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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7王族

山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陇西放蜂蜂王

王族

美丽的养蜂女人

四月的油菜花,在风中涌动着黄色波浪,亦弥漫出扑入鼻孔的花香。这时候,养蜂人雇用卡车将蜂箱从南方运入北方,在我们村子一带安置下来。早于北方一个多月的南方油菜花已经凋谢,放蜂人像追逐甜蜜的猎人一样,把成箱的蜜蜂运到北方,让它们继续嗅着花香采蜜。

放蜂人会选择宽敞的草地摆放好蜂箱,然后把蜂箱打开,让急不可待的蜜蜂飞出去,田野里便响起一片“嗡嗡嗡”的声音。随后,他们搭起绿色帆布帐篷,再修一个做饭的土灶,就又安顿了家。他们从南到北,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家,但迁徙生活注定了他们每个家都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向下一个地方搬迁而去。

我们村里也有很多人养蜂,我的叔叔就是其中最热衷的一个,他和村里人都用传统养蜂法,把一根粗木锯成两扇,将中间掏空后合扣在一起,就是一个蜂巢。简陋的蜂巢和养殖方法,导致每年收获的蜂蜜不多,而从南方来的箱养蜜蜂,隔几天就产一次蜜,让村里人既羡慕又仇恨。村里人称南方来的蜜蜂为洋蜂,称自家养的蜂为土蜂。洋蜂在村子一带要待两个月,我叔叔一直骂个不停,他认为洋蜂抢了土蜂的蜜。

又一辆大卡车行驶过来,它已经在村子周围转了好几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无法卸下蜂箱。最后,他们选中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块草坪,给父亲边递烟边请求容许他们在草坪上放蜂。父亲同意了,他们高兴地从车上卸下了蜂箱。父亲说,看上去他们是老实人,应该不会偷东西,让他们在这儿放蜂吧。

快卸完车上的东西时,从驾驶室下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很有礼貌地向父亲点头微笑,却对站在父亲身边的我没有看上一眼。我当时并没有产生失落感,也没有仔细打量她。

一个雨后的中午,村前的小河暴涨成浑浊的洪流,但村里人却迎来了一次钓鱼的机会。我像村里所有人一样从土中挖出十几条蚯蚓,用线穿,绑在一根竹竿上便向河边走去。虽然我只有十三岁,但在九岁那年就已经学会了那样钓鱼,我颇为熟练地蹲在河边,把竹竿伸进暴涨的河中。雨水携带泥土味流进河流,河中的鱼被呛得受不了,纷纷游到岸边的清水中躲着,这时候有一团蚯蚓沉入进去,它们便争先恐后去叼蚯蚓,岸上的人从竹竿上感觉到鱼叼蚯蚓时引起的振动,便迅速提起,有四五条贪婪的鱼便落入早已准备在一旁的竹篮里。这时候全村人都在这样钓鱼,河边随处可见蹲踞着的人。

我的运气不错,在岸边钓了一会儿后,跳到河中的一块石头上将竹竿伸入河中,便因竹竿频频传来振动感而不停地迅速提起,不一会儿竹篮中便有了不少乱蹦的鱼。这时候,我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是那位放蜂女人,她满脸微笑,似乎对我钓了这么多鱼很是欣赏。我对她一笑,又低下头专心钓鱼。鱼很多,不一会儿竹篮便沉了。有的鱼被钓入竹篮后乱蹦着溅起水花,惹得站在河边的放蜂女人开心地微笑。

终于,她按捺不住也想钓鱼的冲动,先是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江苏话。我从她的手势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跳回岸上,让她跳到那块石头上去,把竹竿和篮子递给了她。她用我的方法很快便钓上了鱼,乐得满脸洋溢着喜悦之色。她的笑容竟是那么迷人,我盯著,眼都不眨一下。她因为钓鱼入迷而对此毫无察觉,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奔涌。我觉得不好意思,便赶紧扭过头去,但转回头来再次注视她时,我被她的美妙线条吸引,第一次觉得女人居然那么好看。我愣愣地看着她,我当时的神情一定很反常,好在她并没有发现我的神情,直至羞愧像一盆凉水一样把我浇醒,我才赶紧转过身去。

