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地理
2022-01-14庞白
庞白
在南方之南的北海,在北海的最南端,有一个无法再分解的海边小村,叫南湾。
南湾村的房屋,门多朝南而开,正对北部湾。清晨和傍晚,海风徐来,从屋顶掠过,然后沿着六十度角的山坡,“哗——”,就溜上村子后面的冠头岭去了。
北部湾是中国一年里正面迎接台风次数最多的地方之一,但是由于南湾这个地方后面正好有座冠头岭作依靠,台风到了这里,风力好像可以商量大小似的,显得破坏力并不强。往往,台风刚过,除了房前屋后挂下一些残梢断枝,村前的海水很快就清澈、平静了。而村子里曲折的通道,也还有些许积水,但看不出台风给村子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虽然行人稀少,但路边小店很快都陆续开门,门前、路上,没多久就已收拾干净。湿漉漉的空气中,咸水歌伴着流行乐,在清凉的风中,还原平静和安然。
数千年来,这个地方习惯台风的来临,正如习惯自己的生活。
南湾人的生活就是靠海过日子。他们祖祖辈辈,一条船,一张网,风里来,雨里去,皮肤黑且粗糙,眼睛亮而单纯。他们看天吃饭,但不怨天尤人。平日里生活也单纯,出海、收鱼、卖鱼,再就是愿意花时间打理自己住的地方,让屋舍规整、庭院清净和绿荫有序一些了。来南湾看风景的游人经过村子时觉得舒适,夸一声,村里的人听到了,表面上坦然,隐约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
来南湾看风景的游人渐多之后,南湾人把餐棚建在了门前的大海里,做起生意来。
餐棚由坚实的圆木搭建而成。若干根圆木,排着队竖着扎进海里,成了房子的“地基”。它们上面,横着铺设了一块块厚厚的木板,然后再用木板和圆木在这“地面”上搭起木屋,一间类似包厢的餐厅就大功告成了。几间相似的包厢连在一起,就成了游客吃饭、聚会的好去处。几间木屋连成一体,自然是为扩大面积,其实也为抵抗台风,不料却成为一道风景,更多的远远近近的人慕名而来。慕名而来的人看了风景,也要饱口福,更多人干脆就是为了面朝大海,亲自用网兜捞起店家暂寄养在海里的一条条欢蹦乱跳的鱼,“清蒸!”
从南湾村口进村,经过一间修在大榕树下的小庙,往右拐,跨过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石拱桥,然后左转,便来到一个也许是天底下最小的海湾。
海湾由草木茂盛的冠头岭环抱而成,宽一两百米,长两三里,是柔软的细沙和裸露的火山岩石杂陈的沙滩。沙是不含任何杂质的雪白的沙,石是光滑结实的黑色的石。习惯了水泥路的双脚,赤裸着从细沙上走过,软绵绵、麻酥酥的。
在沙滩上走着走着,走到海边,抬抬脚,便可以登上一块岩石了。一块连一块的岩石,一直把你引向大海。回头望一望来时的路,“路”完好地站在海水中,黑黑的,一块一块,独自屹立。而脚下的白沙,泡在海水中,隐约如白布一般,轻轻起伏,好大一匹!
