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寒
2022-01-09王啸峰
她把车稳稳地停靠在小区门口。后排一对小夫妻礼貌地对她说声谢谢,从右后门下了车。
掉头时,调度平台上跳出一条信息。本来她不想接。看看上车地点近,回家也顺路。她接了单,向附近路口驶去。网约车带车加盟的年龄上限是五十五岁,她前年踩线入盟。和以前一样,这三年,她也是安全行驶无事故、无投诉标兵。
上车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瘦高个,羽绒服里一身黑色西服,打着领带。和其他乘客不同,他不看手机,紧紧抓着手里的黑色双肩包,眼睛直视前方,嘴唇不时蠕动。
她瞄了他几眼,年纪二十岁左右。这么晚了,一个人穿得这么正式,这是要去做什么呢?如果早些年,她开出租车时,肯定在十分钟之内把情况问个一清二楚。现在,她只是暗暗把暖气调高,大拇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摩擦。
突然,年轻人手机响了。“嗯嗯,我已经在路上了……好的,九十八楼,我知道的。你们先准备吧。我还有大概二十几分钟到,到了马上开始。”
准备?开始?她琢磨话中意思。是布置会场?不需要穿这么正式。是会见重要人物?不会约在午夜时分。突然,她明白了,九十八楼应该就是目的地新城商贸中心的顶楼,那里集中了商贸中心各式样板房。好多剧组来拍电影、电视剧。虽然没有去过顶楼,但是从热播影视剧里,她看到那些高楼外的街市景象,特别熟悉。
哦!原来他是去拍影视剧的呢。通过反光镜,她不免多窥几眼。俊朗的脸、深邃的大眼睛、往上微翘的嘴唇。她想起初恋情人阿强,也是个演员。
高中毕业,她招工进了化工厂。半年专业培训结束的时候,劳资科长把她叫到办公室,拿着她的培训成绩说:“你很优秀,考试、考核第一名,现在有个驾驶员培训名额,厂里想派你去学。”
当时,驾驶员培训是一年时间,不仅学交通法规、车辆原理、駕驶技术,车辆维修也在学习范围内。她是班上唯一的女生,长得漂亮,学得又扎实,很快成为师兄弟们追求的目标。她都没理他们,在心里,她总觉得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
她成为厂里第一位女驾驶员,开着蓝色东风140卡车,奔跑在运输原材料、成品的道路上。
能够搭乘她车子办个事,成为厂里小青年的热点话题。可她有点一板一眼,就连劳资科长要去局里办事,她也只把他顺道拉到公交站。“工作路线不能偏离。”这句话,把劳资科长气得够呛。
一个电影剧组进驻化工厂。女主角扮演司机,但是演员不会开车。导演让她开车,一遍遍地从车间开到大门口。后来她坐在电影院里,看着自己最熟悉的车辆渐渐离镜头越来越近,心里开心极了。不料切到驾驶员脸,却是女主角。她遗憾了一分钟,又深情投入到电影里。演员阿强正在和她谈恋爱。阿强虽然不是主角,可他长得帅,又风趣。
她再次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年轻人。眉眼之间有种特别吸引人的东西。也是阿强的特质。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演员真不容易,拍戏都在凌晨呢。”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嘴角更加往上翘。“你怎么知道我们拍戏啊?”
“我听说新城中心顶楼样板房经常租给剧组拍戏呢。”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他叹了口气:“我倒是很想拍电影、拍电视剧,可哪有角色给我演呢。”他拍拍抱在怀里的双肩包,“主角在里面呢!”
“那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路口等红灯,她转过脸问。
他打开背包,取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男士护肤产品、须后水。”
她踩油门启动车子的时候,似乎闻到一股清新的须后水气味,阿强靠近她的时候,总散发这样的迷人气息。
那个阶段,她沉醉着。开车的时候,油门特别轻,车子又快又稳。厂里总机接线员散布消息,外地打来的电话,大部分都是转车队找她的。很快,上上下下都知道美女司机交了演员男朋友。阿强渐渐有了小名气。大家在电影杂志、海报上看见后,对她羡慕嫉妒。
过了一阵子,电话不来了,电影杂志也没了阿强照片。她跑到总机,请接线员打通电影制片厂电话,对方要么支支吾吾,要么说不知道这个演员情况。
接着报纸上出了消息,阿强犯了流氓罪,进去了!整个化工厂顿时成了谣言篓子。阿强这个罪名实在太刺激,给了大家极大想象空间。
方向盘沉重得像石磨,刹车硬得像铁板,即使在空荡的街道上,她也开得很慢很慢。也是大寒节气,她十指长满冻疮。晚上盖两条厚棉被还觉得冷。半夜冻醒后,她也突然清醒了,决定向领导说明情况。
她找到劳资科长、车队长。
“我不是他们谣传的那种人!演员阿强在厂里拍片时认识了我,我们一起吃了几次饭,看了几场电影。我们最多拉拉手、说说话。我是清白的!”