我青春期的第一页,就那样在那一瞬揭开了。

我不知道在那第一页上应该写下什么,但我渴望去填写,以至于涌上心头的恐惧和羞怯,也让我觉得是一种享受。自那天之后,我对那位放蜂女人充满想象,有事没事总从她的帐篷前走过,我渴望见到她,希望能与她说话,但她似乎很怕太阳光似的从不出来。我祈求上天再下一场大雨,那样的话我便可以用钓鱼的方式接近她,但老天爷不帮忙,天空每天晴得连一丝乌云都没有。

我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触碰隐藏在内心的幻想,也不要失望、窘迫和苦闷。就像我不知道那个养蜂女人来自哪里一样,我同样不知道她是否会注意到我,是否会走到我跟前和我说话。反省让我在内心生出自律意识,亦下决心要让自己从苦闷和憋闷之中解脱出来。有了那样的想法,我终于觉出一丝轻松,遂决定再也不胡思乱想。

不久,我迎来平生第一次收蜜蜂归巢。我们家桶养的那些蜜蜂,总是在天气开始热起来时分巢。天一热人的瞌睡就多,所以蜜蜂分巢时人们都在睡午觉。奇怪的是,它们从母巢中飞出后会围着房子嗡嗡叫,平时听到的只是单个的蜜蜂叫声,分巢时它们有几百只,很快就会把主人吵醒。我叔叔便让我拿起长竹竿,挑起圆形的蜂罩,伸到它们中间去寻找蜂王。如果蜂王钻进蜂罩,其他蜜蜂也就跟着飞进去,并很快抱成一团,那时只需把蜂罩放入桶箱里,就又是一巢蜜蜂。但有时候蜂王死活不进蜂罩,像是要带领它的子民飞走。叔叔便提来一桶水,用木勺舀起水向它们泼去,嘴里喊着:“蜂王进斗,蜂王进斗,白雨来了,白雨来了。”有时候蜂王能被这种办法治住,会带着蜜蜂们钻进蜂罩(就是叔叔说的那个“斗”),我便按照叔叔的指导小心翼翼地降下竹竿,提住蜂罩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蜂桶内;有时候蜂王并不被那种“白雨”吓住,带领蜜蜂们飞向远方。叔叔看着那个黑糊糊的集群慢慢没有了影子,叹息几声回去继续睡觉。我也因为没有收回一巢蜜蜂而失落,睡到太阳落山都不起来。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进了蜂桶的蜜蜂。叔叔把蜂罩放进蜂桶后,并不急着把蜂桶口关上,而是站在一旁观察。我和弟弟不知道他在观察什么,便也蹲在他身边观看。那种等待是漫长的,蜜蜂一只一只爬出蜂罩,在蜂桶上趴成一片,等到所有的蜜蜂都趴下,蜂王才会出现。它慢悠悠地在众蜂背上走着,好像在检阅这个新组成的王国。这是养蜂人唯一能够见到蜂王的时刻,它确实比所有的蜜蜂都大,其气质更是卓尔不群。蜂王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湿湿的痕迹,不知是蜜汁还是什么,有几只蜜蜂爬起身尾随在蜂王身后,吻着蜂王留下的那条痕迹。村里的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少年对我说,跟在蜂王后面的那几只蜜蜂,在今天会成为蜂王的老婆。他比我大了几岁,一说起这个话题便是一副要大谈特谈的架势。我讨厌他毫不掩饰的兴奋神情,便把头扭到一边不与他说话,不料却发现那位放蜂女人站在我身后,而且对蜂王和那几只蜜蜂很感兴趣,让那少年讲讲它们的事情。那少年显然不够成熟,亦没有经验,所以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没有说便低头跑了。她又让我讲,我粗喘着呼吸说不出一句话,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泛着红晕慌忙走了。

她脸上的那层红晕,又像大手一样拽住了我,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我,再次陷入无力自拔的眩晕之中。我陷入回忆和冥想之中,在心里回忆着放蜂女人在那天钓鱼的情景,想象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那个年龄看见女人的乳房,让我既惶恐又欣喜,似乎一枚苹果就在眼前,我一伸手就可以握住。但我毕竟只有十三岁,但当那种渴望冲涌成一种莫名的甜蜜时,我不敢偷偷在内心品尝,唯恐一不小心会滑入耻辱的深渊。