大多数时候,这里游人不算多,海天间,有时甚至可能就你一个人,站在这沙滩上。远处的海里会有舢板慢慢滑过,头顶偶尔传来三两声鸟的鸣叫,太阳像一个道具挂在天上,那么近。你可以坐在任何一块岩石上,看海浪起伏,也可以随便找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躺下来。
静下来之后,会不由自主心生禅意。
天空是蔚蓝,是灰暗,天上有云,或无云,都无关紧要。像个傻瓜一样,让耳朵中远远近近、轻轻重重的濤声,左耳进,右耳出,让它们淹没和安抚我们一天比一天烦躁的内心吧。
文昌塔
在这山的拐角,海湾的深处,波涛的声音,轻柔而坚韧。
在这里与涛声相遇,像谁的手扣敲心扉,听得到心跳的声音,在一种厚实、辽阔的感觉中,渐渐降落。
比孤独更安静。
有些地方无法回避,比如故乡小镇乾江,又比如离乾江不远的文昌塔。
这两个地方我都回避不了。
对于我们乾江孩子来讲,文昌塔是一座奇怪的建筑。我们对这座奇怪的塔有过无数种猜测。那么高,那么尖,看起来威武,又不能住人,实在想不通建来做什么。有人猜是古时候打仗时用来瞭望,有人猜是大户人家建来拜神祈福,有人猜是当官的吃饱饭没事做建来玩,也有听过廉州故事的讲用来镇妖除魔(犀牛、老虎之类)。种种猜测,都有,就是没有后来我在史书上看到的来历。
文昌塔计七层,高34米,塔基外径约8.1米,壁厚约2.75米,位于廉州(现广西合浦县城廉州镇)南郊四里处之高坡上。
据明崇祯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一·图经志·历年纪》记载,建文昌塔的目的是:“(文昌塔)址于城南之冈,累七层,高丈十,贯以阶升,外扃以环道,翼以扶栏,朱碧辉映,时有铮铮之声。峭出之间如文笔状,固一郡之望也。”建塔,是祈福出人才。而在旧版《合浦县志》中记述:建造文昌塔,是因为“此地无高冈,江流斜去,形家所忌”,由此造成“民无储蓄,科民亦寥寥”。于是,“乃请于抚,按造塔以镇之”。“塔名文昌,义取丁火之文明也”。南面方位属“火”,在廉州之南建文昌塔,实为选个风水宝地,期望廉州文明昌盛。
文昌塔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由廉州知府陈基虞主持建造。
陈基虞,字志华,号宾门,明代福建同安县人。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初授萧山县令,后为南雄府推官,还历任南京刑部曹郎、河南彰德刺史、广东廉州知府、广东粤东兵宪、广东按察司副使等,终年79岁。陈基虞性情耿直,不事权贵,为官清正。为减轻百姓赋税,他劳心劳神,颇得百姓称颂。
陈基虞还是一个热心建筑维护和修缮的人。他在各处任上都有不少保护古迹的事迹,在他退休家居后,还以一己之力,在同安水陆过驳交通枢纽之处,捐金修建起一座在当时差不多可以讲是改写了同安经济发展史的五显第一桥。
修建文昌塔,其实有两个故事在合浦民间流传更广。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古时合浦西门江常有水患,祸害民生。有一年,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头巨大的犀牛,犀牛有灵,进驻江中后,河水不但不再泛滥,而且平静、清澈,江边的庄稼获得丰收,老百姓得以安生。到明万历年间,官府赋税沉重,而官吏又残暴,以致民不聊生。奇怪的是,官府的差役每次到西门江附近的村落施暴,都被犀牛显灵吓得抱头鼠窜,非死即伤。
恼怒的官吏们不甘心,想了个奸计,征夫捐料,在河湾附近修建了文昌塔。塔既落成,太阳初升,塔影如鞭,一鞭一鞭抽向河心,如抽在犀牛身上,使犀牛烦躁不安,无法安身,只好离开西门江。没有了犀牛保护,西门江畔的百姓又过上了被剥削的日子。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明代某年,廉州来了个“番鬼佬”(廉州人当时对外国传教士的蔑称)。这“番鬼佬”目光犀利,能看穿石头。有一次,“番鬼佬”来到江边,一眼就看出水里有头大犀牛。他知道大犀牛是灵物,预感有灵物的地方,日后必出大人物。“番鬼佬”自然不希望我中土出大人物了。于是“番鬼佬”便编造谣言说:“河湾中的犀牛是妖孽,不除去终有一天会祸害地方。”官府听其怂恿,便在河湾旁的山坡上建起一座酷似牛鞭的塔。塔落成后,太阳升起时,塔影像鞭子一样抽打向江面,使犀牛无法安生,只能逃往别处。因此,文昌塔在合浦民间被称为“番塔”。
小时候,我们一帮小孩常结伴去爬番塔。
登上文昌塔,廉州就在塔东、塔北,塔的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土丘——合浦汉墓群。向西望,可见南流江蜿蜒向大海方向流去,距塔数里的河边不远有一青砖灰瓦建造的小镇,那就是乾江。
乾江古称乾体,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之一乾体港指的就是此处。
我们少年时爬的文昌塔,塔身斑驳,风雨侵蚀的痕迹随处可见。塔梯没有扶栏,塔外又杂草丛生,坟茔林立,但这些都不足以消除我们一帮顽童的好奇。我们唧唧喳喳比赛爬塔只是为比谁大胆,谁爬得快,而不是什么登高望远、舒情感怀。现在想起来,当年小儿行径,危险之至,且不说没有扶栏之虞,单是塔身残旧,已是悬小命于一线。虽然也遭家里大人臭骂,少年时却不以为险,还是偷偷爬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现在想来,顶着被骂,干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是何等快慰的事!如今一想起登塔,第一反应是危险。长大了,懂得胆小怕事和瞻前顾后了。真是越活越没劲!
