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建安文学的生命意识及其生命教育价值
2022-01-14马笑峰
马笑峰
东汉建安时期,战乱不断,灾异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在此时代背景下,以曹氏父子、建安七子和蔡琰为代表的建安文人通过诗文作品表达对人生的慨叹与反思,使建安文学体现出鲜明的生命意识。建安文人对生命脆弱性、短暂性的喟叹,对人生价值和存在意义的反思和探索,是穿越历史时空的永恒主题,时至今日依然具有较大的生命教育价值。在高校文学史、文学鉴赏等课程中充分挖掘建安文学的生命意识,可以起到良好的生命教育作用。
一、建安文学生命意识的产生原因
所谓生命意识,是指“具有了意识活动能力的人类,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和体悟,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对人的生命意义的关切与探索”。也有学者认为,“生命意识指人类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对于人类生命的本体、对人生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生的价值、生存的意义诸问题的高度关切、思考,以及在此基础上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对生命苦痛的超越”。建安时期的文学作品之所以充满生命意识,与当时特殊的自然条件、社会背景和文化环境分不开。从自然条件上看,当时旱涝、地震、风雹等自然灾害频发,瘟疫肆虐,人口急剧减少。曹植在《说疫气》中写道:“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被后人誉为“医圣”的张仲景在《伤寒论》序言中写道:“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此处的“伤寒”即指瘟疫。建安七子中,除孔融和阮瑀外,其余五人之死皆与疫病流行有关。曹操在赤壁之战中败北,主要原因不是《三国演义》中所说的被火攻之计打败,而是曹军水土不服,瘟疫流行。从社会背景上说,汉末三国之际,是中国历史上战乱最多的时期之一,百姓流离失所,军士死伤无数,生命之脆弱如同草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诗》),“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蔡琰《悲愤诗》)等诗句都是对当时生灵涂炭的真实写照。从文化环境上看,当时老庄学说盛行,道教神仙方术也颇具影响。老庄道家的生命哲学给身处乱世的人们提供了不同于儒家道义生命观的自然生命观,而神仙方术则使慨叹人生苦短的文人有了憧憬长生的思想资源。所以,这一时期,游仙诗成为诗人抒发生命自由、消解生命悲剧的文学体裁。在上述三方面原因的交互影响下,建安文学表达了丰富而深沉的生命意识。
二、建安文学生命意识的具体体现
(一)建安文学对生死与时间的喟叹
李泽厚先生说:“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中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曹操面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生发出“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感慨。(《蒿里行》)曹丕面对“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的事实,不禁产生“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的无限感伤。(曹丕《与吴质书》)人生之悲剧性在于死亡之不可避免,正如曹操所言:“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龟虽寿》)战乱和灾异更是直接将生命之脆弱与短暂暴露在建安文人面前,影响了他们的生命情感和生命认知,由此生发出对生死与时间的感叹与思考。
王瑶先生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最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和情感。”曹操的《短歌行》虽然主要表达的是渴慕人才前来投奔、及早建功立业的主题,但作品一开始却表达了诗人对人生苦短、来日无多的慨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与漫漫时光长河相比,人生确实是短暂而易逝的,而且在苍茫天地之间,人仿若一叶扁舟,偶然寄身某处,且不知未来会飘向何方,面对生命起始之幽昧不明,面对未来之复杂多变,人自然会变得忧思不断。正如曹丕在军旅途中所感悟的那样:“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曹丕《善哉行》)没有人知道心中之忧来自何处,人生不过暂时寄托于人世,何必如此忧愁多感呢?岁月之奔驰并不会因“我”闷闷不乐而暂歇,人生如同水中之舟,只是随波逐流,不知将会停靠何方。曹丕还将人生比作枯枝上之飞鸟,“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岁月逝,忽若飞”。(《大墙上蒿行》)枝头飞鸟,只是暂栖此地,生命的归宿和依靠是什么?面对茫茫天地,曹丕感到困惑、迷惘、感伤,当然,这也是他生命意识觉醒的体现。
建安文人对生死与时间的体验、对人生短暂的悲吟,恰恰体现了他们对生命的珍视以及对生命价值的探索。出自对生之有限以及死之必然的体认,建安文人借助游仙诗来抒发性情,排遣人生短暂所带来的忧思与悲伤,从而达到畅情之目的。曹操在《精列》中写道:“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万物之初生,皆是造化陶铸之物,因此也都有终止之时。这种世界观其实是当时流行的易学和老庄哲学的气化世界观。万物都是气化之暂时呈现,有始必有终。正如庄子所言:“道无终始,物有死生。”(《庄子·秋水》)即便是圣贤,亦不能免于死亡,也就不必为了生命终将走到尽头而忧思感伤。接着曹操写道:“愿螭龙之驾,思想昆仑居。见期于迂怪,志意在蓬莱。周孔圣徂落,会稽以坟丘。会稽以坟丘。陶陶谁能度?”他想象着螭龙驾着车将自己带到魂牵梦绕的昆仑山,期望能够到蓬莱仙山去求得长生不老,但即便是周公、孔子、大禹這些圣贤也要死去,古往今来又有谁能够永世长存呢?游仙正是出于对死之必然与生之有限的极度忧患,让生命在另一种时空意境下得以延长从而实现永恒,以期消解现实的苦楚。但正如曹植在《赠白马王彪》中明确提出求仙乃是虚妄那样:“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建安文人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存亡有命,虑之为蚩”,生死存亡是个人无力违抗的“命”,沉迷于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境,并不能完全从现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故而,他们理性地转向人生价值与生命意义的思考与探寻。
