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阔 组章
2022-01-13湖南
郭 辉(湖南)
雪雁飞
晴空一碧如洗。
雪雁飞——多像是天使抖开的一匹玉色丝绢。
湛蓝湛蓝的天壁,抹上了一连串一连串透亮的啼叫。然后,又一滴一滴拂拭下来,撒落在坦荡如砥的大野之上。
清远,明澈,充滿了节奏感和幸福感。
我仰起头来,看到那些高八度的音节,一闪一闪,发着光,并且有形有状——
如一只只高脚琥珀杯,盛满了对爱的想象和冲击力,以及追梦者的情愫。又如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飘飘而下,储满了勃勃生机。
我忽发奇想——
今天,气象从容,万事万物都感觉到了神的存在。
这华色含光的日子呀,或许,正是雪雁的生日。
多么美好,多么祥瑞——动态的鲜活的如天空一样阔大的生日。
黑翼角鼓动着的魂灵,把万里蓝天,当作了永远飞翔,生生不息的
——巢穴!
寻芳记
时令已是秋寒了,却听得说,山深处,有一个叫七里村的茶园,还开着气数未尽的花。
——就去。
山路瘦长瘦长,依稀可辨,就像是谁在故乡的皮肤上,挠出来的一道浅痕。
走在上头,能感受到它对我们的陌生感,和几许明显的不屑。
路边的茅草脱尽了水色,焦黄焦黄,有的冷若冰霜,有的阴阳怪气,使眼底下的山野,愈显苍凉。
而掠过鼻尖眉梢的寒风,似手也愈加伤感。
多亏有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一边走,一边哼着莫名的曲子。
曲子颠颠簸簸,却给我们的寻找,增添了一点意趣与暖色。
翻了一道坡又一道坡。
过了一座坳又一座坳。
遇到过几户山里人家,有点头的,有摇头的,有的说是在上七里,有的说是在下七里。
有一位年过花甲的大爷,自愿做向导,领着我们在山里头,左一转,右一转,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小水库,坝上有一栋木房子,房子旁有一个苗圃,但早已人去房空,草木凋敝……
最终,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
茶园呢?花呢?芬芳呢?
都像是隐匿在时间之外,人间的秩序之外……
龙拱滩
水要远去,船要远去。
而一条龙,把传说与风骨,留在了那里。
那年五月,我带着年幼的小妹,去到龙拱滩边。
水色正清凉,草色正迷茫,绿芝麻开出了众多的小白花,就像是准备淹灭春光的一场无情雪。
忽然起风了,起云了,滩头的白杨树,绿叶子一片沙沙响。
要下雨了吗?我对人间气象暂且一无所知。
荷锄的祖父告诉说——
晚上滩响,白天晴朗;晚上无声,白天雨淋。
小妹问:为什么呀?
祖父答:龙作怪呢。
我嚷嚷着要看龙,看龙口中的大宝珠。
祖父指一指江上——
雨天看龙,龙在雾中,忙着施法;晴天看龙,龙在水中,忙着拱滩……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故地重游,祖父早就不在了,我也老了。而且,传说也旧了,江水也浅了,滩涂也瘦了。只有一座新修的拦江大坝,巍巍然站在龙拱滩上首,挺着腹,昂着头。不可一世的样子,
仿佛是它镇住了龙,又仿佛是在告白尘凡——
拱得翻的,那叫龙椅;拱不动的,那叫江山!
化粑
过了大半辈子了,一直是待在资水河边的三堂街上。
甚至沒有上过一次县城。
从没有过故乡的概念。就像谷米子磨成粉后做成的化粑粑,从来不把那一格格黄篾蒸笼,当作自己的故乡。
父亲早早就死了,只有娘亲带着他,苦捱苦捱地过日子。
渡船码头上首的饭铺里,刚出笼的白生生热腾腾的化粑,天天香气扑鼻。
他常常叫化子一般望着,望着,馋得流口水。
好心的大师傅跃爹,只要瞅着没人了,就会偷偷塞给他一个。有时还叫他,给娘也带上一个。
化粑粑软,化粑粑甜,怎么吃也吃不厌。
读了三个四年级后,他宁愿被打死,也再不去上学了。
凭着蛮蛮的一副身板,几斤蛮劲,他天天跟着街上的搬运工,下码头担石灰,担河沙,担鹅卵石,挣上几个小钱。
多多少少,为娘减轻一点负担。
可是后来,娘一撒手,也撇下他走了。
他只得一个人讨生活。
在白铁铺里,打过克铁匠的下手;去白合庵旁的茅棚子底下,守过尧丝村的山;还在河里驾过吃唱拉撒睡都在一起的渡船。
手里有几个钱,就去买化粑粑,常常是一日吃上三餐。
街坊们都说,他就是吃化粑的命……
我再次见到他时,是三十多年之后了。
在一场喜宴上,席面快要散了,他端坐于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边,顾自吃着残羹剩饭。
头发僵乱,脸面油黑,皱纹如镂。特别打眼的,是一脸的蔸腮胡子,像一蓬入冬的野草,里头还裹着两三粒白米饭。
目光迟滞,旁若无人,像是一尊泥塑。
我心里头不由一紧,一时百味杂陈,百感交集。
如果走上前去,他会认得出我这个儿时的玩伴吗?
我早就忘了他的真名实姓了,但一下子就记起了他的小名——化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