首先大力鼓励机关事业单位干部下海经商创办实体,层层落实经济创收指标。

S局洗浴中心,贸易商场,医疗中心……雨后春笋般兴办起来。昔日高不可攀的副局长成了董事长,高贵文雅的局机关报女记者成了广告乞丐,高谈阔论的厂医成了专家、院长,高深莫测的局机关大院成了停车场、大杂院……一大批经理、厂长应运而生。姜局长几次在全市大型会议上做了典型发言。

老Q琢磨:当过兵的,性子耿,办事狠,纪律硬,我老Q要想上去,必须以服从姜局长为天职。每当局机关大扫除,姜局长老爱穿上旧军装,颇有将军风度。老Q也翻箱倒柜找出军衣,尽管褪了色,但穿得笔挺笔挺,只要姜局长一声吼:“老Q,上。”老Q马上机械地答道“是……是!”

姜局长从心里对老Q有几分喜欢。几次在大会上表扬了他。但姜局长要运管处至少办一个实体。牛鹏扛回任务,与老Q商量。老Q清楚,这是要拔钉子赶我下海。我吃了几十年皇粮,就你牛鹏一句话,让我下海?没门!老Q拿出单位人少业务多,自己又不会做生意等一大堆理由,回绝了牛鹏,并无心发了句牢骚:“S局闹哄哄的,不知忙了些么事?”

第二天,姜局长就在大会上没点名地批评了他:“尽管我局改革已进入关键时期,但现在有的单位个别同志,仍然停留在计划经济时期的那一套思维方式、工作方法,我们要警惕‘右’,但更要防止‘左’!”

老Q一听,如坐针毡。好长一段时间,姜局长见了老Q像没他这个人一样。老Q见了他总想上前套近乎,但心虚胆寒。幸亏许雯和小刘总在姜局长面前美言他,并且在年终考核中总投老Q的优秀票。姜局长也没把老Q怎样,其实,老Q在他心里也没怎样。

姜局长借鉴国家大胆起用红色资本家的做法,把原工作过的县属一家个体企业老板沈达,调到运管处当副处长。

沈副处长的到来让老Q几个晚上没睡着觉。过去,虽说不是副处长,但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副处长。如今,他深感前途渺茫,全身仿佛罩了一张无形的网。但转而一想,孔子曰:天降大任于我老Q……走着瞧吧,看谁笑到最后!这似是而非的去套用,于老Q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无论旁人怎么取笑,但他总有一种满足:“毕竟我还晓得有这么个理咧……”大家也就姑且把它当作老Q语罢了。牛鹏见老Q暂时大势已去,也容不得有人跟他较劲,暗想,何不利用老Q?沈达听说牛鹏目中无人,独断专行,如果败在他手上,那不白活了几十岁?对,拉拢老Q。

老Q还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已经时来运转,成了左右运管处局势的大忙人。凡是牛鹏有的,他老Q也有;凡是老Q有的,沈达则不见得有。姜局长在工作之余常跟同志们开玩笑:“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回头浪。”他喜欢唱歌、跳舞、洗桑拿。老Q向牛鹏献计:“把心思用在逗姜局开心上。”牛鹏就常请姜局去潇洒,并拉上老Q。老Q总找最靓的小姐服务姜局。姜局对老Q不再那么讨厌了。

“老Q,你可愿意到公司当经理?”一次洗完澡,姜局长很开心,问身旁的老Q。

老Q认为到企业就是下海,连忙谢了局长好意,姜局长哼哼鼻子,叹了口气。

一个星期后,姜局长打出了公开招聘叫老Q去当经理的那家企业经理的旗号。为慎重从事,招聘历时半年之久,才从几百名招聘人员中挑选出一名女能人。老Q一看,原来是自己介绍给姜局长的那个靓妞。

女经理认为,姜局长真是个有爱心的伟丈夫,也叹服他的生财之道,干脆和儿时曾救过自己命的小伙伴,也即是如今的男友一刀两断,和老姜从地下转向地面。她每次送走姜局长后,一个人躺在宽敞的席梦思床上打着如意算盘。

老Q想,如今能抓住这个骚娘们比什么都强。如果她有点儿良心的话,也该对他心存感激。这夜,他趁酒兴打通了她的手机。

“你咋还不来呀?看把我急的!”她把老Q当成姜局,嗔怒地道。

老Q不敢笑,而是怯怯地说:“对……对不起……”

“神经!”她骂了一句,啪地关掉手机。

老Q真想大骂一句,但他只能咬咬牙,把恼怒往肚里咽。而且,他还得咬紧牙关,把部队积蓄下来的那点儿钱拿出来,到珠宝行去买一副首饰,作为明天找她的见面礼。

姜局长每次寻欢作乐之后,也很感激老Q,加上她的枕边风,姜局长就想用用老Q。可是,这老Q咋不开窍呢?我叫你去企业,又不是非要你下海不可!