工作之后,曾带朋友、同学去看文昌塔,算旧地重游,但是没有机会再登上文昌塔。文昌塔被修缮之后,登塔通道也用红砖砌封起来了。
修缮后的文昌塔在层与层之间皆嵌着白色莲花浮雕花边以衬之,塔身逐层缩小,以致在第七层缩成蹲坐于塔顶的一把枣红葫芦。塔身整体泛白,风门及边角朱砂漆之,红白相间,于朝霞中更加严肃、端庄,远远望去,如一条巨鞭竖于高坡,正欲打向江中。
多年后,我突然想,为什么冠着“文昌”之名的“文昌”之说流行不过“牛鞭”之说?为什么老人们更愿意给小孩子们讲犀牛的故事呢?想起这个问题,多少有些郁闷,不说也罢。民间的传说,细细想来,其实颇让人心酸怅然。
这一带是合浦县城廉州镇东南郊。这一带分布着一连串的村落:禁山、廉南、平田、杨家山、中站、廉北、甬口、堂排……
我老家乾江(原名乾体)紧挨禁山。小时候,我们捡树枝、砍柴、扒柴草,会到禁山、杨家山,或者中站,那一带树林茂密。树林里,有非常多的小山丘。我们自小就知道,那些小山丘是汉墓,埋着两千年前的人。我们那的人都讲,能把坟墓建那么阔大,是要埋大官。大官墓里自然有金银珠宝,越阔大的墓,陪葬的金银珠宝越多。平时也听大人讲过哪个村子的人盗墓发了财,哪个村子的人盗墓遇上不干净的东西疯了,哪个村子的人盗墓被抓判了枪毙。
按说少不更事,恐惧坟墓才对,但对我们这帮小孩来说,其实不然。我们只是害怕新坟,在树林里看到,会远远绕开。但是汉朝那些小山丘,是我们攀高、爬低、耙草、砍柴、玩耍的好场所。碰到一些因雨水浇淋溃塌暴露出来的宽大坟室,会忍不住好奇,走近去,探头探脑。墓室里,白骨之类是见不到的,破罐残砖多的是。小孩子不懂事,见没什么好玩,也感觉不到刺激,一声“撤——”,便跑开了。
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些“破罐残砖”都是两千年前的烧制物品,是考古工作者视为宝贝的东西。我去过一些博物馆,比如陕西历史博物馆,曾看见玻璃柜里垫着厚厚的绸缎,陈列着很多和小时候见到的一模一样的“破罐残砖”。后来,在合浦汉代博物馆参观一次,就禁不住笑自己一次:说不定哪一件就是我小时候见过并视之为“废物”的呢!
