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天(外一篇)
2022-01-18曹永寿
曹永寿
“唉!又是晴空万里。”清晨,董阳站在门外,眯着眼,迎着光芒四射的朝阳望向天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叹。
“爷爷,你为什么望着天空呀?天上有彩虹吗?”刚满三岁的小孙子何时来到跟前,董阳浑然不觉。
他抱起孙子,指向天空,微笑着说:“嗯,嗯,爷爷在观天象,盼望着天空出现一道彩虹来呢!”
“我也要观天象,我也要看彩虹。”小孙子在他怀里撒着娇。
“乖儿,不要打扰爷爷了,来,我们回到屋里看图书,书里有云,有雨,有彩虹。”儿媳妇从董阳的怀里接过孩子。
看到孙子被儿媳妇抱入屋里,董阳又陷入沉思。
又是一个大旱天的年月。他活了将近六十年,但遇到这样罕见的干旱,已是不下十次。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十岁的那一年。
那年盛夏的一天,日升三丈,田野翻滚着热浪,稻苗被强光照射得抬不起头,稻田已裂开细纹。一个黑脸膛的大汉顶着斗笠荷着锄头焦虑地行走在田埂上,时而俯视稻苗,时而仰望天空,深邃的眼神充满渴望。
“望天!望天!望天……”田垄旁,三个少年泡在一潭浑浊的浅水里朝着中年男子有节拍地叫喊着。
“啪哒”一声,循声望向小池塘的大汉一个趔趄,四脚朝天跌倒在旱稻田里,斗笠歪斜罩在脸上,锄头掉落在一旁,狼狈不堪。
“哎唷……”大汉痛得龇牙咧嘴,低声呻吟。
“哈哈哈……摔死老牛喽!喔……喔……”稚嫩的声音一个劲地起哄。
不远处,一个放牛娃飞奔而来,攥着小拳头扑入小池塘,顷刻,池塘溅起阵阵水花……
“董阳,你这个小蛮牛,不许打架,快停手!”中年男子一声呵斥,忍着脚踝的伤痛,大步涉水,猛力掰开水中扭打成一团的四个小蛮牛。
“爸爸,谁叫他们嘲笑你?”董阳像个斗意犹在的小公牛,怒气冲冲地瞪着邻村的那三个少年。
池塘边,已被大汉劝开的三个少年耷拉着小肩膀,一脸紧张。
“董叔,对不起,我们不该嘲笑你。”沉默片刻,一个名叫龚雷的少年低着头怯怯地向大汉道歉。
“没事的,不要怕,我不会责怪你们的,孩子们,董叔已经养成望天的习惯了,我觉得,天空每时每刻变幻无穷,神奇怪异,我才多看一眼,你们少不更事,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观天象了。”大汉怜爱地拉近三个浑身是泥浆水的少年,为他们抹去脸上的水滴。
回味那年少无知的经历,董阳又望了望天空,摇摇头,憨憨的咧着嘴笑了笑。
想不到啊,真想不到,老爸当年为全村人的吃饭问题要观天象,如今,自诩饱读诗书的自己,为了镇上居民的饮水问题也要观天象。总之,不管是从事田间管理的农民老爸,或是当上自来水公司经理有一官半职的自己,要想人们收获丰盈的食物,喝上甘甜的源泉,就要抬头望天,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难道,前世早已注定了父子与水的渊源?啊,老天爷!
久旱盼雷雨,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传说。相传,半岛远古有雷神。先人农耕仰赖天泽,要年丰岁稔,只得祈求雷神庇护,及时行云化雨,润泽一方,于是,敬雷、盼雷、祭雷传统习俗世代沿袭。如今,村民还是定期供鼓祭雷吗?