那家企业没多久就被兼并。女经理摇身一变成为局机关财务科长。老Q从她嘴里知道姜局长的心意后,悔之不已。可是看见她如此春风得意,心里又无比愤然——嘿,这小婊子!文凭都没……简直是个地道的水货!

不过,老Q鸿运尚在。在发职工福利时,牛鹏不想给沈达。老Q想,都是单位职工,不能这样!全市业务管理沈达干脆不管,其实也管不上,倘若牛鹏插手捞好处,老Q就说:“沈处长说,业务的事必须找他。”牛鹏阴着脸,只好作罢,由老Q说了算。老Q无形中成了单位二把手。许雯和小刘又拥护他,他又可以说是单位的“领班人”。老Q终日酒醉熏天,脸上红润有光,腮也没有从前凹陷了,只是口吃又犯了。老Q利用公款公物做尽了人情,得到了许多口碑和好处。S局上上下下,也不敢轻视他。

“Q处长。”县(市)、兄弟地市单位和省的一些领导竟冠冕堂皇地这么叫。老Q总是板着脸,俨然处长。如果碰到牛鹏、沈达有一个在场,他也用手搔搔头发。头皮屑撒落一地,有人欣赏似的说:“这地上的草不用施肥”。说得大家前俯后仰。他趁機“嘿嘿”两下,不知真相的旁人确信他是处长了。路人凡见过面的都向他投以敬羡的目光。小姐们望着他鼓胀的口袋,极大方地频送媚波。

然而,时间一长,老Q也有烦心的时候。老Q、姜局长和牛鹏在局办太平洋洗浴中心洗桑拿的费用。小姐拿来签单找牛鹏结账,牛鹏叫找老Q,老Q说要找牛鹏。如此反复再三,讨账的性感小姐不再娇态媚人,而是柳眉倒竖,破口大骂:“哪有像你们这些嫖爷,签单还怕认账!”

老Q连忙关上门赔不是,但这发票怎么开呢?“他奶……奶奶的牛鹏,只知道拍马屁,遇上棘手的事老拖上我,每次我总怕染上病,现在你对新来的会计高云有几分顾忌,又想当甩手领导,这……这一大卵子屎让我揩!”老Q当着小姐面翕动凹陷的两腮。

牛鹏自恃是S局元老,又财大气粗,不很买姜局长的账。姜局长巧借沈达之刀,以经济和生活作风问题给牛鹏免了职,由沈达主持工作。出纳许雯调走了,由周青兼任。

近来,S局老企业亏损严重,有的责令破产,有的改制改革改组,新办的皮包公司或私有企业过多过杂,招聘社会人员过滥过多,外债内债越积越大,公家能抵押的抵干净了,发动干部职工集资的已集资得差不多了。改革进程也不像姜局上任时演讲的那样,姜局有些心烦意乱。为维持政局,他对自己的工作认真总结一番后又提出了大胆的设想。

新年伊始,第一件事就是请来电视台、报社记者到县市转一圈儿,让其深入基层,心系群众的壮举家喻户晓,然后一天到晚参观学习,搞亮点工程,基地建设……重树S局雄风。

老Q想,此时的姜局长把政治生命一定看得比什么都重,处处站在姜局长方面着想,去办,是第一要务。姜局长见车子低档,就想换部豪华的,开了两次会,中层干部认为维修宿舍楼,比更换小车更重要,一直未通过。最后一次开会时,老Q因为抽调到局,也在场。他莫名地冲动起来,在大会上放了一炮:“现在不是讲内强素质,外树形象?这破旧不堪的玩意儿跑省下县,还不掉了S局的底,打了S局人的脸。社会地位如何提高,形象又从何树起?”奇怪的是,这一次老Q没犯口吃病,说得慷慨激昂。

