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彝族《宇宙人文论》中的日月食理论
2022-01-05杨柳
杨 柳
(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2)
彝族是中国西南地区古老的少数民族,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传统。彝族在天文学方面的成就,因20世纪80年代学者对彝族“十月太阳历”的发现和研究而引起学界广泛的关注。陈久金、卢央、刘尧汉所著的《彝族天文学史》是彝族天文学研究的开山之作[1],揭示了彝族天文学的丰富内涵,除了独特的十月历之外,还有天文观测、二十八宿、日月运动、物候季节、二十四节气等内容。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的彝文文献翻译出版工作,出版了大量汉译彝文文献著作,为进一步开展彝族天文学史的研究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彝族《宇宙人文论》中提到一种关于日月食的理论,此前陈久金先生的《中国少数民族天文学史》一书[2]有所关注。本文对此作进一步的考证和分析,分析其中的基本思想,与汉族类似的理论进行比较,并探讨其受印度天文学影响的可能性。
1 《宇宙人文论》对日月食的描述
《宇宙人文论》(彝文“土鲁黎咪”)是一部以布姆笃仁、布姆鲁则兄弟对话的形式讲述的彝族宇宙观、人生观和天文学理论著作。成书年代不详,但对话的两兄弟据考证是唐(南诏)中期人[3]。目前可见有多个译本,其中译文和释义比较准确的是1984年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宇宙人文论》,由贵州省毕节地区民委彝文翻译组罗国义、陈英翻译,中央民族学院马学良审订,共译出了 29 章(《土鲁》 部分)[4]。《宇宙人文论》包含了彝族独有的世界观,成为人们研究彝族天文学和彝族宇宙观的重要文献。
该书第二十一章题名“论日蚀月蚀”,其彝文诗文汉译如下:
日食虎不是,星眼红者是。天上星八千,星眼红为首。日体它来隐,天白它来主。 月食者的呢,天仙狗不是。星豹子就是。地上星九千,星豹子为首,地体它来主, 地黑它来主。这个远后呢,天的天白避,日乃动动行,一天一度偏,一年一次旋。日者初一日,星眼红者遇,日体它来吞。日者它见移,日气它见避,日食星来食, 说的此是也。星过去之后,日者朗复明。
天宇宙中,月者流流过,地呢三十度,一月一次转。十五亮遍,星豹子遇呢,地上移远远,月体它来掩,月气它来稳。月亮昏沉沉,月食星来食,说的此是嘛。星过去了后,月者明影明,真的真啊呢。现在今天,月者落降蚀,所蚀在十五。日者落降蚀,所蚀初一日。([4],页117—120)
罗国义、陈英对这段诗文进行了意译([4],页121),据诗文及意译可以归纳要点如下:
(1)日食不是“虎吃太阳”,而是被“红眼星”遮蔽;月食不是“天狗吃月”,而是被“豹子星”遮掩。
(2)“红眼星”与太阳同时生成,是天气凝结而成的八千“天气星”之首。太阳遇到它会被掩蔽而发生日食。“豹子星”与月亮同时生成,是地气凝结而成的九千“地气星”之首。月亮遇见到它会被遮蔽而发生月食。
(3)太阳运转一天一度,转到一定时间就要和“红眼星”会合。太阳会避让“红眼星”,但总免不了被吞没而发生日食。等红眼星移开,太阳重放光明。月亮在天空轮回运行,每三十天盈亏圆缺一周。到十五盈圆时,若遇“豹子星”慢慢移来,月体就被它遮掩而发生月食。待“豹子星”走过之后,月亮复圆。
(4)日食大多发生在初一,月食大多发生在十五。