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努力。左思右想,他忆起老爸顺口溜式的教诲。他的脑海里,铭记着老爸励志的言行。
就在老爸扭伤脚的那天晚上,生产队长召集社员在饭堂门前开会。
饭堂是在吃大锅饭的年代建起的,大锅饭解散之后,饭堂随之改为生产队队部所在地,晚上,生产队要公布社员劳动的记分,宣布农户盈余超支情况,或布置农业生产什么的。生活队长一声号令,社员们扛着长板凳向饭堂门前的一块开阔地聚集,不管是收工还来不及吃晚饭的,抑或是来不及洗澡的,他们都不敢迟到,迟到会被扣工分,而且是扣到令他们肉痛的那种。
会上,老爸忍着脚痛站着讲话,他主要是通报农田的干旱和农作物病虫害情况,提出农业生产的工作重点由积农家肥转为抗旱保苗的意见。老爸还说:“根据我的观察和掐算,大概还要等到下一个海水潮汐期才有一场大雨,抗旱保苗迫在眉睫。”
社员们都相信他的这个说法,因为他从前往往一算一个准,当然,偶尔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很快,他的建议便得到生产队长同意和社员们的赞成。
第二天拂晓,浩浩荡荡的农业大军兵分几路开进庄稼地。两架水车在池塘边上“嘎嘎”作响,水车旁边,还有几队男女社员轮换在几个水口戽水。
老爸一拐一拐地沿着田埂挖掘入水口。不一会,哗啦啦的渠水就流入网状的稻田。
不到半天工夫,那口池塘的浅水就被抽干了,社员们又拿起锄头、铁镐,在田间地头挖掘水源,个个挥汗如雨。
几天日夜奋战,社员用辛勤汗水保住了几百亩稻苗。
也许是社员们战天斗地的劳动场面撼天地,泣鬼神,七天仅过,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滂沱大雨从天而降,村民们笑逐颜开。
时代更迭,乡村建设不断向前发展。十多年前,政府投资建设了自来水厂,解决了圩镇及周边村庄群众的生活用水困难问题。小镇自来水的水源来自于小河,受海洋季风气候影响,降雨甚少,狭短的小河往往在冬春相交季节时就会断流,淡水资源紧缺,饮用水供应经常面临困境。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每当遇到艰难险阻,董阳就轻轻吟诵王安石的《登飞来峰》。面对恶劣的天气,他勇于挑战,知难而进。
半个月前,董阳主动找到镇长汇报抗旱保水源的工作,镇长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千亿元的大项目配套的九洲江引水工程刚启动,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要解决目前群众遇到的饮用水紧缺问题,必须立即积极寻找水源,千方百计保证镇区及周边两万多群众的生活用水。”
待镇长说完,董阳拍着胸脯向镇长作了保证。
董阳是有底气的。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他就与自来水公司的员工开始行动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他在监测河流水质时发现,自来水厂取水泵站所在河床的水位明显下降,他急忙沿着小河溯源而上,察看河水的水位。小河上游的几座小水陂的储水差不多降至水陂底部,显而易见,河水多天以前就溢不过陂面。联想到小河上游早已断流,他一脸焦虑。令他更为焦急的,是他所到之处,水陂的坝面都有村民架着水泵抽水灌溉农田。如此下去,不消半月,这条小河的储水就要被抽干。
看到天空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听到天气预报播报未来几天还是持续晴天,董阳彻底紧张了起来。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董阳吟诵着朱熹的诗句,局促不安的心境转而豁然开朗。他回到公司,有条不紊地安排员工的工作任务。两天时间里,他带着员工沿着小河,在蟹地陂、大屋港陂等几个水陂自上而下装水泵,布水管,一场保水源、保民生的战斗从此打响。
但是,这段日子,那些不断打来的电话,令他应接不暇。
“喂,是董经理吗?为什么这几天自来水有咸味呀?自来水公司是抽海水回来给我们喝的吗?”
“哦,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因遇到大旱的天气,小河的水位急剧下降,拦截海水倒灌的水陂内所储的淡水接近干涸,陂外海水水位高于陂内淡水水位,海水开始从地下渗过陂内,造成泵站抽回的淡水带着咸味,请你们谅解。我们已经在小河上游的水陂抽水回泵站的水陂了,大家很快就会喝到甘甜的自来水,请你们放心吧!”