老Q一番话正中姜局长下怀。他果断拍板,夹起皮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大家面面相觑。老Q得意地昂首阔步,紧跟其后。

“这老Q……”大家露出奇异、怜悯的眼神。

姜局长授权老Q负责联系购车业务。老Q跑了十几家汽车贸易公司后,向姜局长汇报:“我反复研究过,这辆车不错。”他已弄清楚这家公司是姜局长的情妇——那位女科长借堂妹之名开的,实际上是姜局长的小金库,而这辆车是返修货。见姜局长在沉思,他接着说,“我……我说,姜局,您什么都好,就是办事太认真。现在做官,要想人人说你好,不现实,只要没有人害您,就行了……”

姜局长听后,脸上露出朦胧的笑意,拍拍老Q的肩膀说:“我命令你,去办。”

“是……”老Q机械地答道。

老Q把那辆奔驰买回后,专门到姜局长家汇报:“我觉得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老Q能负局长厚望吗?这几天来,我真的……真没睡个安稳觉……”

“辛苦了。”姜局长开始还这样,可渐渐地,对老Q的喋喋不休,打着呵欠,看着电视。好不容易送走老Q时,拍拍他的肩膀说,“老Q,你当时要办公司,问题早解决了,现在你得处理好与沈达的关系。要在谦虚上动动脑子啊!”

老Q感激涕零,把姜局长的这句官腔当圣旨。

沈达明白:表面忠厚的老Q,其实是个爱占小便宜,玩点儿小聪明又不自知的野心勃勃家伙。当初我沈达抬举你,不就是要对付牛鹏嘛,可你老Q倒玩起我和牛鹏……哼!

他满口应允老Q对自己的暗示,表面上也极力推举他当副处长——“老Q啊,不就是个副处长吗?副处长不就是个科级,科级不就是个营职,这顺理成章的事,还用得着你折腾?好好干,我就不信,有谁抢得赢你老Q!”那次,全市处长会散会后,他专门同老Q谈了如此肺腑之言。

老Q记得,当时他本来坐在会议室的角落。沈达喊他坐在自己旁边。他谦让了一下,说:“那是领导席,不敢。”

“来。”沈达用手指敲打着会议桌,催道。

他三步并作一步走,一屁股坐在沈达旁边,灰黑脸上的疣泛着红光,朝台下扫了一眼,鼻子“哼”了一声。

会议开了不久,几个同牛鹏关系好的县(市)处长合伙与沈达为难。看到会议快开不下去了,老Q便挺身而出,为沈达说话。

处长们都知道,老Q与牛鹏曾是一伙儿的,与沈达却不怎样。现在,老Q居然能够站出来,公开支持沈达,能继续与沈达较劲儿?何况,老Q也是不好惹的。

老Q管业务那阵子,心想:我不是领导是不是?老子就不信,这威信不是卡出来的。又想,奶奶的,当今哪个不是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所以,县(市)来办事的本来手续齐全,但老Q也要放一放,搁一搁,鸡蛋里挑骨头,让来人敢怒不敢言。哪怕老Q打个喷嚏,来办事的,都要赶紧去买点儿水果什么的,他才把字一签,章一盖。现在,老Q仍然管业务,识时务者能不俯首帖耳?沈达觉得老Q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如果用在正点子上确实也算个人才,可是……

沈达的处长任命书下来不久,他就向局党组上报了两个拟提拔副处长的人选。沈达授意老Q起草报告,把老Q放在前面,高云放在后面,有意让她作陪衬,并叫老Q交到我手里。

我见老Q满怀喜悦与自信,不忍心说些不吉利的话。在中国这个文明古国,虽说思想家寥寥无几,但是谋略家不胜枚举。人与人之间多于权术,少于合作;因而个体的智慧往往相互抵消,显出整体的迟钝与懦弱。然而,正如老Q常为自己的小智而沾沾自喜,却不自知偏偏被别人和社会愚弄。