《宇宙人文论》中还给出了日月食图(图1)([4],页120)。从图中可以看出,日食时,“红眼星”从太阳西侧接近太阳;月食时,“豹子星”从月亮东侧接近月亮。
图1 《宇宙人文论》中日月食图
2 彝族日月食理论的分析
根据上文所述,彝族日月食理论对日月食成因的解释首先是明确抛弃了“虎吃太阳”和“天狗食月”的神话解释,采用“红眼星”和“豹子星”遮蔽太阳、月亮的说法,而从“红眼星”和“豹子星”的形成来看,其中反映的是关于“天气星”和“地气星”的阴阳理论。这同汉族古代对日月食认识的发展过程是一致的,即也是先有神话理论,再发展为阴阳理论。汉族古代对日月食也有类似的神话解释。例如,《淮南子·说林训》记载:“月照天下,食于詹诸。”([5],页837)这是说月食时蟾蜍吃了月亮。民间又有“天狗食月”的说法。到了汉代,日月食的解释则逐步采用阴阳宇宙观理论。关于日食,刘向《五经通义》(《开元占经》卷九引)记载:“日蚀者,月往蔽之。”[6]这明确讲是月亮掩盖了太阳,这在日食发生时通过观测就可以想象到。但是对于月食,就看不到是什么天体掩盖了月亮,于是就用阴阳理论来说明。《淮南子·说山训》记载:“月望,日夺其光,阴不可以乘阳也。”([5],页189)
关于月食的成因,东汉时期的张衡提出了“暗虚”理论,其《灵宪》记载:
夫日譬犹火,月譬犹水,火则外光,水则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众星被耀,因水转光。当日之冲,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谓暗虚。在星星微,月过则食。[7]
这个“暗虚”是由地造成的,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地影”[8],它是一种阴气,星星遇见它时也会变暗,月亮遇见它时就会发生月食,是月光(阳)被阴消除的结果。
《南齐书·天文志》云:“日有暗气,天有虚道,常与日衡相对,月行在虚道中,虽为气所掩,故月为蚀也。”[9]这是对“暗虚”的一种解释,认为它是生于太阳又与太阳隔地相对的一团暗气,月亮经过这团暗气时就发生月食。
《宇宙人文论》讲宇宙的起源,认为天地人及万物是由清浊二气的分化及相互作用而演化形成的。在天地未产生之前,宇宙是一片混沌景象,后来由于气的孕育发展,产生清气(“慕古鲁”)和浊气(“米阿哪”), 清、浊二气相互作用产生宇宙万物的过程是一个从抽象的不可名状的气到具象的、有形有质有色的天地万物的演化过程。清气上升而成天,浊气下降而成地。“天”“地”产生之后,成为宇宙间阴阳变化的根本,阴阳通过天、地之间的交互作用产生了日月星辰、四时变化及万物[10]。
彝族的日月食理论,就是基于这样的阴阳宇宙观,只是运用得比较细致。“红眼星”不是另类的天体,它本身也与太阳一样产自“天气”,与太阳一起产生,却会对太阳带来损害。“豹子星”也不是另类天体,它本身也与月亮一样产自“地气”,与月亮同时产生,却会对月亮带来损害。这个“豹子星”与张衡的“暗虚”颇有点相像。“暗虚”是汉代张衡的阴阳理论解释。“红眼星”和“豹子星”是彝族的阴阳解释。这两“星”分别是从阳气(“天气”)和阴气(“地气”)中产生的,又分别分作用于太阳(“天气”之精)和月亮(“地气”之精)。由此可见,彝族的日月食理论,就是把阴阳理论复杂化、层次化,从而用来解释日月食的具体天象,可以说是非常巧妙。
从对日月食过程的描述和图示来看,彝族先民对日月食的观测是十分仔细和准确的。
首先,从图上来看,日食时“红眼星”从太阳西侧入侵日体,反映的正是日食初亏是从日体西侧开始发生的情况。月食时“豹子星”从月亮东侧侵入月体,反映的正是月食初亏是从月体东侧开始发生的情况。
其次,是对日月食过程的时间观察。一般日食发生过程较快,月食发生过程比较慢,所以前面引文第(3)点中就专门强调豹子星“慢慢移来”,可见观察之仔细。
