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林海留回音
2022-01-14默默安然
默默安然
1
下午連着两节大课,老师还拖了堂,下课时校园里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我抱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跑到厕所迅速换衣服,等着外面的声音都散去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女厕。
但当我冲到楼门口时,和折返回来的徐尧碰了个正着。徐尧那双大眼睛紧盯着我,半天才吐出一句:“你这是……要去cosplay?”“与你无关。”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从徐尧身旁跑过,跑出好远都还能感觉到后面盯着我的目光。
我在厕所里换上的是高中校服,后背上还有一幅用彩色中性笔画出来的扭曲版海贼王线稿。如今大二的我穿上这身校服,背上双肩包,模仿着曾经的自己,推开家门大喊:“我回来了!”
“回来啦?饭马上就好。”回答我的声音在厨房。看见小姨和妈妈一起在厨房,我才放下心。紧接着就听见妈妈问:“今天测验了吗?”看起来今天要演的是高三。我立刻说:“没有。明天考。”“那吃完饭赶紧去复习啊。”
饭桌上我埋头猛吃,率先吃完飞速跑进自己的房间。我高中的教材早都扔了,临时在网上买了两本,又入了几沓试卷,假惺惺地做,实则把手机压在底下偷玩,恍惚间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然而微信里突然跳出好友申请,一个粉红色乔巴头像的申请框里写着:“我是徐尧。你衣服上画的是路飞吧?”
我手指悬在“拒绝”上按不下去,毕竟是同学啊。“小贝,我要回去了。”
进来的是小姨,她轻轻掩上门,“早点做决定吧,人家的床位也不可能一直给你留着。”我茫然地点头,喃喃地说:“她那么要强一个人,万一护士看不住她怎么办?万一……”
我拿出手机,徐尧自说自话了好几条,说我穿校服也挺好看,说他高中时也在衣服上画过画,说他会替我保密,一副游戏似的轻松口气。而我却觉得自己像条眼睁睁看着周遭的水越来越少的鱼,“我妈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2
我妈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可她确实在我高三那年就开始忘事,在她还没有完全糊涂的时候,自己联系好了疗养院。然后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开始莫名其妙陷在过去某个时间段的循环里,突然跑到我的初中要接我放学。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心惊胆战,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从衣柜底层翻出了那身高中校服,对她大喊:“我已经毕业了!”从那以后,妈妈却彻底认不出现在的我了,如果我穿着普通的衣服进家门,她会认为我是陌生人。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了角色扮演的日子。早上穿着那身校服离家,半路找地方脱掉,晚上再穿着进门。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在这偌大的学校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徐尧。我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对他说实话。
在这之前我和徐尧并不太熟,如今我们面对面坐在火锅店,望着锅子里滚开的热汤,有点想不明白我俩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种关系。我并不想找人诉苦,也不想借谁的肩膀。不过……火锅真香啊。
“所以,你打算把阿姨送去疗养院吗?”徐尧的语气熟稔得就像一路看着我走过来。“没想好。或许送去更好吧?家里有很多危险,在那边至少有人看着。先不说这个了。”我转移话题,“你到底想起什么了才突然加我?”“因为你那天的样子特别好看。”“油嘴滑舌。”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从那之后徐尧经常帮我打掩护,其实我也不怎么需要,只是他那副当回事儿的样子有一种奇异的温情脉脉,能让生活的气氛变得轻快一些。
大二下学期返校日前,我还是送妈妈去了疗养院。徐尧特意早回来了两天,说要帮我搬东西。我本想拒绝,多个人也好,想想我也就让他来了。
我让徐尧在楼下等我们,我先给他递了两趟东西,才扶着妈妈下去。她一个劲问去哪儿,走出楼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站在花坛边上的徐尧,脚步骤然止住了,露出了错愕甚至恐惧的神色。
妈妈突然朝他冲了过去,对他歇斯底里地喊:“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小贝带走?把小贝留在我身边不行吗?只有她了……”“我、我、我没有……”徐尧彻底慌了,场面尴尬得令人头皮发麻。“我没有走,我就在这儿啊……”我将淌满眼泪的脸贴在妈妈背上。
3
那天之后过了一周多,我才和徐尧解释。妈妈刚住进疗养院的那几天我每时每刻都揪着心,但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人家很有经验,放不开手的是我。
“你一直是个乖小孩吗?”我问徐尧。徐尧想了想说:“好像是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真好!
