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光伏里的农民
2022-01-20刘培廖越
文 刘培 廖越
户用光伏发电风潮最早可以追溯到2014年推出的分布式光伏试点,后来因为国家给予光伏发电站一定的财政补贴,一时在全国蔚然成风。2021年6月,国家能源局再次推出整县分布式光伏开发试点方案,为光伏发电添柴加火。
国家能源局的数据也反映出村户安装光伏的热潮。截至2021年9月底,全国累计户用光伏项目装机容量约有1168万千瓦(纳入国家财政补贴)。中国光伏行业协会名誉理事长王勃华曾经在2020年年底披露,全国户用光伏安装户数已经超过150万户。
同时,政策号召也催生出近30万家光伏发电企业,其中正泰电器、协鑫集团、通威股份、天合光能等近几年在全国疯狂成立分公司和代理商,迅速扩大装机量,成为全国户用光伏发电推广应用最多的品牌商。
“光伏贷”扶不了贫,却济了富?
然而,据了解,一些光伏公司不仅没有让农民挣到钱,反而还让很多农民“困”在了搭建光伏板的屋顶下,与之相比,积极推进的银行、光伏公司却成为获益方。
44岁的李贵民就是被困住的一员。家住福建省南平市山区的李贵民对光伏发电最初的认知来自于新闻报道,他觉得这是高科技、有前景,所以当业务员拿来厚厚一沓合同条款时,他没怎么看就在销售人员的指示下签了名。第二天,销售人员和信用社的人就上门为他办理了20万的贷款。
一直到半年后,李贵民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业务员所说的“光伏板发电足以覆盖贷款利息”“即使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发电量不足,公司也可以补偿差价”等承诺在兑现了几个月后便不再兑现,因为光伏公司的老板跑路了,当时上门的业务员也找寻不见。
现在,李贵民只能看着手机上的APP干着急,APP显示当下每月发电量带来的收入根本就偿还不了贷款,因此他不得不从自己的其他银行账户转账偿还。“安装第一年,电费不够还贷款利息,自己倒贴了2000元;第二年,倒贴了4000元,今年估计至少要倒贴5000元。”
除了贷款本息要偿还外,每年的维修费也要上千元。李贵民表示,光伏板需要定时清洗、维修,每次清洗费用就要500元,维修上门费也要200元,这还不包括材料费。每年暑季的三个月里,几乎每个月需要维修一次。
李贵民尝试找过光伏公司,但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也给使用的光伏品牌厂商打过电话,但对方声称与他们无关。最后各种办法都想尽了还是一筹莫展,他只能无奈地怪自己轻信了销售人员。
湖南邵阳的王大勇和李贵民一样也是享受金融政策福利贷款安装的
光伏板。当时业务员告诉他,不仅不用
还贷,每年还可以收取额外发电收入:“国家给予光伏发电补贴,并网价0.42元一度电,加上国家和湖南省给予的补贴,安装后,一度电可以卖到1元多。安装5.5千瓦,如果按一天发30度电来算,每天能有30多元钱的额外进账,一年进账大概1万元左右,偿还贷款利息绰绰有余,还有额外收入。”
但实际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2019年6月,安装光伏板两年后,王大勇收到银行的逾期贷款账单,此时他才知道实际发电的收入根本覆盖不了贷款利息。王大勇算了一下,按照光伏板近几年年平均发电3000度的发电量来算,即使按照1元的价格出售(第三年电价省补贴取消,实际价格为0.87元),每年收入也就3000元,根本到不了销售人员说的“年收入上万元”,甚至难以偿还每年5000多元的利息。
