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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时:关于新诗当代性的札记

2022-01-19

草堂 2022年8期
关键词:时代精神新诗诗学

◎ 一 行

在对“诗”这个汉字进行的各种训诂和解释之中,有一种方式是将“诗”与“时”关联在一起。“诗言时”是这一解释的论旨所在。中国古典诗学将“诗言时”展开为“诗”的双重时间性。其一是“自然时间”:诗多起于人对晨昏更迭、四时流转、岁月流逝的感受,凡有伤春悲秋之感慨,发昼长夜短、流年偷换之叹息的诗作,都显示着诗与自然时间的原初关系。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有言:“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人对四时(季节)的感兴,表现为“情辞”与“物色”之间的相应,如陆机《文赋》所言“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其二是“历史时间”:诗映现着邦国兴衰和时代气运,并构成了某一时期政治-伦理共同体之有序与失序状况的镜子。诗受到历史时间的塑造,并以自身的言说鉴照着历史,由此,我们既可以“时代”来观“诗”,也可以“诗”来观“时代”。这便是叶燮《原诗·内篇》所说的“以时言诗”和“以诗言时”:

且夫风雅之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时,谓政治、风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时言诗,时有变而诗因之。时变而失正,诗变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无衰,诗之源也。吾言后代之诗,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诗,谓体格、声调、命意、措辞、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诗言时,诗递变而时随之。

另一段与此相近的著名言论出自王国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宋元戏曲考·序》)这是将诗歌体裁的演变置于“朝代更替”的背景中进行打量,认为诗的各种体裁形式植根于不同朝代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的差异中。从中国古典诗学的演变历程来看,叶燮和王国维对“诗的历史时间性”的着意强调,缘于他们处在“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前夜或局中,因而较之于中国早期的诗学家们(刘勰、陆机等)具有更强烈的历史意识。“诗”乃“感时”之作,这是中国古典诗学的基本主张;而这一主张中的“时”有一个从更突出“自然时间”向更突出“历史时间”的重心转移过程。由此而来,具体的诗作也被理解为诗人对时代气息的感应产物,如“踏正时辰”的花开或“知时节”的好雨那样在长久的蓄力和潜隐中发生。

然而,随着古典世界的分化和中国的现代性转型,中国古典诗学对“诗与时”的理解方式变得不那么充分了,需要在新的情势中得到修正和补充。这是由于新诗的诞生和演进从根本上改写了中国人对于诗之本质和特征的领会。我们今天对“诗与时代”之关系的讨论,其基本语汇和视野虽然部分承继自中国古典诗学,但语境有了根本变化。“新诗”在我们所写、所读的诗中占了很大比重,而我们面对的生存处境和世界图景也与古人完全不同,这就导致诗学的整个理解框架和思考方式都要进行内在结构的调整,以容纳、适应新的经验。这些新的经验既包括对新事件、新事物和新人(现代自我)的经验,也包括从现代汉语而来的新的语言经验和思想经验;它既作用于诗歌写作,也作用于诗学研究和诗歌批评。这意味着,今天的诗人和批评家需要在一种变更了的尺度、观念和精神背景中重构“诗与时代”之间的关联方式。

我们先来看古典诗学对“诗与时”之论说(对我们时代而言的)的一些不充分之处。首先,不难看到,叶燮和王国维所言的“时”或“代”的基本尺度都是“中时段”性质的(以朝代为时间参照),对更宏观的“长时段”和更微观的“短时段”意义上的“时代”都缺少论及。而对于今天的诗学理解来说,将诗置入更大的时间尺度(“古今之变”中的“现代”)和更小的时间尺度(“此时此地的我们自身”所具有的“当代性”)之中予以考察,或许是更为重要的诗学问题。前一方面将“诗与时代”之关系转换为“新诗”与“现代性”之间的内在关联,从胡适、郭沫若以来,新诗就被普遍视为一种对“现代性的追寻”,或对“现代中国”之生存处境与精神状况的回应;后一方面则将“诗与时代”转变为对“新诗当代性”的讨论,亦即对“何种诗歌写作才具有当代性”这一问题的思考。其次,古典诗学所参照的历史时间是“天道”之运行的体现,这一“历史时间”在本性上和“自然时间”一样,都是阴阳交感变易的过程,因而具有与自然时间相近的大体上“循环往复”的结构(历史作为“兴衰-治乱-分合”的往复而存在)。而新诗从诞生之日起就嵌入到现代性的“线性时间”(它是始终往前的直线)之中,曾一度以“进步”和“革命”这些从“线性时间观”中产生的理念作为诗歌自身的价值取向。现代人所感受到的不断向前运动的时间箭头,在古代中国是不存在的(王国维对“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论说可能受到西方历史主义的影响,已然具有某种线性时间的特征)。最后,古典诗学所论及的“历史时间”预设了古代共同体的存在,其关注点在于这一共同体是否具有良好的政治和伦理秩序 ;个体生命是从属于共同体的,因而并不存在与共同体相分离的个人主体,也不存在由“原子化的个人”所组成的、被资本和技术媒介所支配的市民社会。而中国新诗在继续言说“自然”和“共同体之历史”以外,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现代个体和现代市民社会,因而新诗中就多出了对“个体生命时间”(内在经验和私密性的时间)和“社会时间”(由资本和权力支配、并被技术和媒介所中介的现代生活时间)的书写。