那些小山丘所处的地方,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合浦汉墓群。
合浦汉墓群,主要集中在合浦县城廉州镇东南郊,东西宽5.5公里,南北长12.6公里,约70平方公里的范围。经勘探造册编号的封土堆有1200座,而专家分析,地下的汉墓数量更多,估计在10000座左右。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文物部门配合基建发掘清理了400多座汉墓,出土文物逾万件。这些文物里有国家一级品21件,二级品156件,陶器、青铜器、铁器,玻璃器、玉石器等不计其数,“不少文物的精美程度,全国罕见。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在几乎每座汉墓的随葬品中,都发现了琉璃、琥珀、玛瑙、水晶制作的各种饰佩品或器皿。”(据新华网2003年6月25日《广西开发合浦汉墓群文化旅游资源》,作者:梁思奇)
合浦的汉墓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文物?据史书记载,之所以汉墓陪葬品多,是汉继秦风之故。风气如此,不奇怪。奇怪的是,在當时的交通条件下,相对于中原而言,北部湾畔的合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边了。它是岭南地区的最南边。如此遥远的地方,竟然能留下如此众多的汉墓,不能不让人惊叹和好奇。
合浦先秦属百越中的骆越地区,秦代为象郡辖地。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始设合浦郡(合浦,意为江河汇集于海之地)。三国吴大武帝黄武七年(228年),合浦郡改称珠官郡,后复称合浦郡。唐太宗贞观八年(634年),合浦郡改称廉州府。此后,几经演变,至明清两代,仍为廉州府治。合浦历史悠久,更兼盛产珍珠,是著名的南珠故郡,声名远扬自不待言,虽然也曾有过马援等大员到此,毕竟地处偏远,不太可能有太多一二品朝官长驻。那么,汉朝时期合浦富豪巨贾多,可能是墓群数量庞大比较合理的一种解释。
汉朝时期,尤其是在东汉那一段时间,由于匈奴占领了河西走廊大部分地区,经西域与外国贸易的丝绸之路不顺畅,南方通商海路就显得尤其重要了。自合浦溯南流江北上,可达灵渠,入湘江,接连长江流域,能沟通中原和岭南;从合浦港出海南下,又可抵达越南、缅甸、印度、马来半岛、爪哇、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等国家和地区。这是一条从中原出发,去东南亚诸国最便捷的通道。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背景,使合浦成为汉代一个重要的地域性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成为最早“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之一。可见,汉武帝于元鼎六年(前111年)设合浦为郡,是有道理的。中心既成,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云集,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于是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无数让人惊叹的汉墓,而汉代的气息,也以“南珠”“马援”“铜凤灯”的名义,得以在这块土地上经久不息。
我不是考古学家,连文物爱好者都不是。我无法评判那些从汉墓里出土的,诸如“铜凤灯”“铜仓”之类文物的价值。它们对我而言,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名词。但是生活在这样一块土地上,即使回家,也必须穿过那些高高低低的土丘,根本无从回避“汉”的影响。
我想说的是,在那些小山丘丛中走过时,我总感觉自己穿越到了遥远的汉代,看到穿着汉服的人们仍然在这块土地上平静生活。我和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似乎又不是同一类人。他们不因我的好奇而改变行走的速度,更不因我的惊讶而错乱了生活的节奏。
从那些小山丘丛中走过,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迷路的人,无措地站在他们身边。
在北海,无论如何,也得抽点时间去老街怀怀旧。不需要认识什么人,也不需要谁给你引路,从市中心的北部湾广场,沿四川北路一直往北,走着走着,看到了大海,也就看到那条百年老街了。老街叫珠海路。
最好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走进老街。迷蒙的阳光淹过残旧的楼顶,把破碎的倒影洒满街道。宽八九米、长三里余的街道两边是两三层的骑楼。骑楼一幢连着一幢,就算倾盆大雨,骑楼下连接着的通道也是干干爽爽的。
楼是老楼。风侵雨蚀,一个多世纪过去,楼面墙壁和楼顶的装饰物最初的油彩、光泽均已被雨打风吹去,露出一粒粒一片片细沙子,在我们的仰望中闪着光。那些沙子,得经历多少次风雨的浇淋才从灰浆里突亮出来!
