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璈:“中国现代银行之父”
2022-01-14俞栋
俞 栋
时势造英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银行家。民国初期,一方面,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频仍、人民苦难深重;另一方面,又恰逢两次世界大战,西方列强无暇东顾,给中国民族工业和民族金融业赢得了难得的发展时机。不少接受过西方现代经济金融教育的银行家学成归国后意气风发,满腔家国情怀,在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上大展拳脚,使我国近代银行业尽管起步较晚但起点并不低,甚至把中国金融推至“白银时代”,于风云际会的特殊历史时期书写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华章。被誉为“中国现代银行之父”的张嘉璈就是其中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张嘉璈(1889—1979),字公权,江苏宝山(今上海市)人,清末秀才1,先后担任过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中国银行副总裁、总经理,中央银行总裁等职,居上海金融“四大名旦”2“四大名旦”是指张嘉璈、陈光甫、李铭和钱新之。之首,是民国时期银行家的杰出代表,著有《通货膨胀的曲折线——1939至1950年中国的经验》《中国发展铁路的斗争》《近代中国经济变化的制度和动力》等。
张嘉璈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医生家庭,8岁入私塾,诵读四书五经,13岁时师从吴宗镰习法文,15岁考中秀才,16岁入宝山县学堂,17岁考进北京高等工业学堂,翌年赴日本留学,入庆应大学攻读货币银行及政治经济学。该校十分注重外语及精神教育,尤其强调“独立自尊”精神,使其一生受益匪浅。但因其家境贫寒,最后一个学年因无力缴付学费只能辍学回国,在北京当了几年《国民公报》编辑和邮传部《邮传公报》《交通官报》总编辑,1911年9月离京赴沪,与友人诸青来3诸青来(1881—?),名翔,上海市人,清末留学日本,学习工商经济等学科;回国后在清政府农商财政等部任职;曾创办上海神州大学,任总务长;主编过《时政新报》《银行周报》。等发起筹组国民协进会,并先后参与民主党、进步党活动,还当过浙江都督府秘书,往来于京、沪、杭之间。1913年底,他经汤觉顿4汤觉顿(1878—1916),原名叡,又名为刚,字觉顿,受业康门后号荷庵(或作荷广、荷厂、荷葊、荷盦),1910年后用笔名明水(乃“汤”字分解得来),祖籍浙江诸暨,因父亲汤世雄一直在广东做官,故又称广东番禺人。他自幼跟长兄辅清读书,“有奇气,嗜文艺,抗世希古”,十六岁(1894年)入万木草堂,从康有为学习治身经世之学。推荐就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自此步入金融界。入行不久,他就打响了保护信用、坚持独立的“第一枪”,坚决抗拒执行北洋政府的停兑令5,以维护银行信用,亦因此声名鹊起,被擢升为总行副总裁。
为把中国银行办成真正意义上的商业银行,他按照现代银行的经营管理理念和规则,对中国银行进行大胆改造,如推动采取西式簿记、注重顾客服务、加强人事管理、提拔新式人才6原来上海分行的用人比较重视乡土观念和偏重经验的考察,张嘉傲改变了这种做法,采取各类人才兼收并蓄,学历和经验同等重视的方针。每年暑期毕业考试前,银行派出专人分访几所著名的大学和中学,挑选成绩突出的学生,毕业后即约其来行参加考试,还延聘了一批留学回国有真才实学的博士、硕士、学士担任各部门负责人。这时的中国银行,由于重视人才,确实培养出不少外汇人才和会计人才。,推动银行内部管理的进步;成立股东总会和董事会7按照新则例成立董事会,规定召开股东大会,由董事互选常委董事;董事会总裁由北洋政府任命,但总裁必须是股东选出的董事。、监事会;积极招募商股,扩充商权8;拟定新的业务方向和要点;电请政府承认中国银行拥有发行纸币、代理国库之特权,并恢复京、津两行营业等。通过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有效削弱了政府对银行的控制,既保证了总裁、副总裁等高管的相对稳定,又确保了经营与管理方面的相对独立,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政权更迭、世事变迁带来的影响,进而为中国银行的稳健发展奠定了基础。