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色彩的文化意蕴
2022-01-06王文娟
中国人崇尚五色,受五行思想影响至深,或者说中国汉民族的“五色”审美观就是五行学说的一部分。
色彩与时空相连。远古时期,先民面对广阔而陌生的自然界,往往会产生一种无所适从的“空间恐惧”。在漫长岁月里,人们为了寻求可以摆脱这种恐惧的方法而孜孜求索,渐渐有了方位感,有了自中心点向东、西、南、北的探测和联想,进而从神秘莫测的蛮荒自然中分离出了“内部空间”。这个空间成了庇护之所,成了家,人们可以在此停歇、欢歌起舞。“五方”观念就此成型,并不断在生活实践中得以加强和扩展,如“中国”名称之由来和四合院的结构布局都可从“五方”观念中获得解释。色彩正是在此基础上与空间发生了联系。
关于色彩和方位的关系早在甲骨卜辞里即有所见,如殷墟卜辞有语“贞,帝于东,陷齿豕,燎三牢,卯黄牛”。春秋时期祭牲的颜色和方位之间已有了较为固定的联系。《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毛诗正义》补充说:“然则彼称礼四方者,谓四时迎气,牲如器之色,则五帝之牲,当用五色矣。”
据传孔子和弟子曾参有过一段关于方位色的对话,郑玄注曰:“示奉时事有所讨也。方色者,东方衣青,南方衣赤,西方衣白,北方衣黑。”《墨子·迎敌祠》篇中亦讲到以方位色用兵迎敌之法,即以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的方色布阵出击。当色彩与方位相连,色彩就同样具有了由方位衍化出的“内部空间”的庇护感,也就有了与方位对应的吉凶与安危的象征属性。
空间感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和时间感相连,如《汉书·律历志》所云“四方,四时之体”。色彩与时间(四季冷暖)相连,也就宣告色彩加入了人的生活和人生的领悟,也加入了时间的表征。《毛诗正义》引《大宗伯》注云:“礼东方以立春, 谓苍精之帝;礼南方以立夏,谓赤精之帝;礼西方以立秋,谓白精之帝;礼北方以立冬,谓黑精之帝。”对古人来说,历法不只是一串周而复始的数字,也不只是春种秋收、占卜求年的依据,更是他们活动的遵循与节日的象征。人们在每个节气都安排了多样的活动并固定下来成为民俗,在凸显时令的同时也凸显了生存的印迹、对生存的体悟和表达,色彩成了这种体悟和表达的方式之一。如在立春日,色彩即充当了“先锋”,人们穿红着绿,张灯结彩,庆贺生之喜悦,祈求神灵护佑。
有了对时空的把握和自身的定位感,人们才可能真切实在地认识可感可触的物质世界。前者表现为把握五方,后者表现为认识五行(即金、木、水、火、土)。除色彩与五方对应以外(具有象征性、概括性的特点),五行也被人们赋予了直观的颜色属性,即黑、赤、青、白、黄五色是人们对水、火、木、金、土五种自然物质色彩的观察、反映和总结,因而中国人的色彩观具有了双重性特征。
五行说可以解释宇宙的结构,却无法解释宇宙的起源,即五行非本根,非事物之所以成为事物的本体论依据。春秋战国时期的哲学家把产生五行的动力归结于阴阳二气,即“物物者非物而阴阳”。
五行与阴阳合流而成的阴阳五行说,成为系统的、无所不包的宇宙人伦图式,它不只是一个对世间万象进行归类析缕的静态分类体系(如五行、五方、五时、五数、五室、五帝、五声、五味、五臭、五畜、五谷、五脏等),更是一个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相互联系、相互促进又相互克制的动力系统。所以晋代成公绥说:“五行异位,千变万化,繁育庶类……”