放蜂女人在无意之中让我陷入混乱的期待和幻想。有一天我恍恍惚惚走到她的帐篷后,我感觉到她就在帐篷里,那一刻我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热流,一冲动便用手去摇动帐篷,渴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思,从帐篷中走出来。那一刻的我已经完全眩晕,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是否理智,更不知道我的莽撞举动,会引发超出我承受能力的事情。她跑出来瞪着眼呵斥我,质问我干什么,并用厌恶的眼神示意我走开。她为了让我听明白说了普通话,我听得明明白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死死摁在了地上,看见地上有幼小的蚂蚁在爬行,我恨不得也变成它们中的一只,躲开这位放蜂女人,也躲开这个世界。她发现我神情失常便推了我一把,大声喊叫一句后就走了。羞耻与恐惧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它们交织在一起犹如大火一样焚烧着我,让我再也看不清她的背影,也没有觉出她身上有一丝美感。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伤心和害怕让我再也不敢停留,便转身逃离。一次意识错乱的冲动,让我迷失了自己,以至于一路狂奔都好像甩不掉耻辱的尾巴。直至回到家才好受了一些,但我却不敢到家人跟前去,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已写在我脸上,人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放蜂人在一个夜晚都将蜂箱装车拉走了,我去那位放蜂女人住过的地方看了看,一些没来得及入箱的蜜蜂在嗡嗡乱飞,像是一片低沉而又密集的哭声。它们因为没有及时回来,便丧失了回到蜂箱的机会,不久就会在一场大雨或一个寒冷的夜晚死掉。那位放蜂女人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没来过一样。我内心一片空白,又莫名地欣慰,好像我一直隐藏的罪恶,终于随着她的离去被遮掩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我像是偷了一次东西,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羞耻时,便恐惧地松开手,看着阴影从我手心散开,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晚,我梦见了那位放蜂女人。梦是一个错乱的世界,我好像在挣扎,又好像在沉沦。醒来后我发现脸上湿湿的,一摸才知道是泪水。泪水在脸上浸出一股凉意,然后滑到了唇角,我下意识地用舌头一舔,觉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离家出走

我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前徘徊,眼睛在一溜火车站名上看来看去——天水-南河川-山阳川-新阳镇-甘谷-武山-陇西-定西-兰州……我想离家出走,躁动心理让我无法好好上学,一直想离开家到外面去。我不知道外面有怎样的世界,但我固执地认为一定很好,正等着我的双脚迈动过去。我含糊不清地对父亲提出不想上学,想去外面闯荡一番的想法,父亲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我疼得无力站立,身体好像要在地上软成一摊泥。我第一次产生的人生幻想,在我内心是那么甜蜜而又温馨,但父亲却让我承受了疼痛。我在忍受疼痛的同时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仇恨,趁他不注意卸掉他闹钟上调整时间的螺丝帽,扔进了河里。我不知道那是发泄,还是报复,当我觉得河水可以把螺丝帽冲走,他永远都找不回来后,我内心亦第一次体味到了反抗的快感。结果,我的屁股上又挨了两脚,但这次我却没有感觉到疼,因为这两脚踹去了我心里的愧疚,也让我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叛逆像一张清晰的线路图,我觉得去实施图上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在那天早上,我揣着十块钱去了火车站,想让火车把我带到远处去。

在牛肉面馆吃面时,我认出了邻桌的一位女孩,她在一个皮影剧团唱皮影戏,去年来我们村里唱过,今年又随戏班子出来了,穿的是一条和去年一模一样的牛仔裤。我边吃牛肉面边想,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既然她能在外面闯荡挣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呢?吃完饭,我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不排除吃饱的原因)。我在一个烧饼摊上花两块钱买了七个烧饼,本来一个烧饼三角,七个应该是两块一,但摊主见我掏出了两块钱,如果卖给我六个便是一块八,还要找我两毛钱,他想挣那两毛钱便给了我七个烧饼。我的十块钱在刚才吃牛肉面时花了一块,现在又花掉两块,口袋里还剩有七块。这样细细算着账,我觉得自己是聪明和有能力的,这次出去足以打理自己的人生。我拎着装烧饼的塑料袋径直走进火车站,内心有兴奋也有紧张,我第一次为自己作出了重大决定,尽管我不清楚自己要走向哪里,更不清楚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坚信只要一脚迈出去,路便有了,我的人生就开始了。我想起村里与我同龄的几个少年,他们在冬天受不了寒冷,还会哭着向他们的妈妈要手套。我还听说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居然在喝羊奶时还在用一两岁时用过的奶瓶。我与他们不一样,我要早早地走一条自己的路。

