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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两晋时期方笔铭石隶书演变略考
——兼论《爨宝子碑》

2022-01-06孟庆星

中华书画家 2021年12期
关键词:书风墓志书法

□ 孟庆星

中国汉字兼具实用与艺术特征。这种特征使得书法依据其自身的逻辑演变出各种书体性的图像,同时也会在不同的实用领域形成独特的实用性图像类型。这种实用功能性图像类型在中国书法发展的早期时代尤为活跃,如秦书“八体”、新莽“六书”等都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当然这两条线也互为交叉、影响,但有时又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如在秦代至西汉中期,手写体使用的是早期隶书,而刻石书法领域却以小篆为主,但到了东汉晚期,刻石书法才普遍地使用隶书书体。秦汉以来,随着青铜工艺的衰落,铭刻于石的书法逐渐大行其道。进而在该时期分别形成了小篆和汉隶这两种代表性的“铭石书”书法类型。汉魏之际的书家往往兼善“铭石书”书法,如羊欣在《采古来能书人名》中谓锺繇擅长三种书法,其中之一即为“铭石书”:“锺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由此可见“铭石书”在汉末魏晋不仅是书法的一种重要的图像类型,而且书家也重度参与其中了。

在所有的刻石书法中,立于墓前的墓碑刻石书法以及放置于墓中的墓志是“铭石书”的主要类型。作为“铭石书”重要类型的墓碑刻石、墓志书法具有很强的典则的礼仪性和宏大的宗教仪式功能。在中国书法史上,墓碑与祠庙碑等“铭石书”书法一样在图像上往往与时下流行的日用手写体书法保持一定的距离,而选择较复古的类型,意在用较古的书法图像暗示并引导观碑者追悼已失去的先人的丰功伟绩,所以唐代学者徐建在《初学记》中说:“碑,所以悲往事也。”

在汉隶高峰刚刚过去,楷书、行书虽然不断成熟但又不足以占据“铭石书”主要领域的魏晋十六国时期,墓碑、墓志“铭石书”的礼仪性质、功能让它选择了保守性的隶书字体样式。而在该时期文人书家日用书写状态中,主要的是以行书为主体的“行狎书”和以新隶体或楷书为主体的“章程书”,由此而形成了与“铭石书”并行的另外一条书法发展脉络。

作为出土于东晋属地爨氏统治下的建宁的《爨宝子碑》是这个时期神道碑铭石书法的代表作。《爨宝子碑》一方面具有魏晋南北朝时期保守、典则的“铭石书风”一般性特征,如果将三国、西晋的《受禅表》《皇帝三临辟雍碑》,以及北方稍后的《大代华岳庙碑》《沮渠安周造寺碑》《镇军梁府君之墓表》《嵩高灵庙碑》,与《爨宝子碑》相比较就会发现,在深受隶书影响这一点上具有很多的相似性,这可以称之为时代的类化特征。但仅仅关注《爨宝子碑》时代的类化特征很难揭示其本质性内涵,这就要关注其独特的地域内涵。

在书法史学界,《爨宝子碑》是魏晋时期方笔“铭石书”隶书的代表。那么其方笔隶书的特征从何而来的呢?从远处说,方笔隶书“铭石书”用笔之“方”可追溯到汉末的《张迁碑》《鲜于璜碑》等。从今处来说,《爨宝子碑》方笔隶书“铭石书”源于三国西晋时期一种边缘的铭石书法类型。

东汉灭亡以后,三国曹魏追仿汉末遗韵,形成了所谓的八分铭石隶书书风,其代表作有《上尊号碑》《受禅表》《三体石经》《孔羡碑》《范式碑》《王基残碑》等。到西晋时期,又继承了曹魏铭石隶书主流书风,以洛阳为中心形成了一种书刻精细的隶书类型,其代表作有《皇帝三临辟雍碑》《孙夫人碑》《杨骏残志》等。统观曹魏、西晋主流的铭石隶书书风,虽然小有差异,但却有着一脉相承之处,即:一是刻意表现隶书波磔翻挑,以致撇笔末端形成方锐的“折刀头”;二是短撇和挑笔的起笔处也刻得方锐尖目;三是一味平正布置结构,引长纵向笔画、字形。

