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养的那群鸡
2022-01-14李娟
李娟
我家的公鸡特心疼老婆,喂食的时候,母鸡们一拥而上,只有它慢吞吞地跟在最后面。其实看得出它也很想吃,但极力忍耐。直到所有老婆都吃得心满意足,渐渐散开,它才凑到盆跟前啄些剩下的碎渣子。
这只公鸡又瘦又矮,羽毛枯干稀松,尾巴上的长翎毛秃得只剩最后一根。冠子萎缩着,耷拉到一边。但仍然显得非常神气,国王一样神气。因为在所有的鸡中,它是唯一的公鸡。它骄傲地拖着最后一根尾巴毛,巡视后宫,踱步众爱妃间,对一切感到非常满意。
我妈在荒野中养了50多只鸡,反正地盘大,养得下。地盘何止大?简直无边无际。至于为什么不养500只、5000只?原因也很简单,鸡食不够……总之我非常反对我妈养这么多鸡,为了省麸皮饲料,得天天到地里拔草。
我妈和我外婆都特喜欢养鸡,当我家只有6平方米面积的时候仍坚持养鸡,当我家在牧场上跟随牧民四野辗转的时候仍不懈养鸡。问题是我们家无论谁都不爱吃鸡肉,也很少吃鸡蛋。
在阿克哈拉村,为了帮助定居牧民致富,有几年政府每年免费发放鸡苗。大家不管会不会养,多多益善往家里领。然而养鸡和放羊到底是不一样的,再加上对免费的东西懒得上心,于是成千上万的鸡苗发下去没几天就死了十之八九。
第二年,我妈在店门口挂起收购鸡的牌子。很快,就有村民把最后的幸运者送到我家——那些哪里是鸡!分明是刚下了战场的残兵败将……一个个背上、翅膀、腋下统统没有毛了。正值夏天,裸露处被蚊子叮得红肿吓人,伤口累累。还有好几只经历严冬后,爪子整个冻掉了,只剩两支光脚杆,一跳一跳地在地上戳着走。夜里上不了鸡架,只好卧在冰冷的地上过夜。所有幸存鸡里,鸡冠子整个冻掉的占一半之多。
我妈大恸,连呼造孽。不管还能不能养活,统统买了回来,然后翻出一堆破床单、烂窗帘、旧衣服,给这群光屁股的家伙们一人做了一身衣服……我妈是资深裁缝,她还给我家狗缝过裤衩(避孕),给我家牛缝过胸罩(给小牛断奶)。
这群笨蛋,不知道穿衣服是为它们好。穿上后,一个个跟上了刑似的,惊得上蹿下跳,又不停从墙篱笆最窄的缝隙里挤过来挤过去,指望能把衣服挂掉。太小瞧我妈了。好在时间久了一个个也就习惯了。还有了自己的新名字,穿红衣服的叫红鸡,穿绿衣服的叫绿鸡……
每天早上一打开鸡圈,红黄蓝紫一窝蜂拥出。那情景蔚为奇观。这支队伍被我妈命名为“丐帮”,无论流窜至何处,总能引起村民惊呼:“啊!这是什么?!”
再后来村民熟视无睹,但路过此处的司机,突然看到前面路边花花绿绿一群,有天大的急事也会踩一脚刹车,看个仔细。虽不雅观,却卓有成效。一个个从此白天不怕蚊子叮,晚上也不怕冷了。
不到两个月,大家裸露的皮肤渐渐消肿,伤口也很快愈合、結疤。到了秋天,一个个腋下和腹部还渐渐长出了一层新的绒毛。大家都好好地活了下来,只是一个个丑得我们都不敢吃。为了省饲料,有好几次我妈打算宰杀。但拎着刀,看着它们疤连疤的皮肤、畸变的腿脚、残破的鸡冠——没法下口,于是这个系列的鸡最后统统寿终正寝,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总之,我妈去野地种葵花时,把这支队伍也带上了。这支队伍特别能吃苦,置身荒野后更是个个如狼似虎。相比之下,我妈养的第二拨鸡统统都是良家妇女。
不过,良家妇女们在荒野中散养了没几天,也纷纷改头换面,成为泼妇。每次喂食时,我端着食盆刚刚出现,下一秒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个个上蹿下跳,鸡毛满天飞,恨不能把我也吞了。
其中有一只特狠。我身上只要有露出一点肉的地方,比如脚脖子,立刻被它扑过来一口叼住……这家伙就像叼虫子那样,只叼着一丁点儿肉,死掐着不放。我提起那条腿甩啊甩啊,不使出几分劲儿还真甩不掉它!
真是小鸡中的战斗鸡。
张秋伟//摘自《遥远的向日葵地》,花城出版社,原题为《鸡》,本刊有删节,塔塔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