售票窗前没有几个人,不一会儿便都买上票走了。我走到窗口前问售票员:我要买一张到陇西的票,多少钱?刚才一番寻思,我放弃了去兰州的想法,我觉得兰州既然是甘肃的省会城市,那么就是不容易让人安下身的大地方,我害怕自己会在兰州迷失,所以我决定去我认为并不大的陇西。窗口内很快传出一个女人好听的普通话:到陇西十块钱。她的声音很好听,但却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的口袋里只有七块钱,怎么办?我一时傻在了那里。售票员断定我的钱不够,便从窗口喊叫下一位去购票。下一个买票的人走到了窗口前,好听的普通话已与我无关,我怏怏然走出了火车站。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把那七个烧饼藏起来,那是我出去的口粮,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發现。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家里人都还在睡觉,我悄悄起床背上装着那七个烧饼的小包,开始实施我早已想好的计划——我要去抓鸡圈中的两只大公鸡,然后去卖给伐木的林业工人,不久前他们买过村里的鸡,像这么大的一只公鸡可以卖到二十块钱,两只就是四十块钱,不但可以买到去陇西的火车票,而且还会有剩余。也许,黑夜里产生的想法在黑夜实施更容易成功,我要趁着家人还没有醒来赶紧行动。第一只公鸡很老实,我一把便抓住了,但第二只不老实,不但躲开了我的手,还立即嘶鸣起来。我当即决定放弃它,提着已抓住的那只公鸡急速出门,飞快地向林业工人居住的地方跑去。一只公鸡卖二十块钱,加上我原有的七块钱,我会有二十七块钱,我心里高兴,但我又提醒自己必须赶紧离开,刚才那只公鸡突然嘶鸣了几声,一定吵醒了父亲,如果他发现家里的一只公鸡不见了,即便是追到陇西也一定要追上我。有一年村里的一个人耕地时向我们家的地里压了两犁,让他的地多出了两犁,能多收二三十棵玉米。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用眼睛瞪着那人,一直瞪得那人老老实实向他地里挪回两犁,把侵占我家的地还了回来。

我一通猛跑进入树林,直到觉得父亲再也追不上了才停下。这时候我感到尿胀,我从开始行动到现在一直没顾得上撒尿,这会儿着实憋不住了。我把公鸡放在地上,用脚踩住它的翅膀,然后解开裤子开始撒尿。撒完尿提裤子时,脚无意间一松公鸡便逃脱了。它从树丛中飞快地蹿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鸡跑了,等于我去陇西的车票成了泡影,我沮丧之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靠着一棵青冈树坐到中午,吃了一个烧饼,趴在小溪边喝了一口水,然后准备回家。我仍然想把早上没抓住的那只公鸡抓出来,但又害怕我干的事已经败露。走到半路碰到村里的一个人,他一脸坏笑地问我,你把你们家的鸡偷了?我知道我干的事情已经败露,但在那一刻我反而不恐惧了,并大声对那人说:你不要胡说八道,那是我喂养大的鸡,是我的鸡。他一脸不解地走了,我却无法迈动回家的步子,回去屁股上肯定又得挨上几脚,加之出走计划破灭带来了失落感,我更不想回去了。路旁是一片玉米地,我转身进去压倒几根玉米秆躺在上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疯狂实施了人生的第一次计划,但我的遭遇却使计划在转眼间便化为乌有,并且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眼皮越来越沉,感觉有一张黑色大网向我袭来,我顺着肉体的舒适渐渐沉了进去。