诸如此类的电话,董阳在最近十多天每天接了十来个。每每解释一番,挂断电话,他总感到唇干舌燥。
因为干旱,一个月来,他忙得不可开交,也累得够呛。不是吗?一大早的,就三番两次观天象,还左思右想的,傻傻地想出一大串往事,他觉得脑袋胀胀的。
这时,裤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有点不耐烦地掏出手机,一看是龚雷打来的,赶紧接通电话。
龚雷在电话那边急促地说,他在大屋港水陂守着抽水时,大屋港村的几个村民来到水陂这里,村民说水陂的储水是灌溉农田用的,我们水厂快要把水陂的水抽干了,他们没水抽,田地就没水耕种,村民叫我们停止抽水,如若不然,他们要将水厂的抽水机抬走。
董阳听了,既焦急又气恼。
“龚雷,你不会是个光打雷不下雨的‘雷公’吧?不管是公雷还是母雷,你给我听着,必须给我好好守在那里抽水,我现在就找他们理论理论去!”他暴跳如雷,大声说着。
龚雷,正是当年嘲笑董阳老爸跌倒被揍后又低头道歉的浑小子。自来水公司招聘技术工人的时候,董阳想起了龚雷这个少年时代不打不相识的好伙伴,知道他掌握过硬的水电安装技术,硬是从一个私企里将他挖了过来。龚雷进入自来水公司上班以后,对董阳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像当年被打怕了似的那样臣服于董阳。反之亦然,龚雷敬业爱岗、任劳任怨的风格也得到董阳的肯定,他憨厚老实的品格更是得到公司员工的称赞,大伙们明里暗里逗趣叫他“雷公”,当然,他们知道龚雷并不是性格暴戾的人。
董阳心急如焚驱车赶到大屋港水陂,看见龚雷站在水陂坝子上,面红耳赤地与几个操着锄头、铁锹的男女村民争论着。
人群中那个驼背的是大屋港村的村长高文强,董阳一眼认出了他,便走过去拉过他站往一旁,轻声问道:“高村长,这是怎么回事呀?我们自来水公司要抽水保供给的事情,我那天不是在你家里提前与你说过了吗?为什么你现在带人阻挠我们抽水了呢?”董阳焦急得接连问了好几句。
“董经理,你误会我了,你听我说,他们不是我带来的,他们是来抽水灌溉农田的,眼看着水陂的水将要被抽干了,他们就急了,说不让你们继续抽水了,不然,他们的农田就没水插秧了。我见到他们围着龚雷大哥说理,就赶来劝说,以防他们打架。董经理,你来得正好,你与他们说说去,这个时候,他们不听我的话了。”高文强苦笑着说。
“他是董经理?我们找他评理去!”这些村民朝董阳围拢过来。
找我评理?好呀,来吧,我还怕你们不讲理呢!董阳偷着一乐。
“董经理,你们把水陂的水抽干了,我们就没水插秧了,明天已是立秋,那些秧苗可不能过了立秋还插不下田,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再有,你们都已经抽了几天,也该停下来了,乡亲们,你们说是吗?”一个黑黑瘦瘦的矮个中年男子拨开挡在董阳身前的龚雷,站在前面,面带愠怒质问董阳。
“是呀,是呀,不让他们再抽水了。”村民异口同声嚷着,群情激愤。
村民如此一闹,董阳本来松弛下来的神经又再次绷紧。
“乡亲们,你们静一静,听我说。首先,河水是公共资源,大家都可以使用,我们公司有取水许可证,也可以取水。其次,农业生产要用水,我们的生活也要用水,在这个干旱缺水的关口,我们要协商解决用水的问题,是否可以先急后缓呢?我认为,饮水最紧急,一时半刻都不能缺,或者,我们也可与原来一样各自抽水抗旱,你们说是吗?况且,你们喝的也是水厂供应的自来水啊!最后,我想说的是,据我观测,立秋三天必下大雨,我们只要挺过这几天,就会万事大吉。”
董阳生怕村民听不明白而无理取闹,像作报告一样,细致、诚恳地向村民提出了几点要求,尤其最后这一点,是他最想特别强调的,因此语气也加重了一点。
“如果没有自来水喝,渴死就算了,大不了,我们清理一下村里那口废弃的石井,照样还有水喝。”
“你千万不要说出来,那口井老早就干涸啦。”
两个老村妇在一旁窃窃私语。
“不要听他瞎说,过几天会有雨下?还说观测天象呢,拿自己当气象台了?天气预报播报的还不一定准确呐!”一个壮汉打破片刻的宁静,振振有词地说着。