珠海路上这些楼,大部分是20世纪20年代前后的作品,建筑风格大致相同,“临街两边墙面的窗顶多用券拱结构,主要受19世纪末期英、法、德等国在北海建造的领事馆等西方券拱式建筑的影响”(《北海近现代“建筑年鉴”/珠海路》,作者:周德叶)。券拱式建筑结构被誉为“罗马建筑最大的特色、最伟大的成就之一”。珠海路上,绝大多数骑楼都是券拱式的,但是这些楼房又并非照搬罗马风格。当时的建筑工匠们,在一砖一瓦中,还大量融入中国民间建筑艺术的技巧和智慧,两边墙面窗顶券拱式,前后装饰却常是中国风格的浮雕、吉祥物等。中西文化融为一体,和谐又生动,近二三十年来备受建筑界人士关注。
这条街平静,也破败。墙破,楼旧,窗残,但你不会因为这样的破旧失望。如果你对历史感兴趣,对时间的流逝敏感,对岁月的痕迹留恋,你就不会舍得离这破败而去。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么,当你走到老街街口时,背后的繁华和喧嚣一定会像一双有力的手,推你一把,而你也会趁势就走进老街去了。
不管是从东往西还是从西往东,走进珠海路,都会情不自禁抬头左右张望前后打量,那骑楼,那些窗、门、浮雕、屋顶饰物扑面而来,如往事,刚才还似乎远在天涯,瞬间都近在咫尺了。
在珠海路上徜徉,禁不住惊叹:那么长的街道,当年会有多少商号、店铺,又该如何红火啊!也会好奇,后来为什么一下子就沉寂了呢?——老街上的时间,似乎是若干年前某个时刻,戛然而止的,再也没有往前走。目光所见,老旧像火山爆发后凝固的岩浆,多年过去,保持原来的模样。街上没有了车水马龙,但骑楼依然在,店铺依然在,门楼临街墙上的商号名依然在,一家家,一幢幢,还结实,站着。
这些老的、残的砖们瓦们,塌了半边的、褪了色的建筑装饰们,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窗们、门们,用各自的旧,成全了旁边的新,在北部湾畔,在如水的时光里,守望着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
北海市区南边20多海里处的北部湾深处,有一个四季常青的岛。这个岛,就是中国地质年龄最年轻的火山岛——涠洲岛。
涠洲岛由火山喷发堆积而成。岛上的火山遗址、海蚀地貌、海岛植被均完好无损,青葱又沧桑。岛上少高楼大厦,不会人声鼎沸,更不会车水马龙,有的是经风不倒的木麻黄,历雨不败的仙人掌,连绵层疊的岩画。那里的水清澈见底,水底生长海石花。海石花经不得有污染的海水。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上岛。每一次上岛,被城市喧嚣烦乱的心神,总能得到抚慰,暂且平静。即使远离涠洲岛,烦躁了,无聊了,也会想想浩渺大海中的那块绿地,让自己的思绪穿过茫茫大海——
客船在浑厚的汽笛声中,划破清晨的薄雾。仿佛是白白的长长的波浪的痕迹推着客船前行,一路往南。海鸥成群结队,在船头船尾翻飞。成千上万条白色小鱼,飘带一样跟随客船滑游,其中一些调皮的,甚至兴致勃勃“飞到”甲板上,引来声声惊讶。
不经意间,汽笛又响了。一个坚固岩石上绿意盎然的岛屿,突然出现在眼前。
如果你是一个敏感的人,踏上涠洲岛的第一步,一定会觉得非常奇妙——既实又虚,既担心又渴望。那是一种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感觉——跨过船舷,抬头的瞬间,不远处大横大纵的岩壁挺立眼前,脚步于是不由自主慢了下来。虽然不清楚这些岩石要讲述什么,但与这些和画一样的石头相遇,一定会有诸多想法和感慨。或者是关于天与地的,或者是关于生与死的,或者是关于远古与将来的,与此同时可能还会想到“返璞归真”“地老天荒”这些词语。