事实面前,老Q对沈达的恨与反感,随之烟消云散了。老Q又精神起来,时不时人前人后哼着“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并且像在部队时那样不分白天黑夜,没命地干。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好长时间因心情抑郁,与老婆没做那件事,这一晚,也心血来潮,把老婆整得早早入睡了。他想,自己当上副处长后,首先得把高云的会计换掉,婆婆妈妈的碍事。许雯在这里时,司機小刘对自己还可以,他奶……奶奶的,现在也没大没小的,使唤不动,必须给他来个下马威。沈达马上要休息了……上任那天,把战友们请来好好喝一顿。平时让他们过足了官瘾,自己陪着老脸向他们敬酒,跑腿……哼,算什么东西,部队时,老子是连职,你们才是个小兵……然后择个吉日,回老家祭祭祖。老父生前常说,三百六十行,只有做官强。过去,听不大明白,只晓得奔官。现在睁眼一看,哪个不奔官,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他奶……奶奶的,经商的,赚了几百万后,还要花几万买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头衔;从文的闭门造车十余年,求神拜佛发些文章成名后,也去争个什么主席、顾问当当。唉,连管厕所的,也想捞个长……快到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他看见父亲坐在自己的奔驰上,嘴里叼着中华,左边一个倩女,右边一个女郎在傍着。下车后老爷子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向自己笑,满意地笑……

半个月后,上面的红头文件下到运管处。

老Q满怀希望又满怀失望地看了又看,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有人说:“老Q,别太在意吧!”他才相信这次又栽了。于是又像霜打的茄子,龟缩在家里个把星期没上班。

沈达想,他毕竟是自己的兵,不能有什么闪失,便带了两瓶老Q一日两餐离不得的白酒,上门看他。

老Q眼眶布满血丝,眼角夹杂着泪屎。他思前想后,按现行干部任免程序,是要报两人的。高云是个女流之辈,平时又古板,多次顶撞沈达。沈达多次跟他说:“这钉子不拔,行吗?”不可能是老沈在耍花招。“哟——!她……她组织部!”

老Q此时恍然大悟,当着沈达面,失声叫起来,脸上的疣胀得分明。

“唉,朝中无人别做官!”沈达跺着脚,唉声叹气不已,“问题也不全出在这儿。我听说,你的文凭是买的。”

“我的是买的,人家的还不花钱呢!再说,现在什么不是买的?!”老Q气急败坏地说,“名誉可以买,感情也可以买……”

“是不错。但没人告,就是买的也是真的;一有人告,真的也是假的。”沈达早就清楚姜局长是个惯于走上层路线,擅于权衡利弊的人。姜局长提干不是凭能力,而是比“撂撂”(金钱),看背景。他退休后还想多搞两年,没有高云与组织部长这层关系,行吗?沈达又看出姜局长近来比较赏识老Q,如果让老Q上来,不把我沈达给……于是,用了这一计,把老Q压下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无所谓”“无官还能睡个安稳觉”。同事闲聊,扯到当官,老Q总这么说。如果有人说:“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嫌酸。”老Q则有些气鼓鼓,把头一昂,补充一句:“这处长,算什么官!”或者说,“副处长算什么,要当就……就当正的。”

但是,老Q前年参加一次战友聚会,酒后吐真言:“唉,我比不上你们个个走运。我在运管处干了二……二十多年,不但没能提半……半格,连……!”战友们望着昔日风光的老Q,如今瘦削的脸上灰黑皱皮的,疣也比过去多了些,下巴更尖了,一阵心酸和哀怜,把聚会的兴致从高潮减到低谷。其中一个混得最好的战友正襟危坐,右手转动着高脚酒杯,说:“这个嘛,到时我跟姜局讲讲。”老Q第一个向这位战友举起了酒杯,其他战友也“唰”地站起来,异口同声:“干杯!”

第二天,老Q开始了昨晚酝酿一夜的大计划。

当时,运管处在牛鹏手上,领导用职工工资买了两套商品房,又按福利房卖给单位职工。论资排辈牛鹏、沈达有份。牛鹏想,见了沈达就饱了,怎能让他和自己住在一块儿?于是唆使老Q抢占房子。老Q想,不是沈达,我老Q顺理成章有套房,文的不成,来武的!于是,拿锤子弄开门,把床搬进去,在那里守着。牛鹏已拿到一套房门钥匙,沈达没法,只有干气白着急,可沈达毕竟是沈达,有事能放在心上。如今,职工工资半年了不能发放,老Q又第一个带头嚷:“没有钱,却为自己先买房。我们去找局长要饭吃!”