“就是喽,别相信他的话,在我们这个鬼地方,老天爷是最不愿意降雨的。每当乌云遮盖,一阵海风吹来,顿时风吹云散,乌云从海湾的烟墩岭吹到百里开外的鹤地银湖山峦,我们这里又是烈日当空。”那个快人快语的少妇插话说道。
“嗯嗯,前一阵子,我们在晒场晒稻谷、晒花生,天空一阵阴一阵晴,害得我们来来回回折腾,累得要死。”这个不甘落后的村妇点着头接着说。
“你们不要吵,让我来说,刚才董经理说了那番至情至理的话,大家应该听得很清楚了,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谁都不乐意,都有各种问题要解决,但饮水问题更重要,我们要以大局为重,让自来水公司继续取水,解决广大群众饮水困难这个燃眉之急,你们都别胡闹了,该干嘛干嘛去。”高文强忽然间来了勇气,语气掷地有声。
“好,我们听村长的,都散了吧!董经理,我们三天后再见!”壮汉一声呼唤,众人散去。高文强与董阳握握手,驼着背紧随其后。
望着村民越走越远,董阳长长呼出一口气。
立秋这天,董阳照常早起,步出门外,又是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上,朝霞满天,一派红彤彤的好景象。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董阳念着这句气象谚语,脸上浮现出憨憨的笑容。
翌日傍晚,乌云遮天蔽日,霎时间,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雷打秋,有作无收;秋打雷,稻籽累累。”董阳念叨着,笑呵呵的。
董阳安顿好防汛工作,便一头倒在床上。雨夜里,他沉沉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传承瑰宝
眼看着曲艺团交流汇演的日子临近,可江映虹偏偏在排演的节骨眼里患感冒。唉,真是的。蓝俊急得团团转。
夜幕降临,蓝俊终于坐不稳了,他又再走入房间,见到江映虹还在床上躺着,便走到床前,手掌贴着江映虹的额头,轻声问道:“老婆,你的头还有那么疼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映虹闻声,缓缓睁开困倦的眼皮,乏力地扭动一下身子,轻声说道:“我吃过药片之后感觉头没那么疼了,但还有点晕,身子也有点使不上劲。”
“你头不疼就好了,起来吃晚饭呗!我们的曲艺团准备排演了。我与你说过,明天晚上是两广五镇的曲艺交流汇演,我们今晚要加强排演,如果你身体不舒服而没参加排练,曲艺团缺少你这个台柱,肯定黯然失色,大家自然鼓不起劲来。只要你能起床清一清嗓子,待会再唱上一曲,定当为排演注入活力,士气大增。”看到江映虹一副倦容,蓝俊有点于心不忍,然而,当他接到梁立的一个电话,就赶紧耐心地鼓励妻子。
江映虹听到丈夫这么一说,打了鸡血似的“噗”地从床上弹起来:“快来扶我一把,我不能耽误了曲艺团的排演啊!”她尽量提振起精神。
尽管对排演的曲目已是滚瓜烂熟,但是,她不想随意放弃排演,哪怕是唱破嗓子也要挺着坚持排演。她晓得,曲艺团只有六七号人,少了他们两公婆参加排演,曲艺团真的成不了气候,团友们的排演就会草草了事,自然也会影响汇演的正常发挥。
“老婆,来来来,你说胃口不好,那就吃一点白粥,不能饿着肚子。”蓝俊勤快地为江映虹端来一碗白粥,外加半只腐乳,脸上笑吟吟的。
“我也陪你吃点白粥好了,你慢慢吃,别急,我们两公婆不到场,他们不会随便开局。”蓝俊一连串的暖心话,让江映虹激动不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话音刚落,蓝俊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快了快了,我在等映虹吃点粥就过去,你们先开唱吧!”蓝俊挂断电话,一脸柔情地望向江映虹。
松竹镇文化广场的舞台灯火通明,曲艺团的团友有的在调试乐器的音准,有的张开嘴巴“啊……咿……”吊嗓子,早已摆出一显身手的架势。
司鼓手梁立与蓝俊通了电话后大声地说:“团友们,我们的蓝俊团长说等虹姐吃点粥就过来,大家再等等吧!”