它们站在风中,看起来新鲜,其实陈旧,不战栗,不妖娆,不慌不忙,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拾级而上,去天主教堂,去滴水岩,去火山口,去猪仔岭,在木麻黄和甘蔗的簇拥中,沿着环岛公路,不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对涠洲来一次地毯式的巡游。游过的地方,有一些,转眼就忘记了,而有一些,怎么也无法忘记。比如那座由珊瑚石建造的教堂,多少珊瑚,才能凝聚成教堂的一块砖啊!比如那座灯塔,爱所有黑暗,如爱所有明亮,在季节的转换中,不动声色,与涛声生死相依。
夕阳西下,到海边走走吧。让落日余晖落满肩头,让略含腥味的海风抚摸头发,让劳累已久的双脚尽情亲近软绵绵的细沙。近处的景物慢慢模糊了,远处的光却渐渐亮起来。是港湾里的渔船纷纷挑起灯盏,与来处的小小街市连成一片。涛声、汽笛声比白天更清晰了,似惶惑与清醒互相撞击,似消沉与激昂你进我退,那黑暗中流动的声音,离梦幻不远,离现实不近,与欢乐不分,与忧伤不离。
有时我想,自己是否登上涠洲岛,似乎区别不大。在岛上一觉醒来曾忘记自己跨海而来,而离岛千里的梦中,也曾因熟悉产生真切感,以为自己还睡在大海中的岛上。
久而久之,这座岛屿对我而言,竟然真的就既实又虚了,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盏灯火,固执地闪着光。
这里的空气与田野、山川、城市里的味道不一样。这个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都饱含着大海的气息。
中秋刚过的一天,我们和地角的朋友来到地角海边。风好像藏匿起来了,只有一些不安分的小浪花不知疲乏地挑逗着沙滩和礁石。天空像用水洗涮过一样,清澈,透明,辽阔。鸥鸟在海面上翻飞,忽远忽近,自由自在,同时似乎又有些百无聊赖。
古人把远离中原的偏远山区和海边称“天涯海角”,亦称“天涯地角”。就地理位置而言,地角地处北海西面的陆地的尽头,地形呈三角形凸出于海面,北海先民形象地将此处取名为“地角”,不是没有道理的。
沿着北海市区的海角路,一直往西走,很快就闻到浓郁的咸腥味——地角快到了。
在地角,浓浓淡淡的咸腥味像是寸步不离的导游,你愿意不愿意他都跟随左右,提醒你,引导你。这种扑鼻而来的味道,外地人大多难以一下子适应,甚至会恶心,觉得难以忍受。这样的不适应其实也正常,就像我一直对臭豆腐退避三舍,但到了四川,四川的朋友每次都问:“试试臭豆腐?”道理想必差不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罢了。
地角是一个疍家渔港小镇。地角人的先祖大多来自福建一带,十九世纪为讨生活漂泊至此。疍家人常年以舟为家,靠海养命。以前疍家人得不到陆地居民的认同,官府也不把流动渔民入册,他们因没有户籍而“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于是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传统:信仰佛教,更信奉龙王、二郎神,每逢初一、十五都给它们上香,喜欢听粤剧,更喜欢唱“咸水歌”。出海打鱼时唱,织网聊天时也唱,亲友相聚、婚嫁时更会唱。歌声,表达了他们敬爱又畏惧大海的复杂情感,倾诉了他们远离家人的想念,慰藉了茫茫大海中那些孤独的灵魂。
如果说过去的地角更像一个暂且寄居的场所,那么,现在的地角已经发展成一个颇具规模的渔港小镇了。时代进步了,物质条件丰富了,现代建筑日渐增多,渔村本色却并未褪去:三步晒一张渔网,五步晾一床鱿鱼;戴竹笠、穿宽大裤子的女人,赤着脚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忙碌个不停;半裸膀子、肤色黑黝、喜欢交朋友的汉子,喝醉了躺在竹棚里歇息,呼噜声伴着海浪声,此起彼伏。这让我每一次走进地角,都喜不自禁,又充满敬意——继承传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经常看到三三两两学生模样的人坐在海边的弓背树下画画,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画出这里的味道。