[三国吴]谷朗碑(局部)拓本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曹魏]王基碑 拓本

在曹魏、西晋以洛阳为中心主流铭石隶书书风流行的同时,在远离洛阳的南方长江流域流行着与北方不同的另外一种铭石隶书书风。这种书风类型可以西晋初期的《郛休碑》《杜谡墓门题记》和三国吴后期的《谷朗碑》、东晋初期的《张镇墓志》为代表①。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敏锐地看到了流行于以北方洛阳为中心的曹魏、西晋“八分”与南方的铭石隶书的差异性。将《谷朗碑》《郛休碑》《爨宝子碑》等皆划为同一类,并称其“为汉分之别子”。与《谷朗碑》稍晚不到20年、出土于四川成都双流的《杜谡墓门题记》,二者也十分相似。《张镇墓志》出土于长江下游地区的今苏州,虽然此墓志刻于东晋政权建立后不久的太宁三年(325),但由于张镇主要生活在西晋,且张镇出身于江东大族吴郡张氏,该墓志应为吴郡土著文人所书,其书风也早应在东晋以前的西晋乃至吴在该地区就已存在或流行。《张镇墓志》与《谷朗碑》《爨宝子碑》非常相近。

由此我们可以初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首先,在三国、西晋时代,在长江上中下流域的益州、荆州、扬州普遍存在着一种互相近似而与北方不同的复古铭石隶书书风。其次,这种铭石隶书特点是:与北方铭石八分隶书书风不同,南方方头铭石隶书风更多地吸收了汉末形成的新隶体元素,形成了一种隶书与楷书杂糅的特色;在用笔上,大大减弱了隶书特有的翻挑飞扬之态;受类似《天发神谶碑》铭石篆书的影响,笔画方厚平直。在书法史学界,这种“铭石书”被称为方笔隶书②。再次,这种方笔铭石隶书最晚在三国后期与西晋之交的《郛休碑》《谷朗碑》就已形成,很可能导源于三国吴,故康有为有“南碑当溯于吴”的结论。最后,长江流域方笔铭石隶书的存在说明三国西晋时期,“铭石书”在复古类化的同时,还存在着分化的过程,而且这种分化蕴含着很强的地域性内涵。

东晋时期,由于大量北方世家大族的南迁,一方面曹魏、西晋铭石八分主流书风被带到南方,同时借助地缘优势,原先边缘状态的南方方头铭石隶书处于被激活的状态。前者可以《谢鲲墓志》《李缉墓志》为代表,后者则有东晋初的《张镇墓志》、中期琅玡王氏的《王兴之墓志》、晚期的《枳阳府君碑》《爨宝子碑》等。其中,方笔铭石隶书在东晋的复兴与南迁的琅玡王氏有着重要关系。

从20世纪40年代以来,在四川成都,江苏南京、镇江,云南陆良等地出土了近30方墓志。江苏出土的以南迁的北方大士族琅玡王氏、陈郡谢氏、广平李氏较多,其中,王氏墓志共8方,有6方为方笔隶书,且皆为东晋中期作品,并皆出土于南京。这6方方笔隶书墓志分别是《王兴之夫妇墓志》、《王闽之墓志》、《王丹虎墓志》、《王建之妻刘媚子墓志》(石志一、砖志一)、《王建之墓志》。他处出土的方笔隶书还有,江苏镇江出土的有《张镇墓志》《刘尅墓志》,四川出土的有《枳阳府君碑》,云南出土的有《爨龙骧墓石》。

在上述出土的方笔隶书作品中,琅玡王氏墓志最有意味,也最值得研究。作为西晋就已经显赫的琅玡王氏,对北方以西晋都城洛阳为中心流行的八分铭石隶书书风,不仅熟悉,而且也应该是认同的。在东晋的初中期,琅玡王氏因参与了东晋政权的创建则更为显赫,为什么舍弃熟悉认同的北方主流铭书隶书书风而不顾,去选择早已流行于吴地的边缘铭石隶书书风呢?从这些墓志的精细的工艺来看,这绝不是偶尔的突发奇想或草率为之,应该出于文化、政治上的考量。笔者的观点是,琅玡王氏接纳、采用南方地域方笔隶书铭石隶书作为家族类化的标识,应该有与土著世家大族在政治、文化层面交融和平衡的考量。但无论如何,琅玡王氏以方笔隶书作为家族类化品牌一方面改变了其原来的边缘状态,成为东晋“铭石书”的主流,另一方面,借助其强大的家族影响、示范效应和首都建康有利的高地优势,加速和深化了向边地如四川、云南等地的传播。