梁立刚说完,吴清影就忍不住了,抢先着说:“俊哥真好,虹姐嫁给他真幸福啊!我与虹姐曾经同是粤剧团的主角,但我没有她这么好的福气。”她的话语有着酸酸的味道,眼神充斥着幽怨。
梁立忙不迭咧着嘴搭上话茬:“影姐,你和虹姐长得这么光芒耀眼,有哪一个男人见到不会晕眩的?虹姐嘛……嗯,市粤剧团的花旦,俊哥娶回来就一直宠着养!你嘛,公社粤剧团的青衣角色,那就另当别论喽!”
梁立一番老不正经的言辞,惹得吴清影忍俊不禁:“梁立,你说真话,现在见到我,你还会晕眩吗?你不是说我是演青衣的吗?我现在就让你看看……来,靠近点看,你越看,我就越不像演青衣的啦……就你嘴贫!说少一句能死吗?”她嗔骂着,在梁立单薄的肩胛上拍了一下,声音很响。此刻,她像一朵颤动的鲜花,美艳得不可方物。
梁立张嘴吐舌甩头,扮个鬼脸,众人哈哈大笑。话匣子一开,几个乐手就不安稳了,干脆停下手中活,又开始交头接耳谈论蓝俊与江映虹的趣事。
其实,团友们已是不止一次论蓝俊两公婆了,然而,无论趣事有多新奇,总是扯不掉蓝俊与江映虹缔结姻缘的主题。
小镇上传说江映虹嫁给蓝俊的版本有好几个,至少,曲艺团里传说的版本也有两个。
男团友说,江映虹是被蓝俊悠扬的二胡声吸引住,拽着蓝俊的衣袂跟着回家的。
女团友说,蓝俊是被江映虹的才貌迷住,费尽花言巧语把江映虹“拐走”的。
此外,还有一个不胫而走的传言。当年,江映虹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与蓝俊一起离开了市粤剧团,回到小镇里开了间百货店,弃艺从商,气得当粤剧团团长的江爸爸吹胡子瞪眼,直吼父女关系从此一刀两断,江妈妈则日夜长吁短叹,泪水涟涟。
团友们还在谈笑之间,蓝俊与江映虹已经跨下电动自行车,眼尖的梁立“嘘”的一声示意团友们停止谈论。
蓝俊察觉团友脸上怪怪的,好奇地问着:“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我们说的都是你知道的陈年旧事,你就别问了,团长,开唱吧!”嘴快的梁立答道。
这班家伙八成又拿我两公婆开涮了。蓝俊会意地与江映虹相视一笑。
江映虹拿过话筒,站到舞台前,妩媚绽放,风姿绰约。
云锣声声,乐曲奏响。
“月华今宵失恩宠,冷雾罩清辉,身边一切尽朦胧。唉,我步履难动,仿似玉树快倾覆不经碰,此刻酒醉玉芙蓉……”
江映虹演唱一曲《贵妃醉酒》,嗓音清脆、甜美,音调婉转、悠扬,字正腔圆。她的演唱功底深厚,病后初愈的嗓音没有出现任何瑕疵。
“好!好……”一曲唱完,台下十多个观众齐声喝彩。
你方唱罢我登场。吴清影接过话筒,接着演唱粤曲《昭君出塞》,一时间,文化广场上空曲声缭绕。
“唱得真好啊!”吴清影刚唱完,陈镇长在台下带头鼓起掌来。
“镇长,请你上台再唱一曲,与民同乐,如何?”蓝俊快步走下舞台躬身相请。台上唱意正浓,陈镇长、冯主任、关站长悄无声息来到观众当中,蓝俊与团友们浑然不知。
“蓝团长,我听关站长说你们明天晚上搞曲艺联谊汇演,我们几个人过来看看你们排演,顺便为你们喝喝彩,鼓鼓劲。这次,我就不再献丑了,让冯主任、关站长来个男女对唱吧!”陈镇长觉得上次唱得不是那么好,便有意做出谦让。
恭敬不如从命,既然陈镇长话已说出,冯主任与关站长不好意思推搪,只得硬着头皮上场。