我大概睡了两个多小时后醒了,不知所措地从玉米林里走到路上,又碰到一个村里人,我从他嘴里知道了一些确切的消息——那只从我手中逃跑的公鸡,一直跑到了山顶上,它因为恐慌居然在大白天打鸣,另一个村里的一家人领着儿子来我们村的一户人家求亲,觉得大白天有鸡打鸣不吉利,便阴着脸转身回去了。这件事很快便在村子里传开,接着又与我偷自家的鸡对上了号,我已经成为村里人集中谈论的话题。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撕扯着我,我这才意识把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内心残存的那一点实施人生计划的希望,像秋风中飘零的落叶一样消失殆尽。更要命的是,我因为在玉米林中睡觉受了凉,不停地打喷嚏,而且还发起了高烧,浑身烫得像是有火在烤。我以为吃一点东西会好一些,但吃了一个烧饼后却烧得更厉害了,浑身软得没有力气,间或还手脚发抖。我知道自己病了,但我的意识一片空白,不但不知道如何去看病,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让我始料不及,以我当时的心智,无论如何都理不清思路,作不出理智的决定。我第一次觉得在世界面前,自己是那么弱小和无力。

天黑后,我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只想在树下倒头睡去。但这时我唯一清楚的一点是,我不能在这儿睡过去,否则有可能会在晚上被冻死,还有可能会被狼吃掉。村子里已经发生过狼吃人的事,有一个小孩去给他舅舅拜年,走在半路上觉得身后有异样的动静,一回头便看见一只狼跟着他,他没来得及跑开,狼便一口咬住他的脸,把半张脸硬生生扯了去,他在当天就死了。从此村里人一说起狼便脸色大变,嘴里会冒出一连串的诅咒。听过那件事后,我觉得狼人不一定吃人,但它会咬人的脸,我可不想让狼把我的半张脸扯掉,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半张脸那将多么可怕。恐惧让我从内心滋生出了力量,我挣扎着从玉林地里爬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大姐家,推开她家的门后,我一头栽倒在地。

事后我才知道,我烧得非常厉害,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几天后,大姐将我送回了家,家里人被我吓坏了,谁也不提我偷鸡的事。我缓过神后心里空落落的,第一次实施的人生计划就那样破灭了,但那场病却帮助了我,让我由此躲过了惩罚。多年后,家里人每每说起那件事,都为那只跑了的公鸡在大白天打鸣而不解,并猜测着它将如何在林中百兽中活下去,至于我的出走,他们则从不提及,似乎我不如一只公鸡重要。我长大后才理解了青春期的躁动是怎么回事,大多像我那样大的少年都会产生出走心理,有的因为自我控制能力强或家教严格,悄悄把张望世界的目光收了回去,而我因为诸多原因扭结在一起,则做出了实际行动。当我在后来真正离开家后,我才明白,家人之所以不提及那件事,是不想让我陷入那次冲动事件中无力自拔,毕竟我会长大,而一件由一名少年在懵懂之中制造的出走事件,终归会成为过去。我也希望那件事成为我青春期的印记,虽然它是孤独和冰冷的,但我从那年就开始成长了,当我成长到能够坦然回头凝望青青期时,一切便都会释然。

1999年12月,我从乌鲁木齐乘火车回天水,在陇西站临时停车时,我想起少年时的人生的第一个计划,突然决定下车去看看。实际上,在火车站内看不到陇西县城的任何一角,我当时的感觉错综复杂,既有终于站在了陇西土地上的欣悦,又有事过多年后的怅然和无奈。那样的走神只是对记忆的一次打捞,但我却耽误了上车,那列火车开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扔在了陇西火车站的站台上。我拨通同行者的手机,拜托他在天水站下火车时提上我的行李。少年时,我实施的第一個人生目标是坐火车来陇西,十几年后我第一次踏上陇西的土地,却被火车丢弃在了站台,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想,如果我那年顺利来了陇西,那么后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与诗歌相遇

冬天的一个上午,天降大雪。我低着头,踏着汽车碾出冷硬花纹的雪路向中学走去。我想躲开大雪,但是怎么能躲得开呢?很快就有一层雪花落到我脸上,然后便有了冰凉的感觉。我用手把脸上的水抹掉,木然地站住不动了。我觉得这一刻很无聊,不论雪落到谁的脸上都会融化,我有什么要大惊小怪的呢?这样想着,密集的大雪又落到了我脸上,身上更是又厚了一层。我觉得落雪让我心生怯畏,而且还有迷乱、烦躁和痛苦的感觉折磨着我。