此外,中国古诗与“历史-时代”发生关联的主要方式是“感”(“感时”),从“感”而来才有“观”和“思”——这意味着,诗人在时代面前首先是被动的,诗人被时代塑造和影响,受到时代动荡和变迁的激发而作诗,诗所具有的时代性也是被动打上的烙印。而中国新诗(特别是当代诗)在时代面前的姿态,则是以“观”和“思”为主,“感”的成分虽有,但已退居次要位置。正如敬文东所看到的,新诗作为“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已经从“主心”(主感)转变为“主脑”(主思)。诗人不满足于接受时代状况的规定和塑造,而是以主动、自觉的姿态来直面和回应其所在的历史处境。这表现为新诗写作的根本动力不再是古典意义上的“情志”(气之感兴),而是“理解”(认知)与“想象”。诗人们不再只是被动地“感应”时代,而是主动地显示自己对时代的态度或与时代联动——无论这是与时俱进还是不合时宜,是冷静旁观还是激烈批判。

这样看来,在现代以来的语境中,“诗言时”这一论题已然获得了更加复杂多样的新的意义维度。在诗学研究中,这些维度首先被概括为“新诗的现代性”,它构成宏观时间尺度上的新诗的时代性。任何一种有效的新诗写作都必须回应现代中国在以下三个层面的时代特征:首先,是新诗所要直面、理解和处理的世界图景的现代性,亦即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所发生的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法律和技术媒介等领域中的结构性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在中国特定的现代历史进程中呈现出来的特殊性的方面;其次,是新诗所要努力探索、挖掘和揭示的“现代自我”或“现代主体”的现代性特征,它在自身的处境规定中所具有的欲望、理性、情感、情绪、无意识结构等生存状态和生命经验的具体性,它的观念与知识的复杂状况,它在感受、想象和行动方面与以往时代的人的差异;最后,是新诗所要致力于生成和铸炼的诗性语言的现代性,是现代汉语在表现力、容量、语汇系统、修辞和精神品质方面的拓展和更新,通过分析性、叙事性和新的语言感性和想象力的引入,逐渐使自身成为一种更灵敏、精确、结实、有力和微妙的新汉语。在对世界、主体和语言这三个维度的现代性的理解和探索之外,新诗的现代性可能还包含一个“如何在诗的经验中容纳新的超验维度”的问题,因为在“古今关系”和“中西关系”的交错之中,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天(神)人关系”问题,这一关系在现代世界中也已经有了完全不同于古代世界的全新状况。

新诗的现代性赋予了我们时代的诗歌以更多的可能性:除了书写现代世界和当代生活中特有的事物、事件,还可以书写新的想象空间;除了书写自然时间和共同体的历史时间,还可以书写个体时间和社会时间;除了被动地接受时代的塑造,还可以主动地参与、见证或批判时代。除了世界、语言和经验的变更之外,这些“多出来的可能性”还与新诗作者们所接受的现代历史观、时间观有着密切关联。其中最重要的两种分别是来自黑格尔-马克思的历史观和来自尼采-本雅明的历史观,受其影响的诗人在思考“诗与时代”这一问题时会产生迥异的判断。

从郭沫若《女神》开始,新诗中的部分作者认定诗歌应当以与时俱进的方式参与到时代潮流之中,诗应成为“时代精神”的载体或显现。这一“积极投身时代”的诗学主张,其背后是进步主义的历史叙事,而黑格尔和马克思对“时代精神”的论说是其最重要的哲学根据。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认为,每一历史阶段都有一个大写的、单数的“时代精神”,它体现于这一时代最有活力、最具革命性的势力和运动之中。新诗在其诞生之初,就曾诉诸“时代精神”这一概念,试图将诗的写作贴近中国近现代历史中启蒙、救亡与革命的脉动。时至今日,这一“与时代精神同步”的渴望在诗学中也并没有完全失效,但受到了深刻的反思和限制。反思主要来自三个方面:其一是对“进步主义历史叙事”的质疑,对“现代性”本身的困境和危机的理解会导致诗人对“时代精神”采取更谨慎、更复杂的态度,部分诗人转向了保守主义立场,另一些诗人则走向了更激进的思想立场。其二是对大写的“时代精神”之单数性的批评,因为某一时代未必就只有一种“时代精神”,而完全有可能是“复数的诸精神”共存于一个时代之中,彼此竞争、冲突或联合、交响,人们很难认定其中哪一个才真正代表了这一时代,或者说,诸精神的多元并存和竞争才构成了这一时代的真正面貌。于是,忠实于“时代精神”的诗歌写作就不必只具有一种写法、一种面貌和一种诗学理念,而完全可以是多元的。其三则是对“诗的内部时间”或“诗自身的时代”的发现,强调“诗自身的时间”是一种独立于外部世界历史的时间,因为“生命时间”未必与“世界时间”同步(“生命时间”是负熵运动,而“世界时间”则是增熵运动),因此,诗人完全可以用“诗的时间”来偏离、对抗外部世界的“历史时间”。

