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之萍
2022-01-14权蓉
权蓉
中学毕业那天,我是宿舍里最后一个离开的,来打扫的宿管阿姨推门进来,看见我还在,忙又退出去,说不打扰我。我说没事,我再待一会儿就走了。她笑眯眯的,说人在不能打扫,打扫了你们以后就不会回来了,等你们走了我再打扫,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虽然无从考证这种说法真假,但相信听过她这话的人中大多数都未再回去过,但是她的这种行止和善意却让当时听过这话的我后来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有种柔软在心间——特别是比起“毕业生几点几分必须离校”的那种通知遣散,有时候,人不经意的温柔真的动人。
说是中学毕业,其实整个高三下半年都在毕业,只是各个节点不同。像是飞出去的烟花,咚的一声,每一朵各自炸开。
班主任总在班会上或者盯晚自习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珍惜时间,私下我们说他是个定时就会播报“你好,你们就快毕业了”的闹钟。话虽这样,但是不得不说,某些方面还是在高三这个缸里发酵了。
上午全校课间操结束,总是其他年级先留在原地,让高三先返回教室。甚至正好碰上两节课联考,直接不让高三下去。男生们一片哀嚎,作白娘子和许仙被法海分开的情状,大呼“放开我,我要下去做第八套广播体操”。
当时有男生讲什么老师紧张是因为担心我们没有考好他自己的奖金实现不了,所以才时时刻刻盯着我们。女生们看着他,觉得面对高考都不紧张,面对自己的前途都不在乎还阴谋论的人简直是脑子有个大坑。总之,那时候男生们总是犯二的比较多,相较之下,女生们更像是黑板一角挂的高考倒计时的小蓝牌,沉静、紧迫。
连我有时都不免嘲笑同桌老耿,说他苦中作乐。他说:“你们一个个苦大仇深的不对,以后毕业了,想起这半年什么也没有做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指着课桌旁那如山的试卷,告诉他:“我怎么是什么都没做呢,这一套套试卷难道是自己长的答案?”他一哼:“那也没做对几个。”最后自然是被他这毒蛇真言射中的我败下阵来。
整个年级不说,我们班,把这些卷子能都做对、連附加题也能得分的除了大魔王江昶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最狠的是,那如山的试卷,江昶很多都是只读题就知道答案,甚至类同的题他直接就跳过不做。老耿说:“境界啊,神仙看思路,小兵练招数。”
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电子化,填同学录是主流。从四月起,班级里就开始默默流传从各个同学录上拆下来的纸张。有时候攒得太多,一大叠,最后不知道哪张纸是谁的,我这样的小兵就跟做多套试卷但遇到同一道题一样,全一个模子地答下来,写好放在桌子上,等它们的主人来收。
自觉完成得不错,但只有老耿这样的拿着一张纸来责问我,说你给我写前程似锦这样的套话,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连半点同桌的情谊都没有了,你这个负心女……交涉的结果就是,再给了我一张,让重新写。
可能也就因为离别的花朵一一次第绽放,所以高考前的离校动员大会上,大家和前一年高三八月开学时候的动员大会上的群情激昂相比,一个个都很平静。校长说:“不错,孩子们,你们成熟了,这叫每临大事有静气。”站我旁边的老耿在一边小声地说:“阿弥陀佛,希望他真是这样想的。”
班里在断断续续地小范围地吃着散伙饭,像老耿这样交游广泛的,聚餐一茬接一茬,都不知道他跟着不同的人吃了多少顿了。到班级的集体散伙饭,他像个江湖上的老油条一样,一套接着一套的话,这桌那桌地串,像当初他在阳台和教室里前门后门地被抬着游行一样如鱼得水。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再是小孩子,现在就算踏入社会了。”
离散的浮萍,在高三的浪花上一片一片漂起,一次一次长久地铺排,一点一点锻造得我们身经百战。到我们高考完,学校正式毕业仪式的时候,已经绿莹莹地一片。所以告别时,很少有人流泪。还年轻啊,认为随意地在下一个路口就能再见。
后来我回学校去做过一次关于写作的讲座,等放学后,去了当年的教室,除了设备先进了外,其他没有什么不一样,连伸进窗口来的树枝仿佛都还是当年那枝。我们当年拍毕业照的地方还在,不过当年高三住的宿舍已经拆了,成了网球场。发怔的时候,同行的老耿催我快点,说一点也不成熟,老同学们都等着吃饭。
那一刻,我觉得有一小片一直盘旋等待的浮萍,突然落下,嗒的一声同那许多绿卡在了一起。那一大片不再松动,我真的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