恰在这时,组织部门要到S局考察干部。老Q认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扳倒老沈和小高在此一举。

“鼓动同事,向领导开炮。”老Q是炮兵出身,常把“火”说成“炮”。他到办公室,看见几个同事在闲聊,便凑上去,说:“饭都没得吃的,还……还上什么班?”边说边用手挠头发,头皮屑似小雪飘飞。

“你……”小刘仍然租房住,本来肚里有气,见不知足的老Q一说,更是来气。

“这是你Q领导的话?”高云也鄙夷地说。

“我是不要这张老脸,哪个领导想到我们职工。在S局干啥都得把……把脸不要!”老Q红着脸,忙赔不是,又愤愤然。

“什么领导?只顾自己!”牛鹏也来气。

“如果年终考核,统统不称职!”周青几乎愤怒了。

“对,我们不是……是想搞哪个领导,我们要通过给他们打不称职,来引起上级重……重视。”老Q挥动着右手,做了两个XX手势,动了感情说。

不久,组织部门的同志将考察结果向局党组交换意见时,姜局长说:“不可想象!”但马上明白,这个添乱子的老Q。然后又对上头来的人说,“沈达不比牛鹏,工作责任心强。高云上任没多久,但配合沈达处理了单位许多遗留下来的问题。凭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在多数问题多数情况下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但在个别问题上当群众对组织决策还不完全理解时,又不能一味迁就群众,而是要以实际行动去感召群眾,让群众在实惠面前、成功面前去认同组织的决策,去信任领导。”

老Q的大计划付之东流。他无比愤怒地暗自骂道:说什么讲群众路线,简直是当婊子树牌坊!明明是职工全票不胜任,可你姜局长就是……还是一把手说了算。我对你姜局长这些年不薄,可你怎么对我的?

打这次以后,老Q比以前孤立多了;尽管他偶尔也沾沾自喜:“嘿嘿,职工投……投全票不……不胜任!”

姜局长在退休后还干了两年。真正休息前,他找老Q谈话:“为你的事我曾到组织部找过部长,你已听说了,但这领导职数问题真有点儿棘手。不过,工资又不吃亏,慢慢来,机会还有。再说,你不是年年被评为先进个人吗?组织上从不会亏待敬业者的……”老Q老泪在肚子里打着转。他心灰意冷,又怒火中烧,悻悻地离开姜局长办公室,班也不想上,径直到好再来小吃店去喝一口。这是他极端苦恼或怨恨时的最好发泄办法。

从S局到这家酒店,街道两旁都是清一色的发廊,麻将室,算命馆……平时他不大留意,此时觉得有些像总在这条街上晃荡的小C说的那样——“这偌大一个市,是一巷子鸡,一院子赌徒,一商店假货,一口假话。”他正想着,小C拖着破鞋,提着蛇皮袋,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眼前——“昨夜死了娘,哥嫂一早要我出去捡破烂……”他下意识地笑了,但觉得自己还不如他,深长地目送小C远去。

还未到吃饭的时候,店里生意很冷清。老Q拣靠窗的一张圆桌坐下,新来的服务员走过来,嗲声嗲气地问:“请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老Q随便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一杯散酒,坐在窗前纳闷。

牛鹏进来时,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不耐烦地说:“搞么事,背后捅刀子!”他知道老Q近来的不快,忙赔笑道:“算我错了,今天我买单。”

老Q干瘪的脸上浮起一缕轻松。服务员把酒菜送上来,牛鹏又要了两个菜和一瓶酒。他俩喝着,聊着,慢慢地,都有些醉了。

牛鹏举起酒杯,破口大骂:“该死的老姜,老子的那点儿事同你们比起来算个啥,却栽在你身上!”接着喝了一大口酒,“T局公开把职能抢走了,你问都不敢问一下;隔壁的到局机关大院停车,放东西,你吭都不吭一声;过去局里上下讲规范,风气多正,如今土地卖光,官帽透支,房屋租完,整天为三角债扯皮拉筋,职工工资没钱发,还整天吃喝玩乐。各自为政,抢赢为上,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丢尽了S局的局格、人格、美德!”