两位领导抽着烟,使得布满水汽的窗户更加模糊。他们轻声交换意见,对她说:“你写一份情况说明,报上来吧。”
她觉得委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还要自证清白。那些指戳她的手指,不是一根两根。或许有人还会在她的情况说明上做文章。
她走到厂里池塘边,发现池水结成了厚厚的冰。她用棉鞋踩踏冰面,发出空洞的声响。这是最寒冷的时候。咬咬牙,挺过去,就回暖了。
她没有写情况说明。
驾驶培训班的大师兄徐亮找到她。学车的时候,徐亮最照顾她。他不善言辞,其他师兄弟嬉笑吵闹,他总是躲到一边看车辆修理书。
她约徐亮中午在厂大门口见面,走出去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瑞香花开了。
她见到徐亮,问了他一句:“我的事情你听说了?”
他点点头,回了三句:“我相信你。嫁给我吧。我带着一个儿子。”
她的手吊住徐亮胳膊,带着他在厂里兜了一圈。头微微朝他肩膀靠过去。出去吃饭的、到食堂吃的、拿着热气腾腾饭盒的工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下午,新闻就传遍厂区。
结婚后,她没有生孩子。看了好多家医院,也没用。徐亮带过来的男孩特别懂事,亲切地喊她“姆妈”。她也督促男孩多去看望住在同一城市里的母亲。男孩过十岁生日的时候,两个新家庭还一起吃了顿饭。
化工厂改制,她成为第一批下岗自谋职业的工人。城市不断扩张,外来人口激增,出租车公司急需驾驶员。她招聘成为市里最大出租车公司的一名专职女司机。为出租车维修的,正是徐亮所在的修理厂。生意好的时候,她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徐亮总为她准备一些吃的,等车子拐进修理厂后,赶紧递上热茶和点心。
司机和修理工时不时拿他俩寻开心。她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是开心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
那个黄昏,她正拉着客人往火车站方向开。突然电台里调度直接喊她名字,让她迅速回场。这是非常奇怪的指令,以前她从未遇到。她把客人送到火车站,正值下班高峰。她被堵在城市主干道上。调度没有再喊过她。她的心一直在狂跳,太阳穴胀痛,四肢发抖。她用深呼吸稳定自己的情绪,向西开的时候,金色阳光刺痛她双眼,眼泪淌了出来。
一辆箱式卡车发生侧翻,徐亮被压在下面。
处理完徐亮后事,她用保险金买了一套一室半公寓房,搬离了一家三口快乐生活的平房。为了照顾孩子,她只做白班。清晨六点,她做好早饭,焐在电饭煲里。检查孩子闹钟后,她下楼,在固定地点等晚班师傅交车。傍晚六点,她又把车开到那个地方,再次交班。
孩子很聪明,作业什么的不用她管,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列。孩子母亲曾经打过电话同她商量,接孩子过去生活。她犹豫了一下,说问问孩子意见。悄悄地,她把孩子的东西都打包好,只等孩子说句话,就送他过去。
那天,她炒了孩子最喜欢的虾仁蛋炒饭,煎了面拖猪排,还开了一听可口可乐。她觉得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了。直到孩子吃完,她才征求意见。孩子默默地收拾碗筷,走到水槽边洗刷。她看到孩子后背在微微颤抖。她冲过去,紧紧抱住孩子。她突然间发现,自己变矮了,头只到孩子脖子了。
新城中心高耸的塔楼就在眼前了。她听到年轻人拉羽绒服拉链的声音。每次下车前,她也都关照孩子扣好纽扣、拉好拉鏈。昨晚视频的时候,她刚想说天冷,注意保暖,孩子在那边却先对她说了。
她没有在北方生活过。北京只去过两次。一次送孩子上大学,另一次孩子结婚,都在北京最好的季节里。虽然孩子陪着她参观了好多名胜古迹、宏伟建筑,她却感到身上系着的与孩子相连的那根绳索,在一股股断裂。
孩子不回来了。父母前些年也相继去世。她一个人生活。边上好多人说她真是个不幸的女人,可她不这么想。有些人看似幸福地过了一辈子,还不如她那五年。那五年美好记忆,一直在她脑海里浮现。
年轻人下车。她喊住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红红的中国结,递给他。
“快过春节了,祝你新年快乐!”
年轻人调皮地对她敬了个礼。“谢谢阿姨!”
她微笑着轻轻踩下油门。关掉调度平台,打开收音机音乐节目。
明天她休息。现在她隔一天出勤开车。
她参加了志愿者服务队。休息的时候,她到特教学校做志愿者。她不会辅导残障儿童,就帮着打扫卫生、端水送餐,干些杂活,忙前忙后。
她以为学生们不会认识她。
有一天,搬东西的时候,她被绊倒了,好几个小朋友围过来,搀扶她起来。一瞬间,她眼前模糊了,有被自己孩子保护的感动。一个扎两条小辫的女孩对着她一番手语,拿出一根大红中国结塞进她手心。很快,更多孩子都去拿来中国结给她。
老师走过来跟她说:“那是小朋友们的手工课作品。他们做一根中国结要花常人几倍时间和精力,把心爱的东西送给你,是真心感谢你呢。”
她细看手中一把中国结,根根平整服帖,线条流畅,红须在风里轻轻飘动。
她留一根挂在家里,其余放在车上。遇到辛苦的乘客,就像那位年轻人,她会送上这份特殊的礼物。在最寒冷的季节里,给他们温暖,为他们鼓劲。
作者简介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责任编辑 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