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初,政府欲将中国银行直接改组为中央银行,但遭到张嘉璈的成功抵制。作为交换,他不得不接受政府增加官股的行为9和改组为国际汇兑银行的要求,并出任总经理。随后,张嘉璈先后到欧洲、美国、日本考察,并参照当时最新的银行组织体系,对中国银行进行两次大规模改组,特别是1930年“国外部”10国外部下设业务课、管理课及会计课,掌管全行国外业务,管理、调拨全行国外业务基金,推设国外业务机关及代理店,审定国内外国外业务,稽核全行国外业务账表等。在业务管理上,上海分行经理贝祖诒兼任国外部经理,国外部工作人员由上海分行国外汇兑股人员组成。上海分行拨出合规元500 万两的外币作为国外部资本金,利率由上海分行与国外部另行商定。另外各分支行与国外部账目往来“均经由沪行转账”,转账报单上注明“国外部款项”字样。中国银行各分支行存入国外部的外币,国外部照市价给息。另外,张嘉璈还聘请德国汇兑专家罗德瓦尔德编订国外部的管理章则和规范业务手续,各分行办理外汇业务必须到总部受训实习方可工作。的成立至关重要,标志着中国银行业务重心开始转移,注重外汇资金的筹措与营运,建立国外直接通汇处60多个,特约代理处90余家,使中国银行成功与国际接轨并实现国际化。此举在当时国内银行界属于首创,引来同行纷纷效仿。令人遗憾的是,1935年国民政府以尚未流通的国债形式强制参股中国银行,并利用占据50%股份的条件,彻底改订银行则例,银行高管的任免权再次落入政府手中。在此背景下,张嘉璈被迫离开中国银行,此后任国民政府财政顾问委员会副主席、铁道部部长、交通部部长,抗战胜利后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东北行营经济委员会主任兼中长铁路理事长。1947年初,蒋介石想倚重这位“金融奇才”,然张嘉璈深感回天无力予以回绝,后虽几经推辞不成而勉强出任中央银行总裁,但当时国内经济金融已一派颓势,积重难返,便于1948年辞去政府所有职务远赴澳大利亚、美国等地从事高等教育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张嘉璈不仅是优秀的银行家,更是一位典型的学者。比如,他主持创办了近代中国最早、历史最为悠久的金融类期刊——《银行周报》。该报设有每周金融、汇兑、证券、商情、各埠金融及商况等栏目,既有论述宏观经济的分析报告,又有介绍各国金融情况的文章,旨在向银行从业人员灌输近代银行知识并提供各类金融参考资料。1918年10月,上海银行公会成立后,《银行周报》也成了上海银行公会的会刊11张嘉璈与江浙金融界人士有广泛的联系,如与浙江地方实业银行李馥荪,浙江兴业银行蒋抑危、叶揆初,以及陈光甫、钱永铭等人过往甚密,意投志合。1915年,他们发起同业聚餐会,这也是后来同业公会的雏形。1918年10月上海银行公会成立后,《银行周报》编辑发行部便附属于银行公会。。又如,他在担任中国银行总经理期间,先后根据《中国银行组织大纲》(1929年4月)和《修正中国银行组织大纲草案》(1931年12月),对中行总管理处进行两次重大改革,将承担银行“智库”职能的“调查室”相继更名为“调查部”和“革命性重组”为“经济研究室”,特聘请英国专家12英国银行协会副秘书长格雷(F.W.Gray)。主持,对国内外各地财经、金融状况开展调研,为中行日常营业提供信息与决策参谋,并编发《中行月刊》《金融统计月报》《中行生活》《中外商业金融汇报》等期刊,出版《中国重要银行业务概况》《中国银行年鉴》《中国对外贸易研究》《中国银行营业报告》及各种主要农产品调查专刊,还从事信用调查, 接受咨询等。其中,1930年7 月创刊的《中行月刊》,是除《银行周报》外第一份由一家专业银行编辑出版的全国性金融刊物,不仅有撰述、专著、调查、报告、资料等,内容丰富,而且专门刊载行内高管与来宾有价值的演讲或谈话,行员生活动态,以及行员的意见建议等,成为行内重要的舆论阵地和沟通平台。创刊初期,张嘉璈还亲自撰文《银行行员的本职——做生意》一文。再如,他晚年在国外教书时,主讲中、日、韩及东南亚各国经济发展史,教学之余笔耕不辍,英文专著《通货膨胀的曲折线》成为研究中国通货膨胀问题的权威著作之一。为表彰其在经济研究领域中的出色成就,美国圣约翰大学、斯坦福大学、日本庆应大学等世界著名高等学府先后授予其名誉博士称号。
由于张嘉璈在经济金融方面成就卓著,以致其书法等其他方面的成就被人忽视。好在当下传统文化持续复兴,艺术市场蓬勃发展,一大批文人出身且在其他领域成就显著者的墨迹开始被挖掘并受关注,如近年来在笔者的研究和推介下一批经济金融家的书法开始进入人们视野和研究领域。