老Q也来气,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红着眼唬道:“在他手上,腐败之风增长了,下岗职工增多了,吃低保人数增加了,歪风邪气增强了。”

“你看看,哪个不说S局是一局贪官,你还赖着不退,婆婆妈妈……”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喝着,骂着。老Q几乎醉了,摇摇晃晃极似不倒翁。他起身趴在牛鹏的肩头,放开嗓子唱道:“看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第二天,他遇到牛鹏,告诉他:“昨天酒喝多……多了。说了些混账话,你不要对……”

牛鹏又气又好笑:“我说老Q,你该醒醒了。”

老Q没领会他的话,拿出纸和笔,写道:“功名之际要看得淡。”并把它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

江城的三月,江滩上的垂柳已有些嫩绿。薄暮,依依惜别的夕阳还未离去的时候,老Q请我到滩上踏青,并送我一件礼品。借着余晖,我认真地打量着老Q,心里为他的苍老、瘦削和疲倦生起许多怜悯,我没接他的礼品。我知道,老Q是个宁肯早晨到办公室喝白开水,在家啃馒头的人,生活非常节俭。

他低声问:“熊科,我……我想早一点儿退休……”

我告诉他,即将赴任的黄局长是他的同乡,亲不亲,故乡人嘛。他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希望。

黄局长来S局当天,就到各科室和二级单位坐坐,去一些老干部的家里看看,晚上回到家将白天的见闻记在本子上。如此一周,他才召开局党组成员、各科室及二级单位负责人会议,就群众提出的问题展开研讨,并做出科学决策。首先对张局、陈局、姜局长手上遗留的许多难题逐一加以解决,然后立足S局实际,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加快企业改革步伐,加强对县市业务的宏观指导,真正以人为本,关心每个干部职工的精神和物质生活。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好事面前,S局干部职工对这位从乡镇通过双推双考上来的年轻领导格外拥护。S局职工比贡献的多了,讲索取的少了;干实事的多了,务虚的少了。

老Q自然也不例外,为积极响应黄局长在大会上讲的——凡是S局干部职工都要为招商引资献计献策——老Q也在绞尽脑汁地准备方案。冥思苦想一通后,他诡谲地笑了——真是走了一只饱狗,又来了一条饿狼!谁不知这招商引资其中的鬼把戏。当官的可从中得到一大笔名正言顺的回扣,捞到晋升的所谓政绩。外商通过带一部分资金买下开发地段后,以此作抵押向银行贷款,招兵买马施工;什么娘子街、宝贝路建成后,又以此作抵押,到当地银行贷款,一走了之。商业区红火几天后,留下来的是死建筑。但老Q不得不昧着良心,找机会去向黄局长献策。他为自己能看透官场感到欣慰,而且不禁有些飘飘然,跌跌撞撞,哼着“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黄局长最近挺忙,老Q等了个把星期,还是不能接近他。他有些懊恼,但想起我的那句话——“钱是赚的,官是要的。”他浑浊的老眼突然一亮:这世上只有做官最实惠,最简单,最能被人看重;名利财色来得最快最随心。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看来,自己跑官要官并没有错,并不是什么耻辱,连熊科长也这么说。何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得到点儿什么,活着就是奋斗。等就等吧,我老Q就不信“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名言是老祖宗随便说说而已。

这天下午,老Q来我办公室。我告诉他说,沈达马上要休息,高云或许可转正。听黄局长口气,各二级单位没有党组织的,要建立党组织。你们处建立党支部后,可以配一名书记和副书记,尽管这些职务超出领导职数,组织部门不承认,但挂在你头上,外人不知内情,毕竟有一个官衔。你的老大难问题,不就迎刃而解吗?

于是,那个上班比别人来得早,下班比别人走得迟,分内分外的事都抢着干的老Q,又枯木逢春地在常人眼里出现了。

一次,老Q代老婆值班时,有一群社会闲杂人员来S局闹事,在黄局长办公室,胡搅蛮缠。老Q认为这是攀上黄局长的好机会,赶去扯劝,怒不可遏地对他们说:“你们最终是要钱,对不对?说实话,这……这债又不是黄局手上欠的。他可以根本不管。再说,欠债的是爹,讨债的是儿。”话未讲完,其中一个胖子把弹簧刀一弹,血着眼,在老Q面前晃了晃说:“老东西,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Q一听,也炮了,一伸手,轻而易举地夺下他的刀。另外俩小子想上前。老Q先发制人,一脚过去,踢得其中一个趴在地上嗷嗷直叫,其余的还想出手,老Q把眼一瞪,吓得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黄局长看在眼里,这瘦老头还真有两下!此后,老Q与黄局长熟悉起来,而且还真的与黄局长攀上了老乡。时间长了,老Q终于把早已想好的招商引资大计献给黄局。他原以为,黄局长听后定会赏识自己,殊不知黄局长仅对他说了一句:“你真要认真学习啊!”