与三国西晋之交的《郛休碑》《谷朗碑》以及东晋初年的《张镇墓志》相比较,建康琅玡王氏家族的方笔铭石隶书方头平直的用笔和茂密的结字特征更加突出:“笔画方厚,棱角分明;平‘横’和直‘竖’像横卧竖立的条石;横画两段呈对称的斜头状,略显翻飞之态;‘点’画刻成三角形;体态也方方正正,有厚重的体积感,很像现在的黑体美术字。”③。目前云南发现最早的方笔铭石隶书碑刻是晋废帝太和六年(371)立的《爨龙骧墓石》,这说明在东晋中期,云南也已经有了方笔铭石隶书在传播,但与上述典型的建康方笔铭石隶书特征还有一定的距离,很可能此时尚处在对主流书风的追摹时期。但30多年后的东晋晚期的《爨宝子碑》就与建康主流书风非常接近了。这不应该是历史的巧合,应该与东晋都城建康主流方笔铭石隶书的传播有关。方笔铭石隶书在东晋中期以都城建康为中心向边地云南传播的过程中,今两湖与川渝似乎担当了重要的中介角色,如早于《爨宝子碑》6年的出土于重庆的方笔隶书《枳阳府君碑》,清代的汪鋆认为《枳阳府君碑》“与《爨宝子》殆同”。又如与孟氏、爨氏同为南中大姓的霍氏蜀汉时方从今湖北枝江入川,霍氏家族的霍彪墓20世纪60年代被发现,其墓不仅保留了许多楚地文化,而且墓中有隶、楷、行三体题字。又如《爨龙颜碑》碑阴所列属吏名单中排第三位的“录事参军武昌郡刘觐”。

王氏家族方笔隶书在东晋中期大量出现,很可能意味着该类型的“铭石书”地域分化过程在东晋核心区域建康达到了顶峰。东晋后期,建康的铭石书法一方面走向草率化和更多样地选择如楷书化等,方头隶书销声匿迹。这就形成了方笔铭石隶书新的或者说进一步分化的契机。借助这种契机,方笔铭石隶书在云南爨氏统治区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其代表作即刻立于东晋晚期的《爨宝子碑》。

[西晋]皇帝三临辟雍碑(局部)拓本

[北魏]嵩高灵庙碑(局部)拓本

云南爨氏统治区域之所以能抓住这个发展机遇,原因很多,其中与逐渐废弛的晋碑风气有关,东晋刘宋时期的裴松之就说:“预有臣吏,必有建立。”

与东晋中期都城建康方笔铭石隶书相比,《爨宝子碑》在地域性分化过程中又形成了新的特色:一是笔画不仅有方折也有圆转,如横和竖不仅方厚,而且中间运笔部分追求光洁明利的效果,又如撇和捺多作圆转之势。二是笔画充分吸收楷书、行书笔意,加大横竖平直笔画与撇捺、戈钩斜向笔画之间的开合、动静的对比关系。三是强化了“点”和短撇、短捺三角形的营造,从而丰富了线形与字形的多样性。四是在结字上通过强化单字内部封闭、茂密块状效果,以营造与其所依托的空白紧张关系,并通过大小错落的块状造型,调节视觉的紧张感。

在清代以来的书法史观念中,方笔铭石隶书《郛休碑》《谷朗碑》《枳阳府君碑》《爨宝子碑》《爨龙颜碑》,是与《葛府君碑》《瘗鹤铭》等被放在与“北碑”相对应的“南碑”这个系统一同被打量的。在对“北碑”与“南碑”的比较过程中,不像“北碑”与“南帖”着力于不同点,而是更多地注意“北碑”与“南碑”的复古类化的相同点,从而忽视了二者具体由地域、时代分化过程所产生的差异性。尤其是对于南碑中的方笔铭石隶书来说,更是如此。虽然康有为对此也提出了“汉分之别子”的论断,但限于出土材料等条件的限制,缺少了对流行于长江流域三国两晋时期的方笔铭石隶书乃至“南碑”系统更深刻地认识。

注释:

①《郛休碑》虽然出土于北方山东掖县(今莱州市),但碑主郛休是在南乡太守任上去世的。据考证,南乡郡主要管辖今襄阳、十堰一带。而且从碑阴所列的名单看,皆为其南乡治下籍的故吏。因而可以判定该碑的书写者应为南乡郡文吏书佐。晚清以来,学者如康有为多将《郛休碑》与《谷朗碑》因相似而将二者并列为“南碑”,但没有进一步分析其原因。其实二者都是同一时代、同一个区域的产物,而和西晋主流的洛阳铭石隶书书风迥异。

②刘涛《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44页。

③刘涛《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第2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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