最后,对日月食发生的日期也有总结,“日食多发生在初一,月食多发生在十五”, 这是基于长期观测总结出来的结果。
3 “红眼星”“豹子星”与印度天文学中的“罗睺”“计都”
“红眼星”与“豹子星”是彝族日月食理论出提出的特殊天体,相当于假想的天体,这在天文学理论上是常见的做法。由于是用来解释日月食的,使人联想起印度天文学中的“罗睺”(Rahu)与“计都”(Kitu)。
“罗睺”“计都”是印度天文学中的概念,是两个假想的天体,与七曜(日月、五星)共同组成“九曜”。它们来自西亚和印度,伴随佛教密宗经典以及波斯、栗特的天文星占的东渐而传入中国[11]。唐开元六年(718年)翟昙悉达译《九执历》,所谓“九执”即“九曜”。此后,“九曜”多见于星占、攘灾术之中[12]。据钮卫星考证,“罗睺”“计都”二星的天文学本义:“罗睺”为黄白道升交点;“计都”为白道远地点[13]。也有认为分别是黄白道升交点和降交点的[12]。
《七曜攘灾诀》是记录有“罗睺”“计都”的较早佛经,对它们的描述是这样的:
罗睺遏罗师者,一名黄幡,一名蚀神头,一名複,一名太阳首。常隐行不见,逢日月则蚀,朔望逢之必蚀,与日月相对亦蚀。
计都遏罗师,一名豹尾,一名蚀神尾,一名月勃力,一名太阴首。常隐行不见。[14]
从上面的描述来看,“罗睺”“计都”与“红眼星”“豹子星”有许多相似点。首先,名称相似,“计都”又名“豹尾”,义近“豹子星”。其次,“红眼星”为“天气星”之首,属阳,而“罗睺”又名“太阳首”;“豹子星”为“地气星”之首,属阴,而“计都”又名“太阴首”。所以从阴阳理论来看,彝族的“红眼星”和“豹子星”非常类似于“罗睺”和“计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罗睺”“计都”又分别叫“蚀神头”和“蚀神尾”,分明与日月食有关,这与彝族的“红眼星”与“豹子星”作为日月食成因的看法是一致的。
由此可以推测,彝族日月食理论中的“红眼星”和“豹子星”,与印度天文学中的“罗睺”“计都”颇有些相似之处,很可能是受到了印度天文学中“罗睺”“计都”的影响。当然这罗睺、计都已经是“汉化”了的概念,被用来解释日月食。例如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就说:
黄道与月道,如两环相叠而小差。凡日月同在一度相遇,则日为之蚀;正一度相对,则月为之亏。虽同一度,而月道与黄道不相近,自不相侵;同度而又近黄道、月道之次,日月相值,乃相陵掩。正当其交处,则蚀而既;……交道每月退一度作,凡二百四十九交而一期。 故西天法罗睺、计都皆逆步之,乃今之交道也,交初谓之“罗睺”,交中谓之“计都”。[15]
彝族日月食理论中的“红眼星”和“豹子星”,与这种“汉化”了的,从交食意义上理解的“罗睺”和“计都”,天文意义确实相当。因此至少可以说,彝族日月食理论中的“红眼星”和“豹子星”是通过汉族天文学间接地受到了印度天文学的影响。“罗睺”和“计都”还见于云南傣族古代所使用的印度历法系统中,所以在彝族历法中产生影响,是不足为怪的[16]。
4 结论
本文对彝族文献《宇宙人文论》中记载的日月食理论的考证与分析表明, 彝族的日月食理论明确抛弃“虎吃太阳”“天狗吃月”的神话说法,采用阴阳宇宙观来解释,与汉族的日月食理论的发展脉络是一致的,就是把阴阳概念复杂化、层次化,以阴阳之间的相互影响来解释日月食,假想的“红眼星” 和“豹子星”都是从阴阳中产生又反过来影响阴阳的。根据上述对“红眼星”和“豹子星”含义的考证,以及与印度天文学中的“罗睺”“计都”的比较,提出彝族日月食理论中的“红眼星”与“豹子星”很可能是来自印度天文学中的“罗睺”与“计都”,由此可见,彝族天文学也受到了印度天文学的的影响。