老Q懵懵懂懂地,一身冷汗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真想大哭一场,但马上又一想,他奶奶的,当婊子又想树牌坊!我老Q哇,也太傻,和他认识才几天就说那个,呸!

沈达休息后,高云没能接上班。毛小子郑飞在竞争上岗中获胜,从局机关下来当处长,另一家事业单位的副书记陈兵在双推双考中独占鳌头,调任书记。对老Q,局党组考虑到他还是做过许多有益于人民的好事,再说这干部配备还是要讲究点老中青三结合,提议他为副书记候选人,但要严格按照选举程序,由党员大会选举产生。

老Q单位有六名党员。高云任副处长后,沈达叫她分管业务。高云让老Q负责行政后勤。老Q喜欢喝酒,“二寸半”并不吃亏,对失去业务大权,没有太多不满与失落;但就因这“二寸半”,平时对周青和小刘总是怒目而视,几次会上会下建议调离他们出办公室。他俩对老Q不感冒。局党组吸取前几次提拔老Q失误的教训,选举前,由我找每名党员谈话。处长、书记没问题。老Q平时对高云从不喊“处长”,在她面前大大咧咧,有时还动不动指桑骂槐。高云对我说:“老Q这大把年纪了,正经事干不了一件,连英雄县——长冲女学生都念不准确,又自私贪婪……熊科长,这干部使用不是讲‘四化’吗?局党组硬要这样压,是照顾情绪,还是考虑到事业?!”

我又找到牛鹏,他说:“服从组织,投好自己神圣一票。”

周青和小劉倒满口答应了我。

我一算计,老Q可以得五票,于是要求陈书记当天下午把支部大会开了。

陈书记和我唱完票,都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并且自言自语道:“这……!”

黄局长知道选举结果后,深长地叹了口气,但又十分轻松地望了一眼高而阔的晴空。红日初升,澄清了一夜的蔚蓝,此刻分外姣美。

老Q正在和同事们谈论着部队时的风光:“团长最……最信任我,我带的兵个个好样的……”我告诉老Q,黄局长找他。他一听,便摇摆着轻飘飘的身子,连走带跑去局长办公室。周青刚好进来,我有些不大高兴。

他一脸委屈,连忙说:“对不起,熊科,我把同意栏看成不同意栏了。”

“真是个小马虎!”我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道。

老Q从黄局长办公室出来,脸色死人一般。人本来长得精瘦,走起路来,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耳畔仍响着黄局长春雷般的话语:“我们每个党员干部要求真务实,真正抛弃腐朽的官念,树立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观念……”

周青见此还阴阳怪气地跟他开玩笑,说:“Q领导,今天中午,带我们哪里去喝一顿?”这一下可把老Q惹“炮”了。他一拳砸在由自己负责购买的高档办公桌上,当时桌面露出一个大窟窿——“宝贝,你笑我,你……你老子在你这把年纪,早是个连长了!”老Q结巴一下后,机关枪似的骂开来。

“你狠什么——你!不就是年纪老点儿吗?”周青也不示弱。

“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呸!想卖老?”周青也拍了桌子,“去,去,一边儿去!”