好不容易唱完一首《凤阁恩仇未了情》,冯主任紧张得心脏“砰砰”跳得厉害,极像初次在会上发言一样,满脸通红,屏住的气息许久才释放出来。而曾是广播站女播音员的关站长,虽然在音质和状态比冯主任略胜一筹,但最后也是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也难怪他俩神情窘迫,毕竟不是K歌啊!光是粤曲那些引子、过门之类的就让他俩吃不消,唱起来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总是找不着节奏,况且还是看着简谱听着伴奏而唱的呢!一首粤曲经过停顿,断续、重复等环节才勉强唱完。
这一轮合作,蓝俊伴奏二胡,领衔乐队全神贯注迎合冯主任、关站长对唱的节奏,一路奏奏停停,见到大家乐在其中,心里也是无比畅快。江映虹、吴清影则在一旁低声提示、伴唱,脸上始终都是笑眯眯的样子。
“哈哈哈!看来,你俩唱粤曲的水平比我好不了多少,上次我领教过唱粤曲的难度了,要唱好粤曲真的不容易,我们还需继续努力学习,特别是你这个文化站站长,要做好服务,多一点关心支持曲艺团,更要以实际行动带头传播戏曲、传承戏曲啊!”陈镇长对关站长说出最想说的话。
“蓝团长,看到曲艺团的成员都是年过半百的人,我就知道曲艺团青黄不接,后继乏人啊!我建议你着手培养一批年轻的粤剧、粤曲爱好者,将粤剧、粤曲这块文化瑰宝一代代传承下去,把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发扬光大。蓝团长,如不嫌弃,你就先收我们几个年轻人为徒,有时间我们过来学习学习,你说好吗?”陈镇长语气诚恳、谦逊。
“镇长,我也考虑过培养粤剧、粤曲接班人的事情,但现在还想不出一个很好的办法来。我更不敢说收你们为徒弟,你们是领导,日常事务繁多,请你们有空多来指导就是了。”见小自己两个年轮的陈镇长如此谦虚,蓝俊很客气地说道。
“那我们就约好了哦!”说完,陈镇长与团友们告辞,与冯主任、关站长满意归去。
这次没有正面回答陈镇长提出培养粤剧、粤曲爱好者的要求,蓝俊是有顾虑的。
蓝俊晓得陈镇长提出要求的意义所在,也想把事情做好做落实。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要说找接班人,曲艺团能正常维持下去也是很不错了!一个没待遇没报酬的纯粹的民间娱乐团队,团友仅凭一股热情参与,说不定哪天,团里的一两个人忽然没了兴趣或某种原因离开,曲艺团溃不成军,团友只能收拾锣钹各回各家。
团友轮换演唱的间隙,蓝俊巡睃着团友,目光焦灼,眉头紧蹙。
想到这一层,蓝俊对吴清影老公葛根生的怨气又涌上心头。葛根生三番五次的无理取闹,几乎构成曲艺团生存的威胁。
葛根生最近一次到曲艺团闹事是在五天前。那天晚上,吴清影正在演唱粤曲《打神》,刚唱到一半,一个光着上身的中年男子冲上舞台,二话不说,一手揪着吴清影的头发就往舞台下猛扯,痛得惊魂未定的吴清影“哇哇”哭叫,奋力挣扎。
醒悟过来的团友立即走下舞台劝说,葛根生不但不听劝,反而变本加厉闹得更凶了,喷着酒气,咬牙切齿嚷着:“我叫你又唱什么伤心夜,月朦朦,杜宇啼红声声送……你要唱《打神》,我要打人……你给我滚回去,别再丢人现眼了!”他扬起巴掌欲打吴清影。
早已看不过眼的梁立用手挡开葛根生,瞪了他一眼:“住手,不许打人,你老婆也不能打。”
葛根生见状,更来气了,指着梁立破口大骂:“你们这群老乌龟不是什么好货色,成天与别人的老婆在公众场合咿咿呀呀,成何体统?”