可我不是。”过去的那些事情我从没和任何人讲过,这一次也许是因为被徐尧撞见了我生活中最不堪的一面,我已经没必要,也没力量伪装什么了。最主要的是我信任他,在莫名被搅进那么麻烦的事情里之后,他没有战战兢兢地后退,也没有再过分地付出热情,而是努力保持着云淡风轻。
我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一天妈妈的乖女儿。所以在她糊涂了之后,我开始不遗余力地演出乖女儿。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一直以来我都更喜欢爸爸,我们之间有很多小秘密,暗号是“不要告诉妈妈”。如果那个时候让我选择,我肯定选爸爸。但是爸爸走了,家里只剩我和妈妈两个人。
我念初一那年爸爸组建了新的家庭,那时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早在他留我和妈妈一起生活时,他就已经离我很远了。在我上高中的几年,妈妈对我的管教更加严格。有时候我也会为了吓唬她,抛下一句“我去爸爸家”就跑出门,可等我回去,仍旧只会看到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好孤独啊。那时候我只在意自己的孤独。反而是在她逐渐糊涂了之后,我才更容易见到她的笑容。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哦。”一直安静地听我诉说的徐尧终于开了口,“她只是把心里本来就想给你的温柔自然地表现出来了而已。”我低头喝咖啡,以此压制突如其来的鼻酸。要是能早一点遇到徐尧就好了。
4
接到療养院电话时我刚刚下课,等我跑出教室,徐尧也一声不响地跟在了我后面。在公交车上,我过了好一会儿,心绪才一点点静下来。我用手肘碰了碰徐尧,问他:“你跟来干什么?”“你要去干什么?”“刚疗养院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在屋子里自己绊倒了,可能撞了下头。不过去医院拍过片子,没什么大事,就是情绪不太稳定,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你跟着干吗,谁替我请假?”“没事,我找人替咱俩请假。”“理由呢?”“你家里有事,而我秉承着同学间要互帮互助的光荣传统挺身而出。”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笑了,刚刚因为恐惧而感到天旋地转,如今竟像是被温热的雾气抚平了所有褶皱。也许是我的神情暴露了什么,徐尧突然贱兮兮地朝我歪头过来说:“你也很想让我跟来嘛。”我斜了他一眼,赶紧将微微发烫的脸扭向窗外。
公交车停在十字路口,我看到窗外一个妈妈骑着电动车载着女儿,女儿环着她的腰开心地笑着。“高三毕业那段时间,我一心想去外地念大学,她却死活要我留在本地。现在想想,她想多留我一会儿……”
就在这时,徐尧突然伸出手臂环住了我,生硬地将我扯向他的怀里。“想哭就哭嘛。身边又不是没有人。”“谁要哭了!”我假装朝他肚子挥出一记勾拳,徐尧笑嘻嘻地配合着躲开。我刚刚的泫然欲泣,就这样被徐尧打岔了过去。
妈妈睡着了还没醒。我坐在病床边看着她,过了一个来小时,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从开始的无焦点渐渐汇聚到我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纳闷的神色,问:“小贝,我这是在哪儿啊?”我瞬间头皮发麻,剧烈的情绪不断从心底向头顶翻涌:“妈,你终于记得我了啊……”
5
妈妈突然清醒了——至少她真的认出了我。等我情绪平稳下来,和她讲了讲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她听后只是叹气:“小贝,辛苦你了。对不起啊,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妈妈,我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想着只要将你平平安安地养大就够了,可是……”“妈,别说了。我也不是个好孩子。”一直以来,我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想事情,却忘了对我而言仅此一次的人生,对妈妈也是一样的,可她却把大半时光用在了我身上。
我突然问她:“你有什么心愿吗?”妈妈想了想说:“还真有一件,你现在要是有男朋友就好了。”
在那一瞬间,徐尧的脸就浮现在了脑海里。妈妈忙问我:“真的有了啊?”我咬着嘴唇,心中的念头晃来荡去,还是下了决心:“嗯,我明天就让他来,好不好?”
我当即给徐尧发信息——“现需要一名适龄男青年假扮男友,你是否愿意应征?”“我明天一早就到!”
虽然徐尧说一早就会来,但我也没想到早上七点半就收到他发来的“我到楼下了”的信息。徐尧穿得特别郑重,我笑得停不下来,“至于吗!我都说了是假装的!”“假装着,假装着,没准儿就成真了呢!”
我带着徐尧走到病房门口,刚吃下药的妈妈转头看向我们,我的笑容刚刚提起,就听到她问:“你们是谁啊?”我张着嘴僵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只无声爆破的氢气球,缓缓、缓缓地跌落了下来。就在这时,徐尧握住了我的手,我听到他说:“我们是邵小贝的同学,经过这里,来看看您。”
“小贝的同学啊……”妈妈机械性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在外地读书,她过得很好。”我强忍着哭腔说。“小贝啊,一直都想去很远的地方……”妈妈将脸转向了窗户的方向。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转身跑出了病房。
徐尧追上我,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我靠在他的肩头痛快地哭了一场。会有这样的转变也并不出乎意料,这片刻的清醒可能已经是命运赐予的奇迹。只是,为什么不能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至少让我能完成她的心愿。
“只要在她的意识里,你过得很好,这就够了。”徐尧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点了点头,用力忍着眼泪。“所以,我们假戏真做吧?”我愣愣地看了他几秒,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6
后来,我画了一张卡片,背景是妈妈拉着孩子的手走在开满花朵的路上。上面写了几行字,放进了相框里,摆在了妈妈在疗养院病房的床头。
妈妈,我是小贝。我现在在读大学, 成绩还不错, 同学之间相处也很融洽。妈妈, 我学会了做饭。我学会照顾自己了。
妈妈,我有了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我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妈妈,如果有一天你能看进这些话,你要记得,小贝永远爱你,永远在你身边。
我明白,也许在她之后的人生里不会再有某一个瞬间认出我。但我仍寄希望于在那个瞬间闪现的时候,她的心里能得到一丝慰藉。
//摘自《花火》2020年8月A刊,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