(二)建安文学对人生价值和存在意义的追寻
当人体验到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现实时,人生应当如何度过才算有意义、有价值也就变成一个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面对生命的有限性,曹丕积极思考如何将有限的生命拓展出无限的意义,他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在曹丕看来,文章已然超越了抒发个人感情的文学功能,而成为具有广泛影响和恒久意义的事业,文章之影响与意义已经超越了有限的生命与荣乐,而具有无穷之影响与不朽之意义。所以作为文学家,应当效法古人,将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翰墨篇籍中,从而使自己的声名借助文章而传诸后世,成就不朽的文学生命。
受儒家观念的影响,建安文人自觉将个体生命与国家或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联系起来,将建功立业、重整天下作为自己的历史使命承担起来。因此,建安文学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慷慨激昂、自强不息的建安风骨和英雄意识。实际上,曹丕除了“寄身于翰墨”外,其生命意识还体现在建功立业、平治天下上,他在《艳歌何尝行》中写道:“男儿居世,各当努力!戚迫日暮,殊不久留。”其父曹操则在感慨神龟、腾蛇之生命亦有终期之后表达了自己建立功勋、重整天下的豪情壮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曹植在《白马篇》中也说:“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诗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雄豪志气,亦曹植内心壮志之体现,正所谓“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曹植《与杨祖德书》)除“三曹”外,其他建安文人也有类似的价值追求,如孔融晚年不甘于隐居,亦志在匡扶汉室,他在《杂诗》中写道:“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安能一苦身,与世同举厝。”孔融感叹人生无常,只恐年岁迟暮,有幸托此不肖之躯,应当像猛虎一样奋勇前驱,怎能困苦终生,与世俗同流合污。王粲在《从军诗》中则表达了自己追随曹操、重造天下的决心,“弃余亲睦恩,输力竭忠贞。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陈琳也曾发出时光飞逝,士人当及时建功立业之感慨:“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诗》)总之,建安文人既不同于《古诗十九首》中的宦游学子,也不同于放浪形骸的魏晋风流,他们积极追求功业,从而突破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拓展了人生的意义。
三、建安文学的生命教育价值
鉴于建安文学所蕴含的丰富而深刻的生命意识,高校在中国文学史、古代文学作品鉴赏等课程中应充分挖掘建安文学的生命教育价值,在专业教学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实现立德树人的课程思政教育目标。具体而言,建安文学的生命教育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有助于大学生树立正确的生死观。大学生正值青春年少,但是也会遭遇亲朋离丧之痛。所以,如何正确地看待死亡,从而更好地向死而生、珍惜光阴,也就显得非常必要。现代人普遍持有线性时间观,认为人的生死也就只是线性流逝过程中的两个时刻点而已。然而,在儒家和道家生死观念盛行的建安时期,生命被理解为一个气化过程,天地自然是一个大的生命周期,而人的生死则是一个小的生命周期。生死不再是点到点的时间线段,而是循环往复的气化循环。线性时间观念下所理解的生死现象容易“把有生死的人从本源性的‘道’境中连根拔起,人只能孤单无助地走向绝对的终结和虚无”,从而带来对死亡之恐惧与拒斥。而东汉末年的建安文人虽然也常常感叹人生短促,但他们大多能够坦然面对这一自然过程。将生命理解为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并将其放置于天地自然的整体性循环中,生命也就不再孤单无助,死亡也就不再是不可接受的了。在讲解建安文学时,对当时世人如何理解生死、如何体验时间之流逝进行适当阐发,有助于大学生树立正确的生死观。
第二,有助于大学生选用恰当的方式抒发生命情感。人生在世,难免遭遇挫折、体验苦痛,尤其是面对生命之有限性,如何选用恰当的方式排解心中之忧虑与感伤、抒发生命之情感,成为影响大学生生活幸福感的重要因素。当代大学生抒发生命情感的方式有交友、参加社团活动、打网络游戏等,但是,这些方式都只能暂时起到排遣或表达情感作用,却不能帮助大学生建立起内在的意义系统,不能真正消除无聊、焦虑、恐惧死亡等负面情感。建安文人提出的“寄身于翰墨”的主张,是期望通过文学创作来立言,从而超越自然生命之有限性,通达精神生命之无限性。对于当代大学生而言,他们可以通过诵读富含生命意识的经典文学作品或者进行文学活动的自由创作来抒发情感、升华心灵,以超越有限的肉体生命,构建无限的精神生命。
第三,有助于大学生确立正向的生命价值观。生命不仅是一个自然过程,而且是一个文化过程;不仅有生死之时限,而且有人生意义与人生价值。受儒家价值观念的影响,建安文人大多将个人生命与家国天下联系起来,将承担历史责任、重塑天下秩序、建立卓绝功业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努力方向,甚至具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样超越生死的精神。因此,通过讲授建安文学,可以激发学生的爱国主义热情,培养其社会责任意识,引导学生突破小我之私,将个体人生与民族和国家的历史命运联系起来,在自强不息的人生奋斗中谱写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乐章,从而使自我生命显示出恒久的价值。
四、结语
建安文学之生命意识是战乱、灾害、瘟疫以及当时社会思想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建安文人通过作品表达了他们对于生死与时间的感慨,同时也展现了他们超越人生有限性、追求自我人生价值和个体生命意义之永恒的不懈追求。在当今,建安文人之生命意识对于大学生而言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深入挖掘其生命教育价值是今后课程思政建设的有效途径之一。
【基金项目】河南中医药大学2020年度科研苗圃工程“建安文学中生命意识的现代意义研究”(编号:MP20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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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河南中医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