而且,很多光伏公司在通过光伏贷出售光伏板时,还会对光伏板层层抬价。据了解,随着技术的发展,光伏板的成本已由2014年的10元/瓦下降到现在的3.5元/瓦左右。即便按照2016年其他光伏公司公布的市场价6元/瓦,王大勇家安装光伏板的成本也贵了1.5万元。李贵民家安装得更贵,“足足比当时的市场价多花了7万元”。
东莞某光伏公司老板李敏泽介绍,“光伏发电板成本基本上都差不多,但是南方可能因为人力成本较高,安装光伏板的价格也较高,2018年南方市场价差不多6元一瓦。”按照这个成本价计算,李贵民安装的22千瓦光伏板的成本也不过在13万元左右,但李贵民却承担了20万元的安装成本。这其中的差价收益自然都落入了光伏公司的口袋。
此外,把很多村民“蒙在鼓里”的还有光伏贷款利率,这实际上已经偏离了国家光伏扶贫工程的初衷。
2016年发改能源[2016]621号文件出台,文件指出,对村级光伏电站,资金由国家开发银行、中国农业发展银行为主提供优惠贷款,资金来源成本情况在央行同期贷款基准利率基础上适度下浮。同时鼓励其他银行和金融机构为光伏扶贫项目提供低成本融资。
但是各地在执行光伏扶贫贷款扶持时,施行的贷款利率普遍并不低。李贵民2018年开始为期10年的20万贷款,贷款利率为5.94%,相比当年央行的基准利率4.9%,上浮20%左右。
合同条款不利于农户
河北保定的金礼云出租了自家的屋顶,虽说不用承担贷款,也不用担心发电的收益情况,但是今年8月4日收到的一条短信让她心里开始发慌。短信内容是:“因响应国家政策,公司优化合同版本,自2021年1月起,公司与业主合作模式由租赁模式改为合作开发的模式,现将之前与您签订的租赁合同改成合作开发合同,合同的修改不影响业主的权益。”
金礼云十分疑惑,翻出两年前的合同才发现,之前以为自己只是屋顶的出租方,每年收取1200元的租金,但在合同里却变成了承租光伏设备的甲方。变成甲方后,合同条款都是对自己的约束和义务,相当于风险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合同对双方权利和义务的规定中明确,“如果发电产品被盗窃、人为损坏或灭失,甲方应立即负责赔偿,赔偿金额为产品的折旧价格。”金礼云表示:“设备装在自家屋顶,肯定会尽全力去维护设备的运转,但是天灾、盗窃怎么办?”
“灭失”和“盗窃”在法律条款中释义很宽泛。在盈科律师李昌锁看来,灭失既包括人为损坏,也包括不可抗力的天灾,譬如自然灾害、地震、台风等;而偷窃如果是已经尽了努力,但是仍然被盗窃的,也属于不可抗力。不可抗力应该是双方免责的事由,但合同却规定由农户承担赔偿责任,显然有失公允。
“很多条款也让农户在维权上陷入被动。譬如,农户要将电站的收益权质押给公司,但公司掌握着更多的主动权,如果公司认定农户违规,很明显会增加农户的维权成本和费用支出。”李昌锁称。另外,比如合同仲裁地方是在杭州,而农户却在河北保定,一旦发生纠纷,农户就要跑到杭州去接受仲裁调解,这些都不利于农户维权。
真实的数据被忽视
闭塞的农村和开放的城市之间,屈居在利益底层的永远是闭塞一方。
“新型家用电器”“光伏养老”的字眼在用户更为下沉的各大视频网站随处可见,很多光伏行业博主或者光伏经销商“吹嘘”安装光伏电站给农民带来的丰厚收益时,李贵民们在网络上的质疑声音显得非常孤独无力。
“我家82块板,最高峰也不过有140度电。你家50块板一天就有300度电,你这边可能是月球吧,24小时光照。”李贵民每次在视频上看到有人吹嘘光伏板的发电收益时,都会忍不住怼两句。
真实数据是怎么样的?在东莞经营一家光伏公司的李敏泽讲述了计算原理:从物理学上来看,发电量是用功率乘以时间来计算,但每天日照强度、长短不一,光伏板的容量(实时功率)实际上是动态变化的。为了方便从业者计算收益,光伏公司通常按照当地发电情况,简化为平均值——日均发电量=足额功率×日均足额发电时长。以东莞为例,比如10千瓦的光伏板,日均足额发电时长是3个小时,日均发电就是10×3=30度,一年差不多发1万度电。