对“时代精神”更彻底的批判来自尼采和本雅明,这两位思想家对中国当代诗人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尼采在早期文本中清算了各种妨碍生命行动的历史观,他主张为了提升生命的强度,写作者有必要成为他所处时代的“不合时宜者”;而尼采的后期写作则反对任何一种线性时间观,主张差异或生命强度的“永恒回归”。本雅明批判了黑格尔式的基于“同一性”的历史哲学,主张历史是由诸理念、概念和诸差异要素构成的“星丛”,他对“停顿”或“辩证意象”的突显是当代欧陆哲学中“事件”之思的先声。尼采的“不合时宜者”和本雅明的“游手好闲者”一起汇合成为后来阿甘本所说的“当代人”的基本形象。认同尼采或本雅明思想的诗人,会自觉地抵制任何一种总体性的“时代精神”——诗,对他们而言是生命自身对世界/时间的同质性或虚假同一性的抵抗。那些与时代完全同步、沉浸在线性时间的同质性之中的人,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们写下的也不可能是真正的诗。写作于是成为一种抵抗“时代”之“同一性暴力”的行为,这一行为可能采取“旁观”和“见证”的形式,也可能采取“批判”和“介入”的形式。

“投身”“见证”“旁观”“逃逸”“批判”和“介入”,这些诗学观念,作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中曾经出现过的处理诗与时代之关系的方式,如今都已经成为常见的诗歌人设或诗歌姿态。诗与时代的关系,由此也迅速地被人设化、套路化。今天的写作之困境,正在于如何突破这些固定化了的人设与套路,而形成“诗与时代”之间属己、真实、具体的新关联路径。在我看来,今天的新诗写作现场中,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诗人自觉地以当代诗来命名自己正在进行的写作,正是出于对固有的写作方式、写作预设的不满与反思。这意味“诗与时代”之关系的再度调整。如果以时间来划分,新诗的“现代主义阶段”大致是从1920年代的早期新诗到1980年代后期的后朦胧诗;而新诗的“当代诗”阶段则起始于1990年代初。但“当代诗”并不只是一个处于线性历史时间中的概念,它首先指向一种特殊的写作意识。不具备这种写作意识的诗歌,无论它是否写于当下,也无论它是否书写了我们时代中的事物和事件,它都不能被称为“当代诗”。

“诗歌当代性”是“诗歌现代性”的一种更前沿、更活跃的形态,它的侧重点并不是消解现代主义的神话,而是试图以更真切、成熟和综合的方式处理当代经验和语言中的复杂问题。换句话说,与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诗歌”不同,“当代诗”在精神气质上主要是以处境和问题为导向的正面建构,而不是破坏性和否定性的。中国“当代诗”的作者们在自我理解上深受福柯和阿甘本相关论述的影响。在福柯那里,“当代性”是对我们自身所在的“此时此地”的追问,它要追问:“我们此刻是谁?又是哪些力量塑造了此时此地的我们?”这一问题最终导向对“主体之真相”的追问,也就是关于“当下的我们自身”的历史存在论和自我系谱学。中国当代的杰出诗人们早已不满足于常见的抒情和日常叙事,而是试图通过诗歌写作来对我们自身的历史生成进行知识、语言和自我的考古,其最重要的体现是“分析性诗歌”在当代诗歌写作中的大量出场。“分析性诗歌”依赖的方法论主要来自现象学、系谱学、符号学、精神分析和当代社会理论,所有这些方法论上的准备都是诗歌写作能够具备“当代性”的前提条件。另一个关于“当代性”的重要论述来自阿甘本的《什么是当代人?》(有译本译为《什么是同时代人?》),阿甘本在这篇演讲中提出,当代人乃是那些能够“凝视时代之黑暗,并用笔蘸取这黑暗而写作的人”,在此,“黑暗”并非通常所说的完全负面的、让人愤慨和失望的境况,相反,“黑暗”本身是一种奇异的状态,它是由那些“永远不能到达我们的星光”所形成的;因而凝视“黑暗”,其实是从“黑暗”中感知那些此刻不在场的、遥远却潜在地引导我们的光。联系到阿甘本在《潜能》中对“黑暗”的解释,他所说的这些“缺席的光线”可以理解为“折叠在当下事物中的其他诸时代”,这些“其他的诸时代”与我们所处的“此时此地”是同时性的、嵌合在一起的,但需要我们通过福柯所说的考古学方式去打开。这样看来,阿甘本的论述是在福柯基础上的再次推进:“当代性”的关键在于对当下的考古,但其目的并不只是看清我们自身主体性的起源,而是为了成为折叠于“此刻”之中的其他时代的同时代人。就此而言,中国当下的诗歌写作要想获得“当代性”,就不能停留于对“当代世界”或“现实”的感知、关切和处理,而恰恰是要穿透“当下的世界”去揭示、展开隐藏于其中的异质性的时间维度,并通过想象力将它们重新折叠成为一种新的异质共生的语言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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