我问地角的朋友,天天生活在腥味里是什么感受。
朋友乐了,说,没有这腥味,肯定不习惯,一天闻不到,就感觉离海远了,心里不踏实,像炒菜忘记放盐,没味,寡淡。
站在广西英罗港的海边,只要睁开眼睛往海里望去,目光很快便会被蓬勃的绿色生命所感染。
无数肥硕的、圆润的、暗绿的叶子,朝天而立,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细碎的阳光撒落在叶子上,风吹过时,叶子像绸缎一样漫天飘涌。枝叶那沙沙的声音,我觉得就是阳光的声音。阳光的声音,虽然低微得接近于无,但是分明既有形也有声,其中似乎还弥漫出一股淡淡薄荷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四处充盈。
红树林黑色的根,便是在细碎的阳光里凸现出来的。
其实首先看到的是沙蟹、小鱼、小虾,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爬行小动物。那些小动物,在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树根中,忙忙碌碌,穿梭往来。接着便会注意到那些黑色的树根了。无数黑色的树根,插在污泥中,看起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但不会让人有纵横交错、层层叠叠之感,倒像是按计划插在污泥里做记号的无数光滑棍子似的。
看着这些挺立的黑色树干,我自然而然便想到了生长在西北沙漠里的胡杨。但事實上,我还没有机会真正见识过生长在西北沙漠里的胡杨。胡杨,对我来讲,至今还是一个传说。
从资料上得知,第三世纪残余的古老树种之一胡杨,六千多万年前就在地球上存活了。胡杨之所以能在同时期的物种基本灭绝的情况下残存至今,是因其与生俱来的适应能力,赋予了它作为远古生命延续至今的幸运。胡杨对盐碱有极强的忍耐力,它的根可以深扎到地下10米以下吸收水分,而细胞又有特殊的功能,不受碱水伤害。它们天生就是为活命而存在的。比如生长在塔里木盆地的胡杨树,刚冒出幼芽就开始拼命扎根,在极其炎热的干旱沙漠中,树干能蹿到30多米高。当树龄开始老化时,它们又会逐渐自行断脱树顶的枝杈和树干,减少负苛,一层层脱落,最后降低到三四米高,竟然还能枝繁叶茂,直到枯干老死,也站立不倒。胡杨正是因此,被人类称誉为“长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地千年不腐”的铁骨英雄。
生长在大海里的红树林和胡杨一样,也是百年生长、千年不腐的植物,虽然胡杨和红树林,一种生长在沙漠里,一种生长在大海边。它们永远不会相见,永远无法见证对方的执着。但是胡杨和红树林,可能是唯一在生长特征方面能真正遥相呼应、惺惺相惜的两类树种。
红树林的个性特质与胡杨一样,有着极其鲜明的特性。
红树林对盐土的适应能力比任何陆生植物都强。据科学家测定,红树林林带外缘的海水含盐量一般为3.2%~3.4%,内缘的含盐量为1.98%~2.2%。在盐的天地中,它们青枝绿叶,生机勃勃,生长得如意、自在。更厉害的是,在海潮达不到的河岸,鲜见它们的足迹。它们竟然厉害到不屑于生长在盐份少的世界。红树林有这样的特性,得益于其多具有盐生和适应生理干旱的形态结构,具有可排出多余盐分的分泌腺体。当然也得益于它的叶子。红树林的叶片,光亮如革,利于反射阳光,减少水分蒸发。在这方面,红树林与胡杨适应生存环境的能力可谓异曲同工。胡楊耐盐碱能力也非常厉害。它的细胞透水性比一般植物强,从主根、侧根、躯干、树皮到叶片,不但都能吸收很多盐分,还能通过茎叶的泌腺把盐分排泄出去。当树体内盐分积累过多时,它们便从树干的节疤和裂口处,将多余的盐分自动排泄出去。真是太神奇了!所以,树的1米以内,土壤总盐量在1%以下时,胡杨树生长非常良好,总盐量在2%—3%时,生长虽然会受到抑制,但是仍然安危无恙,只有当总盐量超过3%时,胡杨受不了,才会死亡。