问题导向教学(Problem Based Learning,PBL)又称循问教学,是指在教学中以小组讨论为形式、以问题为主线,教师采用一定方式引导学生解决问题的教学方法。其教学目标是着重培养学生自学能力、分析和解决问题能力、实践能力、团队合作能力以及创新性思维等。它不仅仅是一种教学模式,更是一种重要的教学理念。
江苏省东台市2019年披露的统计数据也间接验证了李敏泽的观点。在统计数据中,当年并网电站有160兆瓦(16万千瓦),发电量是1.59亿度。据此计算,10千瓦的电站,发电量大约是9948度。
因为2020年国家下调了电价补贴,包括河南、河北等地的分布式光伏电站每度电仅补贴3分钱,上网电价约为0.41元/度左右,按照10千瓦一年1万度的电量统计,一年发电收益差不多在4000元左右。即便按照当前比较低的安装成本计算,安装费用以3.5元/瓦标准计算,除去期间的维修费、清洁费等人工费,差不多需要8年到9年才可以回本。
“如果将8年到10年才能回本的真实情况告诉农户,还有谁愿意安装呢?”李敏泽说。如果是贷款安装,还要计算利息成本,回报周期更长,至少要10年。
行业乱象归根结底源于行业内部缺乏规范和管理。李敏泽表示,2016年他刚入行时,在没有任何光伏储备知识的前提下,上班第一天就直接被公司派出去开拓新市场了。工作一年后,他意识到安装农户的真实发电量根本不及公司材料上宣称得那么“漂亮”。然而很多人为了拿到自己的提成,不惜夸大数据。
而在光伏行业的每一环节,包括上游的品牌商到下游的代理商、光伏信息大V,都在光伏发电的“真实收益”问题上扮演了“包庇者”角色。
谁在挣钱?
分布式光伏电站行业的兴起,始于2017年国家加大分布式光伏发电补贴。国家给予电价补贴标准是每度电0.42元,各省市、直辖市还额外有电价补贴。其中上海市给予的电价补贴是每度电0.4元;在北京,2015年1月1日起并网发电的项目,每度电给予0.3元(含税)的奖励,连续奖励5年;江苏省无锡市按照2元/瓦的标准给予补贴;浙江省给予0.1元/度补贴,杭州市在国家、省有关补贴的基础上,再给予0.1元/度补贴,连续补贴5年。
也正是这波自上而下掀起的补贴浪潮,激增出数万家光伏公司,2017年仅天眼查新增光伏注册公司就高达7.43万家。
李敏泽也称,大部分光伏安装公司其实都不怎么挣钱,仅仅挣的是安装成本的差价。上游的大品牌商、上市公司才是最大的受益者。随着光伏板成本下降以及安装价格的透明化,光伏安装公司从上游采购光伏板的利润空间也逐渐摊薄,然而他们还需要供养安装施工团队和销售团队。
为了增强利润空间,李敏泽今年已经重新调整公司策略,从安装户用光伏电站开始和品牌商合作,往上游品牌商转型了。
正泰电器作为中游制造商,一面从隆基股份、上机数控等上游制造商采购硅片原材料,一面加工组装成光伏组件,投资光伏电站建设。2021年4月,正泰电器凭借在全国建立的3万多家渠道商,成为全国最大的民用光伏电站拥有者。2020年,正泰电器创造了16.95亿元的收入和2.67亿元的盈利,这种和渠道商捆绑的轻资产模式被正泰电器视为一种成功。
整个光伏板块在资本市场上也一路高歌猛进。数据显示,光伏ETF从今年3月初到10月20日单位净值已经上升了86%,成为A股中明星板块。
资本的推手之下,光伏市场的超级游戏早已锣鼓喧天。在光伏发电的国家政策刺激下,利用农村闲置屋顶创造商业价值,拥有无限光明的前景。但是在风口浪潮之中,喧腾热烈的永远是资本,而落地层面的安装户却承受着“看不见”的风险和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