我将双手紧拢在双袖中,默默地向前走去。路边的树木已经落光了叶子,粗裸的树干在积雪中寂静无声,而那条河流却发出刺耳的哗哗声,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拧着我的耳朵。

庙川村在我身后变得悄无声息,并且越来越模糊。母亲为我准备了很多吃的东西,这是她一向关心我的方式,她希望我尽快长大。我最听母亲的话,在她的劝说下又踏上了去学校的道路。虽然一场大雪下得恣肆汹涌,但我必须出门,如果我下午不能报到的话,学校将不再接收我这个学生。这是一次失败后的无奈选择,我在夏天想走出庙川村去浪迹世界的愿望破灭了,来自多方的压力像冷冰冰的剪刀一样,将我的想法一一剪碎,继而又变得像一只手,把不知所措的我向学校拉去。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去上学,叔叔甚至把牧羊鞭在我面前甩得啪啪响。我按照大人们的设想和要求麻木地出了门。事后多年我才知道,一个少年的心,在当时第一次承受了无奈,但我没有流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甚至希望自己从此变成哑巴,不再向大人们说什么,大人们也会因为我的失语而不再对我喋喋不休。这样的想法让我有了破罐子破摔,自己拿自己发泄的快感。对青春期有深刻记忆的人都会有我这样的经历,一个少年懵懵懂懂的挣扎,又怎么能被大人理解和容许?他们随便说出的一句话,或随意作出的一个决定,对我都犹如汹涌的大风,转瞬就会将身影单薄的我挟裹而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正处于青春期反应中,我看不清这个世界,而一张张大网却无缘由地向我遮裹过来,我仅凭单纯的心灵和幼小的身躯在挣扎,难免脚步趔趄和站立不稳,而最终没有摔跟头,其实是因为大人们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走在半路上,我碰到一个同学。之前他骑着自行车去一个地方滑冰,玩得满脸通红,嘴里说的都是让他很快乐的事情。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失落感,我和他一样大,为什么他如此快乐,而我却总是郁郁寡欢呢?我们似乎在同一条河流中,但他可以嬉水,我却动弹不得;我们都能看见河岸上的鲜花,他可以跳上去采摘,而我却深陷泥淖寸步难行。这样的比对让我有了不甘于人后的愤懑,我突然觉得我之前的目标太大又太模糊,加之又脱离了我这个年龄的轨道,所以便遭受到了打击。如果我回到同龄人的群体中,比如现在和一位与我一般大的同学并行,他为他的学习成绩自喜,但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的作文写得比他好很多,如果论作文成绩,他最多是初中水平,而我比高中生还要强一些。我很快便知道了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抓住……是自己的,就要看得清清楚楚,紧紧抓住再也不松开。这是一个少年痛苦的思考,多年以后我都觉得,当时在自己头顶上有一束光在移动,让我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似乎正走在一条无比踏实的路上。那位同学欢乐的笑语感染了我,以至于他只是说着他的事情,我却觉得他像大人一样在把握人生,那一刻的我犹如看清了自己的影子,对,我是什么样的就会有什么样的影子,我再也不会孤单和失落,少年的快乐就在脚下,一低头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那位同学边走边看着四周,一片落叶在雪花中飘零,最后悄无声息地落进河中,然后倏忽一闪就消失了,但它飘零的余光迷蒙,让我觉得一片落叶也有未知的命运。既然一切尚处于迷蒙之中,那么我还有走向希望的机会。那一刻,我看到了我的希望。我还有希望!我十分惊喜,我不但有希望,而且还学会了思考。这是我在那年对自己的挽救,虽然我不懂得总结人生,甚至不知道那就是一次走向成熟的经历,但我却体会到一个摔倒的少年,能够爬起是多么重要。那一刻,多日来困扰我的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振作起来的那种兴奋。对于一个走过弯路,而且差一点迷失了自己的少年来说,那是多么弥足珍贵的自我挽救。我要回到学校去,像同学们一样在每一天都快乐,一个少年,只要他快乐,最蓝的天空就会在他头顶,最温暖的阳光就会在他身上。