胡杨生长在极旱的荒漠,对水充满着极致的渴望。为获取水分,求得生存,胡杨会跟随着沙漠河流的走向生长。沙漠里的河流流向哪里,它就随之挪移到哪里。胡杨甚至靠着发达的根系,可以在水位不低于4米的沙漠里,活得滋润无比,即使在水位跌到6—9米以下,它仍能维持生命。
与胡杨不同的是,红树林刚出生便被扔到了海水里。红树林是完全靠自己神秘的生命力,才得以在海水里存活并挺立出海面的。了解红树林的物种归类及其生长过程,我们就知道,它能来到这个世上活一遭,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红树林是稀有的木本胎生植物,其果实内的胚芽发育,会渐渐变为胎苗,果实成熟之后,胎苗一直留在母树上,利用胚茎上的皮孔呼吸,由母树供给营养。大约经过8个月左右的发育周期,当胚根长至20~30厘米,胎苗发育才能成熟,才会从母体脱落。脱落的胎苗,没有选择地落向淤泥。如果胎苗向淤泥脱落时,正好碰到大海退潮,正好没有其他树枝拦住,正好能插到泥中,那么,这枚胎苗就能在脱落的地方扎下根了。红树林的胎苗脱落到淤泥,几小时后便能在淤泥中开始生长而且成为新的植株。
如果运气没有那么好,脱落的胎苗未能及时扎根淤泥,则要随着海流漂流,四处寻找栖身成长之地。如果终归没有机缘扎下根,生出新芽,那么胎苗的结果便只有死亡了。因此,绝大多数红树林的胎苗,都葬身茫茫大海了,只有极少数侥幸地存活了下来。也正因此,红树林一旦遭受破坏,恢复其原生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为了生存,红树林和胡杨一样,生就了特殊的根系。红树林的主干一般不会无限增长,而是会从主枝干的基部长出多条支柱根, 牢牢扎入淤泥,形成稳固的支架,用以保持植株稳定,既利索,又稳固。1986年,广西沿海发生了特大风暴潮,合浦县398公里长的海堤,被海浪冲垮294公里,但凡是堤外分布有红树林的地方,海堤被冲垮的情况并不太多。红树林正是靠着发达而稳固的根系,才能在狂风暴浪中劫后余生,不但自己屹立不倒,还恩泽人类。
生就庞大发达根系的同时,红树植物的细胞内渗透压很高,极大地帮助了红树植物既能从海水中吸收水分,又从根部长出许多露出海滩地面如指状的呼吸根。呼吸根外表有粗大的皮孔,内有海绵状的通气组织,满足红树林在退潮时甚至被潮水淹没后对空气的需求。
这些,都是海水中和淤泥里的事情了。
其实,说了这么许多红树林生长的艰辛、存活的不易,是因为听到了离我家不远的海边那片红树林遭受砍伐的消息,心里难受的缘故。
我老家的人把红树林叫做海榄树。以前住海边的人,经常到海榄树林里扒螺、抓蟹、挖沙虫、拾枯柴,也在那里养鸭,甚至养鸡,大家都清楚与海榄树相依相伴是天大的福气。它们既防风护坝,又供养我们的生活,故很少听说过有带刀携斧入林的,更不用说砍伐了。更让我郁闷的是,听说那些人之所以入林砍伐,是因为做围栏需要。亏他们想得出!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又是初夏时节,红树林即将扬花的五月也快到了,它们的胚芽会发育,渐渐变成胎苗。它们中的极少数,会日渐长大,和它们的前辈一起,站在海边的淤泥里,平静地迎接风浪到来。
(责任编辑: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