老Q气得直喘粗气……

十一

老Q嗅了嗅S局的政治气氛,又回想这些年的努力,再也鼓不起斗志了,坚决不听我的劝告,回到了老家。

走时,他说:“熊科,这当官,年龄是个宝,机会不可少,文凭是基础,金钱是关键,关系最重要。我这大……大半辈子,特别是回到地方后,有哪一点够格呢?真不自量力!”他剧烈地咳嗽一阵后,定了定神,说,“不怕生错……错了命,就怕……怕落错了根。”

我告诉他:“你说,功名之际要看得淡,要真的看得淡。其实,真正有本事的,也无心仕途。一个地方如果人人怕做官,个个不愿为官,那么这个地方是种悲哀抑或是种希望,你的进取精神令我叹服,但有时退一步也是成功。”他闪动着黯淡的目光,极其谦恭地听着,然后深有感触地道:“熊科,到今天,我……我总算明白了——我们的局长用人原则是……是使用不重用,奖励不提拔,相信不深信。可等我……我明白过来了……了啊,过了这个村就……就没有那个店了。”

我不便接着他的话深究下去,只能劝慰道:“人生苦短,稍有不慎,就像局门口那几根上好的泡桐树材,几经风雨,就烂掉了。但是,人们的心理,宁可烂掉,也不能让它独自派上用场。何况,环境与机遇又决定一个人的成败呢?所以说,只要曾经试过,就不必强求,不必悔恨了。”他点了下头,望着我。

我继续说着,“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事业有成罢,家庭不怎么理想。家庭美满罢,身体又不舒服。本人一切如意罢,子女又不争气。你不是有一个能考上大学,在浙江工作的儿子吗?”老Q一听到这里,脸上马上露出得意。这也是他常常在人前人后津津乐道和聊以自慰的,但是他执意要回老家。

老Q回去后,儿时的伙伴有的作古,幸存的看起来比他至少要老十岁,他们得夜以继日地修补地球,为生活操劳。他看在眼里,为当初从军之举深感欣慰,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也油然地驱除了在单位时的失意。他不失时机向他们讲述着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我带的兵个个好样的!”“我的儿子算争气的。”“我的……彩电是平面直角的。”“我的老Q几个大字一挥,顿时进账几多万……”“我们城里管儿子叫小兔崽子,喊小狗,细猫叫宝贝……”博得他们许多羡慕和神往。

然而,老家再不是前些年的故乡了。家家红砖瓦屋,人人穿戴风流,并不比城里人差,有的还活得自在;更为有趣的是,方圆几十里,不见几个青年后生。说是寡妇村吧,中青年媳妇也随男的外出打工,小孩也同去上学。村里种田大部分使用了机械。时间久了,老Q的见识和荣耀,老只那几个听众,也就慢慢不新奇。

老Q为了入乡随俗,也开始了种菜、养猪,在劳动中打发无聊的日子,以忘却这大半辈子的奔波和奋斗带来的苦痛与烦恼。他夜深人静时,听松涛阵阵,清泉潺潺,觉得生活是如此真实和完美。然后,“呼呼”入睡,一觉睡到日出东方。

有一天,当他扛起锄头,准备下地时,湾里的婶娘突然问他:“大侄子,这城里人听说好多饭碗没了,你们没事吧?”

老Q一听,身上就像在起疙瘩。他“嘿嘿”两下,告诉她:“那是……是工人。”他不想下地了,遥望山外的苍穹,想到儿时的凌云之志,和这大半辈子的努力與不幸,莫名的悲愁,随着落叶的飘飞重上心头……

“哇!”老婆只听屋外一声惨叫,出门一看,老Q倒在地上,口里流着痰,眼睛直直的。

老Q死了的噩耗传到S局,上上下下并没什么大的反应,有的说中国人口太多,对死亡也要实行一刀切;尤其阿Q与老Q之流。有的说老Q可怜又可嫌……莫衷一是。而那位曾在酒席上表态,要向姜局为他讲情的战友却打电话给黄局:“人毕竟死了,还是多想想死者生前的好处,给他一个名分吧。”

老Q入葬那天,我们正好从外地赶回。黄局长派我和陈书记为代表,去他们老家帮助料理后事。我见老Q死不合眼,直直地望着每个吊唁的人。眼睛里满含愤怒、失望和悲伤。我上前祷告他:“老Q,局党组已批准你享受正科级待遇。安息吧!”死了两天的老Q终于合上了双眼,脸上的疣也似乎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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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远道,1965年7月生,湖北省英山县人。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小说选刊》《中华辞赋》等报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哦,纯姐》,文学作品选集《吴远道文学作品选》,长篇小说《淹死之鱼》,长篇散文《碧云湖》;中篇小说《农村那片天》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散文作品《雨》《阅读》《人间最美是故乡》等被翻译成维吾尔、蒙古、藏、哈萨克、朝鲜语等多种语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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