战国邹衍用此来解释人类历史,提出“五德各以所胜为行”的观点,认为历史的发展是五德循环。于是,宇宙的生生不已、万物的枯枯荣荣、时令的寒来暑往、历史的盛衰兴亡、王朝的交接更替、人生的吉凶祸福……都被古人包蕴在这庞大而充满玄妙的阴阳五行说的解释中了。其中,五行色与阴阳合流而成为动态的五行色体系,即五正色相生、相胜可推衍出丰富的间色,一个色彩的乾坤世界随之转动起来。由此色彩的明度和浓度可以有无穷变化,故《淮南子·原道训》曰:“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这大概可以看作中国古代的“色立体”。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当色彩随时空把无序变成有序,进而成为一种宇宙秩序的确认方式时,中国人的色彩还能确认另一种秩序,即人伦秩序。这就是,色彩与方位相连,方位的尊卑就自然体现在色彩的尊卑上,中央高于四方,那么与中央相应的黄色就高于四方之色了。正色为尊,间色为卑,上下尊卑、官位等级都要选配相应的色彩,这在周礼中已有明确规定,如天子穿绣有山、龙、华虫等纹饰的黄色衮服,诸侯穿有黑白相间花纹的黼服,大夫穿有黑青相间花纹的黻服,士穿没有纹饰的赤黑色上衣、浅绛色下衣。孔子“克己复礼”而从周,更把这种色彩观强固化、伦理化,使之成为中国人源远流长的传统。
如果说阴阳五行色彩系统还带着天人感应的天命观色彩,那么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未知生,焉知死”的理念即表明他对天命的悬隔。尽管他“五十以学《易》”,但他終究是想摆脱天命之主宰而真正走向自我之主宰,也就是在由“命”与“运”向“道”与“德”的转化中,既保留对天命的敬畏,也格外注重自我修身的德性化追求。正德正色的合“礼”之色彩、文质兼备的合“度”之色彩、“绘事后素”是孔子色彩观的三方面内容。
孔子对僭色而越礼之行为大为不满,“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朱为正色,为尊,紫为间色,为卑。齐桓公称霸的时候,不顾周室礼仪,以卑色僭尊色,喜紫袍加身,因而被孔子斥责。除了重视色彩的“礼”之象征属性外,孔子亦推崇色彩绚烂之“纯粹”美(美的相对独立性)。但孔子说的绚烂不是放纵无边而是格外有度,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之度。“绘事后素”并非孔子针对绘事而言,而是子夏向他问《诗》时,他用起“兴”之方法作的回答,却成了儒家“绘画理念”的头号“公案”,后人对此注说纷纭,“素”成了中国绘画的无尚追求。
与儒家孔子积极守护、建构文明成果的“礼”之邦不同,道家老庄却在怀疑、解构、批判着文明的异化性,从而秉持着不同的色彩观念。老子痛斥“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提倡见素抱朴,知白守黑,删繁就简,归根曰静,即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庄子亦言“心斋坐忘”“虚室生白”“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道家突破了阴阳五行说的时空有限论,也突破了儒家沦陷于人伦实体说,在具有“虚”“无”“空”本体论意义的黑白色彩的体“道”、味“道”中,以空明的心境感悟天地之纯。道禅相通,不可两分。老庄“唯道集虚”,禅宗亦尚“空”观。“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禅宗的色彩观不执着于翠竹黄花的物象实在,不是彩照实相,而是现象还原后的黑白照相般的本体虚空。
如果说儒家色彩观的尊礼、和谐、纯正之追求是孔子对君子正颜色、正衣冠、坦荡荡的伦理要求的体现,以及泰而不骄、端庄儒雅的人格尊严美的体现,旨在治世安邦的话,道禅色彩观则给中唐以后心境沧桑的文人士大夫阶层“退一步海阔天空”提供了栖息之地,开辟了形上高雅的心灵世界,其抽象性意味在文人画中有重要体现。这种“圣贤式”的澄心静气具有的现代性意义,为世界贡献了别样的美学生态活力。
王文娟,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