张嘉璈这代人正好处于时代交替之际,他们幼年或多或少地接受过旧式私塾教育,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传统文化具有实践体验和深厚情感。张嘉璈无疑是有传统文化底蕴的,能在末届科举考试中取得秀才,一手“馆阁体”定是过关的。这也说明他在孩童时期临摹过大量经典的碑帖,娴熟的用笔和规范的结构都为其精熟流利的书写提供了技术保障。在其小楷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无疑是他写给时任中国银行河南分行农贷业务负责人李效民的函。此函不仅行笔稳健,结构严谨,行气贯通,而且体现了一位银行高管对基层反映的农贷业务发展困难的理解、体恤及对具体情况的分析、指导,以及鼓励和支持。更可贵的是,这位50多岁的总行高管对30多岁下属还尊称为“兄”、自谦为“弟”。这也是目前公开面世的最早探讨普惠贷款的宝贵文献。因此,这些非专业书家最有价值的作品往往就是其随手挥就的信札,如家书、与友人书和手稿、日记等墨迹。除精妙的书法和文辞表现出书写者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外,其内容还勾勒出作者的专业脉络与成就,反映出那个时代真实的形影,更折射出书写者的道德人品。
与专业书法家相比,张嘉璈们都有自己的事业,或从政,或从学,或从商,基本上都视书法为余事,至多算是工作生活的“调剂品”,从不以书法为专攻或职业,这点与传统文人颇为相似,故往往不计工拙,坚守“我书写我心”的准则。而明清以来,很多书法家是职业的,其书写是为了打动世人,流传千古,竭尽工具性能与技法形制之能事。故前者重性情,后者重法度,存在较大差异。张嘉璈也绝不是专业书法家,如若不是壮志在心终难酬,后来事业遇挫,晚年有一些闲暇的时光来练习书法,可能自始至终都不会将自己的墨迹拿来示人,但书法作为其兴趣所在和业余爱好则是不争的事实,平时关注书法、练习书法甚至在工作中还会“以书取人”“以书识才”。如有一次张嘉璈随浙江省都督朱瑞到杭州府中视察时,发现一位学生的作文写得非常好,且书法俊秀飘逸,极具才气,便心生喜欢,其人正是徐志摩。爱才心切的他当即提议徐志摩与他的妹妹张幼仪成亲,于是促成了徐的第一段婚姻,后来他还推荐徐拜梁启超为师。
可喜的是,张嘉璈这群学人对“碑”与“帖”的观念已不再那么强烈和固执,也基本没有地域或流派束缚。他们既不“尊碑抑帖”,也不“崇帖轻碑”,取法更加自由多元,整体书风开始脱离碑学的笼罩,逐渐走向碑帖的融合,甚至掺入经书、简帛的灵动,为传统书法转型提供了更加宽广的路径。张嘉璈的书风也是典型的碑帖一体、相互杂糅,既有碑的雄浑宽博,亦有帖的阴柔内敛。尽管今天我们见到的墨迹并不多,但凡能见的均属精品。比如,其行书“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13语出《礼记•大学》。,以黄庭坚为基,笔画舒展,长枪大戟,且碑帖互掺,转折分明,铁画银钩,一派大丈夫气。又如,致金润泉14金润泉,中国银行的创办人之一。自1909年12月出任大清银行浙江分行经理后,他长期供职于金融界。的函则是另一种书风,以颜体为本,入笔刚劲有力,中锋运笔,采用篆籀手法,圆转藏锋,笔画横细竖粗,结体紧实刚正,全篇行文疏中有密、密中显疏,墨色有浓有淡,枯湿相间。尤其在写捺的时候,强化一波三折之势,显得饱满、霸气,充满张力。
需指出的是,这拨学人成年后接受新学,又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历史事件,有的还有长期的留学经历,深受西方民主科学思想的影响,视野较为开阔,故书写工具不仅仅只有毛笔,还有钢笔、铅笔等硬笔。张嘉璈就接受过系统的西方教育,所以日常书写工具除了毛笔以外还经常使用钢笔。虽然硬笔在书写的过程中无法形成线条的粗细变化,只能水平方向推移运用,缺乏灵动之感,而毛笔较之变化则丰富得多,但他运用硬笔时都会潜意识地沿用毛笔书写的习惯,如运笔、字体结构、字与字之间的连带关系等都力求体现出浓浓的“毛笔味”,使书法的实用性与艺术性达到了高度统一。这从他留存的那些硬笔写就的劲健、挺拔的笔记、文稿、题签、眉批等就可见一斑。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张嘉璈是一位银行家,也是一名文人学者,更是性情中人,热血之士。如今,尽管世上已无张嘉璈,但时代可以变迁而精神却可永存,银行家精神与家国情怀亦是如此。因为银行是国家公器,公器为公,公而利天下。银行家的“家国情怀”,概当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