此言一出,已经触犯众怒,男团友个个都瞪圆了眼,狠狠地瞪着葛根生。
“呜呜……”羞愤交加的吴清影掩着脸哭着一溜烟小跑回家。葛根生怨恨地回瞪了团友一眼,追着吴清影而去。
蓝俊目睹这一幕闹剧,心里拔凉拔凉的。
葛根生原来是松竹公社粤剧团跑龙套角色,粤剧团解散后,他的情绪一落千丈,简直换了个人,既饮又赌,酒精上头的时候,看不惯老婆与别的男人一起唱粤曲,听不得别人的闲言闲语,五味杂陈的心塞得满满的,于是找到老婆想出口恶气。
换位思考,莫怪葛根生心里有苦水,就连蓝俊自己,也曾迈不过对戏曲有偏见这道坎。
那一年,女儿蓝彩选读艺校戏曲专业,蓝俊两公婆极力反对,还振振有词对女儿说,读戏曲专业又苦又累,前程不宽广,不如像哥哥蓝釉那样选读传媒专业。直到蓝彩请外公出面说情,蓝俊两公婆才做出让步,她才如愿以偿地报读艺校戏曲专业。
世俗的眼光和偏见,要传承传统粤剧、粤曲,谈何容易啊!想到这些,蓝俊觉得头有点大。
尽管压力山大,但总不能把陈镇长交代的任务当儿戏呀!蓝俊两公婆在床头商量一个晚上,总算捋出个头绪来。
粤曲交流汇演刚过,蓝俊便与江映虹开始为物色、栽培粤剧、粤曲苗子而奔忙。
带着老婆江映虹进入松竹中学,走在绿树成荫的校道上,蓝俊像是回家一样,倍感亲切。
四十五年前,蓝俊凭着从木偶白戏团团长的父亲那里学来的“真传”,在监考老师面前,怯生生地拉二胡独奏一曲《平湖秋月》,顺利通过考试,进入松竹中学艺术班就读,得到音专毕业的林老师悉心教导。两年后,他又以优异成绩考取省粤剧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市粤剧团,认识了江映虹,进入江映虹的慧眼,后又独占花魁,将江映虹“拐”回了家。可以说,蓝俊大半辈子的幸福生活是从松竹中学起步的,因此,松竹中学令他感到温暖。
在校长办公室,蓝俊两公婆与黄校长、艺术班班主任贺老师一起商谈。一节课的时间,戏曲进校园的活动方案最终敲定。
一个电话打给女儿,听到女儿爽快的答复,蓝俊终于放下心来。
一周后的星期五傍晚,蓝俊夫妇走到刚停下家门口的奥德赛面包车门前,看着一个个从车上走出来的人。先是江爸爸江妈妈,接着是儿子儿媳妇,再次是女儿,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这个小伙子是谁呢?蓝俊夫妇在思忖。
“爸,妈,这个是我的男朋友戚浩,也是粤剧团的团友。”蓝彩做介绍,脸上红扑扑的。
“伯父好!伯母好!”戚浩落落大方地向蓝俊夫妇问好。
“爸,妈,我听戚浩说,你们认识戚浩的爸爸。”蓝彩想加深父母对戚浩的印象。
“你爸爸是谁呀?”蓝俊夫妇诧异,异口同声问道。
“戚浩的爸爸叫戚兴旺,是茘枝湾村的曲艺队队长。”蓝彩抢先回答。
“噢,原来是他。”蓝俊夫妇同样张开惊愕的嘴巴,表情冷淡。
待在一旁的江爸爸从女婿女儿的语气和表情猜测,这两公婆显然是对戚浩的家境不满意,他实在看不过眼,讥讽似的说了一句:“这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
蓝俊夫妇闻言,良久不敢抬头。
蓝彩、戚浩也羞红了脸。
难得一家人团聚,蓝家的亲人们有说有笑,乐也融融。
晚饭席间,蓝彩向亲人解读戏曲进校园的活动方案,并分解在座各位亲人的任务。
蓝彩模仿领导的口吻宣布:“明天上午,我们先给学生表演创新版粤剧《穆桂英挂帅》选段,外公任艺术总监,外婆任导演,爷爷奶奶任顾问,哥嫂当摄影,爸爸当乐手,戚浩演杨宗保,我演穆桂英,还有……”她故意停顿一下。
江映虹急了,追问:“我演什么角色呀?”
众人侧耳倾听……
“妈妈饰演佘太君!”突然间,蓝彩一脸认真地冒出了一句。
“妈妈,我刚才已经说过重点,我们演示给年轻一代的是创新版粤剧选段,你这个老花旦究竟行不行呀?”她俏皮地调侃道。
“你这个小丫头,长本事了就看不起妈妈是吗?你别忘了,我也是科班出身的,说个创新版就能吓倒我了?你们年轻人不要小看我们这些前辈,我们也知道与时俱进,曲艺团也在搞曲目创新啊!”江映虹嗔怪着,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蓝彩的额头。
“哈哈哈!”一阵阵笑声从蓝俊家里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