在半路上,那位同学说到了中学生诗歌。我先前从同学们的议论中得知他在悄悄写诗,前不久在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一首诗,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发表文学作品的学生。不仅是同学们,就连全校的老师也都在传阅他的那首诗,但我没有看到,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他和我边走边聊,他知道的真多啊,不仅可以说出每个省写诗的中学生诗人,而且对当时的“十大中学生诗人”了如指掌,一一给我说出每一位的详细情况,写过什么诗,在什么刊物发表过诗歌。我在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阅读,或者说是对文学的了解,我只是觉得他了不得,居然知道那么多那么遥远的事情。我们是同龄人,但他显然站得高看得远,而且已经有作品在报纸上发表了。我内心再次滋生失落感,但我却没有耻辱,也没有羡慕,反而涌起了要紧追急赶的念头。我不知道同龄人的行为在当时对我起到了医治的作用,让我有了目标,也有了靠拢集体的温暖。他越说越兴奋,说他制定了一个宏大的写作计划,并打算在动笔前去某地拜访一些诗人,以便征求他们的意见。我很羡慕他,坚信他的计划一定能够实现。我被他影响并感染得无比兴奋,残留在内心的因为出走失败而产生的失落,在那一刻像影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冬天。不,是那个雪停后的中午,雪光散流,天空无比明净,太阳照得我浑身温暖,我和那位同学都很兴奋,走向学校的雪地,留下了两串清晰的脚印。到达学校后,那位同学借给我一本《中学生文学》诗歌专号,那里面有很多像我一样大的中学生,用一行行诗歌表达着自己。我坐在火炉前阅读,那些诗带来神奇的感觉,有欢乐、沉醉、彷徨、思念……那些文字像锐利的刀子一样刺激了我,我感受到了来自心灵的光芒。原来人们通常所说的诗歌就是这么美好的东西,它在打开另一个世界,也在建立更多的世界。生命被诗人们用独特的语言和笔触所把握和表达,我感觉到人的灵魂像风一样在自由穿行,而且像是发现了我似的,向我透過来一种气息。

诗歌真好,诗人们真幸福。我无比激动地阅读着那些诗歌,内心涌动着抑制不住的热流。太神奇了,简直就像一个人在替我说着我想说的话。一个少年对世界不会有太多的感悟,但是这些分行的文字帮助了我,让我理解了自己,也理解了这个世界。我羡慕那些写诗的中学生,我渴望像他们那样去写诗,不,那是一种生活,我想让自己像他们那样去生活。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一句诗有意思,它让我产生了要改变命运的想法。

第二天,我把那本《中学生文学》带到了班里,很快,同学们便都在读诗。我在十几天前的逃学让同学们惊讶不已,但现在我和一本《中学生文学》一起回到了大家中间,诗歌迅速把我和大家拉近,让我体会到了集体的温暖。先前的那种孤独滋味不好受,我再也不离开了,我要和同学们在一起。

我真的会生活了,并且懂得了爱。之后的一个下午我自言自语,挥动着手不能自抑。傍晚,我用铅笔在作业本上写了一首诗。至今我仍记得其中的三行:

一片落叶躲过大雪的进攻,

落下来,像一只手一样,

在我肩头拍了一把。

直到今天,不论我写下怎样的文字,都一直忘不了那三行诗,我甚至对那年冬天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是一种幸福的呼吸,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一次阅读让我体验到了全身心为之战栗的震撼,同时也让我得到了一次青春期的拯救。

我把写有那首诗的那一页纸从作业本上撕下来,每天都装在口袋里,那种与诗歌在一起的感觉让我觉得充实。后来的一天,我到学校对面的小河边背一篇课文,中间又从口袋里掏出那页纸看了一遍。不料我却把那页纸放在了脚边的石头上,离开时因为满脑子是那篇课文而忘了拿。等我想起时已是第二天下午,我跑到那个石头跟前,那页纸却早已不知去向。虽然我对那三句诗烂熟于心,但是第一次写下诗歌的那页纸却丢了,就好像那三句诗也一并丢了似的,让我茫然不知所措。

那一刻,我心里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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